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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勇氣和勇氣之後

第二部 空虛的迷惑

沒有修飾的十個故事
勇氣和勇氣之後

——一切都是按照既定的劇本走,一切都在原地繞圈子。人民就是一群羚羊,權力是一頭母獅。母獅從羊群中選擇了一個犧牲品,把它吃掉。其餘的羚羊看了母獅一眼,繼續低頭吃草。母獅就按照順序一隻一隻挑選羚羊。每當母獅子推倒一隻犧牲品時,剩下的羚羊都鬆了一口氣:「不是我!不是我!我還可以活下去。」
「腦子炸了!」
——我只有二十歲。今後怎麼活下去?我想我還會到城裡去,但是我會害怕抬起眼睛……
——他們的工資提高了兩倍、三倍……我怕他們真會開槍。
「有一則『蘇聯分子』的笑話是這樣說的:兇惡如狗,沉默似魚。」
——我不是去參加集會的,本來只是到廣場上和朋友做伴,在海報和氣球中閑逛一下。而且說實話,我喜歡上了那裡的一個小夥子……事實上我是個無動於衷的旁觀者,排斥政治。我就喜歡油煎大餅,對善惡之爭感到厭煩……
「那是你們的革命,我們還是蘇維埃政權」
「把臉對著雪地,婊子!」
我買了回家的車票。在城裡的時候,我很想念我的鄉村。當然,我不知道我想念的是怎樣的鄉村,大概我是懷念童年時的鄉村。當時爸爸總是帶著我從有蜂巢的大木架子上取蜂蜜。他先用煙把蜜蜂熏走,以免蜜蜂蜇到我們。小時候我很可笑,我以為蜜蜂也是鳥……(沉默)我喜不喜歡現在這個村子呢?年復一年,他們還像以前一樣過日子。跪在地上用鐵鏟挖自家菜園裡的土豆,喝自己釀造的酒。他們每天喝酒,到了晚上連一個清醒的人都見不到。他們投票支持盧卡申科,為蘇聯解體惋惜,為戰無不勝的蘇聯軍隊惋惜。有一次在公交車上,一個鄰居坐在我旁邊,喝醉了酒大談政治:「我真想親手痛打每一個腦殘的民主分子。他們給了你們什麼?好吧,說實話!對這些人開槍是必要的。我的手絕不會哆嗦。美國必須為這一切負責……希拉里·柯林頓……我們的人民是堅強的。我們經受了改革的苦難,我們也一定會挺過革命的動亂。我從一個聰明人那裡聽說,這場革命是猶太人策劃的。」公交車上所有人都支持他:「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打開電視,全世界到處都在轟炸、開槍。」
——他們把一張紙墊在我后腰上,這樣就不會留下痕迹,然後用一個裝滿水的塑料瓶打人……
「少廢話,我們必須做點什麼。如果每個人都害怕……」
我坐在去白俄羅斯的火車上,難以入睡。半睡半醒,蒙矇矓矓……一會兒夢見我在監獄里,一會兒在宿舍里,一會兒……全都回憶起來了,耳邊有男人和女人的喧鬧聲……
「在十六歲的時候,我責怪父母總是前怕狼后怕虎,因為我爸爸有個工作。我以為他們都是愚蠢的,而我們截然相反!我們要走出去!我們要說話!可是現在我和他們一樣,也成了順民,循規蹈矩。根據達爾文的理論,不是強者生存,而是適者生存。中庸者才能夠活下去並且繁衍後代。」
一個夜間警衛換了幾次班。面孔我不記得了,他們都穿著相同的制服。但是有一個人……我現在就是在大街上也能認出他,我會通過他的眼睛認出他。年紀不大也不年輕,一般男人,沒有什麼特別。他做了什麼?他打開囚車的門,敞開了很長一段時間,看到我們凍得發抖,他就特別開心。我們所有人都穿著夾克和人造皮革的廉價靴子。他一邊看著我們一邊笑。他並不只是奉命而行,而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這樣做的。另一個警察就遞給我一塊巧克力:「喏,拿著吧。你幹嗎要跑到這個廣場上來?」人們說,要理解這一點,就必須讀索爾仁尼琴。我在學校的時候,就在圖書館借到一本《古拉格群島》,但當時我對他不了解。那是一本很厚很枯燥的書。我只讀了五十頁,就讀不下去了,十分遙遠的故事,就像是特洛伊戰爭。斯大林是一個說爛了的主題。我和我的朋友們對這些事情的興趣不大。
