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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街上的雜訊和廚房裡的談話(2002—2012)

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街上的雜訊和廚房裡的談話
(2002—2012)

革命的幽靈再次走進俄羅斯。2011年12月10日,在博洛特納亞廣場舉行十萬人集會。從那時起抗議活動就沒有停止。今天的俄國小夥子在爭論什麼?這一次他們會選擇什麼?
——我是個左派。我一貫相信,以和平方式無法達到任何目的。我渴望流血!不流血我們就幹不了大事。我們為什麼要離開?我就堅持在這裏,等著我們進入克里姆林宮那一天。這不是遊戲。我們早就應該拿下克里姆林宮,而不是空喊口號。只等著有人下命令,就拿起乾草叉和撬棍!我在等待。
——我不是格瓦拉,我是膽小鬼,但是我沒有錯過任何集會。我想生活在一個我不為它感到羞愧的國家。
——冷靜一下,同志。您知道,比起二十年前,現在很多人更頻繁地說到蘇聯。我最近去了斯大林的墳墓,那裡鮮花堆成了山,到處都是紅色康乃馨。
——可是某些人的生活好了幾千倍。
——我是個蘇聯人,我害怕一切。倒退十年我怎麼都不會走進廣場。而現在,任何集會我都不會錯過。我去過薩哈羅夫大道和新阿爾巴特街,也去過白宮環路。我在學習自由。我不希望自己死去的時候是現在這個樣子——蘇聯人的樣子。我要用水桶把自己的蘇聯習性倒出去……
——我愛我的祖國,但不會生活在這裏。我不能在這裏得到我想要的幸福。
——我剛開始過上正常的生活。好好活著吧!
——我喜歡改革,但只是在它開始的時候。如果那時候有人告訴我們,一位克格勃中校將成為我們的總統的話……
——我不會離開。在俄羅斯的生活更有樂趣,這在歐洲是體會不到的。
——請投票給俄羅斯共產黨,形勢嚴峻。
一百二十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卡拉馬佐夫兄弟》。在書中他寫了永恆的「俄國小夥子」,他們「討論的不是別的,而是全宇宙的問題:有沒有上帝?有沒有靈魂不死?而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講社會主義和無政府主義,還有關於怎樣按照新方式改造全人類,等等;結果還是一碼事,是同一個問題的兩面。」
——最可怕的就是理想主義者。
——我不年輕了。我想在一個沒有普京的俄羅斯生活。
——有些人大喊:「俄羅斯支持普京!」而另一些人則大喊:「俄羅斯不要普京!」當石油價格大跌甚至無人問津時,會發生什麼?
——我希望孩子們為我驕傲……
——我不喜歡普京政權。我對「小沙皇」已經厭倦了,我們想更換領導人。當然,我們需要的是變化,而不是革命。那個時候大家都朝警察扔瀝青,我也不喜歡……
——普京的人馬默默無聞……他們都是什麼人?肥胖、陰沉、殘酷、契卡、迷人、穩定、強權、正統……
那時候,我們的孩子還小,如今他們早已長大成人,有一個都結婚了。有好幾次,我想試著……是的……試著告訴他們1991年和1993年發生的一切……但他們完全沒有興趣。從他們空洞的眼神里,我可以看出他們完全沒有興趣。他們只有一個問題:「爸爸,你怎麼沒有在九十年代發大財,那時候發財不是很容易嗎?」在他們眼裡,那時候只有殘疾和蠢貨才會沒有發財。低能的前輩,廚房裡的不舉……我們當時只顧著去參加集會,去呼吸自由的新鮮空氣,但聰明人已經在搞石油和天然氣產業了……
