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街上的雜訊和廚房裡的談話(1991—2001)

第一部 啟示錄的慰藉

街上的雜訊和廚房裡的談話
(1991—2001)

整個國家都被銀行和市場攤位覆蓋了,徹底變成了另一種模樣——物質世界。不再是笨拙的大靴子和老里老氣的衣裙,而是那些我們夢寐以求的物品:牛仔褲、大衣、性感內衣和精美器皿……琳琅滿目,美不勝收。我們蘇聯的物品都是灰色的、古板的,就像軍隊一樣。圖書館和劇院都給騰空了,改成了集貿市場和商業店鋪。所有人都想得到幸福,立馬就獲得幸福。人人都像個孩子,為自己打開了一個新世界,在大超市裡也不再暈頭轉向了……我熟悉的一個小夥子下海經商,他告訴我,第一次弄了一千罐速溶咖啡,兩天就出手了,又進了一百個吸塵器,也是馬上賣光。至於夾克、針織衫這些小商品,都是輕而易舉就賣掉了!所有人都在換新衣換新鞋,換設備換傢具,翻蓋裝修別墅,都想要蓋出漂亮的圍牆和屋頂……我們有時和朋友們回憶起來,簡直都要笑死啦……野人出山了!那時候窮得叮噹響,必須去學習一切……在蘇聯時期只允許存有大量書籍,不允許擁有昂貴汽車和房子。現在我們學會了穿禮服,學會了烹調,學會了早上喝果汁和酸奶……我此前一直很鄙視金錢,因為我不知道它有什麼用。在我們家裡不能談錢,認為這是一件丟人的事情。可以說我們是在一個缺錢的國家長大的。跟大家一樣,我的收入就是一百二十盧布,對我也足夠了。拜金潮是隨著改革出現的,是跟著蓋達爾來的。真金白銀。到處懸挂的標語口號已經不再是「我們的未來,是共產主義」,而是「買吧!請您購買!」如果你願意,可以週遊世界,去去巴黎和西班牙,看看嘉年華和鬥牛場……我在海明威的書中讀到過這些情景,讀過就明白了:我永遠不會去看這些西洋景。那時候是書籍代替了生活……如今廚房徹夜暢談的時代結束了,開始要掙錢了,開始要賺外快了。金錢已經成為自由的同義詞,令所有人亢奮激動。最有能力、最有進取心就是做生意人。列寧和斯大林被遺忘了。我們避免了內戰的發生,卻再度陷入「白軍」和「紅軍」、自己人和非自己人之爭。物質追求代替了流血……生活至上!人們選擇追求美好生活。沒有人願意光榮地死去,每個人都想體面地活著。然而另一個事實是:蜜糖餅是不夠大家分的……
——謝謝你,上帝!我向所有的聖人鞠躬。
啤酒館里永遠鬧哄哄,各色人等來此買醉,有教師,有工人,還有大學生和小商販。大家一邊痛飲一邊談哲學。爭論同一個話題:俄羅斯的命運,共產主義……
——斯大林的走狗們!你們手上的血還沒涼呢。為什麼要殺害沙皇一家,甚至連孩子也不放過?
問題:
——我是歡欣鼓舞的:老戈要下台了!我早就厭倦了這個大話精。
——如今,貧困成了恥辱,甚至不健身也要羞愧……簡單地說就是顯得你不成功。我屬於打掃庭院和看門人那一類。曾經有一種內心流亡的方式,就是只過自己的日子,不去注意四周,不去管窗外的事情。我妻子和我畢業於聖彼得堡(當時叫列寧格勒)大學哲學系,她找到了一份掃院子的工作,而我的工作是在鍋爐房做司爐工。連續工作一晝夜,然後兩天在家輪休。那時工程師掙一百三十盧布,而我在鍋爐房掙九十盧布,就是說我情願少得到四十盧布,以換取絕對的自由。我們可以讀書,讀很多書。我們有時間交談。我們認為自己在產生思想。我們夢想著一場革命,但又害怕,怕等不到那一天。那時候,在一般情況下,人們都過著封閉的生活,不知道世界上正在發生什麼。我們都是「室內盆栽植物」。大家都在冥思苦想,就如後來才明白的那樣,其實都是幻想和杜撰,關於西方世界、資本主義還有俄羅斯民族。我們都在海市蜃樓中。這樣的俄羅斯,不管是書本里的還是我們廚房中的俄羅斯,其實從來都不曾有過。它只能存在於我們的腦海中。
我還記得大學里的朋友們……我們成了各種人,除了語言學家:廣告公司經理、銀行職員、「跑單幫的」……我在一個房地產公司打工。公司是外省一位夫人開的,她以前是共青團幹部。今天誰在開公司?誰在塞普勒斯和邁阿密有別墅?都是以前的黨內權貴。這涉及一些需要尋求黨產的地方……像我們的領導人,六十年代精英群,他們在戰爭中流過血,卻天真得像孩子一樣。我們整日整夜都在廣場上。要把事業進行到底,把蘇共送到紐倫堡法庭。可是我們太早就解散回家了,結果讓投機分子和叛徒上了台。和馬克思的理論相反,社會主義之後我們反倒建設起資本主義。(沉默)但是能生活在這個時代我還是很幸福。蘇聯共產主義垮台了!一去不復返了。我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並且以另一種眼光看世界。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自由呼吸的日子。
——用刺刀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坐在刺刀上並不舒服。
——俄羅斯只有偉大,或者什麼都不是。我們需要一個強大的軍隊。
——神是全能的,他就在我們身體里。我們就是按照他的形象和樣式造出來的……
——美國走狗!你們為什麼要出賣祖國?
