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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難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靜無聲的塵土

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
難以污名的死者和寂靜無聲的塵土

這場戰爭是骯髒的!它本來發生在遙遠的地方,很遠……但是卻來到了我家。我還給奧列西雅掛上了小十字架……但也沒有保佑住她。(哭)
「我現在很害怕男人,更絕不能和那些從戰場回來的人相處……他們都是公羊!全都是公羊!準備回家前,我總要想帶些什麼,比如錄音機、地毯……一個醫院院長說:『我要把全部東西丟在這裏,我不想把戰爭帶回家。』我們雖然沒有把物質的戰爭帶回來,在靈魂中卻帶回了戰爭……」
其實這件事我已經講過很多次了。
在城鎮市場上,我跟一個車臣人聊天……十五年了,他們家鄉戰爭不斷,他們跑到這裏避難。他們散布在俄羅斯各個角落,但也像戰爭一樣,俄羅斯在與他們作戰……「專項行動」,這場戰爭是為了什麼?一個年輕車臣人說:「大媽,我不想打仗啊,我妻子是俄羅斯人。」我還聽過一個故事,可以講給您聽。一個車臣女孩愛上了俄羅斯飛行員。男孩很帥。他們私下約定,男孩把姑娘從她父母身邊偷偷帶走,私奔到了俄羅斯。他們順利結婚生子。但她總是哭啊哭啊,覺得對不起父母親。小兩口就寫了一封信給父母:請原諒我們,但我們是彼此相愛的……還轉達了俄羅斯親家母的問候。可是這些年來,這個車臣姑娘的哥哥們一直在四處找她,想要殺死她,因為覺得她令全家人蒙受恥辱——嫁了一個俄羅斯人,不僅如此,他又是俄羅斯飛行員,還轟炸過他們,殺過車臣人。他們根據信封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她家……最先趕到的哥哥把她殺死了,第二個趕到的哥哥,卻是想帶她回家的。(沉默)這是一場骯髒的戰爭,這場災難也降臨到了我家……現在我在收集各種信息,我讀了能夠找到的關於車臣戰爭的一切消息。我到處打聽,甚至想親自去一趟車臣,就讓他們在那兒打死我吧(哭),就是死在車臣我也是幸福的。這是作為母親的幸福。我還認識一個女人,她連兒子的一隻鞋子都沒有找到,一顆炮彈直接擊中了他。她對我說:「只要他能長眠在家鄉的土地上,哪怕只有他的碎片,我都會感到幸福……」可是她連這樣的幸福都沒有……「大媽,你有兒子嗎?」「我是有一個兒子,但我女兒是在車臣喪生的。」「俄羅斯人啊,我想問問你們,這場戰爭到底為什麼?你們殺死我們,打殘我們,又在醫院里治療我們。搶劫了我們的家園,之後又來建設。你們總是勸說我們,俄羅斯是我們的家,可是我每天都因為我的車臣人外貌要向警察送錢,好讓他們不要打死我,不要搶劫我。我向他們保證,我來這裏不是殺人的,我不想偷盜他們的家。他們既然可以在格羅茲尼殺死我,就能在這裏殺死我……」
奧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下士警員,二十八歲
「我也去過車臣。回來后,我的生活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我不能再把自己塞進這個框架中了。他們不願意給我工作:『啊,啊,啊……是車臣回來的啊?』我不願意和其他人往來,其他人都令我噁心。只有見到在車臣打過仗的,才感覺到兄弟一般……
想起她在收拾行李箱……我真想踩爛一切,撕爛一切。我咬傷了自己的手,哪怕雙手被紮起來。我無法入睡,全身的骨頭像斷掉一般疼,整個身體都在抽搐。我沒有入睡……我看到的是一些夢境,永恆的冰雪,永恆的冬天。整個天地都是銀色……好像看到有人和納斯佳一起行走,出沒於水中,但總是不能到達岸邊。全都是水……我看到了納斯佳,但奧列西雅很快從我眼前消失了……怎麼都找不到她……雖然這是在夢裡,但我嚇壞了。「奧列西雅!奧列西雅!」我大聲呼叫她的名字。她又出現了,但不像是活人,只是一張照片……在她頭部的左側有塊瘀青,就是子彈穿過的地方……(沉默)而她還在收拾行李箱……「媽媽,我要走了。我已經寫了報告。」「你是在單身撫養這個孩子,他們沒有權力讓你去。」「媽媽,如果我不去,我會被解僱的。你知道,我們都是強制性的志願者。但是你不要哭……那裡已經不再有人開槍,人們在搞建設了。我是去維護治安的。我也是去掙錢的,和別人一樣。」連姑娘家都去了,按理說應該一切正常了。
「我們的人民有足夠的耐心,這是肯定的。戰爭就是工作……」
「克里米亞沒有了,給了別人。車臣在打仗,韃靼斯坦蠢蠢欲動……我想生活在一個大國。我們米格戰機應該飛到里加去……」