——我上街參加集會,這些集會足以吸引我們,是因為我們的天真輕信。「要正確地選擇,渾蛋!」博洛特納亞廣場第一次聚集了十萬人,誰也沒有預料到會有這麼多人。我們忍耐,再忍耐,但到處都是謊言,到處都是無法無天的違法亂紀,我們受夠了!每個人都期待從新聞或者網路上看到消息。人人都在談論政治,當反對派已成為一種時尚。但我害怕……我擔心我們全都是在瞎扯……我們在廣場聚集一下,亂喊亂叫一通,就返回到自己的電腦前登入互聯網了。現在只剩下一件事:「我們怎樣光榮地退卻!」我已經碰到了這個問題:去參加一系列集會,繪製海報,分發傳單,然後散去……
——我出生的時候,已經沒有蘇聯了。如果我不喜歡某樣東西,我就出去抗議,而不是睡覺之前在廚房裡討論。
——我愛我的祖國,就這樣。
——我們必須努力去做一些事情……
——我在電視上看到,「你有十億元嗎?」波倫斯基先生問,「沒有?!那你下地獄吧!」我要把那些寡頭送到地獄去。我生長在一個普通的家庭:父親是酒鬼,母親在幼兒園工作掙點兒小錢。對他們來說我們都是屎尿糞便。我參加不同的政黨集會。愛國主義者、民族主義者……我聽他們說。相信時機會來到的,那時候一定有人會把步槍交給我,我會接受它。
——我不喜歡到人群里扎堆,就跟牛群一樣……集體從來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只有個人能解決。當局極力使得群眾高層里沒有突出的個人。反對派里既沒有薩哈羅夫也沒有葉利欽。「雪花革命」不能誕生英雄。計劃是什麼?怎麼執行?遊行,吶喊……就連那個涅姆佐夫,還有納瓦爾內,都在推特上寫他們要去馬爾地夫和泰國度假,寫他們如何喜歡巴黎。試想一下吧,如果1917年列寧參加示威活動后又要去義大利或者阿爾卑斯山滑雪……https://read.99csw.com
——俄羅斯需要的不是民主制,而是君主制。俄羅斯需要一個能力強大、處事公平的沙皇。第一個合法的王位繼承人,是俄國皇室的家長,瑪利亞·弗拉基米洛夫娜女大公,緊接著是她的後裔。
——我認為這一切都開始於10月。1993年10月,所謂「血腥十月」「黑色十月」,還有人稱之為「國家緊急狀態委員會第二版」……一半的俄羅斯衝上前去;另一半俄羅斯退回去,回到灰色的蘇聯社會主義,回到該死的蘇聯分子。蘇維埃政權並沒有投降,「紅色」議會拒絕服從總統——我當時就是這樣理解的……
——生活是變得更好了。
——西方就是在今天也害怕俄羅斯……
——我不喜歡俄羅斯現在的樣子,就是不喜歡。但我也不喜歡蘇聯分子,不希望回到過去。很遺憾,我記不得任何好事情了。
關於現在
——我們還沒有為自由做好準備……
——我不想責備任何人……我在這裡有生意做。我可以客觀地告訴你,在俄羅斯正常生活是可以的,但不要進入政界。所有這些示威活動,爭取言論自由、反對同性戀等等,都與我無關……
——我沒有走上大街做任何事情的慾望,我希望可以什麼都不做。不行善,也不作惡。今天的善,明天就會是惡。
——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他們向我保證陽光可以灑在每個人身上。但今天人們卻是另一種說法:必鬚根據達爾文的原則生活,只有這樣我們才能變得富有。富有屬於強人,但我屬於弱勢群體,我不是鬥士……我習慣三點一線的生活:學校,研究院,家庭。我和丈夫攢錢打算買一個合作公寓,還打算買公寓之後買汽車……結果我們的藍圖被破壞了。我們被丟進了資本主義生活……我被培養成一名工程師,以前在一家設計院工作,也有人稱其為「婦女學院」,因為那裡幾乎只有女性。我們整天坐在那裡摺紙,我喜歡那種整潔。我寧願就那樣過一輩子,但突然就中斷了……男人基本上都被打發走了,只留下單身母親,還有一兩年就退休的人,在掛出的公告里,我看到自己的名字……怎麼活下去?對此,我一片茫然。我還沒有學會按達爾文理論生活。
——我想回到過去。我不需要蘇聯香腸,我需要一個可以做正常人的國家。以前我們都說「普通人」,而現在改成了「平民」。你能感受到其中的區別嗎?
