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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蕾切爾·普萊斯

第五部 出埃及記

我們攜走之物
蕾切爾·普萊斯

利婭將手從我的手裡抽了出來,伸手擦了擦眼睛,吸了吸鼻子。「這我都知道!」她聽上去難受極了,「那座村子的村民勸他離開的話都已經說了不下一百次了。他們讓他去其他地方,可他總是又偷偷地溜回去。他說要等到他把村裡的每一個孩子都帶往河邊,將他們浸到水裡之後,他才會走。這話讓所有人都嚇得要死。所以,出了孩子被淹死的事情之後,他們覺得再也受不了了。所有人都抄起了棍子,去追他,他們可能只是想再把他攆走。但我想父親見了這架勢,便受了刺|激,恨不得跟他們戰鬥到底。」
「她後來也夠糟糕的了。」利婭說。這話我可不喜歡聽,我對她說。
「故此為終結。」我和利婭都念了一遍,極為震驚。之後,我們有整整一個小時沒說一句話,只能聽到各自喝酒時喉頭髮出的聲音。利婭就這樣在西非抽了最後兩根好彩香煙。
但利婭似乎永遠是有備而來。自然,她說起話來也是一套一套的。她說我們不可能理解葡萄牙人來之前他們的社會環境究竟如何。「這是一個人口稀疏的國家,」她說,「它從來就沒辦法養活大量的人口。」
「父親嗎?我實在想象不出,他還留了鬍子。」我說,「他現在應該多大了,六十?」
「就像以前那樣。」艾達說。
「所以呢?」我仔細查看著自己的指甲,說實在的,現在指甲的樣子太難看。
「天哪,我甚至都不知道他搬家了。」我說,「我還以為他一直在原來的那個村子里晃來晃去呢。」
「唉……有點說不出口。他在開賽河的北部河灣待了一段時間,那兒有一個種咖啡的村子。他還是想給孩子們施洗,我知道這都是實情。法因坦和賽琳·福爾斯每過幾年就會去那兒。」
「他們把他困在了一片廢棄的咖啡田裡。他爬到了一座搖搖晃晃的塔樓上,那是一座殖民時期留下的塔樓。你們知道那是什麼吧?他們管這種塔樓叫主子塔。過去,比利時工頭會站在上面,監督咖啡採摘工,挑出幾個人,讓他們晚上挨鞭子抽。」
「哎呀,我那家赤道酒店的大堂里就需要這樣的裝飾。」我開了句玩笑,但那些東西以前可是活生生的人頭啊。一想到這個,我便覺得這樣的玩笑對下午三點鐘這個時辰來說有點過了。
「你是指那條蛇的事吧?」我問。
「五妻聖靈降臨派教友。」艾達說。
「他們其實根本就沒看見過他。我猜父親的精神狀態或許已在某種程度上扭曲了。他把自己藏了起來。但他們總能聽到很多關於白人巫醫塔塔·普萊茲的事。他們和那些人交談后,覺得他應該很老了。他留了長長的白鬍子。」
「不,我敢肯定那是真的。」利婭說,「我相信那就是他,我覺得他是真的死了。」
「就是那個偷了你羚羊的人吧。」艾達說。
好吧,我聽了這話很生氣。「這兒的人靠自己根本什麼也幹不了!真的,餐廳里燒菜的到現在還記不住要用煎蛋鍋煎蛋!看在上帝的分上,利婭,你應該和我一樣清楚他們是怎麼一回事。」
「太可惜了。」我挖苦了一句,「他可是本來要當我丈夫的人啊。」
「他的名聲傳得很廣,大家都說他會變成鱷魚,攻擊孩子。」
但艾達笑了笑,煞有介事地回答道:「還能因為什麼呢,利婭?還不是我動作太慢嗎?」
「《舊約》的結語是:『故此為終結。』」
突然,我意識到她們在談論父親。
「我猜我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等我們能說說話的時候。」利婭說。
「快吃吧,吃了就開心了!」我說,「乾杯。」