我拿起那張通知書:「……故意……用工作配槍射入……」她把納斯佳留給了我,納斯佳只有九歲……我是又做外婆又做母親。我全身都是病,動過三次外科手術,已經沒有健全的身體了,又怎麼會有呢?我在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長大。那裡有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我們住在木板房裡。橙子和香蕉我們只在照片里看到過。我們只能吃到麵食,干奶粉和麵條……偶爾才能吃到肉罐頭。媽媽是戰爭結束后應徵去遠東的,當時號召年輕人去開發北方、征服北方,就像號召上前線一樣。像我們一樣衣衫襤褸的窮苦人都去參加偉大建設了。人人都是一貧如洗,就像歌里唱的:「在迷霧的後面,是原始森林的氣息」,書中也是這樣寫的。我們餓得全身浮腫,但飢餓驅使我們去建功立業。我從小就在那裡長大,也投入到建設中,和媽媽一起參加了貝加爾-阿穆爾大鐵路建設。我得到一枚「貝阿鐵路建設」獎章,還有一大摞獎狀。(沉默)嚴冬氣溫降到零下五十攝氏度,地面都冰凍三尺。白皚皚的山巒,下雪過後,即便天氣好的時候也是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但是我愛上了這片山巒。每個人都有一個大祖國和小故鄉,那兒就是我的小故鄉。薄板搭建的簡易房,廁所都在室外……但那是青春歲月!我們相信未來,一直都相信……我們相信生活將年年改善:那時候沒有電視機,誰都沒有!突然間它們就出現了。過去人們都住薄板房,突然開始提供獨立公寓了。領導人還承諾:「這一代蘇聯人將生活在共產主義制度下。」說的就是我這樣的人……我將要生活在共產主義社會了?!(笑)我進入大學函授部,成為了一個經濟師。那時候上學不用花錢,和現在不一樣。現在有誰會教我啊?為此,我要感謝蘇維埃政權。我曾在邊疆區黨委財務部工作。我給自己買了一件上好的貂皮大衣和一條上好的披肩,冬天就把自己裹在裏面,只把鼻子露在外面。我到各個集體農莊去檢查工作,集體農莊都養殖黑貂、狐狸、水貂。我們的生活都很不錯。我也為母親買了一件皮大衣……他們突然向我們宣布搞資本主義了……他們承諾說共產黨離開后一切都會好起來。但是我們人民不相信,我們是吃過苦頭的。人們立即跑去買鹽、買火柴。「改革」聽起來像「戰爭」,就在我們眼前發生,人們開始掠奪集體農莊的財產、洗劫工廠,然後他們用一點點小錢就算把它們買下了。我們用一生的時間建設出來的一切,只賣了幾個小錢。他們給人民發認購股權證,都是騙人的,那些認股證現在還躺在我的柜子里呢。奧列西雅的死亡通知書也在柜子里……就是幾張紙而已,現在這就是資本主義了?對這些俄國資本家我已經看九-九-藏-書夠了,他們不全是俄羅斯人,還有亞美尼亞人、烏克蘭人。他們從國家大量貸款,但沒有錢還。這些人的眼睛賊亮賊亮的,就像罪犯一樣。我對這種目光非常熟悉。以前在邊疆,到處都是勞改營和鐵絲網。是誰開發了北方?是囚犯和我們這些窮人,是無產階級。但是我們倒並不覺得自己是無產階級……
「我在那裡沒見過不喝酒不開槍的男人,他們喝醉了就開槍,隨便朝哪兒開槍。究竟是為了什麼?沒有人能回答。」
「……沒有撞上過大堆屍體的人,都以為屍體是沉靜不語,默不作聲的。其實在那裡總是有些什麼在發出聲音。要麼是屍體內的空氣出來,要麼是屍體里骨骼破裂,咔咔作響。簡直能讓人瘋掉……」

母親的故事

「那裡在打仗,這裏也在打仗。每天都有槍擊和爆炸。我們都害怕坐公交車,不敢坐地鐵……」
「我有兩個兒子,都還在學校上學。我要攢錢去收買當官的,讓他們逃過當兵……」
「帶回了錢,和朋友一起喝伏特加,買了一輛二手『梅賽德斯』……」
我希望……我盼望她那支部隊回來,我要好好問問他們,我要還原當時的真實情況……我需要知道為什麼彈孔在左邊,他們寫的卻是右邊。已經是冬天了,下雪了。我以前很喜歡雪。我的奧列西雅也喜歡下雪,她總是提前就拿出溜冰鞋,抹上潤滑油。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很久很久以前了。我好難過,好難過……我向窗外望去,人們正準備過聖誕節,四處去買禮物、玩具,往家裡拉聖誕樹。而我廚房裡的收音機一直開著。我在聽我們的電台廣播,聽地方新聞。我在等待。最後終於等到了消息:「梁贊的警察部隊完成執勤任務,已從車臣返回」,「我們梁贊人光榮地完成了軍人的職責」,「沒有給我們丟臉」……他們在火車站受到了隆重迎接。樂隊加鮮花,還頒發獎狀和貴重獎品。有人得到了電視機,有人得到了手錶……他們是英雄……英雄回來了!但是關於奧列西雅沒有任何人提及一句,沒有人再想起她……我仍然在等待,我把收音機貼在耳邊聽……他們應該會想起來的!開始播廣告了,洗衣粉廣告……(哭)我的女兒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有了。這不行!我的奧列西雅,她是第一個……這座城市裡第一個「車臣」棺材……一個月後又運來了兩具棺材:一名年紀大些的警察,另一個是年輕人。人們在葉賽寧市立大劇院為他們舉行告別儀式。全副武裝的儀仗隊,市民和市長獻花圈,各界講話。他們被安葬在英雄林蔭道上,這裏長眠著「阿富汗英雄」,現在又安葬了「車臣英雄」……我們這座城市的墓地中有兩條林蔭道,一條叫英雄路,還有一條,人們叫它土匪路。埋的是土匪內訌火併時死於槍戰中的人。改革就是槍戰。匪幫墓地的位置是最好的。棺材都是紅木鑲嵌金邊,就像一個電冰箱。