——所有的時間我們都在談論痛苦……這就是我們學習的方式。在我們看來西方人很天真,因為他們不曾遭受我們一樣的苦難,任何小膿瘡他們都有治愈的藥方。但我們是蹲過勞改營的,我們是在戰爭中從成堆的屍體中爬出來的,我們是在切爾諾貝利用赤|裸的雙手撥開核燃料過來的……現在我們又坐在社會主義的廢墟上。好像戰爭剛剛結束,我們都被磨碎了,我們都已經散架了。我們的語言,只有痛苦的語言。
——我們生活中最後一個偉大事件,就是改革。
沒完沒了地續茶,一杯接一杯的咖啡,還有伏特加。七十年代我們喝的是古巴朗姆酒。那時候所有的人都迷戀菲德爾·卡斯特羅,嚮往古巴革命!還有切·格瓦拉式的貝雷帽,好萊塢明星般的帥哥!嘮叨無休無止,恐懼無處不在,擔心有人在竊聽我們,甚至隱約感覺正在被竊聽。交談中一定會有人打趣地望望吊燈或者牆上的插座問道:「您還在聽嗎?少校同志!」既有冒險的感覺,又有遊戲的意味……我們甚至從這種虛假生活中獲得了快|感。只有極少數人敢於公開與當局作對,大多數人不過是「廚房裡的持不同政見者」,在口袋裡豎起中指……
——戈爾巴喬夫時代……人人洋溢著幸福的笑臉。自由啦!大家都呼吸到自由的氣息。報紙熱銷。那是一段充滿巨大希望的時間,我們簡直是一腳踏入了天堂。民主是個我們不認識的野獸。那時候我們多麼瘋狂,跑來跑去,到處開會:我們知道了有關斯大林的所有事情,知道了有關古拉格的真相,我們讀到了雷巴科夫的禁書《阿爾巴特街的兒女》和另外一些好書,我們全都成了民主黨人。我們犯了多麼大的錯誤!所有電台都在高聲宣布真相……越快越好!快去看啊!快去聽啊!然而並非所有人為此做好了準備……大多數人其實並沒有反蘇情緒,他們想的只有一件事:好好過日子。他們想要買到牛仔褲,想要買到一部錄像機,而最終的夢想就是有車!每個人都喜歡鮮艷的衣服、美味的食物。當我把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帶回家時,母親嚇壞了:「如果你現在不扔掉這本書,那麼我馬上就把你踢出家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外婆的第一個丈夫被槍決了九_九_藏_書,她卻說:「瓦希卡不值得同情,逮捕他是正確的,誰讓他舌頭那麼長。」我問她:「外婆,你怎麼什麼都沒有告訴我?」「只有讓我的生活經歷和我一起咽氣,你才不會受到傷害。」我們的父母和他們的父母就是這樣生活的。一切都被壓路機碾平順了。老百姓無法發起改革,能進行改革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戈爾巴喬夫。是戈爾巴喬夫和少數知識分子……
——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應該作為祖國叛徒受到審判。
——說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我絕不會說那是一個美好的時代,反而認為那是個讓人噁心的世道。人們的頭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有人承受不住就瘋了,精神病院人滿為患。我到那裡去探望過朋友,有人高喊:「我是斯大林,我是斯大林!」另一個大叫:「我是別列佐夫斯基!我是別列佐夫斯基!」他們那個病區全都是斯大林和別列佐夫斯基。大街上總是發生槍擊案,殺人案數量很多。每天都借酒消愁。賺錢啊,成功啊。有成功者就有失敗者。有人傾家蕩產,有人鋃鐺入獄,從寶座到地下。另一方面,人們麻醉自己,一切都在你眼前發生……
——我是一個貪杯的人。為什麼我喜歡喝酒?因為我不喜歡我的生活。我想用酒精製造出失去理性的翻騰,體會一下挪移到另一個地方的感覺。到一個一切都美好的地方去。
——我當時正沉浸於戀愛,其他事情一概不去想,就像生活在世外桃源里一樣。那天早晨媽媽匆匆叫醒我:「窗外都是坦克,好像是政變了!」我睡得迷迷糊糊:「媽媽,那是在演習吧。」他媽的!我睜眼一看就呆了!窗外停著一排排真正的坦克,我從來沒有這麼近看過坦克。電視台還在播放芭蕾舞劇《天鵝湖》……媽媽的一位朋友跑來了,她很擔心,她好幾個月都是借錢交黨費了。她說她們學校有座列寧半身像,她把它搬進了雜物間,現在拿那尊列寧像怎麼辦呢?突然一切都束手無策,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女播音員在播出國家進入緊急狀態的聲明……母親的朋友每聽到一個字都一哆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父親就朝著電視連聲「呸」。
