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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蕾切爾

第四部 神與蛇

我們所失之物
蕾切爾

基蘭加,1961年1月17日
塔塔·恩杜和老人們在會上齊聲反對。塔塔·庫伏頓度反對得尤其厲害。他坐在那兒,噘著嘴唇,只有輪到他講話的時候才會換掉這副表情。然後,他會站起來,裹在他長長的白袍里,講述起古老年代發生的可怕故事:地下冒出了毒水,大象變得躁動狂暴,諸如此類。而這都是因為有人不聽他的話,堅持不走尋常路。然後,他們都會說:「哦,是啊,我記得。」老人們一個勁兒地點頭,挺直地坐在那兒,胳膊肘貼著身體兩側,手放在大腿上,腳平放于地,都有點內八字。年輕人則隨意地坐在凳子上,往後靠著,膝蓋分得很開,屋子裡見有空兒就坐,他們腦袋裡想到什麼,就會直接喊出來。大多數人都說法語之類的語言,但艾達會用英語記在筆記本上,並時不時舉起來讓我能夠讀到。所以,雖然她就像個榆木疙瘩,但總算還有一次能派上用場。
「沒有人會睡得著覺!」塔塔·庫伏頓度突然尖叫起來,一躍而起,在空中揮舞著手臂。
她垂手站著,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她總算開了口:「你是。」聲音像螞蟻叫。
我的天哪,塔塔·庫伏頓度氣瘋了。他站起來,吼叫道我們這是在顛倒自然之道,我們都會後悔的。他這麼說的時候,刻意緊盯著阿納托爾。但他似乎也對塔塔·恩杜發起投票的行為感到憤怒,因為他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塔塔·恩杜沒說太多,但他眉頭緊鎖,大禿腦門皺得像個被捶扁的麵糰。他將肌肉發達的手臂抱在胸前,雖然已是個五十開外的老頭了,但他看上去仍能將屋子裡的任何一個人打得屁滾尿流。
其他人也全都作跳起狀,只有利婭紋絲不動。就像我說的,她就是在顯擺。她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後來,我們全都起身離開,她也跟著我們出去了。回家路上,我們家沒人說話。到了門口時,父親停下來,堵住了去路。哦,天哪。我們就只能站在門廊上,聽取他的道德訓誡了。
最後,輪到塔塔·恩杜、塔塔·庫伏頓度和阿納托爾講話。塔塔·恩杜胸前裹著橘黃色與白色相間的條紋花布。他的氣場就是大,「我是酋長,別忘記這一點。」當然,塔塔·庫伏頓度是個伏都巫醫,你也不會忘記這一點。畢竟他有六個腳趾頭,話說到一半的時候,還會變成鬥雞眼,以期達成恐怖效果。而阿納托爾則是老師,許多如今已到十九歲這般成熟年齡、已經娶妻生子的男孩子,以前可都是最先從他那兒學習二加二等於四的。他們仍舊稱他阿納托爾先生,而不是傳統的「塔塔」,因為他當過他們的老師。每當年輕人和老年人各持己見、分歧變大時,阿納托爾就會去做許多年輕男人的思想工作。在我們村,信不信由你,反正稍有挑釁就能導致有人死掉,所以其實也沒有太多的老人到處晃來晃去。read.99csw.com