沒有紀念碑,卻有顯赫的墓基。而英雄的紀念碑是國家建的。當然,士兵的紀念碑比較低矮,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的,雇傭軍是沒有的。我知道有個雇傭兵的母親為這事找到兵役辦公室去,遭到了拒絕:「你兒子是為了錢去打仗的。」而我的奧列西雅,她躺在遠離所有人的地方,只是一個普通的自殺者……嗚嗚嗚……(她說不下去了)我們納斯佳,政府給她的補貼只有每月一千五百盧布——差不多五十美元。真相在何處?正義在何方?補貼金這麼少,就因為她的媽媽不是英雄!如果她的媽媽殺過人,用手榴彈炸死過人,那就算是英雄了……但她媽媽是殺死了自己,沒有殺別人,那就不是英雄了!這怎麼解釋給孩子聽?我該怎麼告訴她?有人在一家報紙上發表了據說是奧列西雅的話:「我的女兒不會為我而羞愧……」那是在安葬后的最初幾天,納斯佳獃獃坐著,好像明白媽媽沒有了,或者是不知道媽媽在什麼地方。我告訴她:「你的媽媽,我們的奧列西雅沒有了……」她站在那裡,好像沒聽到我說話,我哭了,但她沒有哭。後來,我回憶奧列西雅的事情……她好像也不聽。這種狀態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甚至讓我發怒了。我帶她去看心理醫生。醫生說她是正常孩子,但是受到了強烈的驚嚇。我們又去她爸爸那兒。我問他:「你想帶走自己的孩子嗎?」「我帶她去哪兒呢?」他已經有另一個家庭,又有了孩子了。「那麼你就是拒絕了。」「在我年老的時候,突然有事情找我了。我哪兒有錢啊……」就是這樣一個爸爸,指望不上。奧列西雅的朋友們會來探望我們,納斯佳過生日的時候,她們總是湊一點兒錢送來。她們還給孩子買了電腦。朋友們都還記得她。
「鄰居的兒子失業了,整日喝酒。後來做了承包商,一年後從車臣帶了一箱子錢回來,買了汽車,還給妻子買了裘皮大衣和金戒指。全家一起去埃及度假……如今這年頭,要是沒有錢,你就什麼都不是。但是,從哪裡掙來那麼多錢呢?」
我和外孫女納斯佳兩個人待在家裡。我家電視機已經打不開了,早就由於老舊而壞掉了。我們期待著:「奧列西雅就快回來了,我們會買一部新電視機。」我們打掃衛生,洗衣服。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天我們特別開心,笑個不停。我的媽媽也來了……就是老外婆……她在菜園裡大聲說:「哦,姑娘們,你們怎麼這麼開心啊?瞧你們,好像從來都不會哭似的。」聽了這話,我的心卻沉了下去,奧列西雅那邊怎麼樣了?昨天是警察日,我們剛剛給她打過電話:她被授予「內務部傑出警官」徽章,我們向她表示祝賀。她說:「哦啊,我愛你們大家,我就盼著趕快回家鄉看看。」我的退休金一半都花在了電話費上,我只有聽到她的聲音,才能繼續熬過兩三天,直到下一次通電話……她安慰我說:「媽媽,你不要哭。我隨身攜帶著武器,但沒有開過槍。雖然這裡有戰爭,但也有安定的環境。早晨我聽過毛拉唱詩,這就是他們的祈禱。這裏的大山都好像是活的,不是死的,連最高的山頂上都有花草樹木。」還有一次她告訴我:「媽媽,車臣土地好像是泡在石油里。隨便在哪個花園裡挖一下,都能打出石油。」
奧列西雅臨走時高興地告訴我:「我是和克爾姆恰一起去。」她們兩個女人在同一部隊。奧爾加·克爾姆恰……在火車站告別時我見過她。奧列西雅對她說:「這是我的媽媽。」……那僅僅是很短的一次見面……也許現在對我很重要了。那天告別後,汽車開動了,開始演奏國歌,所有人都哭了。我本來站在馬路的一邊,又橫跨過去跑到另一邊,奧列西雅透過窗戶在喊我,我知道這是他們要轉彎了。我又穿過馬路,想再看她一眼,揮揮手。但他們直接開走了,我再也沒有看到她。我的心好疼。在最後一刻,她的書包的提手還斷了……也許,這是直到現在我還無法解開的心結,我的親骨肉啊……(哭)我按照電話號碼指南找到了克爾姆恰,打電話過去:「我是奧列西雅的媽媽,我想和您見個面。」她沉默了很久,然後帶著委屈,也帶著一種憤懣說:「我經歷了那麼多痛苦……還九_九_藏_書是讓我把這些都甩掉吧!」說完就掛斷了電話。我又打過去:「求您了!我需要知道……我求求您。」「我已經被折磨夠了!」我再一次打電話過去,大概是一個月後……是她媽媽接的電話:「我女兒不在家,她去車臣了。」又去車臣了?!您知道,在戰爭中有些人是可能得益的,有些人很走運……有的人不去考慮死,死亡今天很可怕,有時候卻又無所謂。他們在那裡工作六個月,就可以得到六萬盧布,足夠買輛二手車了,家裡這邊的工資還能被保留。奧列西雅在出發前,貸款買了一台洗衣機,還有手機……「都讓我來付。」她當時說。可是現在我們必須還貸款了。靠什麼還?賬單不斷地來,我們拚命還債……納斯佳有一雙舊運動鞋,已經小了,她從學校回來總是哭,因為腳趾擠得很痛。我們要還債,用媽媽自己的退休金還債,我們精打細算,到了月底還是什麼都剩不下來。你又不能夠向死人求救……
「車臣匪幫成了英雄,人權何在?!在車臣,他們帶著衝鋒槍闖到俄羅斯人的家裡——要麼我們殺你們,要麼你們滾開。先說『滾出去!』然後再殺人,還算是好車臣人。壞車臣人是上來就殺人。三步走:旅行箱,火車站,俄羅斯。圍牆上寫著:『請不要向俄國熊買公寓,那些房子遲早將是我們的』,『俄國人,不要走,我們也需要奴隸。』」
