0%
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利婭

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
利婭

父親終於正常說話了:「沒有。」
的確,我們就是這麼認為的:少數服從多數。我們還能有什麼話好說?我低頭看見自己握起的拳頭,手裡仍舊攥著石子。我沒投票,母親也沒有。父親緊盯著我們,我們怎麼能投呢?我們之中最有種的是露絲·梅。她直接走上前,投了耶穌一票。她投得太重,石子砸到碗邊,彈了起來。但我覺得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已做出了選擇,非此即彼。
回望通向這一天的之前數月,形勢急轉直下似乎始於十月的教堂投票。我們本應承認失敗,立刻離開剛果。可父親怎麼就沒有發現自己的錯誤呢?他親募的教堂會眾竟然打斷佈道,召開選舉大會,讓眾人投票決定是否可將耶穌基督視為基蘭加每個人的救世主。
耶穌基督輸了,十一票對五十六票。
「每天為這偶像耗費十二袋細面、四十隻綿羊和五十加侖葡萄酒。」
父親火了。「天哪,你簡直一竅不通!你這是小孩的邏輯,你就像小孩一樣無知。」他猛地用拳頭砸向講壇,乾枯的棕櫚葉一下子全都往旁邊移開,霎時間開始撲簌簌往下掉。父親惱怒地把它們踢開,大踏步朝塔塔·恩杜走去,但停在了離目標幾英尺遠的地方。塔塔·恩杜比父親壯得多,手臂極粗,在那個時刻,似乎更具威懾力。
父親像舉著把槍似的,用手指著塔塔·恩杜,然後又倏地指向周圍,指責起了全體會眾。「你們甚至還沒學會怎麼去管理自己這個可憐的國家!你們的孩子感染各種各樣的疾病死去!你們連撒尿的尿壺都沒有!你們還以為自己能選擇或者拒絕我主耶穌基督的仁慈!」
我們都聽懂了塔塔·恩杜的比喻。此刻,他的眼鏡和大禮帽看上去似乎並不可笑。酋長好像就應該是這身打扮。
塔塔·恩杜轉向父親,極為和藹地說:「耶穌是白人,所以他會理解少數服從多數的法律,塔塔·普萊斯。溫達姆博蒂。」
「巴比倫有一個偶像名叫貝耳。」他說道。他的嗓音乃是懸於我們上方霧氣中的唯一清晰之物。村民們都在給自己扇風。
塔塔·恩杜用同樣耐心的語氣回答道:「阿伊班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塔塔·普萊斯,我們現在就要舉行選舉。此時,此地」他說話時特意將各門語言混合起來,所以在場的每個人都聽懂了。像是在開玩笑,我心想。通常,塔塔·恩杜只會比阿納托爾更不喜歡我們那種類型的選舉。九-九-藏-書
塔塔·恩杜似乎平靜得很,不管發生什麼事,他好像都能處變不驚。「啊,塔塔·普萊斯,」他用嘆息般的深沉嗓音說,「你堅信我們都是姆瓦納,是你的孩子。我們什麼都不懂,直到你來到了這兒。塔塔·普萊斯,我如今年事已高,曾經也是從其他老人那兒學到東西的。我可以告訴你那個教導過我父親的偉大酋長的名字,以及所有那些在他之前的人的名字,但你必須懂得如何坐下來,聽別人講話。在我之前總共有一百二十二個人。從曼庫魯時代起,我們就自己制定法律,並沒有依靠白人的幫助。」
但總是能未雨綢繆的父親臨變不驚。他耐心地答道:「現在嘛,挺好的。選舉是一件文明的好事。在美國,我們每過四年就會舉行選舉,選出新的領袖。」然後他就等著阿納托爾將這話翻譯出來。也許父親是在暗示,現在應該是村民重新考慮塔塔·恩杜的任職狀況的時候了。
「但以理大笑,告訴他們:『不要受欺騙!它只不過是用陶土和青銅做出來的雕像罷了。』」
「請恕我直言。」父親說,「現在這個場合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坐下來,等我結束佈道后再宣布你的計劃呢?教堂可不是投票選舉公務員的地方。」
他轉向會眾,儼然是個佈道者。下面也沒有人打盹。「我們的生活方式就是與人分享火堆,直至大火熄滅,阿伊?互相交流,直到每個人都感到滿意。年輕人傾聽老年人講話。如今,比來奇卻告訴我們無憂無慮的年輕人的選票和老年人的選票一樣重要。」
阿納托爾翻譯這段話的時候,用富富、山羊和棕櫚酒取而代之。有好幾個人扇風扇得更快了,心想這麼多食物竟然都讓一個餓神獨佔了。但大多數人都已昏昏欲睡。