事情的源起,是她宣稱要帶著她的小弓箭去打獵。我妹妹,這位總是唱著「主是我的牧羊人」的小姐,如今自以為是俠盜羅賓漢。讓我驚訝的是,她怎麼沒想過要在我腦袋上擺個蘋果射下來,如果我們真有蘋果的話。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哪怕一粒吃食。螞蟻已經把人儲藏起來的食物全都吃完了,而由於乾旱,那點食物本來也不夠。每天早晨,天空都會上演一出黑雲壓城的戲碼,悶濕上一個小時,可接著,陽光就會肆無忌憚地砸下來,把所有東西都晒乾。趕集日的場面,就像扔過原子彈后,你從防輻射的避難所里出來時見到的情景:根本沒人,只有幾個老頭擺著汽車零件、刀子和鍋子,指望著或許能換點食物。真是太走運了!我們只能靠福爾斯修士從船上拿給我們的那點吃食聊以度日。還能外加幾個雞蛋,因為謝天謝地,螞蟻把我們家的母雞啃乾淨后,瑪瑪·姆萬紮給了我們兩隻下蛋的母雞。那天夜裡她把雞放出來,所以它們都撲棱著跑到樹頂上,躲過了必死的命運。我還以為阿克塞爾羅特也能給我們弄點吃的來,如果他有心的話。但到現在好幾個月了,他都沒有露過面,因為他正在執行機密任務。這處境真的能夠把你逼瘋。他說他回來的時候會給我帶香煙和好時巧克力,我敢肯定到時我會很興奮。可是,天哪天。此時此刻,能給我一片老土的沃登牌麵包就謝天謝地了。
自然,父親為這次碰頭會準備了他自己的附錄。當他抓到他那一次發言機會的時候,他試圖將整個打獵事件變成一場改良過的禱告會,只在最後再射殺動物。這話根本就沒人聽,因為大家都對女孩子想和男人一起打獵這件事更感到興奮。我敢肯定父親恨透了自己的女兒,因為她搶走了風頭。父親沒有兒子,真是幸運。要不然,兒子們肯定早就逼著他要他尊重他們。
塔塔·恩杜早已經受夠了。他走向前,把兩隻投票用的大陶碗砰地放到了利婭面前。他這麼做的時候,讓人們有點想發瘋。你可read•99csw.com以看出他們都贊同阿納托爾,認為還要再談談。但,不行,時間到了。至於利婭,她看上去就像只小雞,隨時準備著被扔進燉鍋里。但我應不應該為她感到悲傷呢?這都是她自找的!她就是想吸引別人的注意。有幾個男人似乎仍然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好笑,就我看,他們也許覺得她會把箭射進自己的腳吧。但等到大家走上去投票之後,五十一顆石子都跑進了邊上放著利婭的弓箭的那隻碗里,四十五顆石子放進了邊上放著鍋子的碗里。
奇怪的是,第二天早上,我們家平靜得出奇。父親的舉動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由於他昨晚一直在抽打灌木叢,所以胳膊上留下了道道傷痕和被毒木灼傷的創口。但在吃早飯的時候,他也只是喝著茶,沒說一句話。之後他往胳膊上塗了點藥膏,就跑到外面的門廊上讀聖經去了。我們心裏直犯嘀咕:他是不是在找世界上最長的經文,好讓利婭知道什麼叫作魯莽放肆?又或者他是不是在找,對謀殺親生女兒的傳教者,耶穌會說些什麼?也許他自知打不贏這場戰爭,就索性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卻又對利婭時刻留意著。和父親待在一起,生活就是一連串的出其不意。
「今天晚上,動物都在聽我們說話!」塔塔·庫伏頓度喊道,接著便閉上眼睛哼唱了起來。然後,他又停了下來。房間里一片靜謐,他緩緩地環顧四周。「豹子會像人那樣在小徑上直立行走。蛇會從地下出來,尋找我們的房子,而不是住到自己的窩裡。布維?都是因為你們。你們認為老方法不好。不要去怨怪動物,那都是因為你們的決定。你們想要改變一切,現在,庫雷卡?你們還能睡得著覺嗎?」
利婭把弓甩到肩上。「我還是會和男人們出去打獵,這事已經定了。」她離開了門廊,徑直步入了死寂的夜色之中。據說這裏的動物一到晚上都清醒得很,會像人一樣到處走。我和母親、艾達站在那兒,只覺得到處都是張開的陷阱,只需一根羽毛就能把我們打倒。