好,好吧,您就寫出真相吧,有誰會對此害怕?是政府,現在無人可及的政府……我們還有一件難題:武器和罷工。人們卧在鐵軌上,只是沒有領導者……人們早就想造反,可惜沒有普加喬夫!我已經知道,如果我得到一支槍……(向我展示一份報紙)讀過嗎?有個旅遊團參觀車臣。他們在軍用直升機上參觀被摧毀的格羅茲尼、被燒毀的村莊。在那裡,戰爭與建設同時進行。一邊開槍,一邊建設,一邊展示給遊人看。我們又要哭了,有人已經在出售我們的眼淚,還有我們的恐懼,就像出售石油一樣。
「都是偷來的……他們撕碎了俄羅斯,分了大蛋糕!」
連我媽媽在夢中也看到過這輛「尼瓦」。我去找過一個通靈女巫,把這張照片放在桌子上。(她指給我看)女巫說:「我看到了,這就是那輛尼瓦車……」
我是蘇維埃人,我媽媽也是蘇維埃人。我們建設過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我們也是這樣教育孩子的:以做買賣為恥,有錢並不等於幸福。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把生命獻給祖國,這才是我們最寶貴的東西。我一輩子都為自己是蘇聯人感到自豪,可是現在這些反倒成了羞恥,好像你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過去我們有共產主義理想,而現在推崇資本主義的理想。「我們無法憐惜任何人,因為我們自己也不被憐惜。」奧列西雅曾經對我說:「媽媽,你生活的那個國家早就不存在了。你是怎麼樣都幫不到我的。」那我們還能做些什麼?我們可以做什麼……(她停下)我想跟你說的話很多!太多了!但重點是什麼?對了,奧列西雅死後,我在她中學的筆記本里找到了她的一些話:「生命是什麼?」「我要為自己描繪出生活的理想……」她這樣寫道,「生活的目的,就是要提升自己,成為最高尚的人……」這都是我教給她的……(嗚咽)她去戰場了,其實她連老鼠都沒殺死過……一切都沒有像應該的那樣,但應該怎樣,我也不知道。他們都向我隱瞞實情……(大哭)我的女兒死得不明不白。絕不能這樣!偉大衛國戰爭期間,我的媽媽才十二歲,他們被疏散到西伯利亞。他們都是孩子,在那裡每天要在工廠工作十六個小時,像大人一樣。他們要憑餐券進食堂吃飯,領一小碗麵條和一片麵包。那哪兒能叫麵包啊!他們要為前線生產炮彈。有些孩子就累死在機器邊,因為他們太小了。為什麼那時候人們要互相殘殺,她後來才知道。但是現在為什麼還要殺人,她不明白了。沒有人能明白。這場戰爭是骯髒的!阿爾貢、古傑爾梅斯、漢卡拉……這些車臣的地名我都聽夠了,乾脆關掉電視……
我很快就會因為說出這些事情而死掉的——我為什麼要和你講?您什麼都幫不了我。只是寫了書,出了書,好人也只是讀過之後痛哭一場,至於壞人,那些大人物,他們連讀都不會讀。他們為什麼要讀?
過了一天,她的遺體送回來了。一整天都在下雨,棺木濕淋淋的,人們用毛巾擦拭著棺木。當官的不斷催促:快點,快點,儘快下葬,還要求我們「不要打開」,說「裏面凍住了」。但我們還是打開了棺木,仍然希望一切都是個誤會,希望裏面躺的不是她。電視上說:奧列西雅·尼古拉耶娃,二十一歲,年齡就不對。也許這是另外一個奧列西雅?不是我們的。「裏面凍住了……」他們送來的通知書上寫道:「……有預謀的自殺,用工作配槍從頭部右側射入……」一張紙對我算什麼!我必須親眼看到她,親手觸碰到她。棺材打開了:面孔跟活著時一樣,還是那麼好看……頭的左側有一個小孔,非常小,幾乎看不見……就好像是被鉛筆尖扎了一下。除了新聞報道的年齡外,還有一個謬誤之處:彈孔是在左側,而不是他們寫的那樣在右邊。她是和來自梁贊州各地的警察一起編隊去車臣的,但是來幫助我們安葬她的,卻是她工作的警察分局的同志們。他們也都在問同一個問題:怎麼會是自殺?這不是自殺,是從大約兩三米外開的槍……莫非是他殺?!領導們顯得很匆忙,他們的幫助其實就是督促。奧列西雅是頭一天深夜被送回來的,第二天上午就埋葬了,前後不到十二小時。我在墓地里痛哭……嗚嗚嗚……但是我渾身都是力氣……一般人不可能有這樣的力氣……他們把棺材蓋釘死了,我又給打開了。我用牙齒也能咬開釘子。墓地里沒有當官的,所有人也都避開了我們。國家利益第一,連教堂都不願意為我們舉行安魂儀式:她是個罪人,神不會接納有罪的靈魂……因為……怎麼會這樣呢?現在我還是經常去教堂,為她點上一根蠟燭。有一次我問牧師:「難道上帝只愛無罪的靈魂嗎?如果是這樣的話,他還在那裡做什麼?」我把一切都告訴了牧師,這件事我已經講過太多次了……(沉默)我們那座教堂的牧師很年輕,他聽了也哭了:「您怎麼還活著,而沒有被送到瘋人院?主啊,賜福她的女兒去天國吧。」他為我的女兒做了禱告。人們常說:只要有男人在,女人是不用開槍的。這都是醉話。每個人都知道,人們在那裡總是喝得不省人事,有男人也有女人。悲哀已經攫住了我,堵住了我的喉嚨……
「這是劊子手的工作,我們在為黑手黨賣命,他們卻還沒有給我們報酬。他們欺騙了我們。我不是在這裏,不是在大街上殺人,而是在戰爭中殺人。我看到過一個被這些野狗強|奸過的俄羅斯姑娘。他們用燃燒的香煙燒她的乳|房,就是為了聽她更凄慘的呻|吟……