——那天晚上我們從電影院一出來,就看到血泊中躺著一個男人。後背的外衣上還有彈孔。在他旁邊站著一個警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被殺死的人。不過我很快就習慣了這種畫面。我們那幢樓很大,有二十個出入口。每天早上院子里都有一具屍體,我們都已經不再驚恐了。真正的資本主義就是這樣開始的,從流血開始的。我以為自己會受到震動,但是並沒有。斯大林死後,我們對於流血有了不同的態度。我還記得他們是如何殺死自己人的……而大屠殺的犧牲者們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被殺死……這些情景都留下來了,存在於我們生活中。我們是在劊子手和受害者中間長大的。兩種人住在一起,對於我們來說很正常。就像戰爭與和平狀態之間沒有界限一樣。我們始終在打仗。打開電視,所有人都在空談:政治家、商人,還有總統。大家都在說回扣、賄賂、裁員……人的一生,也就是吐一口痰,再用腳蹭去。就像勞改營的犯人那樣……
正在戀愛,窗外卻開來了坦克
——我愛帝國……沒有了帝國,我的生活很苦悶很無趣。
——還問如果政變成功會怎麼樣?現在勝利的是那個人!捷爾任斯基紀念碑被推翻,但盧比揚卡還在。我們在建設克格勃領導下的資本主義。
我們是在劊子手和受害者中間長大的
——我父親是個誠實的共產黨員。我不怪罪共產黨員們,我怪罪共產主義。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戈爾巴喬夫,不知道該如何對待葉利欽……比起插上德國國會大廈上的紅旗,購物的長隊和空空的櫃檯那麼快就被遺忘了。
——我當時就站在白宮外面。現在我有種被欺騙的感覺。
——現在人民清醒了,對共產黨員的態度變了,不用再躲著了……我曾在共青團區委工作。第一天我就把所有共青團員證、空白表格和團徽帶回家,藏在地下室,後來連土豆都沒處放。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需要它們,只是擔心以後這裡會被查封,可能一切都會被銷毀。這些證件和徽章對我來說是非常珍貴的。
——我們勝利了,可是打敗了誰?怎麼回事?電視台的一個頻道播放「紅軍」打「白軍」的電影,另一個頻道是勇敢的「白軍」在打「紅軍」。都精神分裂了!
——我害怕自由,來一個醉鬼就可以燒掉我們的別墅。
我給奧列格打電話:「我們去白宮吧?」「現在就走!」我戴上了戈爾巴喬夫像章,切了一片三明治。在地鐵里,人人都默不作聲,大家都等待著災難的降臨。到處都是坦克……坦克……在鐵甲上坐著的軍人完全不像兇手,而是些面孔帶著負疚感的怯生生的男孩。老年婦女送去煮雞蛋和煎餅給他們吃。當我看到白宮周圍聚集了幾萬人,心情就輕鬆了!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昂,感覺我們無所不能。人們高喊:「葉利欽,葉利欽,葉利欽!」組成了一排排自衛人牆。但只讓年輕人登記,上年紀的人被拒絕,這讓他們很不滿。一位老人憤怒地說:「共產黨人已經奪走了我的生活,至少要讓我死得美好些吧!」「老伯伯您還是離開吧!」……現在人們都說,我們那時候是要捍衛資本主義,這是不正確的!我要捍衛的是社會主義,但卻是另外一種社會主義,不是蘇聯式的……我也曾經捍衛過它!我就是這麼認為的。我們全都這樣想。三天之後坦克離開了莫斯科,它們都已經變成了善良的坦克。勝利了!我們互相親吻,親吻……
——你們還在說,共產主義是一個美麗的童話。我的爺爺奶奶都在莫爾多瓦的勞改營里失蹤了。
我們是如何對老戈從愛到不愛的
——我身體中百分之九十都是蘇聯元素……我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我只記得蓋達爾在電視上講話:學習交易吧……市場會拯救我們……在這條街上買一瓶礦泉水,到另一條街上賣了它,這就是做生意。人們聽了都莫名其妙。我回到家,關上門,大哭起來。媽媽被這一切嚇得中了風。也許他們是想要做好事情,但他們對自己的人民沒有足夠的同情心。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老年乞討者,他們排隊沿著路邊乞求施捨。褪色的帽子、破舊的外套……我上下班路過那裡都一路小跑,不敢抬起我的眼睛……我在一家香水廠工作。工廠發不出工資,就給我們發香水和化妝品……
——偉大理想需要流血。今天沒有人願意死在戰場上。就像那首歌唱的:「到處都是錢https://read.99csw•com、錢、錢/遍地都是金錢,先生們……」如果您堅持我們有一個目標,它又是在哪裡?每個人都要開著賓士車在邁阿密度假嗎?
——他們不敢向人民說實話,說我們正在建設資本主義?所有人都準備拿起武器了,就連我的母親,一個家庭主婦,準備好了。
——那國家就要血流成河……集中營就人滿為患了。
——革命只是裝飾,是給人民看場戲。我記得當時完全漠不關心,跟誰都懶得說話。人們只是等待。
——你們是傻瓜啊,老兄。
回答:
——他們會守住一個偉大的國家吧……
——俄羅斯人需要信仰……相信光明,相信崇高。在我們的精神細胞中,有帝國主義和共產主義的基因。英雄主義離我們更近。——社會主義強迫人們生活在歷史中,沉溺於某種偉大……
——我們本來會互相殘殺……上帝救了我們!