——俄羅斯正在沉睡。別做夢了。
——資本主義並沒有在我們這裏生根發芽。資本主義精神對於我們來說很陌生,它不會在莫斯科傳播。畢竟,莫斯科的氣候不一樣,人也不一樣。俄羅斯人是不理性的,不唯利是圖的,他們可以把最後一件襯衫給別人,但有時也會偷東西;與活動家相比,他們是消極者,更容易因為小事情而滿足;他們不喜歡囤積居奇,也覺得積累很無聊;他們有非常強烈的正義感。但是俄羅斯人不想簡單地生活,而想要為了某種意義而生活。俄羅斯人希望加入偉大的事業。在我們這裏,比起誠實和成功,你更能發現神聖的東西。讀讀俄羅斯經典吧……
我們白白揮霍了九十年代!機會稍縱即逝,難以重複!要知道1991年有過很好的開端!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與我一起站在白宮外面的面孔。我們贏了,我們是強大的。我們想活下去。我們享有自由。可是現在,現在我想法不同了……那時候的我們幼稚得令人厭惡!我們勇敢、誠實、天真,以為香腸會從自由中產生出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我們都有責任。葉利欽當然負有責任,但我們也有……
——我們只有一條出路——回到社會主義,但是只有回到東正教的社會主義。俄羅斯不能沒有基督。俄羅斯人的幸福從來就與金錢無關。這就是「俄羅斯夢」和「美國夢」的不同之處。
——我已經五十歲了……我盡量不去做蘇聯分子。但是我的感覺很糟糕。我現在是一個私人企業家,但我恨這份工作。我不同意以「私有化」手段去瓜分人民的低脂蛋糕——蘇聯,我不喜歡有錢人。他們在電視上吹噓自己的宮殿、酒九-九-藏-書窖,他們在裝滿牛奶的黃金浴缸里洗澡……幹嗎要向我展示這些?我不能和他們一起生活。這是恥辱,丟人。我是改不了了,我在蘇聯社會主義制度下生活得太久了。如今,生活確實變得好些了,但更讓人噁心。
——我要去參加集會,你呢?
——你不是人民的敵人吧,公民?
——我不喜歡窗外的革命旗幟。我主張循序漸進,支持建設性的方案……
——事情不在於葉利欽也不在於普京,而在於我們都是奴隸。靈魂中充滿奴性!血液中流淌著奴性!看看那些「新俄羅斯人」:從賓利車裡走出來,口袋裡滿滿都是錢,他們也還是奴隸。他們頭頂上坐著個主人:「都給我去馬廄!」每個人都會去。
——我相信革命。革命是一項漫長而艱苦的工作。1905年,第一次俄國革命被鎮壓,以失敗結束。十二年後,1917年,我們粉碎了沙皇政權。我們還將有自己的革命!
——我上街參加集會,是因為我的丈夫去了……
——俄羅斯共產黨早就不是共產黨了。他們已經承認了與共產主義理念格格不入的私有財產。我可以像馬克思談自己的信徒那樣談論今天的俄共:「有一點可以肯定,我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用海涅的話說更到位:「我播下的是龍種,收穫的卻是跳蚤。」
——給您說個政治笑話放鬆一下……說說革命。話說在教堂的一角,有幾個紅軍喝醉了到處晃悠;另一個角落,他們的馬一邊嚼著燕麥一邊排尿。教堂的執事跑到神父那兒問:「神父,他們在神殿里做什麼啊?」神父回答:「不用怕,他們過一段就會逝去。可怕的是,他們還有孫子們會長大。」現在,他們長大了……
——今天我們以身為俄羅斯人為恥……
——面對罪惡,沒有信仰的心靈就十分脆弱,搖擺不定。俄羅斯人民的新生,在於尋找上帝的真理。
——俄羅斯好像有資本主義,但是沒有資本家,沒有新的傑米多夫和莫羅佐夫。俄羅斯寡頭不是什麼資本家,只是小偷。什麼人能夠從前共產黨員和共青團員變成資本家?我不可憐霍多爾科夫斯基。就讓他坐監獄吧。遺憾的只是他一個人進去了。還有別人,也該為我們在九十年代的經歷負責。那是刻骨的剝削,人們紛紛失業。那些資本主義革命家——鐵腕的「小熊維尼」蓋達爾、紅髮丘拜斯……他們就像自然科學家一樣,在活人身上做實驗……
——其實你們都知道,如果沒有了你們,還有俄羅斯嗎?一直到薩哈林島……俄羅斯不希望任何革命——不管是「橙色革命」,「玫瑰革命」還是「雪花革命」。革命夠多了!讓祖國安靜一些吧!