還有人說過另一個版本……他們在哨位上放行車輛。所有人都忙前忙后,四處奔走,好像出了什麼事,其實都是在賺錢,以任何手段賺快錢。有人運送走私品,貨從哪裡來的我不說,我不會說謊。反正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只要給錢就放行。那是一輛尼瓦牌越野車,所有人都記得有輛「尼瓦」不要碰…read•99csw.com…但是這輛車被奧列西雅碰上了,不知為什麼她就沒有放過這輛車,他們就向她開了槍……她偏偏就沒放過這輛車,於是他們就向她開了槍……她攔下過很多黑錢,得罪了某些人物。好像此事還涉及高級官員……
幾天之後,我們又見了面。
為什麼他們要被送到那裡去?他們不是為保衛祖國而作戰,而是為了保護石油開發。一滴油現在值一滴血……
我的一個鄰居跑出去了,過了一小時又一個鄰居跑出去了。我還在想:「她們為什麼要跑出去?」過了一會兒,她們又像沒事一樣跑了回來,但是沒坐多久又走了。電視上已經播過好幾次了……
只要我的心臟還在跳動,我就會尋找真相。我不怕任何人!我可不是擦地板的破布,也不是小蟲子,你又不可能把我關回到小盒子里。你們是用潮濕的棺材把女兒送回給我的……
我的媽媽決定一個人離開,回到了梁贊,我們的故鄉。窗外已有槍聲響起,蘇聯在分裂。偷盜,搶奪,匪幫成為主人,有智慧的人倒成了傻瓜。我們創造了一切,但是這些都給了強盜……怎麼會是這樣?我們兩手空空而去,只帶著自己破破爛爛的雜物,而把工廠都留給了他們,還有礦山……我們坐火車走了半個月,帶著冰箱、書籍、傢具、絞肉機……就是這樣……兩個星期里我一直望著車窗外:俄羅斯大地沒有盡頭,沒有邊際。俄羅斯母親太偉大、太富饒了,但是內部必須建立起秩序。那是在1994年,已經是葉利欽時代了。家裡等著我們的是什麼?在故鄉,教師們在亞塞拜然人的售貨亭賣水果,賣餃子,掙些小錢。從火車站到克里姆林宮,莫斯科也是個大市場,到處都是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乞丐。我們都是蘇聯人!蘇聯人!每個人都感到羞愧,尷尬。
我搜集蛛絲馬跡,隻言片語……終於有人醉酒走漏了消息。當時有七十多人在場,難免有人竊竊私語。我們的城市不是莫斯科,地方不大,什麼事都傳得快。今天我已經能還原出當時情景和事情發生的過程……就在警察日那天,他們搞了一次大規模狂飲聚會。大家全都喝得爛醉,搞到酒氣熏天,混亂不堪。要是奧列西雅和自己部門同事一起去車臣,一切就會不同,可那是一個混編部隊,都是陌生人……她被分到了交通警察部門。交通警察就是國王,口袋裡裝滿金錢。他們帶著衝鋒槍橫在路上,隨意索賄,所有人都要付錢給他們。那是個黃金崗位!男孩子們愛胡鬧,殺人、醉酒、搞破壞,是戰爭中的三大樂事。他們喝高了,就像嗑了葯,眼睛裡布滿了帶刺的鐵絲網,獸|性大發……像是要強|奸那裡所有的姑娘,還有他們的女戰友。奧列西雅要麼就是沒有服從,要麼就是後來威脅過他們:「我會把你們統統抓起來。」於是他們沒有放走她。
已經不擦眼淚)這就是我的奧列西雅曾經待過的地方,她去過的地方……這場骯髒的戰爭……它曾經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現在卻就在我家裡。兩年來,我敲過很多門,去過各級機關。我寫信給檢察院,從地區的到州的檢察院,一直到聯邦總檢察長……(指給我看一摞信函)這是我收到的回執——回執都堆成山了!「根據您女兒死亡的事實,我們通知您……」所有人都在說謊:說她死於11月13日,事實上是11日;她的血型是A,卻寫成了AB;時而說她穿軍裝,時而說她穿便裝;彈孔明明是在左側太陽穴附近,他們寫的卻是在右側……我還寫了請願信給我們地區的國家杜馬議員,我曾經選過他,為他投過一票。我相信我們的政府!我去過他的接待處。當我站在國家杜馬大廈第一層,我的一雙眼睛好像拳頭一樣有力!我看到了一個裝飾品攤位:鑲有鑽石的金戒指,黃金和白銀復活節彩蛋,還有項鏈吊墜……我一輩子也賺不夠錢買一顆最小的鑽石和一枚小小的戒指……我們的議員們,人民的代表們,他們哪兒來的那麼多錢?我和媽媽只有誠實工作換來的一摞獎狀,他們卻有俄羅斯天然氣公司的股票。我們只有一些紙,他們卻有大把鈔票。(憤怒地沉默)我徒勞無功地去找他們,在那裡多次枉然痛哭……還是把斯大林找回來吧,人們期待斯大林!他們奪走了我的女兒,只運回一口棺材,一口濕棺材……甚至都沒有人願意跟一個母親說幾句話……(哭泣
「他是個外科醫生,我還以為我們是相愛的。但是在離開戰場回家前,他對我說:『不要打電話給我,也不要寫信來。如果我回到家鄉和一個漂亮女人約會,被妻子撞見,就太尷尬了。』我倒不是美女,但是我和他在手術室里站了三天三夜。這樣的一種感覺,比愛情還強烈……」
只要我的心臟還在跳動……(絕望)我就要繼續找我的女兒。我想知道我的女兒到底是怎麼死的。我不相信任何人。