——那就沒有人敢說希特勒是美國人打敗的了。
——葉利欽和他的匪幫搶劫了我們的一切。喝酒吧!致富吧!總有一天這一切都會結束……
如果沒有改革,我會是怎樣的人?工程師那點兒可憐巴巴的薪水……(笑)現在,我自己開了一家眼科診所。有好幾百個病人和他們的家人,爺爺和奶奶,都依賴我的診所。你們要反覆地自我思考和自省,我沒有這個問題。我夜以繼日地工作,購買新設備,送外科醫生到法國去實習。我不是一個利他主義者,我賺的錢,都是靠自己爭取來的……起初我口袋裡只有三百美元……我是和夥伴一起創業的,要是他們現在走進來,您準會暈倒的。他們長得就跟大猩猩一樣,目露凶光!現在他們都不在了,像恐龍一樣消失了。我那時候出出進進都穿防彈背心,因為有人會朝我開槍。要是有人吃的香腸比我的差,那關我什麼事。資本主義是你們大家都想要的。大家都在做夢!但要是被欺騙了,可不要哭……
——嗯,我畢業於軍校,在莫斯科服役。如果上級下令讓我們去逮捕某個人,那麼毫無疑問,我們會執行任務。很多人都會熱情地執行任務。我們厭倦了國家的混亂。早先一切都是清晰而明確的,一切都按照規矩,按照秩序。軍人喜歡這樣生活。一般情況下,人們都喜歡這樣生活。
——我和父母一起走到白宮,爸爸說:「我們一起去。香腸和好書是不會再有了。」人們在扒出鋪路石搭建街壘路障。
——我打電話給工作單位——我去幹革命了。我從自助餐廳拿走了所有的刀,都放在家裡。我明白,要是戰爭打起來……需要武器……
我出生在蘇聯,而且我很喜歡蘇聯。我的父親是一個共產黨員,他用《真理報》教我認字。每到節假日我就跟著他去遊行。淚水濕透了眼睛……我曾經是一個少先隊員,戴著紅領巾。戈爾巴喬夫上台了,我就沒來得及成為共青團員,無比難過。我是個「蘇聯分子」,對吧?我的父母也是「蘇聯分子」,爺爺和奶奶也是「蘇聯分子」!我的「蘇聯分子」爺爺1941年戰死於莫斯科城下,我的「蘇聯分子」奶奶是游擊隊員。自由派的老爺們正在製作自己的規矩,希望我們把自己的歷史當成黑洞。我恨他們這些人:戈爾巴喬夫、謝瓦爾德納澤、雅科夫列夫,請用小寫字母寫他們的名字,因為我痛恨他們。我不想去美國,我只想回到蘇聯……
現實如何與理想和語言平衡
對於什麼是夢想,我是有親身體會的。整個童年時期,我一直懇求大人們給我買一輛自行車,可是偏偏他們就一直沒有給我買。家裡太窮了。我在中學就倒賣牛仔褲,在大學里倒賣各種蘇聯軍服,加上各種軍銜,都是外國人買走的。很普通的黑市。在蘇聯時代這會被判處三到五年監禁。父親揮舞著皮帶追我,大叫大喊:「你這個投機倒把分子,我在莫斯科保衛戰中流過血,怎麼養出了你這樣的騙子!」昨天叫作犯罪,今天叫作生意。在一個地方買釘子,在另一個地方買水龍頭,裝在塑料袋裡就作為一個新產品銷售了。我把錢帶回家,給家裡買了很多東西,買全新的冰箱。父母就在家裡坐著,等人來抓我。(笑)我還賣家用電器,高速鍋、壓力鍋……我從德國弄來一輛帶拖斗的汽車,這可是個好東西。一切運轉順利……我的辦公室電腦下面有一個盒子,裏面裝滿了錢,我只知道這是錢。拿吧,取吧,這個盒子從來就沒有空過。我幾乎什麼都倒騰過:獨輪車、公寓、「勞力士」……想起來就叫人陶醉,你能滿足所有的慾望和秘密的幻想。我很了解我自己:第一,我沒有品位;第二,我是很複雜的。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金錢。我不知道大筆資金應該拿去投資,不能擱在那裡。對於人來說,金錢就像權力和愛情一樣,是一種考驗……我做夢都想著錢……後來我去了摩納哥,在蒙特卡洛賭場輸了一大筆錢,非常多。我受到了懲罰。我成了那個金錢盒子的奴隸。那裡面到底有沒有錢?有多少錢?應該越來越多。這下子我不再像以前那麼對錢感興趣了。政治……集會……薩哈羅夫死了,我前去向他告別。那裡有成千上萬的人,人們都在痛哭,我也哭了。然而最近,我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關於薩哈羅夫的文章:「一個偉大的俄羅斯傻瓜死了。」我認為薩哈羅夫之死是恰逢其時。索爾仁尼琴從美國回來,所有人都涌去迎接他。但他不明白我們,只有我們了解他。他已經是個外國人了。他來到俄羅斯,但是卻猶如身處芝加哥……
——偉大國家跟我有啥關係?我只想住在一個小國,比如丹麥。沒有核武器,沒有石油和天然氣,也沒有誰用左輪手槍打爆我的腦袋。說不定我們也會學習如何用香波沖洗人行道呢……
——你問我明白什麼?我明白一個時代的主人公很少會是另一個時代的主人公,除了傻小子伊萬和艾米麗這些俄羅斯童話中最招人喜歡的主人公之外。我們的童話故事,講的都是人的運氣和那一刻的成功,等待奇迹出現,一切危難都煙消雲散。躺在爐灶邊,心想事就成。爐灶自己就能烤出大餅,一條小金魚能滿足你所有慾望。要這要那,要啥有啥。我想要美麗的公主!我想要住在一個王國里!河裡流著的是牛奶,岸上淌著的是蜂蜜。我們天生都是夢想家,但精神卻是疲憊而痛苦的。事情很難做,因為力量遠遠不夠,事業停滯不前。神秘的俄羅斯靈魂,人人都試圖了解它……大家都讀陀思妥耶夫斯基……在靈魂的後面又是什麼?我們的靈魂後面,還是只有靈魂?我們喜歡在廚房裡高談闊論,或者讀書思考。我們的主要職業是讀者和觀眾。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總是感覺到俄羅斯的特殊性和排他性,雖然對此沒有任何根據,除了擁有石油和天然氣之外。一方面,這阻礙了生活的變化;另一方面,又產生了某種莫名的理性。始終懸而未決的問題是:俄羅斯究竟可以做些什麼,才能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出色和與眾不同。我們是上帝的選民,俄羅斯之路是獨一無二的。很多時候,我們有很多奧勃洛摩夫——而不是希托爾茲,他們就這樣整天躺在沙發上等待奇迹出現。靈活能動的希托爾茲倒是受到我們鄙視,因為他們減少了人民最喜歡的樺樹林和櫻花園,他們要在那裡建立小工廠賺錢。對我們而言,希托爾茲這類人太陌生……read.99csw.com