——我覺得斯大林主義是任何正常人都無法理解的。一百年來,它讓俄羅斯輸得血本無歸,而他們說:光榮屬於蘇聯這個吃人怪物!
——我不想與共產黨人和民族主義者走在一個隊伍里,還有民粹分子……你會上街和穿著長袍、舉著十字架的三K黨一起參加遊行嗎?這種遊行不會有什麼偉大的目標。我們夢想有一個不同的俄羅斯。
——共產主義是人類的未來,沒有替代方案。
——最好還是從遙遠的地方愛我們的祖國……
——我個人早已厭倦了1991年,還有1993年……我不希望再革命了!首先,「天鵝絨革命」很罕見;其次,我已經有過經歷,即使我們贏了,一切也都會像1991年那樣,短暫的興奮很快會結束,又會出現趁火打劫。古辛斯基、別列佐夫斯基、阿布拉莫維奇跟著就會來……
——打倒克格勃!
——如今只有猶太人、保安人員和同性戀者得勢……
——下一個是誰?新的戈爾巴喬夫還是新的斯大林?或者法西斯又要來了?「勝利萬歲!」(納粹口號)但是俄羅斯已經在復興。這是關鍵而危險的時刻,因為俄羅斯不能長期受辱。
——我把國家與自己的利益分開來。我最在意的是家人、朋友和我的生意。解釋清楚了嗎?
——我討厭葉利欽!我們曾經很相信他,結果他帶著我們走向一個完全未知的方向。我們沒有進入民主天堂,反倒跌入比以前還可怕的境地。
——我們的自然資源,所有人都需要,尤其是歐洲。打開百科全書看看:我們的石油儲量世界排名第七,燃氣儲量在歐洲排首位。礦產中最多的是鐵礦石、原料鈾、錫、銅、鎳、鈷,還有鑽石……我們也有豐富的黃金、白銀、鉑金儲量。我們擁有整個元素周期表。一個法國人對我說:為什麼這九_九_藏_書一切都要屬於你們?土地是天下人的啊!
——我不參加集會,我也不去投票。我不抱任何幻想。
——大家都在談論革命……盧布已經被做空,富人都逃走了,資本流向國外。在他們緊閉的豪宅門上,貼滿了廣告:「物業出售……」大家都感覺到民眾的情緒,但沒有人自願放棄利益。最後可能由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發言……
——自由,平等,博愛……這些詞語中滲透了鮮血——海洋一般。
——別列佐夫斯基建議把哈里王子列為國王候選人……
——我的性格就是這樣,我必須站在街壘上。我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我的父親是斯皮塔克大地震救災志願者。他早就死了,心臟病。從小到大,陪伴我的就不是爸爸,而是他的照片。去還是不去,每個人都必須做出決定。我爸爸當時是自己要求去的,他也可以選擇不去……一個女友也想和我一起去博洛特納亞廣場,但是後來她來電話說:「請你多理解吧,我的孩子還小。」我家裡有老母親,我還是要去。雖然她拖住我,但我還是得去……
關於未來
——我需要贏得自尊……
——過去我曾經遠離政治。工作和家庭都讓我滿足,我覺得上街是沒用的。我對一些所謂的小事更感興趣:我曾在一家臨終關懷醫院做義工,那是一個夏天,莫斯科附近的森林發生了火災,我們常帶食物和其他東西去探望受災者。那是一段特別的經歷……我的母親總是坐在電視機前。很顯然,她又想起了以前受過的欺騙,以及與克格勃打交道的歷史,這些她都講給我聽過。我們一起參加過第一次集會。媽媽已經七十五歲。她是一名演員。我們每次去都買花。人們是不會向抱著鮮花的人開槍的!