「沒有。那些年,他一直沿著開賽河往上遊走。就我聽來的消息看,他沒多少朋友。他沒回過基蘭加,這我是知道的。我們和基蘭加仍然有許多聯繫,我們認識的一些人還在那兒。還有相當多的人已經死了。」
「耶穌就是毒木!」利婭說,「向毒木牧師致意。向他的五個老婆致意。」
說到這裏,我不得不打斷導遊,問他:「是讓自己喜歡的妻子陪葬,還是最不得寵的陪葬?」
整個行程中,我想,也就有一個下午,我們三人是好好說話的。由於艾達想看看著名的高蹺村,我們一直開到了貝南,一路上竟然沒有互相殘殺。但,你能相信嗎,通往那個村子的路竟被沖走了。我和利婭都試著向她解釋,非洲的路為什麼會今天還在,明天就不見了。在這裏,你老會看到這樣的標牌,比如「如果本標牌沒入水中,則此路不通」之類的。在這一點上,我們還是意見相合的。
她繼續向外望著馬路,路上走過形形色|色的人。那感覺就好像她正在等誰。然後,她嘆了口氣,伸手從我最後幾根寶貴的香煙中抖出一根,點上。https://read.99csw.com
「如今的人。」艾達說,「那死去的人怎麼說呢?」
「沒有。」利婭說,她的樣子像是很生氣,可同時眼裡又含著淚,「不是被絞死,是被燒死的。」
「你們倆就盡情地笑吧。」我說,「可我也讀報紙。羅納德·里根正在保護我們不受社會主義獨裁者的侵犯,你們應該感激才是。」
「他們就把他燒死了?」
「利婭,快說吧!」
我能看到,說出這句話,對利婭來說有多難。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寶貝,我知道,」我告訴她,「他畢竟是咱們的爸爸。我覺得你一向都能忍受他,而我們都做不到。但他就像條蛇一樣卑鄙,他這是罪有應得。」
利婭凝視著她。「你說得對。」
「你怎麼會背得出這段經文的?」利婭問。
「我不知道這個。」利婭說。
「他們把塔樓點著了。我敢肯定那火苗一下子就躥了起來,就像點燃了一盒火柴。搭建樓體用的那些叢林木材應該都有二十年了,是比利時人留下的。」
「汝不可殺人。」我回敬道,「那可不僅僅是我們的思維方式。碰巧聖經里就是這麼寫的。」
再見了,分手來得太晚了,這就是我說的。利婭在最後一百英里的路程中急得就像房子著了火。她從利伯維爾打去長途電話,確定他第二天肯定就會出獄,然後,天哪,她就直接開了過去。她甚至都沒想過要去赤道酒店看看——儘管只要半天的車程就到了!而且我還是個喪偶的寡婦。我沒法原諒自己妹妹的這種做法。她說要是我們先去布拉柴維爾接上阿納托爾,她就會去。好吧,我沒法立刻就說「行」,也沒法說「不行」,我得想想。這件事遠比她能想象的要微妙得多。對於什麼人能上樓,我們有嚴格的規定,要是你為某個人破例,那還有完沒完呢?我本來可以來個例外。但當我告訴利婭,我得好好想想時,她立馬就說:「哦,別,別麻煩了。你有你的白人至上的規矩要維護,是吧?」然後她就擺出一副傲慢的樣子,猛踩油門,於是,我們就不再說話了,結束了。真的,整整兩個國家,穿越全境,我們都在聽那部四輪驅動汽車傳動系統的聲音,還有路面上的每一次顛簸聲,聽了好長時間。
告訴你吧,阿波美就不是什麼童話王國。他們強迫婦女同國王成婚,為國王做牛做馬,就是為了頻繁地生兒育女。一個國王有五十到一百個妻子,這數目對他來說只是小兒科,要是他有特殊需求的話,就會更多。至少導遊是這麼告訴我們的,也許是想讓我們留下深刻的印象吧。他說,舉辦慶典的時候,他們會拖來許多奴隸,全部殺掉,把他們的鮮血和骨頭同爛泥攪拌在一起,好為神殿砌更多的牆!更糟的是,國王一旦駕崩,就得有四十名妻子被殺頭,給他陪葬!