——審訊我的人是一個受過教育的人,和我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原來我們還喜歡同一些書,比如鮑里斯·阿庫寧、安伯托·艾柯……「你是怎麼撞到我手上來的?」他說,「我是專門對付腐敗分子的。那可是個美差!他們的事情一切都很清楚。可是你的案子……」他很不情願做這個活,覺得受了羞九*九*藏*書辱,但他還是做了。像他這樣的人成千上萬:官員、審訊員、法官。一些人打人,另一些人在報紙上說謊,第三種人抓人、判決。斯大林時代的國家機器並未荒廢。
雙方對峙:我們和他們。這邊有一類人,那邊是另一類。這看上去很奇怪……一些人舉著標語和畫像,另一些人則全副武裝,組成戰鬥隊形,手持盾牌和警棍。他們都是肩寬背闊的傢伙,真正的美男子!他們怎麼會對我們動手?他們會打我嗎?他們都是我的同齡人,我的同代人。事實上他們當中就有從我們村裡出來的小夥子,我都認識。當然,他們現在站在這裏了。我們村裡有很多人來明斯克當了警察:克利卡·拉圖什卡、埃里克·卡茲納切耶夫……都是很正常的小夥子。他們和我們都一樣,只不過是戴了肩章。他們會來進攻我們嗎?簡直不敢相信……哦,不管怎樣吧……人們嘲笑他們,調侃他們,還勸說他們:「弟兄們,你們難道會向人民開戰嗎?」雪還在下著,下著。然後……嗯,有點兒像閱兵了……軍令傳來:「隔開人群!保持隊形!」大家一時都沒有反應過來……因為這是不可能的……「隔開人群!」出現了瞬間的寂靜。接著,突然響起盾牌的聲音,有節奏的盾牌撞擊聲……他們行動了……以橫排隊列推進,用盾牌和警棍撬開空間,就好像獵人追逐野獸,捕捉獵物。他們前進,前進,前進。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的士兵,除了在電視上。後來我從一個同村小夥子那兒得知……上級這樣開導他們:「如果你們在示威群中看到的是活人,那可就太糟糕了。」他們都是像狗一樣被訓練。(沉默)呼喊聲哭號聲響起一片。有人大叫「他們打人了!他們打人了!」我親眼看到他們在打人。要知道,他們打人時會產生亢奮的感覺,產生快|感。我記得他們打人時的那種愉悅……彷彿是在訓練中。一個少女的聲音在尖叫:「你在做什麼啊,渾蛋!」這尖利的高音,衝破了喧囂。那情景真是太可怕了,一時間我閉上了眼睛。我穿著白色外套,戴著白色帽子,一身潔白地站在那裡。
「我不去。去了會被學校勒令退學,並且被抓去當兵,帶著自動步槍到處奔波。」
——橙色的,就是狗尿撒在白雪上的顏色。但是,它可以轉變成紅色……
「……不想認為他們這樣做是自願的」(牢房裡的談話)
我在莫斯科上學,經常和朋友一起參加莫斯科的集會。很亢奮!我很喜歡在那裡看到的人們。當我們走上明斯克廣場時,我還記得當時那些人的面孔。但我不認識自己的城市了,也不認識那裡的人們。他們已經變成另一類人了。但我還是很想家,非常想家。
「恐懼,是一種疾病……」
「沒有用!軍車上坐滿了光頭佬,轟轟開過來,警棍朝著你腦袋瓜子掄,僅此而已。政權就應該是強硬的。」
「我只是個小人物,一切都事不關己。我從來沒有投過票。」
「它可以轉變成紅色」
——他們把我們趕進一個簡易板房。整夜都要對著牆站著。早晨又下令:「跪下!」我們就都跪下。又命令說:「站起來!舉起手來!」一會兒雙手放在腦後,做一百個仰卧起坐;一會兒要單腿站立……他們為什麼這樣做呢?為了什麼?問他們,他們不回應。上面允許他們這樣做,他們這樣就有權力感了……有個小女孩噁心了,暈倒了。第一次被審問時,我還對著審訊者的臉笑,直到他說:「小丫頭,我現在就會打得你全身冒氣泡,然後把你扔到關滿刑事犯的大牢房去。」我沒有讀過索爾仁尼琴,我想審訊者也不會讀過。但是我們都知道……
——摘自2010年12月—2011年3月的報紙報道