——我生長在一個持不同政見者的家庭,在持不同政見的廚房裡聽大人們說話……我的父母和薩哈羅夫很熟,傳播地下出版物。我和他們一起讀過格羅斯曼、金茲堡、多甫拉托夫,聽歐洲自由電台。所以,當1991年到來時,我當然站在白宮前的人鏈中,隨時準備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了不再回到共產主義。我的朋友里沒有共產黨員,我們都把蘇聯的共產主義等同恐怖主義,等同於勞改營和囚籠。我們認為共產主義已經死了,永遠死了。但二十多年時間過去了……我走進兒子的房間,看見他桌子上放著馬克思的《資本論》,書架上是托洛茨基的《我的生活》……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馬克思主義回來了?這是噩夢嗎?到底是夢境還是現實?兒子在上大學,他有很多朋友。從他們在廚房喝茶時的談話中,我聽到了有關《共產黨宣言》的爭論。馬克思主義又合法了,又流行起來了。孩子們穿著印有切·格瓦拉和列寧畫像的T恤。(絕望)什麼都沒有改變,一切都是徒勞。
——我們搞的不是正規的資本主義……
——俄羅斯人是很容易著迷的人。曾幾何時,他們曾經迷戀共產主義理想,激|情澎湃,以宗教般的狂熱在生活中體現理想,後來他們疲倦至極,大失所望了。於是他們又決定放棄舊世界,抖落自己腳上的灰塵。這就是俄羅斯性格:落得一場空之後再重新開始,以為又有了新理想,我們又被麻醉了。前進!走向資本主義的勝利!我們很快就會生活得像西方人一樣好!玫瑰色的夢……
——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們對自己有了更多了解。我們很開放。我們發現,斯大林成了我們心中的秘密英雄。幾十種書和電影都在講斯大林的故事。人們都在閱讀,在討論。有一半人憧憬斯大林時代……如果有一半人幻想斯大林,那麼他就一定會出現,毫無疑問,他也會把地獄里的惡鬼——貝利亞、葉若夫那些人都請回來。關於貝利亞,已經有人說他是一個天才的管理者,希望給他平反,因為正是在他的領導下,俄羅斯獨立製造出了原子彈。
——民主?!在俄羅斯這就是一個笑話。普京式的民主,這是俄羅斯最短的笑話。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希望自己可以在擅長的領域里找到工作。我是會深陷於一種思想的理想主義者,我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位置和人生價值在哪裡。直到現在,我還想和以前同部門的女孩們待在一起,我很喜歡她們,工作之餘,我們會親密地聊天,喋喋不休。我們的辦公室在二層,一層是宿舍。我們每天在一起喝三次茶,每個人聊自己的事情。我們在一起慶祝節日,慶祝生日……而現在……我去就業辦公室找工作,但沒有結果。那裡需要的都是油漆工、泥水工……以前一起讀書的朋友在商人家裡當女僕,打九_九_藏_書掃房間、幫忙打理寵物狗。最初,她會為此流下屈辱的眼淚,但現在習慣了。而我不行。
——葉利欽的九十年代,我們對當時還有哪些記憶?那是快樂的時光……那是瘋狂的十年、恐怖的歲月,那是遐想民主的十年,又是災難的十年,那是一個黃金時代,也是自我膨脹的時代,是充滿著罪惡和卑鄙的歲月,也是格調鮮明的時代、野心勃勃的時代、暴風驟雨的時代,這就是我所處的時代……但是不屬於我!
——為什麼俄羅斯人出國后,常常可以很好地融入資本主義生活,但在國內,每個人又都喜歡談論「主權民主」,談論俄羅斯的特殊文明,談論「在俄羅斯人身上沒有資本主義的基礎」?