「他們說他等到身上著火后,才跳了下來,沒人想去碰他。於是,他們就把他留在那兒,等著動物去拖走他。」
「啊,天哪。」我把手放到喉嚨上,「真的被絞死了?」
「天哪!」我喊道。
「哎呀,」我突然說,「你給母親寫信說過父親的事嗎?」
「為什麼?」我問她,「我就會去,去那兒告訴他滾一邊去。」
她似乎猶豫了一會兒,然後就一本正經地說了起來。「過去五年,他一直待在盧桑博附近的幾個村子里。今年夏天,我遇到了一個農業顧問,他一直在那兒工作,他說他肯定認識父親,還說他已經去世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還認識誰?」說實話,我是一個人都想不起來了。我們離開了,阿克塞爾羅特也離開了。昂德當夫婦直接返回了比利時,而他們其實也不算在那兒待過。
利婭一個個地說了起來:「瑪瑪·姆萬紮還很硬朗。瑪瑪和塔塔·恩古扎也是。塔塔·波安達失去了年紀大一點的那個妻子,但還有埃巴。塔塔·恩杜的兒子當了酋長,不是大兒子格本耶——他被攆出村子了。」
「他真的很忠於自我,你必須承認這一點。」我們嚼著雞肉的時候,利婭說,「他就是一本故步自封的歷史書。他還在基蘭加的時候,我們能夠定期從塔塔·波安達和福爾斯夫婦那兒得到消息。我還想說不定去看看他,但就是鼓不起勇氣。」
利婭和艾達笑眯眯地互看了一眼。
「還是那樣。牛不喝水強按頭。」艾達說。
「我覺得我是怕見到他成了個瘋子吧。後來傳言越說越玄乎。比如,說他有五個老婆,後來全都離開了他。」
「是啊!他竟然沒在十五年前就死於傷寒、昏睡病、瘧疾之類的。我敢肯定母親離開他后,他的衛生狀況絕對一落千丈。」
「很長時間以來,姆邦杜和剛果這兩個部落一直在打內戰,蕾切爾。阿戈什蒂紐·內圖帶領姆邦杜人走向了勝利,因為他有更高的民意支持率。」
「這段文字我肯定抄了都有五十次了。我正要說呢,是《舊約》里最後一段要我們抄寫的『經文』。從末尾往回數第一百節。如果你把《次經》也包括進去的話,當然啦,他肯定會這樣算。」
艾達說:「你本來會更糟糕的,蕾切爾。」
「和我們一起玩的那個帕斯卡?」我想了又想,「哦,那個小男孩,褲子上都是洞眼,你https://read.99csw.com整天跟著他到處跑的那個吧?」
「天哪,你兒子,帕斯卡?」
仔細想想,我和家人互相看不順眼,是因為我們很久都沒見過面了,所以就有大把的時間去忘記彼此的性格上有多水火不容。利婭、艾達和我自從在塞內加爾見了面,就開始拌嘴。就連去哪兒、住哪兒、吃什麼這樣的問題,都沒法達成統一意見。只要找到一個還算可以住的地方,利婭都會嫌太貴。顯然,她和阿納托爾都寧願過得像叫花子。而艾達,總是這麼應景,她會加入進來,說那兒可能會有一大堆病原體。我們幾乎什麼事情都要爭上一番——就連共產主義都要爭!你會覺得,那還有什麼可爭的呢!我只是向利婭提供了一個相當明智的建議,說她應該再好好考慮一下去安哥拉這件事,因為那兒是個馬克思主義者正當道的地方。
「什麼牛?」
艾達說我就是個白痴。
「我保留了國籍,我現在還在我的酒吧里升美國國旗,每一年的七月四日,我都會慶祝。」