——我的父親活到九十歲。他說他一輩子都沒過上好日子,只有戰爭。這就是我們能做的。
——明天是個節日……
一切都在改革中結束了,資本主義猛烈襲來。九十盧布變成了十個美元,這樣根本活不下去,於是我們就從廚房走到了大街上,結果發現原本就沒有什麼真正的思想理念,這麼多年,我們只是坐在那裡夸夸其談說空話罷了。也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一幫完全另類的人,一幫年輕傢伙,穿著深紅色夾克,戴著金戒指,還有新的遊戲規則:有錢,你就是個人;沒有錢,你就啥都不是。誰在乎你是否通讀過黑格爾?「人文科學家」聽起來就像一種癥狀,他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把曼德爾施塔姆的作品舉在手上。很多未知的東西都打開了。知識分子貧困到顏面盡失。每逢休息日,印度教黑天神的崇拜者們就在公園安置臨時廚房,發放湯食和一些二手貨。老人們排起整齊的隊伍等候領取,令人哽咽。他們中的一些人用手掩住了臉。我們那時候有兩個年幼的孩子,飢餓是很自然的。我和妻子開始經商。到工廠去批發四到六箱冰激凌,再去市場上賣,那裡有很多人。由於沒有冰箱,幾小時后冰激凌就融化了。我們會分給那些飢餓的男孩子,他們好開心啊!妻子賣冰激凌,我就來來回回地搬運,我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去賣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覺得渾身不舒服。
——偉大的俄羅斯不能沒有偉大的斯大林。
相比越來越多的人在談論和書寫「自由!自由!」的字眼,貨架上的乳酪和肉,甚至鹽和糖,都消失得更快。空空如也的商鋪,令人感到恐懼。所有商品都得憑券購買,就像進入了戰爭狀態。我們的奶奶救了一家人,她從早到晚跑遍整個城市尋找購物券。整個陽台都堆著洗衣粉,卧室里則是一袋一袋的砂糖和方糖。當買襪子也要憑券的時候,爸爸大叫起來:「這就是蘇聯的末日啊。」他已經有了預感……爸爸曾在一家軍工廠的設計處工作,從事導彈研究,這是他瘋狂迷戀的工作。他有兩所大學的畢業文憑。不做導彈后,工廠開始大量生產洗衣機和吸塵器,爸爸被裁員了。爸爸和媽媽本來都是熱心的改革支持者:寫海報,發傳單,然而結局卻是這樣……他們困惑不已。他們無法相信,自由竟然是這樣的,他們不能忍受。街道上已經有人在高喊:「戈爾巴喬夫一錢不值,保護葉利欽!」還有人舉著勃列日涅夫掛滿勳章的畫像,戈爾巴喬夫的畫像上則掛滿了購物券。葉利欽王朝開始了,進行蓋達爾式的改革,就是我恨透了的「一手買一手賣」……為了活下去,我就背著一袋袋的燈具和玩具,來往于波蘭和俄羅斯。車廂中全都是教師、工程師、醫生……人人都大包小袋的。我們整個晚上都坐在車廂里討論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沙特羅夫的短劇集……還是像在莫斯科的廚房裡一樣。
——紅色警察!你們很快就會說從來都沒有過任何勞改營,只有少年先鋒隊。我的祖父是一位看門人。
——俄羅斯廚房……十分簡陋的「赫魯曉夫」小廚房,九到十二平方米(那算是幸福的!),隔壁就是不隔音的廁所。蘇聯式的房型設計就是這樣。窗邊上擺著舊沙拉罐子里栽種的小蔥和栽在花盆裡的蘆薈。我們的廚房,不僅僅是做飯的地方,也是飯廳和客廳,還是辦公室和演講壇,是可以進行集體心理輔導的地方。在十九世紀,全部俄羅斯文化都存在於貴族的莊園里,到了二十世紀就產生於廚房了。改革思想也是從廚房出來的。所有「六十年代精英群」的生活方式,都是「廚房」生活方式。感謝赫魯曉夫!正是在他的領導下,人們才走出公共宿舍,轉入私人廚房,在那裡可以臭罵政府,重要的是不再害怕,因為在廚房裡大家都是自己人。在廚房裡產生出各種思想,天馬行空的規劃,胡扯政治笑話……那時候的政治幽默真是遍地開花!例如:「共產主義者是讀馬克思的人,反共產主義者是懂馬克思的人。」我們都是在廚房裡長大的,還有我們的孩子們,他們和我們一起聽加利奇和奧庫扎瓦,熟知維索茨基。我們偷偷聽BBC(英國廣播公司),什麼話題都敢聊:尖刻的抨擊,生活的意義,普世的幸福。我還記得一件有趣的事,那天我們坐在廚房裡,一直聊到午夜,我們的女兒,當時她十二歲,就在一個小沙發上睡著了。我們暢所欲言大聲爭吵,女兒在睡夢中也不斷喊叫:「不要再談政治啦!總是索爾仁尼琴、薩哈羅夫……斯大林……」(笑)
——我真想用坦克碾死那些該死的資產階級!