——我不去……我怕被大棒打破腦袋。
——我去村裡看望母親。鄰居說有人趁夜放火燒了集體農莊的居住區。人得救了,牲畜燒死了。村裡人還為此喝酒慶祝了兩天。你說資本主義……我們都是生活在資本主義制度下的社會主義的人……
——明天會發生什麼?我不在意……
——也許我是個傻瓜……但是我不想離開,我不能離開。
——俄羅斯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將作為一個帝國存在於世。我們不只是一個大國,我們還有特殊的俄羅斯文明,有自己的道路。
——我不去……我不會找借口,不參加政治秀。這些集會根本就是一場場廉價的表演。我們應該像索爾仁尼琴告訴我們的,為自己而活著,而不是為謊言活著。否則,我們不會前進一毫米,只能在原地繞圈。
——反正我是個帝國主義者。沒錯,我想生活在帝國。普京就是我的總統!如今我都不好意思被人叫作自由主義者,就像不久前羞於被稱為共產主義者,要是說出來,啤酒鋪邊上的男人們會直接上來扇你嘴巴。
我看見一個受傷的年輕小夥子,已經無法走路,我去扶他。「你支持誰?」他問我,「葉利欽還是馬卡紹夫?」他是支持馬卡紹夫的,就是說他是敵人。「那就去你的吧!」我罵了他一句。還有什麼好說的?很快,我們再次分裂成「白軍」與「紅軍」。急救車旁邊躺著數十個受傷者,各派人都有,我清楚地記得,他們的靴子都破了……他們都是普通百姓,都是貧困的百姓。我又聽到有人問:「你救的是誰,是我們的人嗎?」大家把「不是我們的」人扔在最後面,任由他們躺在人行道上鮮血直流……「您說什麼?瘋了吧!」「難道這就是我們的敵人?」這就是兩天內人們遭遇到的事情……氣氛在不知不覺中改變。站在我身邊的是完全不同的人,不太像那些兩年前與我一起在白宮的人了。他們手上拿著電棍,還有自動步槍,那是從卡車上領到的……戰爭!事態非常嚴重。電話亭旁邊死者成堆,旁邊是掉落的破舊鞋子,而白宮不遠處的一間咖啡廳卻仍然在營業,與平時別無二致。大家在喝啤酒,站在陽台上看熱鬧,如同看戲一般。這裏就是這樣……我親眼看到兩個男人抱著電視機從白宮出來,夾克口袋裡還揣著電話……有人開心地從高處向掠奪者開槍,大概是狙擊槍手。或者是朝人開槍,或者是朝電視機開槍……在大街上隨時都能聽到槍聲……(短暫的停頓)當這一切都結束了,我回到家裡,才知道我們鄰居的兒子被槍殺了。這孩子才二十歲。當時他站在街壘另一面……事實就是:當我們還在廚房裡和他們爭論時,另一邊已經在開槍了……這是如何發生的?我不希望這件事發生……因為身處人群中……人群是個怪物,當你熟悉的人身處人群中的時候,他就不再是平常與你坐在廚房裡聊天的那個人了。我喝了伏特加,喝了茶。我哪兒也不會去,也不會讓孩子們去……(沉默)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我們是在保衛自由,還是在參与軍事政變?現在我仍然有疑問……數以百計的人死亡,但是除了親人以外,沒有人記得他們……「為了建立在血泊中的痛苦……」(沉默)如果馬卡紹夫將軍勝利呢?會流更多血嗎?俄羅斯會崩潰嗎?我沒有答案,一直到1993年,我都相信葉利欽……
——我很驚訝還有這麼多蘇維埃政權的受害者。
——我們需要祈禱,而不是集會。是主給我們送來了普京……
——我今年十七歲,和朋友們一起來的。我了解普京什麼?我知道他擅長柔道,是柔道八段。我認為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我不支持反普京集會。運動主要是在首都,反對派大多集中在莫斯科和聖彼得堡,而外省都支持普京。我們的生活難道很糟糕嗎?我們的生活難道不比以前更好嗎?如果失去這一切,將是多麼可怕!大家都記得自己在九十年代的遭遇。我們不願意再次打破一切,再次流read•99csw•com血。
關於過去
——我們的父母生活在勝利者的國度,而我們生活在一個輸掉冷戰的國家。沒什麼可驕傲的!
——鬼才知道他們殺了多少人。但我們終歸有過一個偉大的時代。
沙皇是不現實的!
——有些事情是一定會發生的,很快就會出現。現在暫時還沒有形成一場革命,但有革命的氣味了。每個人都在等待:何人?何地?何時?