我們行駛在塵土飛揚的主路上,那條路沿海岸線通往多哥。往海岸的方向望去,沙灘連綿,棕櫚樹迎風搖曳,光著身子的小黑孩們站在白色的沙灘上,這場景就像風景明信片。我真心希望我們再也別去討論那些荒唐事了,應該好好地享受一番。我不知道利婭為什麼老是喋喋不休。
我去只是因為我的一個病了很久的朋友最近死了,我覺得無所事事。喬弗里清楚地談到了結婚的事,只是後來病得太厲害了。他是個紳士,人真心不錯,也很有錢。喬弗里在肯亞做的是野外旅遊的生意,我們就是那樣碰上的,還挺浪漫的。但他在內羅畢染了重病,再加上他也不怎麼年輕了。儘管如此,這麼好的男人,真不應該是這種結局。我,也別提了,去年就四十了。沒什麼好開心的,但別人總是猜我不到三十,所以誰管它!反正,我琢磨著我和利婭可以互相傾訴我們遇上的麻煩,禍不單行嘛。但她至少還有個活著的丈夫,我可就不能這麼說了。
也許很久以前,我是有點忌妒利婭和艾達,畢竟她們是雙胞胎。但不管她們長大后舉手投足間有多麼相像,我還是能看出她們的內心完全不同,就像黑夜與白晝。我也和她們完全不同,不是黑夜與白晝的其中一個,而是截然不同,就像七月四日。所以,我們就這麼待在一起:黑夜,白晝,七月四日。暫時,我們都簽訂了和平盟約。
「這會讓我很不好受。」她說。
「末尾是哪句話?」我問,「要我們記住的訓誡是什麼?」
「五尋的水深處躺著你的父親。」利婭回了她。
「真沒想到他竟然堅持了這麼長時間。」艾達說。
「利婭,那我就要告訴你,我為自己是個美國人而自豪。」
艾達一字一頓地說:「我認為母親很早以前就當作他已經死了。」
「沒有。我覺得艾達可能會想當面告訴她。」
「六十四。」艾達說。雖然她現在能開口說話了,可那聲音語氣就好像她仍然把話寫在筆記本的紙上遞給我們似的。
我心想,好吧,那裡的人得有一陣子不想喝什麼咖啡了!但現在開玩笑應該不是時候,我又點了一輪象牌啤酒。我們都坐在那兒,各懷心事。
她似笑非笑。「兼而有之吧。還有啤酒,我喝不慣這東西。」她噴了口煙,被好彩香煙弄得皺起了眉頭,好像那東西咬了她一口似的,「你應該聽聽,要是我的孩子們抽煙,我是怎麼罵他們的。」
所以,我們最終就改道去了阿波美的古代宮殿。方圓幾百英里之內,那是唯一的旅遊景點。我們按照地圖來到了阿波美,幸好通行的路還在。我們把車停在市中心,那兒長著很多很大的藍花楹樹,氣氛相當怪異。要找到那些宮殿還是很容易的,因為它們被巨大的紅泥牆圍繞著,而且入口的通道相當宏闊。我們找到了一個英語導遊,他就在宮殿門口的長凳上打盹兒,答應起身後,他便帶我們遊覽了一圈。他解釋說在以前幾個世紀里,法國人還沒來之前,阿波美國王曾擁有龐大的宮殿和非常漂亮的衣服。他們把自己的歷史記錄在奇妙的掛毯上,把毯子懸挂在宮殿的牆上。宮殿里還有精巧的刀劍之類的武器,他們就是用這些武器征服了鄰近的部落,奴役了他們。哦,他們就那樣到處殺人放火,他就是這麼說的。然後,他們再把自己最喜歡的敵人的頭顱鑲進自家房子里做裝飾。真的!這些事情我們全都見到了——那些掛毯描繪了殘忍的暴行和刀光劍影;支撐著那華麗王座的四條腿的爪部都嵌了人的頭顱,再鍍上銅,看上去就像製成紀念品的嬰兒鞋!