「我要陪你去埃及,一起去看金字塔。」——女兒一直有這個夢想。她想讓我開心高興,我們的日子太苦了,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要是你到城市裡去,廣告無處不在:買車吧,貸款吧,買吧!拿去吧!在所有商店裡,大廳中央都擺著一張甚至兩張負責貸款的桌子,桌前總是排著隊。人們已經厭倦了貧困,都希望過上好生活。但是土豆和通心粉吃完以後,我不知道他們怎麼活下去,連無軌電車車票錢都不夠。技校畢業后,奧列西雅又考進了教育學院學習心理學,但入學一年後就沒有錢支付學費了,只能中途輟學。我媽媽的退休金摺合成美元只有一百塊,我也只有一百元。上層的人們都在經營石油和天然氣,但是美元不是流向我們俄羅斯老百姓,而是流進了他們的口袋裡。我們這樣的普通百姓,逛商店只能看看,就好像是在參觀博物館一樣。電台里說,有些蓄意的破壞行為,就是為了激怒人民。他們說,去愛有錢人吧,富人會救助我們,他們會提供就業機會……電視上總是播放富人是如何度假出行,他們帶游泳池的房子、園丁、廚師,就好像沙皇時代的地主……晚上的電視節目都那麼噁心,還不如去睡覺。以前很多人投票支持亞夫林斯基和涅姆佐夫,我曾經是一名社會工作者,曾經為選舉而奔波。我那時是個愛國者!我喜歡年輕英俊的涅姆佐夫。但後來我們看清了一切:民主派也想自己過好日子,把我們老百姓都忘記了。普通人不過是一粒沙子,一點塵埃……於是人們又轉向了共產黨,在共產黨領導下是沒有億萬富翁的,所有人的錢都不多,但也夠花了,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人人平等。
「歐式裝修花去了我們最後一分錢。好在我們在通貨膨脹前就買好了義大利瓷磚,還是以前的價格。我們安裝了塑料窗、防盜門……」
從療養院回來后,我媽媽的第一句話就說:「我的孩子,你會被送進監獄的。他們不會讓你查到真相的。」發生什麼事情了?原來……我剛剛離開家去療養院時,警察就給她打來了電話:「二十四小時內這個人要出現在小屋子裡,屆時不到,將予以懲處……拘留十五天……」媽媽本來就是個被恐嚇壞了的人,我們那兒的人全都被恐嚇壞了。偏偏我就是個無所畏懼的人。不僅如此,他們還來盤問我的鄰居,問我們是什麼人,平時都幹什麼,還調查關於奧列西雅的事:是不是有人看到過她喝醉?或者吸食毒品……還向診所要我們的醫療卡,要檢查我們家有沒有人在精神病院登記過。我的精神受到了極大侮辱!我憤怒了!我拿起電話報警:「有人在威脅我媽媽……,你們有什麼問題非要騷擾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不可?」過了一天,他們給我發了一份傳票,算是了結此事:「請至此處接受調查,某某某調查員……」媽媽淚流滿面:「他們要抓你去坐牢了。」我有什麼好怕的?呸!應該讓斯大林從墳墓中復活!我希望他從墳墓中爬起來!這是我的祈禱……他隨便就可以把我們現在這些當官的銬起來拉去槍斃。輕而易舉!我不會可憐他們。我想看到他們痛哭流涕的可憐相!(哭泣)我來到一間小屋子,那個調查員叫費丁。我站在門口尖刻地問他:「您想拿我怎麼樣?把我的女兒裝進了濕棺材還不夠嗎?」「你這個沒文化的女人,還不知道你是在什麼地方嗎?在這裏,要提問的是我們……」起初,他是一個人,後來把奧列西雅的領導克里姆金也找來了。我終於見到他了!他一進門,我就上前質問:「是誰殺了我的女兒?告訴我真相。」「您的女兒是個傻瓜,她瘋了!」啊,我不能聽這種話!絕不能……我全身熱血都涌了上來……他一邊大叫還一邊跺著腳。這下可好!他們激怒了我,逼得我像貓一般尖叫著撲上去抓他們。就是說我瘋了,反正我女兒也瘋了。而他們的目的,就是讓我閉嘴,嗚嗚嗚……九_九_藏_書
那是在2006年11月23日,電視上播出了,鄰居們全都知道了,全城都傳開了……
整整一夜我們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兒子早上打來了電話:「媽媽,你上午在家裡吧?」「你要幹啥?我正準備要去商店。」「你等等我。等你送納斯佳到學校,我就過來。」「就讓她留在家裡吧。她今天有點兒咳嗽。」「如果她不發燒,還是送她去學校吧。」我心裏一沉,好像全身都被刺了一下。趁納斯佳跑開,我走到了陽台上。我看到:兒子不是一個人來的,是和他媳婦一起。我不能再等了,再過兩分鐘我就會跳下去!我跳到樓梯口對著下面大喊:「奧列西雅在哪裡啊?」顯然我叫得太猛,聲音都嘶啞了……他們也大聲回答我:「媽媽!媽媽!」他們走出電梯就站住了,不發一語。「她是……在醫院嗎?」「不是。」我眼前頓時天旋地轉。後來我就垮掉了,什麼都記不住了……不知從什麼地方來了很多人,所有的鄰居都打開了門,把我從水泥地上扶起來,大家都在勸我。我趴在地板上,抓住他們的腳和鞋子親吻:「善良的人啊,親愛的……她不能拋下納斯佳啊,那是她的小太陽,是照進她窗口的陽光啊……親愛的——人們——啊……」我不斷用額頭撞著地。最初幾分鐘內,我就是怎麼都不相信,完全不能接受,雙手在空氣中亂抓。我的女兒她不會死的,就是殘廢了也會回來的。失去雙腿或者雙目失明都沒有關係,我和納斯佳會牽著她的手走路的。只要活著回來就行!我想要找個什麼人問問這件事,我跪著乞求他們……