——放棄對另一種資本主義的希望吧。
——和蘇聯分子們有什麼可討論的?只要等到他們一批一批死去,然後我們按照自己的方式做事就行了。
我們的女鄰居從特維爾趕回來了,我和妻子曾不止一次資助她,在她裝修公寓的時候送給了她所有傢具。可就在那個早上,當一切都開始時,她看到我做出了擁護葉利欽的手勢而不是像往常一樣對她說「早上好」,便幸災樂禍地說:「你們這些資產階級,很快就要完蛋了。」說完就轉身走了。我怎麼也沒有料到會這樣,她為什麼會恨我呢?形勢彷彿回到了1991年……通過電視,我看到白宮在燃燒,坦克在開炮,曳光彈在天空穿梭,「奧斯坦金諾」電視中心在轟鳴……戴著黑色貝雷帽的馬卡紹夫將軍大喊:「沒有市長了,沒有紳士了,也沒有流氓了!」仇恨,到處都瀰漫著仇恨……充滿內戰的氣息。流血。魯茨科伊將軍在白宮公開號召開戰:「飛行員們!兄弟們!開起飛機吧!轟炸克里姆林宮!那裡是一幫匪徒!」不知怎的,這個城市瞬間到處都是軍事裝備,到處都是身著迷彩軍裝的人們。這時候葉戈爾·蓋達爾向「莫斯科人,熱愛民主和自由的所有俄羅斯人」發出了呼籲……一切都和1991年一樣……我們到廣場去了,那裡有成千上萬的人。我還記得自己和所有人一起奔向那裡,還絆了一跤,跌在一幅「為了沒有資產階級的俄羅斯!」的海報上。我立刻想象到,如果馬卡紹夫將軍勝利了,有什麼在等著我們。
——我害怕革命……我知道俄羅斯一定會發生暴動,毫無意義但冷酷無情的暴動。可是我坐在家裡也感到很慚愧。我不需要所謂的「新蘇聯」「重生的蘇聯」「真正的蘇聯」。我不接受這樣的做法:兩個人坐下來商議一下,就做出了決定:今天由他當總統,明天我來當總統。由他們左右人們。我們不是牛馬,我們是人。在集會中,我看到了一些以前從來沒見過的人:在鬥爭中鍛煉成長起來的六零后和七零后,有許多大學生,不久前他們還對此毫不在意,迷戀于電腦遊戲,他們開始流向我們……還有穿著水貂大衣的女人,乘著賓士車參加集會的時髦傢伙,不久前他們還熱衷於金錢、物質,熱衷於舒適的生活,但事實證明這些遠遠不夠,對他們遠遠不夠了,對我也一樣。現在人們不再挨餓,已經有充足的食物。那些精彩的標語海報都是民間創作:「普京,快自己走吧!」「我沒有投票給這些渾蛋,我的票投給了其他渾蛋!」有一張海報我很喜歡:「你們並不代表我們。」我們並不打算強攻克里姆林宮,我們只想表明我們是誰。我們離開時齊聲高喊:「我們還會回來的!」
——2012年5月7日,電視上:一列莊嚴的車隊,行駛在空空蕩蕩的城區,載著普京進入克里姆林宮進行宣誓就職。街上沒有人,也沒有車。典型的清場。數以千計的警察、士兵和防暴警察在地鐵口值班,防止莫斯科出現交通堵塞。把莫斯科變得如死城一般。
——國家付出了一切,成了西方的玩偶。我們按照他們的方式改革,會帶來什麼呢?我們都掉進泥坑裡了!我不參加這些集會,我要參加支持普京的集會!支持強大的俄羅斯!
——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畫面已經更迭了好幾次。而結果呢?「普京,下台!普京,下台!」還是老調子。我不想去參与這些表演。普京遲早會離開的,但他現在正坐在「君王」的寶座上。你們以前怎麼偷來,人家將來也怎麼偷去。依舊會留下又臟又亂的門廊,被遺棄的老人,玩世不恭的官員,厚顏無恥的軍警……收受賄賂被當成正常現象……如果我們自己都不改變,又怎麼改變政府?我不相信我們會有任何的民主。我們是東方國家,封建主義的國家……當道的是神父,不是知識分子……
——君主制,瘋了!腐朽的制度!
——在索洛韋茨基集中營大門口懸挂著一則布爾什維克口號:「以鐵腕推動人類走向幸福。」這是人類救贖的良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