雖然我和利婭整個禮拜都在拌嘴,但那天下午在阿波美宮殿里,不知什麼原因,我們都像死蝙蝠一樣安靜。時至今日,我什麼都見過了:南非的種族騷亂,在布拉柴維爾主辦大使館晚宴,去巴黎和布魯塞爾購物,在肯亞狩獵……我什麼沒見過?可那座宮殿卻很不一樣,它讓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我們穿過那些狹窄的通道,欣賞著九*九*藏*書藝術品,時不時驚慌戰慄地看到一大塊一大塊人骨從牆裡面露出來。只要一想到那些亡靈仍在周圍遊盪,我們之前為之爭吵的那些東西好像就暫時消退了。我反正是從頭到腳抖個不停,雖然那天天氣相當溫暖。
但還是土崩瓦解了。我們一向如此,早晚會這樣。我們走入了市區,喝了點冰鎮飲料,找到了一個還算不錯的地方,能在室外的一張金屬桌旁坐下來,望著狗、自行車和人群忙忙碌碌地你來我往,頭上無一例外地頂著樣東西。當然,除了狗以外。我們喝了幾瓶啤酒,感覺不錯。利婭繼續彙報我們光輝的童年裡那座頂頂重要的鄉下村子的情況。不過照我看來,最好還是把它忘了。我一直等著她講到父親死去的那部分,但催著問總不太禮貌。所以,我就摘下墨鏡,用西非地圖給自己扇風。
「我根本就沒說過我是專家,我只是說我讀過報紙。」
「這我倒是能想象出來。」我說著,哈哈笑了起來。非洲人都非常迷信。我的一個僱員發誓說廚師長會變成猴子,將客房裡的東西偷走。我當然相信!
「我們待會兒再談這個吧!」利婭說,「這地方已經有太多死人了。」
這是我第一次,也絕對是最後一次願意和我的妹妹們相聚了。我剛和利婭及艾達見面回來,這次會面簡直太失敗了。
「最後一段。《舊約》。《瑪加伯下》第十三章第四節,『但萬王之王激動安提約古惱恨這個惡徒。』」
最後,她問:「他怎麼會讓你抄那段經文抄了那麼多遍呢?我從來沒抄過這段。」要是你問我的話,這根本不是重點。
過了一會兒,我聞到了一股烤木頭的味道。幾個小販正沿馬路搭起架子烤肉。我站起身,用自己的錢給每個人都買了幾串,這樣我應該就不會聽到利婭抱怨說這東西太貴啦,艾達也不會說上面有什麼什麼細菌了。我買了木頭扦子串的雞肉串,在蠟紙里包好,拿回了桌邊。
導遊說他認為應該是讓最漂亮的妻子陪葬。好吧,我倒是可以想象那種景況!國王一旦生病,全體妻子就開始披頭散髮,沒日沒夜地吃甜食,破壞自己的體形。
赤道酒店,1984年
運送路虎的策略是讓艾達和路虎乘上船去西班牙,再從那兒把車開到西非。艾達還能開車,我實在想象不出,我仍然以為她瘸得厲害,雖然母親給我寫信說過不是這麼回事,艾達竟然奇迹般地恢復了。所以,我們約好了到塞內加爾碰面,再一路上旅遊幾個禮拜,看看風景。然後,艾達就要飛回家了。安全起見,我和利婭會同坐這輛車,一直開到布拉柴維爾。但要我說,兩個女人同行,麻煩比一個人大多了。尤其是我和我妹妹!後來,我們在穿越整個喀麥隆和大半個加彭的時候,都沒說話。阿納托爾剛從班房出來,在布拉柴維爾和我們見了面,他們就直接開車回了金沙薩的家。天哪,她在輪渡站甩開胳膊就把他給抱住了,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接吻,時間長得超過了你的想象。然後,他們就手拉手、喋喋不休地用剛果語說著話,像一對小孩子一樣走了。他們這麼做顯然是想把我排除在談話之外,我就是這麼覺得的。能說出連我這樣會說三種語言的人都聽不懂的話,還挺不容易的。
「塔塔·耶穌是班加拉!」艾達說著,也舉起了酒瓶。她和利婭又對看了一眼,開始像鬣狗似的笑了起來。