私下裡,我挺喜歡貝耳和聖殿的。這故事挺有意思,但老要停下來等翻譯,講述速度奇慢,沒法讓人保持興趣。它有點像私家偵探故事,真的。如果讓我來講,就會講成這樣:但以理很清楚國王的高級祭司們晚上會潛入聖殿,把貢品都拿走。於是,但以理想出了一條妙計。等每個人都將自己的貢品https://read.99csw.com放到聖殿里后,他就進去,把壁爐里的爐灰滿滿地撒了一地板。那天晚上,祭司們也像往常那樣,經由祭壇下的一條秘密階梯潛入聖殿。但他們並未注意到爐灰,所以聖殿的地板上全是他們留下的腳印。他們每天晚上都會舉辦一場大型派對,為他們的貝耳夥計乾杯。但由於地板上的爐灰,但以理就把他們抓了現行。
塔塔·恩杜轉身徑直面向父親,竟然字斟句酌地用英語對他說起了話。他把所有的r都發成了小舌音,每個音節都念得鏗鏘作響,好似手裡的一塊石頭。「塔塔·普萊斯,白人給我們帶來了許多項目,以改善我們的思維。」他說,「耶穌項目和選舉項目。你說這些東西都很好。你不能現在又說它們不好。」
這時若是旁邊有人近到可以讓他捶一拳的話,父親肯定就會表現出非基督徒的一面。很難相信我竟然曾經想靠近他。如果說我內心還願意相信祈禱的話,那就是希望這個氣得渾身發抖的紅臉膛男人再也不要來傷害我了。
有好幾秒鐘,父親一動沒動。
你沒法僅僅指出那件最可怕的事,然後琢磨它究竟為何發生。這是一整段可怕的時期:起先,乾旱讓那麼多的人或動物或植物沒東西可吃,接下來是螞蟻之夜,到如今,悲劇正在登峰造極。壞事環環相扣,越來越壞。正如阿納托爾所言,只要你凝神細看,就總是能發現各色理由;但如果你認為這一切都是因自己所犯之罪而招致的懲罰,那你就會發瘋。當我看著我的父母時,就能清晰地了解這一點。上帝無需懲罰我們。他只需讓我們活得夠長,讓我們自我懲罰便足矣。
阿布,那我們就開始吧。貝托圖塔克維庫薩拉。」當身裹亮色纏腰布的女人開始到處走動時,教堂里突然就五彩繽紛地熱鬧起來了。我覺得背脊直發涼,這肯定是事先計劃好的。女人們從裙子褶皺間的葫蘆碗里把鵝卵石抖摟出來,在長凳間來回走動,將每一塊鵝卵石穩穩地放到每隻伸出的手中。顯然,這一次,女人和孩子也會參加投票。塔塔·姆萬紮的父親走上前,在祭壇前放了兩隻投票用的陶土碗。一隻碗用來投票給耶穌,另一隻用來反對他。所用的象徵物分別是一隻十字架和一瓶恩桑巴,即新棕櫚酒。每個人應該都心知肚明,這樣的比賽並不公平。
父親沒有理會這番隱喻。「和靈有關的事務根本不能在這種像集市一樣的場合決定。」他堅定地喊道。阿納托爾做了翻譯。
「教堂就是這樣的地方。」塔塔·恩杜說,「此時,此地,我們要在基蘭加村上帝的私人辦公室里,為耶穌基督投票。」https://read.99csw.com
教堂里爆發出叫喊聲,一浪高過一浪,大多都同意塔塔·恩杜的說法。就在這個時候,兩個男人喊道:「庫尼安噶,恩蓋耶烏耶雷庫塔拉!
父親竭力想打斷這個過程,他大聲地解釋耶穌是不受大眾選舉的約束的。但村民們都很興奮,他們最近剛剛對什麼是民主程序略有了解。基蘭加的公民們正準備投出他們的石子。他們排成一列縱隊慢吞吞地往前走去,就好像他們終於準備好去接受拯救。父親迎上前去,彷彿他也相信這是天堂里的點名儀式。但隊列從他身邊分開,猶如流水繞過溪中的圓石,繼續往前去投票。父親發現這麼做的效果並不怎麼莊嚴,於是又退回到由纏繞的棕櫚葉搭起的講壇后,舉起手來。我覺得他是想宣告上帝的賜福,但還沒等他在上邊說出一個字,投票就已結束。塔塔·恩杜的副手們立刻著手計算鵝卵石的個數。他們把石子五個一排碼在地上,兩頭並列,讓所有人都能看清楚。
貝耳與蛇的故事並不怎麼可怕,主要體現了但以理的機警睿智。這一次,但以理要向巴比倫人證明他們膜拜的乃是錯誤的偶像……但就連我都聽不進去。近來,我極少受到父親激|情的觸動,上帝就更打動不了我了。
「那你就在美國那麼做吧。」塔塔·恩杜說,「我不會說你不明智。但在基蘭加,我們可以在同樣的房子里做許多事情。」