我嘗試和我的學生談論這些……他們卻直接對我發出訕笑:「我們可不要吃苦。對我們來說,生活是另一種東西。」我們對不久前的九*九*藏*書世界還一無所知,就已經生活在一個新世界了。整個文明都建立在廢墟上……
——共產主義是人類力所不及的任務……我們總是這樣:不是寄希望于憲法,就是寄希望于鮭魚蛋黃醬。
——把列寧的遺體埋掉吧,不需要任何儀式。
——那就不會有車臣戰爭。
——他們毀了人的大腦……
——我們班上有個貧窮的女孩,她的父母在一次車禍中死亡,留下她和奶奶相依為命。她長年只有一件衣服穿。但是沒有一個人同情她。怎麼這麼快啊,貧窮成了一種恥辱……
——我祖父是礦山測量師。
我有逛二手書店的習慣,那裡靜靜地擺著兩百卷《世界文庫》和《歷險書庫》,橙色封面,我的至愛。望著那一排排書脊,久久地呼吸著書的味道。書如高山啊!知識分子們卻都賣掉了自己的藏書。大眾當然是貧窮的,但並不是因此而要把書從家裡搬出去,也不只是因為錢,而是因為對書的失望。徹底絕望。就連對別人提出這樣的問題都會顯得不禮貌:「你現在讀什麼書呢?」生活中發生了太多的改變,只有在書中沒有變。俄羅斯長篇小說從來不教讀者如何在生活中取得成功,如何致富……奧勃洛摩夫一直躺在沙發上,契訶夫的主人公永遠是邊喝茶邊抱怨生活……(沉默)中國人說,在變革的時代別指望上天保佑你。我們當中很少有人還是原來的自己。體面的人們都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到處都是你爭我奪……
我坐在莫斯科朋友們的廚房裡。這裏聚集了很多人,有朋友,也有從外省來的親戚。我們想起來,明天又是「八一九」政變紀念日了。
——朋友們,什麼他媽的理想啊?生命是短暫的。讓我們乾杯!
銀行排起了長長的隊伍,大家都想創業:這個想開一家麵包店,那個要銷售電子產品……我也在隊列中。我很驚訝很多人和我一樣。一個頭戴針織貝雷帽的阿姨,一個穿運動夾克衫的男孩,一個體格健壯的男人,他看起來像一個囚犯。七十多年來的歷史告訴人們:金錢買不來快樂,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是人人都能免費獲得的,比如愛情。但是講台上卻在這樣大聲說:做生意吧,致富吧!把一切都遺忘吧。所有蘇聯書籍都被遺忘了。這些人已經完全不像曾經與我一起彈奏吉他直到凌晨的人了。我就是在那時學會了三和弦和聲。唯一能把他們同廚房之友連接在一起的,就是他們也對紅色旗幟和浮夸感到厭倦:共青團員會議啦,政治教育啦……社會主義總以為人人都是傻瓜……
——只要不背叛社會主義,就不會貧富分化。
我們為什麼不審判斯大林?我來回答你吧:要是審判斯大林,就得審判我們自己的親屬和朋友,那些都是我們最親近的人。我來說說我的家庭吧……1937年,爸爸被打入勞改營;感謝上帝,他活著回來了,但被監禁了十年。回來后他就是想好好地生活。連他自己都驚訝:經歷了那麼多苦難之後,仍舊想好好生活……不是所有人都會這樣,絕對不是所有人。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成長過程中,父輩就是這樣的人:要麼是從勞改營回來,要麼是從戰場上回來。他們唯一可以告訴我們的事情就是暴力,還有死亡。他們都很少言笑,沉默寡言。就是喝酒,喝酒……最後喝死自己。第二個類型是,那些沒有被抓走的人,天天在擔心被抓走。這種感覺並不是一兩個月,而是延續好多年,好多年啊!而如果你沒有被抓走,問題又來了:為什麼所有人都被捕了,而你卻沒有?是你沒有做什麼嗎?其實他們可以逮捕你,但是也可以把你派到內務人民委員部去工作,要看黨的要求,黨的命令。雖然是一個令人厭惡的選擇,但是許多人都會去做。今天所說的那些劊子手,他們其實也都是平常人,並不可怕……舉報爸爸的是我們的鄰居,尤拉叔叔。媽媽說,就是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情。那年我七歲。尤拉叔叔常常帶著他的孩子和我一起騎馬,一起釣魚,他還幫我家修理柵欄。您瞧,一個劊子手完全是另一種形象——一個普通人,甚至是好人、正常人。爸爸被捕后的幾個月,他的弟弟也被抓走了。到了葉利欽時代,他們把爸爸的檔案給了我們,其中有幾封檢舉信,一封是奧麗雅阿姨——他的表妹——寫的……奧麗雅是一個美麗開朗的女人,歌唱得很好。