利婭點了點頭,便繼續凝望著給馬路遮蔭的巨大的藍花楹樹。時不時有碩大的紫花從樹上落下來,一次就一朵,就像女士落下手帕,想引起你的注意。我又點了根煙,我本來指望兩條好彩香煙就足夠我在整個旅程中吞雲吐霧,嗐,可一路上這樣劍拔弩張,那些煙轉眼就要沒了。想到這個我就特別憂慮。這裏的馬路上有許多髒兮兮的小男孩,一次賣給你一根煙,叫什麼「歹徒牌」和「骨頭先生牌」。聽名字就知道,這些煙不會帶過濾嘴,吸上去有股燒焦的焦油味,抽上一口就能要了你的命。非洲的煙草實在不妙啊。
好吧!這對我來說倒是個新聞。我快步趕了上去,但或多或少總覺得自己像個電燈泡。「你在說父親吧?」我問,「老天,你為什麼不早說呢?」
「這傳言不錯啊,」我說,「父親是重婚浸信會教友。」
好吧,這倒是真的。於是,在剩下的付費遊覽過程中,我們都靜悄悄的,一言不發。我們走過四壁剝落的古老大殿,盡量不去看四周牆上一大片一大片奶白色的骨頭。
「好吧,那我就來告訴你,亨利·基辛格博士親口說過,內圖和他那幫人都是卡爾·馬克思的追隨者,而另一撥人是親美國的。」
「想想看吧,」利婭說,「姆邦杜人和剛果人過去六百年裡一直在打仗,而亨利·基辛格博士現在總算髮現了其中的原因:剛果人是親美國的,姆邦杜人則是卡爾·馬克思的追隨者。」
當旅程總算結束的時候,我高興極了,終於回到自己溫馨的家裡了。我喝了兩杯伏特加湯力,踢掉鞋子,打開唱機,就在餐廳正中央一邊喝酒,一邊跳起了舞。要是我沒記錯的話,當時有一大群巴黎來的棉花採購商。我向客人們宣布:「朋友們,有了家人,你才會發現陌生read.99csw.com人有多棒。」然後,我就吻了他們的禿腦門,全吻了個遍,還免費招待了他們一輪。
利婭皺著眉頭看了看艾達,又瞅了瞅我,搞不清楚我們之中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敵人,她決定拿我開刀。「你不能簡簡單單就假定我們認為的對錯和他們的對錯是完全一致的。」她說。
就像我說的:黑夜,白晝,還有七月四日。我甚至壓根兒就不想去搞明白。
「我敢打賭直到最後一刻,他還在宣講福音。」我說。
利婭是整個行程的智慧結晶。她說她要是不出去走走、做點事,等待丈夫出獄的最後一個月就會要了她的命。上次他快要被釋放時,我猜他們是在最後一刻又讓他待上了一年,這麼做真夠讓人失望的。但說真的,你要是犯了罪,就得付出代價。她還想怎麼樣?就我個人來說,我是有過幾個丈夫,也許都不是什麼一等一的人物,但罪犯,還真是一個都沒見過。好吧,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就像他們說的。她現在特別孤獨,因為她兩個大一點兒的兒子都在亞特蘭大上學,這樣就不會被捕了;小的那個也去那邊度暑期了,和母親待在一起。這樣利婭就能自由自在地策劃這次行程了。說實話,她安排這次聚會,唯一目的就是想把一輛路虎從美國弄到金沙薩。她和阿納托爾在金沙薩設計了一個想入非非的計劃:在南部地區建立一個農業公社,等到安哥拉安全后,再跑到安哥拉去。就我聽說的情況來看,安哥拉在本世紀是沒指望了。再者,要我說,那兒就是個極端的共產主義國家。母親在乎這事嗎?自己的女兒打算搬到共產主義國家去,那兒的道路可幾乎就是用地雷鋪的啊!但那有什麼!她和她的那些朋友籌到了錢,在亞特蘭大買了輛挺不錯的路虎,還將發動機重新改裝過了。順便說一下,母親那個圈子裡的人還從沒為我籌過哪怕一分錢,比如說,籌錢為我安裝赤道酒店樓上的管道。但我發過一句牢騷嗎?