那一天,禮拜天早晨,塔塔·恩杜親自坐到了前排長凳上。塔塔·恩杜極少踏入教堂的門,所以很明顯,這就是個信號,只是誰也說不清是好信號還是壞信號。他對佈道並不怎麼上心。自從祈雨不成,也沒人有多上心:一個月前,暴風雨似乎已迫在眉睫,父親於是建議會眾懺悔自己所犯的罪,主就會通過下雨來獎賞他們;但懺悔做過了,雨仍舊沒來。而今他又告訴我們,他不想和迷信牽扯上什麼瓜葛。這天早晨,他講的是《次經》里棲身於聖殿的貝耳。父親一向都為《次經》辯護,但大多數牧師卻因此瞧不起他。他們聲稱那些經卷都是販賣恐懼的作品,附著在《舊約》身上就是為了嚇唬民眾。然而,父親總是說,如果主無法以其他方式來讓你停止犯罪,那他要做的就是將你體內的鬼怪嚇跑。
父親放緩了語速,就像在對著某個腦子不好使的傢伙講話,「選舉是好的,基督教也是好的。兩https://read.99csw.com者都是好的。」我們作為家人,從他極端平靜的語氣中認出了危險,血正悄悄地朝他的髮際涌去。「你說得對。在美國,我們都很尊重這兩種傳統。但我們是在不同的地方對它們做出決策的。」
阿布,克維?那你說要在哪兒?」塔塔·恩杜問道,勇猛地站了起來。他說,照他看來,一個白人若是從未為家人宰殺過羚羊,那麼對於上帝能否保護我們村,他也不會懂行。
當阿納托爾把這句話翻譯出來后,父親似乎很是吃驚。出於我們的背景,他很難理解這其中的關聯。
父親停了下來,等著阿納托爾翻譯完。
這很公平」他們計數的時候,塔塔·恩杜這麼說,「我們大家眼見為實,這很公平。」
那一天天氣燠熱,又是特旱的旱季,我們的舌頭吃著灰陷入昏睡,醒來時舌頭已經沒有任何感覺。我們往昔最愛的小溪中的游泳水段,每年這個時候本應見到褐色的溪水打著旋湍急流淌,如今卻滴水未見,只有堆滿白色石頭的乾涸河床。女人們不得不徑直去河裡取飲用水。她們彈著舌頭,說以前旱季的時候有女人掉進水裡,餵了鱷魚;但往年再怎麼干,也不似今年。木薯田平平坦坦——全死了。果樹瘠弱不育。枯葉遍地都是,散落於途,好似展開的地毯,用來迎接已然臨近的、來自時間盡頭的腳步聲。庇蔭著我們村子的滄桑的老木棉樹和猴麵包樹,此時枝頭疼得發出呻|吟。比起其他植物,它們更像老人。
在霧蒙蒙的熱氣中,塔塔·恩杜停下來,摘下帽子,在手裡小心地轉了轉,再把它擱回他那滾圓高聳的腦門上。大家都屏著呼吸。「白人告訴我們:快投票,班圖!他們告訴我們:你們用不著都同意,這沒必要如果兩個人投贊成票,一個人投否決票,事情就搞定了。阿布,就算小孩子也能明白這樣的事會怎樣結束。火堆里需要放三塊石頭才能架起一口鍋。拿走一塊,只剩下另外兩塊,會怎麼樣?鍋子就會在火堆上潑翻。」
父親正準備繼續講故事,塔塔·恩杜猛地站了起來,在父親竭盡所能傳遞教義的當口打斷了他。我們九_九_藏_書都注視著他。塔塔·恩杜舉起手,用他派頭十足的低沉嗓音,發出的每一個音節均具有同樣的長度和分量,宣佈道:「現在應該讓村民進行選舉了。」
「什麼?」我大聲說道。
我們聽聞西邊的河谷正在下雨。可以想見,這些傳聞激起了最最深層的饑渴——枯萎作物與瀕死動物的饑渴。遠方山坡上的枯草紅里泛黃,不是橘黃色,是更乾燥的色彩:橘白,猶如空中的霧。日落時分,猴子聚在高處光禿禿的樹枝上,搜索著天空,彼此發著牢騷。任何可以棄家而走的活物,包括我們的幾家鄰居,都遷移到西邊去了。從那個方向,我們每晚都能聽到鼓聲。塔塔·庫伏頓度用骨頭預測著,村裡幾乎每個女孩都在頭上頂著雞跳過舞,祈求帶來雨水。村民盡己所能地忙碌著,來教堂的人數也就時多時少了。起初,耶穌聽上去還像個頗有用處的上帝,但他如今一點兒忙都沒幫。
基蘭加,1961年1月17日
父親臉漲得通紅。「這是瀆神!」他把手遠遠地伸出去,像是要把那些只有他看得見的惡魔扔出去,他吼叫道,「根本就不公平!」
「可那是白人的法律,對不對」他問,「兩塊石頭足夠了。我們只要服從多數票就行了
塔塔·恩杜揶揄地看著他:「請原諒,這話是不是讓你一下沒回過神?」
「民眾崇敬這偶像,每天都去禮拜,可但以理卻崇拜我們的救世主。國王問他:『為什麼你不崇拜貝耳?』哦,但以理回答說:『我不敬拜錯誤的偶像,我只敬拜主宰全人類的生活的神。』於是,巴比倫人說……」說到此,父親壓低嗓門,換成聊家常的語調,「『你不以為貝耳是生活的神嗎?你不見他每天吃喝那麼多嗎?』」
坐在距講壇不遠處的椅子上的阿納托爾湊過來,平靜地對父親說:「他們說是你苫蓋了這片屋頂,現在要是下雨,你就不應該從房子里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