現在她已經老了,我問她:「奧麗雅阿姨,給我講講1937年吧。」「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年,我在戀愛。」她對我說。……爸爸的弟弟,我的叔叔終究沒能回家,他失蹤了,消失在監獄還是勞改營,沒人知道。雖然很難開口,但我還是問了這個一直折磨我的問題:「奧麗雅阿姨,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在斯大林時代,你在哪裡看到過一個誠實的人嗎?」(沉默)還有一位巴維爾叔叔,曾在西伯利亞的內務人民委員會部隊里服役……您明白,其實不存在化學上那麼純粹的邪惡……不僅斯大林和貝利亞,尤拉叔叔和美麗的奧麗雅阿姨也是的……
——局面太可怕了,於是市民們都去了教堂。當時我信仰共產主義,我不需要教堂。我的妻子跟我在一起,因為在教堂里一個神父把她叫作「小天使」。
——就算政變成功,我的生活也不會有變化……
——我真羡慕有思想的人們!我們現在就是在過著毫無思想的生活。我想要偉大的俄羅斯!我不記得她,但我知道她曾經存在過。
——世界已經破裂為幾十個顏色各異的碎片。如我們所願,灰色的蘇聯日常生活很快變成了美國電影中的甜美畫面!至於我們當時站在白宮前面的情景,已經很少有人記得了……震撼了全世界的那三天,卻沒有震撼到我們……兩千人在集會,其他人都像看白痴一樣冷眼旁觀。很多人在喝酒,我們國家總是有很多人喝酒,但那時候喝酒的人尤其多。社會停滯了:我們向何處去?是搞資本主義,還是搞發達的社會主義?資本家都是腦滿腸肥面目可憎,這是我們從小就被灌輸的……(笑)
關於一切……
——蘇維埃時代,這是個神聖而富有魔力的詞彙。由於慣性原因,在知識分子的廚房裡人們仍然在談論帕斯捷爾納克,一邊熬湯,手中還拿著阿斯塔菲耶夫和貝科夫的書,然而生活最終已經證明這些不重要了。語言沒有任何意義了。在1991年,我們把身患嚴重肺炎的媽媽送進醫院,可是她像女英雄一樣回來了,她那張嘴巴哪怕在醫院也閉不上,大談斯大林,大談基洛夫遇刺,大談布哈林……人們希望白天黑夜聽她不停地說。當時的人們就是想了解這些事情。最近她又進了醫院,這回可就一連幾天緘默不語了。五年過去了,現實已經完全不同,如今的女英雄是個大商人的妻子。女英雄的故事完全變了……那個女人的房子有多大?三百平方米!有多少僕人?一個廚師、一個保姆、一個司機,還有園丁……她跟老公去歐洲度假,看博物館——明白吧,還有精品店……精品店!一個戒指就有多少多少克拉,另外還有配飾,金耳環,純金的!根本沒有人再談古拉格或者類似話題了。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現在還和老爺子們爭論啥啊?九_九_藏_書
——我是一個普通人。斯大林沒有碰過普通百姓。在我們家沒人受到傷害,所有工人也都沒有受到傷害。領導們的腦袋掉了,老百姓還在安靜地生活。
——我擁護共產主義!我們家裡所有人都是共產黨員。媽媽從未唱過搖籃曲,從小她就給我們唱革命歌曲,她現在還給孫子們唱。我說:「你瘋了吧?」她說:「我不會唱別的歌。」我外公是一位老布爾什維克……外婆也是……
——那有什麼好紀念的?一場悲劇。人民輸了。
白俄羅斯火車站的集會開始了,人群中時而爆發出熱烈的掌聲,時而高喊:「烏拉!萬歲!光榮!」最後,整個廣場爆發出一首歌曲《華沙革命歌》,那是俄羅斯的《馬賽曲》。不過歌詞是新的:「擺脫自由主義的鎖鏈/拋棄血腥的犯罪政權。」然後,人們把紅旗捲起來,一些人匆忙去擠地鐵,另一些人到附近賣冰激凌和啤酒的小鋪子外排起隊來。民間娛樂活動開始了,人們跳舞唱歌,快快樂樂。一個戴著紅色紗巾的老年婦女圍繞著手風琴手跳起踢踏舞:「我們快樂地起舞/在聖誕樹旁/在我們的祖國/我們是那麼幸福!/我們快樂地起舞/我們大聲地歌唱/我們的歌聲/獻給斯大林……」在地鐵站,幾個醉醺醺的人唱著打油詩追上我:「讓所有壞事都滾開/讓好事情快快來。」