艾達什麼話都沒說。當然啦,作為醫生,她對熱帶疾病了如指掌,對利婭的專家腔頗不以為然。我們之間就是這樣。不管在哪兒,只要多走幾步,就會踩到姐妹們的腳趾頭。
「什麼,抽煙嗎?還是指談論父親?」
「對他來說,那真的是最好的歸宿,你們說呢?置身於榮耀的火焰中。」利婭說,「我敢肯定,直到最後一刻他都認為自己完全正確,他從來就沒想過要棄船而逃。」
她沒搭理我。「內爾森結婚了,沒想到吧?生了兩個女兒和三個兒子。瑪瑪·洛死了,他們說她活了一百○二歲,我不太信。塔塔·庫伏頓度也走了,我的意思是他死了,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威信全失,因為……對我們做的事。」
她深吸了一口氣,抬眼望天。「所有的事。」
我老是會忘了這一點。「好吧,那我還是閉嘴的好。」
艾達又哼了一聲,利婭卻猛地拍了下腦門。「你怎麼說得出口?你都有大半輩子沒去過了!」
「所以,我們認為的大屠殺很可能是一種被誤讀的儀式。說不定這是他們在饑饉時期維持人口平衡的措施。又或許,他們認為奴隸都會前往一個更好的地方。」
「哈!」艾達發出一個聲響,那是她那天說出的第一句不像事先排演過的話。她現在能說話了,但還是說得不大自然。
「感人至深哪。」艾達說。
艾達閉上眼,稍稍想了想,就把整段經文念了出來:「但萬王之王激動安提約古惱恨這個惡徒;里息雅向君王證明此人是萬惡的罪魁,安提約古即下令按當地的刑法處死他。在那裡有一座塔,高五十余肘,裏面滿是火灰,凡盜竊廟物,或犯其他重罪的人,都應投入裏面處死。因著這樣的命運,眾皆同意讓這僭越者死,甚至都不得掩埋于地。」
「敬父親。」艾達說。她和利婭瞅著肉串,互相看了看,又發出了幾聲只有她們自己才懂的竊笑。
「河上發生了一次很可怕的事故。一艘載滿了兒童的船被鱷魚掀翻了,船上的孩子要麼淹死,要麼被吃,要麼被咬殘。父親當了替罪羊,簡直是未經審判就要絞死他。」
「拿單的五個傳說中的老婆,肯定指的就是我們。」
「小時候和我們一起玩的那個帕斯卡,我兒子就取了他的名字。十八年前他死的時候,沒多久我兒子就出生了,當時我們在比柯基。我從沒告訴過你這件事,蕾切爾,因為我覺得你才不會在乎呢。那時候,你在約翰內斯堡。」
「誰?」我說,「什麼意思?」
「哪段?」利婭問。
艾達插嘴道:「一點點儀式性殺戮,一點點嬰兒死亡率。不過是許許多多種健康的自然進程之一嘛,我們根本沒必要多想。」她的嗓音聽上去竟然像極了利婭。雖然我覺得艾達是在開玩笑,而利婭卻是從來不開玩笑的。
「那麼,」我終於發了話,還捅了捅利婭,「說說我們親愛的老爹吧,有什麼內幕消息?」
利婭和艾達碰巧都走在我前面,也許是為了擺脫那個導遊吧,因為她們都喜歡https://read.99csw.com對萬事萬物有自己的解釋。當我看著她們的背影時,竟十分震驚,我發現她們長得實在是太像了。她們倆都在塞內加爾的集市上買了件色彩斑斕的蠟染襯衫,艾達用來搭配牛仔褲,利婭則搭配長裙。(我個人還是覺得謝謝,算了,我可不想變成土人,還是穿棉料針織衫更好。)艾達真的一點都不瘸了,就像母親說的,而且,她其實會說話,這說明她在童年時代過得並不那麼光明磊落。現在,她和利婭一樣高了,這真的很難理解。她們都有好幾年沒見面了,而到這兒一見面,她們甚至連髮型都是一模一樣的!及肩長發,披在背後,就連普通的時尚都算不上。
「好,蕾切爾,」利婭說,「這麼看吧。在民主制度下,盧蒙巴應該可以活得更長,不會只當兩個月的國家首腦就死掉。剛果人會漸漸明白自己喜不喜歡他,如果不喜歡,就把他換掉。」
好吧,她想什麼呢,這五天我們除了說話還干過別的嗎。「現在最合適了。」我說。