我的女兒很漂亮。上學的時候她喜歡滑冰。學習成績中等……算是良好吧……十年級時,她愛上了羅姆卡。我當然反對,他比她大七歲。「媽媽,如果這是愛情呢?」嗯,愛情是沒有理智的,但是他從沒有打過電話給她,她只是單相思……「為什麼總是你打電話給他?」「媽媽,如果這是愛情呢?」羅姆卡是她唯一看得上的人。她愛得把自己媽媽都忘了。畢業舞會的第二天,他們就登記結婚了,因為已經有了寶寶。羅姆卡喜歡喝酒打架,她就只能哭。我很恨羅姆卡。他們這樣生活了一年。他的嫉妒心很強,把她的好東西都剪碎了。他抓著她的頭髮,繞在手上,把她的頭往牆上撞。她默默忍受著一切……誰叫她不聽媽媽的話呢。只要……反正是……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但最後她終於離他而去。去哪兒啊?回到媽媽身邊來……「媽媽,救救我!」可是他也帶著東西到我們家來一起住了。那天睡到半夜,我醒過來,聽到隔壁有抽泣聲……我打開浴室,看到他正踩在她身上,手裡拿著一把刀子。我衝上去搶過刀子,把自己的手割破了。還有一次,他弄到了一支手槍,我想,這大概是氣槍不是真槍吧。我把奧列西雅從他身邊拉開,他就把槍對著我說:「你給我閉嘴!」她一直哭啊哭啊,直到他們徹底分開。是我把他趕出去的……(沉默)又過了……嗯,過了不到半年時間,女兒下班回家告訴我說:「羅姆卡結婚了。」「你從哪兒知道的?」「他在城裡送我走了一段。」「怎麼回事?」「沒什麼。」他很快就結婚了,而她依然保持著對愛情的天真,總是忘不掉他。(她從一沓文件中抽出一張)法醫是這樣寫的:頭部右側中彈,但是彈孔卻是在左側。很小的小孔,也許法醫根本就沒有見過她的屍體?他只是被命令這樣寫的,他們一定給了他很多錢。
她打開櫥櫃門,裏面的水晶酒杯旁放著一些文件和照片。她拿出它們擺放在桌子上。
「俄羅斯跪倒在地,但是並沒有被打敗。我們是俄羅斯愛國者!必須向祖國效忠!有一個笑話:士兵和軍官同志們,如果你們在車臣表現良好,祖國將把你送到南斯拉夫『休假』。要去歐洲……他媽的!」
來了很多人,房間里全是陌生人。他們給我灌了葯,我躺在那兒,已經清醒過來,他們又叫來了救護車。戰爭就在我家裡發生了……人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沒有人理解別人的悲傷,只有上帝能理解。嗚嗚嗚……每個人都以為我睡著了,其實我躺在那裡聽著一切。我好痛苦啊,非常痛苦……
兒子一再忍耐,又忍耐,最後終於忍無可忍了。他開始斥責我說:「媽媽,除了中風,你是什麼都做不到的。」他把我送進了療養院。可以說我還拼了老命大吵大鬧了一番。在療養院里,我結識了一個好女人,她的女兒死於流產,我們相擁而泣,成了好朋友。最近我打電話給她,才知道她已經死了,是在睡夢中死去的。我知道她是憂鬱而死…………我為什麼沒有死?死亡會使我感到幸福,但我沒死。(流淚)
我現在都能做警察局的工作了……調查事故現場,給犯人做筆錄。如果這是自殺,那麼槍上應該有血跡,手上應該有火藥味,這些我都懂了……我不喜歡看電視新聞,全都是謊言!日日有兇殺……天天有偵破……這些就是一切,我卻絲毫沒有放鬆。每到早晨,我常常手腳發麻,無法起身,應該就躺在床上。但一想起我的奧列西雅,我還是要起來,要出去……
有一次我乘坐郊區電氣火車,對面坐著一個男人:「哦,大媽,我們一起乘車?讓我們認識一下吧……」他自我介紹說,「我以前是官員、獨立企業家、蘋果黨員,現在是失業者。」我總是在別人沒有問什麼之前,就自我介紹了:「我有個女兒死在車臣,是個下士警員……」他說:「都告訴我吧……」我已經給人講過很多次了,現在又講給他聽。(沉默)聽過之後,他開始說起他自己……read•99csw.com
早先我理解我們的生活,理解我們的生活方式……可是現在我不理解………不明白了……
「一位車臣老人站在那兒看著我們滿車的退伍軍人。他一邊看一邊想這些正常的俄羅斯小夥子,都是剛剛才當過衝鋒槍手、機槍手、狙擊手的人……我們身上穿著新夾克衫和牛仔褲。都是怎麼買的?因為在車臣賺到了錢。工作是什麼?就是打仗、射擊,那兒還有兒童和美女。但是只要拿走士兵的武器,他們馬上就成了平民,成為拖拉機手、公交車司機、大學生……
我一直在等一個電話,等了很長時間。部隊回來了,指揮官和奧列西雅的同事們都回來了。他們會打電話來的,一定會!但是電話鈴一直沒有響……我開始自己尋找他們的姓名和電話號碼。部隊的指揮官是克里姆金,我在報紙上看到過他的名字還有事迹!所有報紙都說他們是俄羅斯的英雄,梁贊的勇士!甚至一份報紙還刊登了他的文章,說他感謝部隊出色完成任務,部隊光榮履行了責任……一再提到榮譽……我打電話給他工作的警察局:「請找克里姆金少校。」「請問是誰找他?」「柳德米拉·瓦西里耶夫娜·尼古拉耶娃,奧列西雅·尼古拉耶娃的母親……」「他不在辦公室。」「他很忙。」「他外出了。」你是指揮官,你本應該自己來找我,告訴我那裡發生了什麼事。你應該來安慰我、感謝我才是。其實我這就明白了……(她哭了)我哭了,但我流的是憤怒的淚水……我當時不放奧列西雅走,懇求她不要去,但是我的媽媽說:「既然需要,就讓她去吧。」需要!現在我痛恨這個詞!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我了……我憑什麼就得去愛祖國?我們得到過承諾,民主會讓所有人過好日子,到處都是正義、公平和真誠。這一切都是謊言……人只是一粒灰塵、一粒塵埃……的確,現在商店裡應有盡有。挑吧!揀吧!在社會主義制度下是從沒有過的。當然,我只是一個普通的蘇聯女人,現在已經沒有人聽我說話了,因為我沒有錢。如果我有錢,就是另一個故事了。他們就會害怕我,那些渾蛋領導們,現在就是金錢統治一切……