——戈爾巴喬夫是美國的秘密代理人……是共濟會成員……他出賣了共產主義,把共產黨人拋進了垃圾桶,把共青團員送到了垃圾填埋場!我痛恨戈爾巴喬夫,他偷走了我的祖國。我一直把蘇聯護照作為最寶貴的物品珍藏著。是的,我們曾經排長隊領取枯瘦的死雞和腐爛的小土豆,但她畢竟是我的祖國,我愛她。你們住在「布滿導彈的上沃爾特」,而我住在一個偉大國家。西方人一直視俄羅斯為敵,他們害怕她,如鯁在喉。不管是不是共產黨掌權,誰都不想看到一個強大的俄羅斯。我們只被他們當成一個石油、天然氣、木材和有色金屬的倉庫。我們以石油換內褲。這是沒有私人衣物和破爛傢具的文明,蘇聯的文明!總是有人想要讓她消失。這是中情局的行動計劃。美國人已經在統治我們了。他們付給戈爾巴喬夫高額報酬……不過人們遲早會審判他。我們希望猶大活到人們發怒的那一天。要是能夠在布托夫斯基刑場親手射穿他的後腦勺,我會十分滿意。(他用拳頭重擊桌子)幸福來到了,是嗎?現在是有香腸和香蕉了;但我們卻是躺在狗屎中,吃的都是嗟來之食。超級市場代替了祖國。如果這就是所謂的自由,那我不需要這種自由。呸!他們把人民踩在了地上,我們成了奴隸,奴隸!正如列寧所說,在共產主義下,廚師是國家的管理者,還有工人,擠奶女工、紡織工人。可現在呢?坐在議會中的都是土匪強盜,揣著美元的億萬富豪。他們應該坐在監獄里,而不是在議會上。他們用改革欺騙了我們!
——那是非常好、非常純真的年代……那時我們都相信戈爾巴喬夫,現在我們已經不輕易相信任何人了。許多移民西方的俄羅斯人返回祖國,形成了熱潮!我們以為自己正在打破舊架構,構建新制度。我畢業於莫斯科國立大學的語言學系,又進入研究生院繼續學習。我的夢想是從事科學研究。那些年阿維林采夫是眾人偶像,在他的講堂上聚集了莫斯科所有的文化知識精英。我們大家在會面時都相互支持著彼此的幻覺,好像我們將很快成為另一個國家,我們要為此而奮鬥。當我得知一個同班同學移民去以色列的時候,我非常驚訝:「你難道真的捨得離開嗎?我們的一切都才剛剛開始。」
——在柴可夫斯基的音樂中為紅色帝國送葬……
我們必須選擇:偉大的歷史還是平庸的生活?
——我祖父是工程師……
——我們的女兒當時正在產房裡。我去看她,她問我:「媽媽,會發生革命嗎?內戰要開始了?」
——看看人家中國啊,還是共產黨掌權。中國已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了……
如果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成功了,會怎樣?
——對我來說,問題更加具體:我想住在哪裡?一個偉大的國家還是一個正常的國家?
——那是一個排隊買衛生紙的偉大國家……蘇聯食堂和蘇聯商店的氣味我記得很清楚。
5月1日。這一天,共產黨人都在莫斯科街頭舉行成千上萬人的大遊行。首都又「紅」了:紅旗,紅色氣球,印有鐵鎚和鐮刀的紅色T恤,人們高舉列寧和斯大林的畫像,斯大林的畫像更多。標語上寫著:「我們已經看到你們的資本主義進入了墳墓!」「紅旗插上克里姆林宮!」普通莫斯科人站立在人行道上,「紅軍」在車行道上洪流一般涌過。雙方總是互相推推搡搡,有時還會打起來。這是警方無力分開的兩個莫斯科。而我沒有來得及錄下我聽到的全部……
——俄羅斯將拯救世界!她自己也將被拯救!
——操!我們是精神的人,我們是特殊的人。
以前經常回憶起我們的「廚房生活」……那是什麼樣的愛情啊!多麼美麗的女人們!那些女人鄙視富人,不可能用金錢買到她們。可現在世道變了,沒有任何人有真感情,大家都為了賺錢。金錢慾望的膨脹,就像原子彈爆炸一樣……
——我當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錢衝進商店。我知道,不管政變怎樣結束,物價一定都會上漲。
傻小子伊萬和金魚的故事
——能拯救我們的只有一個人:斯大林同志。我們只需要他回來兩天時間……他會殺死他們所有人,然後我們就讓他離開,繼續安息。
——共產主義就是猶太人馬克思發明出來的……
——我們從來沒有過民主。我們和你們都算民主分子嗎?
——我不為九十年代後悔……沸騰和光明的時代。我以前對政治沒有興趣,也從不讀報,但現在要去投票選舉國會議員了。誰是改革的工程師?作家、藝術家、詩人……在第一次全蘇人民代表大會上能夠搜集簽名。我丈夫是一位經濟學家,他為此都要發瘋了:「用華麗辭藻去燃燒人心,這是詩人做的事情。而你們是搞革命。接下來呢?接下來怎麼辦?你們怎麼建立民主制度?誰去建設?現在我可明白了,你們在幹什麼。」他嘲笑我。我因此與他離婚了……但實際上,他是對的……
2001年8月19日——「八一九」政變十周年。伊爾庫茨克——西伯利亞的首府。我在大街上做了幾個簡短的採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