「好吧,比如說,就拿帕特里斯·盧蒙巴為例。作為剛果的前任總理,他的黨派是由民眾投票選出的,他是個信仰民主的社會主義者。後來,他被殺害,中情局用蒙博托替換了他,蒙博托是個信仰獨裁的資本主義者。對美國歷史上這出《潘趣和朱迪》木偶劇而言,那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利婭,你的這些哭哭啼啼的故事,我實在聽不下去了!」我幾乎喊了起來。我覺得我是受夠了,再加上煙抽完了,天又這麼熱。我的皮膚這麼白皙,陽光卻直直地照射著我的腦袋。不過說真的,有太陽倒也好,之前我們畢竟還在宮殿里看了那麼些東西:殺妻,牆壁里的奴隸骨頭!這些恐怖的事情和我們半毛錢關係都沒有——那都是好幾百年前的事了。我指出,這兒的當地人早就已經迫不及待地等著葡萄牙人出現,等著他們來買奴隸。阿波美國王發現,賣十五個以前的鄰居,就能換來一門上好的葡萄牙大炮,他高興還來不及呢。
艾達坐在後面,我和利婭坐在前面。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在開車,因為我開車開習慣了。西非的司機和布拉柴維爾的司機一個德行,於是我不得不在離停車標誌老遠處就降低車速。當妹妹們突擊考察我對世界民主現狀的理解程度時,我便很難集中精力了。
「對,就是他。他後來老喜歡惹是生非,我聽說是這樣,當酋長完全不夠格,所以,二兒子肯格就當了酋長。我不太記得他了。塔塔·恩杜受了傷,發高燒死了。」
艾達在後座上笑瘋了,我覺得她簡直要笑得尿褲子了。
我們吃完雞肉串,聊起了母親,我還稍微聊了聊赤道酒店。我想我們這輩子終於有一次能像個體面的家庭那樣共度一個下午了。但後來,果不其然,利婭又聊起蒙博托把她丈夫關進牢里、軍隊怎麼恐嚇每個人、扎伊爾最近的行賄陰謀之類的事了。我悄悄跟你透一句,我在河的這一岸有這麼多客人,完全是拜這些賄賂所賜。但我沒這麼說。然後,她又說起了葡萄牙人、比利時人和美國人是怎麼把可憐的非洲徹頭徹尾地廢掉了。
「他眼睛是耀眼的明珠。」艾達忽然說了這麼一句,她就喜歡說這種怪話。
「是啊,蕾切爾,我不還和他們中的一個結了婚嗎?」
然後,艾達表情怪怪地說:「他應了那段經文。」
「那當然。」我說,「說不定,他還一邊跑,一邊宣講地獄烈火、上帝之怒呢!」真是這麼回事兒。
「我不知道。卡爾·馬克思吧!他不是還在管俄羅斯嗎?」
「沒錯。向聖經致意。」利婭說,用她的酒瓶碰了碰我的酒瓶。
我實在搞不懂這到底是哪門子事兒,我敢肯定根本就沒見到什麼明珠啊,那兩人總是神神道道地一唱一和。就算有時她們忍受不了對方,可她們還是知道彼此談論的是什麼,其他人卻是一頭霧水。但這種事不會影響我。我這年歲,足以讓自己昂首挺胸,過自己的冒險生活。我曾經夢想過戴著我的媚登峰胸罩,來逛這座阿波美古代宮殿!
「哦,蕾切爾,蕾切爾。」利婭說,「我來給你簡單地上一堂政治科學課吧。民主和獨裁是政治體系,和由誰來掌權有關係。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則是經濟體系,和誰擁有國家財富、誰能吃飯有關。你能理解嗎?」
「我告訴你,利婭,」我這麼說,是想就此打住這個話題,「你那寶貝的盧蒙巴一旦掌權,就會和其他人一樣,變成一個很壞的獨裁者。中情局那些人把他除掉,就是為了民主。如今的人都這麼說。」
艾達停下不笑了。「那指的就是我們。」
「福爾斯修士,」我說,「你還和他保持著聯繫?真有你的,利婭,那可是老朋友哪,他還能見著父親?」
「社會主義獨裁者,比如?」
我們還在等她繼續講,但利婭卻用手指敲起了桌子,像是話都講完了,然後又補充道:「當然,帕斯卡死了,都很久了。他是在布隆古附近的一條路上被藍盔殺死的。」她將目光從我們身上移開,但我能看見她眼裡含著淚!只是,我得絞盡腦汁去回憶那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