臨出發的那個晚上,朋友們都來和她告別。直到現在我還全都記得,他們聊了一整夜:
「俄羅斯士兵和軍官在車臣被俘虜以後,士兵都要被斬首,軍官卻被放掉:『你走出去,也就瘋了!』我還看過一些錄像,俄羅斯俘虜被囚禁在地下室,他們會切掉俘虜的耳朵和手指……畜生!」
他們把奧列西雅的東西轉交給我:上裝、裙子、金耳環和項鏈。衣服口袋裡還有花生和兩個小巧克力棒。顯然是她準備的聖誕節禮物,想讓誰把東西帶回家。我的心好痛,很痛苦……
「孩子們都長大了,還是他們小時候叫人開心……」
「我們生活在鐵絲網裡面,周圍都是瞭望哨和雷區,那是一個緊緊封閉的世界。一個禁區。不能出去,否則會被打死。侵略者必死!所有人都喝酒,都喝到畜生一般。一天又一天,你看到的都是破碎的房屋,看到東西怎樣被拉走,人們怎麼被殺死。你的內心會突然產生一種快|感!它不斷在擴展,只要你有能力,就可以讓自己得到很多……你,只是一個醉醺醺的畜生,手上握有武器。在你的頭腦里,其實只有一顆精|子。
「我是去追求浪漫的!所以人在我上面笑個不停。而且說實話,正是愛情不如意,我才拋棄家中一切出走的。對我反正都一樣,要麼車臣人開槍打死我,要麼我自己無聊至死。」
「我有一個朋友,我們曾一起在部隊服役。他住在格羅茲尼,鄰居是車臣人。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車臣朋友對他說:『我求你,快搬走吧!』『為什麼?』『因為我們的人很快就要來殺你們了。』他們只好搬出那個兩居室公寓,現在住在薩拉托夫的集體宿舍里。不許他們帶走任何東西:『就讓俄羅斯給你們全都買新的吧,這些都是我們的了!』車臣人大喊。」
「我要去車臣!我需要錢來辦婚禮。我想結婚。那是個漂亮姑娘,她不會等我太久……」
「俄羅斯是個偉大的國家,不是一個帶開關的燃氣管道。」
我和一個女人交談過……她現在是一個護士。我不知道她那時候去車臣是做什麼,反正當時可能很快樂,如今她卻很兇惡,和我一樣很兇惡。有很多受過傷害的人,至今都保持著沉默,但是內心怨恨很深刻。人人都想成為新生活的贏家,但這就像是買彩票,贏家畢竟很少……又沒有人願意沉淪到最底層。所以現在人們都怨氣衝天,很多人懷恨在心。(沉默)也許奧列西雅會以另外的身份回來,但我一定不認識她了……嗚嗚……(沉默)最後,這個女人對我袒露了心中的秘密:
我找到了奧列西雅最後時刻和她在一起的兩個人……這是兩個證人。檢查站的崗哨亭有兩米到兩米半見方。那天是夜班。他們一共三個人。第一個人在電話中對我說:「是的,她來了之後,我們交談了兩三分鐘……」之後他離開了,要麼是出去解手,要麼是有人喊他。再後來,他就聽到門后啪的一聲,他甚至起初沒有想到那會是槍聲。他回來后,看到她已經躺在地上了。情緒呢?她當時情緒如何?情緒很好,和往常一樣正常……「你好。」「你好。」他們還互相笑著打過招呼,嘻嘻哈哈一番……第二個證人,我打電話到他工作的地方,他沒有來和我單獨見面,他們也不讓我和他接觸……她開槍時,他就在旁邊,但就在那最關鍵的一刻,好像他轉過身去了,就是那一秒鐘……崗哨亭就兩米多見方那麼大點的地方,但是他說什麼都沒有看到。您會相信嗎?我懇求他們:請告訴我吧,我需要知道,我絕不會告訴任何人,我求您了!他們都像被燙到一樣避開了我。是上級命令他們保持沉默。他們要保住肩章,或者是美元封住了他們的嘴巴……(嗚咽)從一開始她去當警察時,我就不喜歡:我的奧列西雅去當警察?我可不喜歡!無論如何都不喜歡,是啊……她受的教育是技術學校,還上過一年大學,可是一直沒分到工作。警方倒是馬上錄用了她。我很害怕……警察,這是一門生意,就像黑手黨……人人都害怕警察,每個家庭都有人受過警察的害。在我們的警察局一直有拷打和殘害事件。人們怕警察就像怕匪徒。上帝保佑!在報紙上你會讀到:這些人叫作「戴肩章的惡狼」,警察局裡既有強|奸又有殺人,在蘇聯時代就是這樣……您驚訝嗎?就算是這樣,其實很多人都不會去說,不會去寫……這樣我們才會感覺到自己是被保護的人。(思索)也有一半的警察打過仗,或者在阿富汗,或者在車臣。他們殺過人,他們的內心也恐懼不安。他們在那裡其實是與平民作戰。現在的戰爭都是這樣:不僅僅是士兵之間開戰,還與平民開戰,與普通百姓開戰。對他們來說,所有人都是敵人:男人、女人、兒童。在這裏,他們要是在自己的家鄉殺人,事後還要假裝震驚,還得做出解釋,在車臣就沒有必要解釋……「媽媽,」奧列西雅和我爭論過,「你錯了。一切都取決於具體的人。女警員是很美麗的,穿著藍色襯衫,戴著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