好吧,他們這麼膽小怕事,為什麼還要投利婭一票呢?這正是我問內爾森的問題。如果他們知道這麼做會讓塔塔·庫伏頓度如此大動肝火,幹嗎還要這麼做?內爾森說有些人投利婭票,是因為和塔塔·恩杜不和;有些人則是和父親不和。最後每個人都得到了非自己所願的結果,而現在也只能這麼辦了。利婭想怎麼干,其實根本就沒人在乎。內爾森就是這麼說的。哦,好九*九*藏*書吧,我告訴他。這就是我們所謂的民主。
「我很遺憾,我沒聽到。」
沒人說話,他們看上去都很害怕。塔塔·恩杜坐著,腦袋後仰,眼睛眯成一條縫,注視著這一切。
利婭不得不整晚坐在房間的前排,一言不發。她一直看著阿納托爾,但過了一會兒,你就實在分不清他是不是站在她這一邊了。他不再提她射箭射得有多好,而是轉到了應該為了鼠皮去殺老鼠,還是因為老鼠是老鼠就得去殺這樣的話題上。天知道是什麼意思。塔塔·恩杜說老鼠之所以成為老鼠,就是因為鼠皮。後來,他們都大喊大叫著說起了外國人、軍隊接管、某人被扔進監獄這樣的話題。照我看,這些話題至少比老鼠要好一點。
「利婭,」他說,「誰是這棟房子的主人?」
接下來我們得知,塔塔·恩杜宣布全村都要去打獵,那樣可以救我們的命。所有人都要去!沒法置身事外。正如內爾森解釋的,計劃是先將村后的大山圍起來生一圈火。那座山上大部分都是枯萎的高莖草,不是叢林,火很快就能燒起來。女人則需揮舞棕櫚葉,將火朝著中間扇,直到裏面所有的困獸焦慮不堪,從火堆里跳出來。這時,等在外面的男人就可以射擊了。兒童和老人的差事很不錯,只需在後面走來走去,把所有已燒焦的上帝的生靈撿起來。內爾森說村裡人人都會去,非如此不可。
最後到了又一個攤牌時刻:我們是要整晚談論這個話題,還是要來一場投票?阿納托爾非常反對投票。他說這件事需要討論,要經過適當同意才行。因為即便基蘭加將一個白人家庭攆出了村子,世界上還有千千萬萬個白人。如果你不去學習如何分辨好老鼠和壞老鼠,那你卧榻之側很快就會兩者皆有。而且,他說,當你發現自己的女兒或妻子私下裡也想射箭的時候,最好別吃驚。好吧,所有人聽了這句話都哈哈大笑,但我沒覺得有什麼好笑。他是在說我們是老鼠嗎?
父親猛吸了一口氣。「是他們同意我。你想和男人們一起去打獵,簡直是瞎胡鬧。你只是在惹麻煩,我禁止你這麼做。」
好吧,那我將不得不|穿過燒焦的田野,從頭到腳被裹上一層煙灰。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放棄想要通過白手套測試的幻想了。但利婭卻另有一番小心思,她想要和男人們一起上陣,用自己的read•99csw.com弓箭射殺獵物。她新交的好朋友阿納托爾似乎還很鼓勵這個想法。他們開碰頭會的時候,他一個勁兒地向其他人保證她是個好射手,而且如果我們都快餓死了,幹嗎還要去管羚羊是誰射的,只要它死了不就得了?內爾森忙不迭地贊同阿納托爾的意見,說大家應該為穩穩射出去的每根箭感到高興,即便射箭的是個女孩子。說真的,因為內爾森就是那個教她射箭的人,所以他自豪著呢。而利婭純粹是想顯擺。
可並不是,先生。次日清晨一大早,天剛大亮,阿納托爾又發現一條綠曼巴蛇蜷在他的小屋裡。全憑上帝的仁慈,他的腿沒被咬到,否則當場就會死於非命。要麼是運氣好,要麼是奇迹,兩者必居其一。他們說他通常總是天亮之前就起床,外出鍛煉鍛煉身子,原本是會踩到蛇的。可那天清晨,不知何故,他醒得很早,決定點上燈,在床上讀會兒書再起床。他就是在那時發現綠曼巴蛇的。他還以為是有人把一條繩子扔進了他房裡,作為又一個惡兆。沒承想那繩子竟然動了起來!用不著其他的徵兆了,這就是真正的惡兆!這故事很快就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比我們打電話互相周知還要快。村民們四處走動,因為那天是個大日子,他們都得準備停當。但這件事讓他們又犯起了嘀咕。天哪天,他們總是愛犯嘀咕。我才不在乎他們是全能上帝的追隨者,還是敬畏那些會在夜裡撞上你的什麼東西的人,反正他們此刻都開始向之祈禱了,真的。他們對自己的幸運星千恩萬謝,慶幸這事發生在了阿納托爾的身上,而沒有發生在自己身上。
母親和我都嚇了一跳,但父親仍以平常口吻回應道:「今晚發生的事可能會對村子產生一些影響,但對你毫無影響。上帝命令你要尊敬乃父,要聽從他在家中所設的規訓。」
利婭至少還知道要盡量少露面。她要麼待在阿納托爾的學校里;要麼外出到樹林里,和內爾森比試射箭,看誰能射中樹枝上的蟲子。她通常也就干這些事。但我們家還是充滿了一觸即發的緊張感,真的。露絲·梅尿在了褲子里,就因為父親在門廊上咳嗽了一聲。猜猜看是誰把她弄乾凈的——我。我可是真心不喜歡現在這種磨難,都是因為利婭。
那是狩獵前一天的晚上,利婭仍舊和我們保持距離,但她的哥們兒阿納托爾卻在他住的窩棚門口發現了惡兆。內爾森就是這麼告訴我們的。母親派他去學校,帶幾個白煮蛋給利婭當晚飯。他跑回來告訴我們,阿納托爾的那副神情就像見到了幽靈。內爾森沒說惡兆是指什麼,只說那是施加於阿納托爾的可怕毒咒的基巴阿祖徵兆。我們多少都覺得那是他胡亂捏造的。內爾森就喜歡大驚小怪。九_九_藏_書
「你是!」她衝著他尖叫起來。
半個村子都和我們站在了一起,但我猜其中的理由必定千差萬別。塔塔·庫伏頓度在會上的那般態度,加之放出了惡眼之後,沒人能睡得著。照內爾森的說法,那件事成了會後唯一的話題。他們說自己的動物都在瞅著他們。村民們把家裡僅剩的家禽牲口——山羊、雞或狗都宰了。到處瀰漫著血腥味,你都能聞得到。他們把動物腦袋盛于葫蘆碗中,放在自家門前,以抵禦基巴阿祖的靠近。他們就是這麼說的。
但他沒有返回,他那樣子像是決定要出去走走,用皮帶抽樹。天哪,他還真這麼做了。我們聽他抽了一個小時。我們朝窗外望去,看見他用皮帶猛抽一下,就把一整根甘蔗抽斷了。我們害怕起來,他回來后,到底會幹什麼,誰也說不準。家裡的門都沒上鎖,但母親來到了我們的房間,和我們待在一起。她幫我們把床推到門邊,把門堵住。我們早早地上了床,將金屬鍋蓋和刀子之類的東西都從灶間里拿出來放在手邊防身,因為我們想不出還有其他什麼辦法。在古時候,這些東西都可以當武器用。露絲·梅把鋁鍋套在腦袋上,再拿兩本漫畫書塞進了牛仔褲的屁股位置,以防挨抽。母親睡在利婭的床上。只能說是靜靜地躺在那兒,因為沒人睡得著哪怕一小會兒。利婭天亮時從窗子爬了進來,悄悄對母親耳語了一番,但我認為她肯定也沒睡。
利婭甚至連動都沒動,她仍低著頭,眼睛卻死死地瞅著他。「所以,」她平靜地說,「你同意塔塔·恩杜和那個巫醫的看法。」
父親抓狂了。我們總是在想,要是我們完全不服從他,到底會發生什麼事。現在,我們都等著看好戲。他急忙跟了上去,騰騰騰地踏著塵土,粗粗的皮帶早已從褲子上抽了出來。但等他走到院子邊緣時,她已經不見了。她消失在高莖草叢中,徑直往叢林走去。顯然,他根本就找不著她。利婭會像猩猩一樣爬樹,沒人能追得上她。
也許我不該這麼說,但這是大實話:利婭是我們所有問題的根源。事情要從她和父親在我們家發動第三次世界大戰講起。場面完全失了控。利婭暴跳起來頂嘴,那可是和父親正面衝突啊,然後呢,哦,天哪天。那會兒我們其他人都各自窩著不出來。就好比有人在扔原子彈,你也會這麼窩著。利婭總是對父親尊敬有加,但自從發生教堂紛爭,村民通過投票讓父親下台以來,她也就不再講禮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