進監獄后的第一件事情,是把你包里的所有東西都倒在桌子上。感覺如何?就好像在脫你的衣服……而真正的脫衣服也是:「脫去內衣,分開雙腿,與肩同寬。坐下。」他們要在我肛|門裡找什麼?他們像對待犯人一樣對待我們。「面對牆!看地上!」一直命令我們要看地板。他們非常不喜歡我們看他們的眼睛:「面對牆!我說過了!面向牆壁!」到哪兒都要排隊……連上廁所都要排隊,「排好隊,一個緊跟一個!」為了忍受這一切,我設置了一條線:這邊是我們,那邊是他們。審訊,調查,錄口供……審訊中他們說:「你應該寫:『我承認自己有罪。』」「我罪在哪裡?」「你說什麼!你難道不明白嗎?你參加了大規模騷亂……」「那是一場和平抗議活動。」於是他們開始施壓:你會被學院開除,你媽媽也會被解僱。她作為老師,怎麼能有這樣一個女兒?媽媽!我一直在想著我的媽媽……他們明白這點,所以每次審訊都是以這樣的話開始:「你媽媽哭了」,「你媽媽住院了」,然後才問,你叫什麼名字,當時誰在你身邊,誰散發傳單,然後簽字,寫上日期。他們還保證沒有人會知道這件事,而且立刻釋放回家。必須做出選擇……「我不會給你們簽任何字。」我對他們說。但是每天夜裡我都會哭。因為媽媽住院了……(沉默)成為叛徒很容易,因為愛媽媽……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承受一個月。他們笑道:「好,你想當卓婭嗎?」這些年輕的傢伙還很快樂。(沉默)但我很害怕……我曾經和他們一起去商店購物,在同一家咖啡館喝咖啡,一起乘坐地鐵。幹什麼都在一起。在平常生活中,「我們」「他們」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界限,怎麼分辨得出來?(沉默)以前我住在一個善良的世界中,現在沒有了,以後也不會有了。https://read•99csw.com
——他們一個勁地打,打,打,打……他們用皮靴、皮鞋和跑鞋踢我們……
我不使用自己的姓氏,是用的我外婆的。當然,這是因為害怕……所有人都期待英雄出現,但我不是女英雄。我沒有做好準備。在監獄里,我想到的只是我媽媽,挂念的是她有心臟病。她會怎麼樣呢?就算我們勝利了,被載入歷史教科書,但是我們親人的淚水呢?他們的痛苦呢?理想,這是最強大的東西,有著可怕而無形的力量,它無法衡量,是無價的,是另一類物質,是一種比媽媽更重要的東西。你必須做出選擇,但你卻沒有準備好……現在我知道,當克格勃亂翻你的個人物品和書籍,查看你的日記的時候,是一種什麼感覺進入了我的房間……(沉默)今天我正要來找您,媽媽打電話給我,我告訴她要去見一個著名作家,她卻哭了起來:「保持沉默。什麼都不要對她說。」很多陌生人都支持我,但是親戚朋友卻沒有,這是因為他們愛我……
——他們把我們扭起來,雙腿綁到頭上……
「我會去,因為我已厭倦了在獨裁下生活。他們就想讓我們做沒有思想的牛馬。」
我聽說了村裡的新聞……深夜來了一輛汽車,兩個穿便衣的人,就像1937年來人抓走我祖父一樣,抓走了經營農場的優爾卡·施維德,還搜查了他家,帶走了電腦。護士安尼婭被解僱了,因為她去明斯克參加了集會,登記加入了反對黨。她家還有一個小寶寶。一個男人喝醉酒後還去打她:打你這個反對派分子!至於在明斯克當防暴警察的那些小夥子,他們的母親就誇耀兒子們獲得了巨額獎金,還帶回了禮物。(沉默)他們將人民分成了兩半……我去俱樂部跳舞,整晚都沒人邀請我。因為……我是個「恐怖分子」,他們怕我……
「好吧,我可不是英雄。我只想學習,只想讀書。」
終於到家了。打開門,看到媽媽坐在廚房,正在清洗大麗菊花的根莖,它們在地窖里受凍了,根部有些腐爛。天氣變化無常,菊花害怕霜凍。我開始幫媽媽幹活,就像回到了童年。「你們在首都怎麼了?」媽媽問,「我從電視里看到人山人海,大家都在高呼反對政府。我的上帝啊!真可怕!我們村裡人都擔心要打仗了:村裡有些人的兒子在特種部隊服役,另一些人的孩子是到廣場上喊口號的大學生。報紙上說他們是『恐怖分子』,是『土匪』。我們這兒的人都相信報紙。那是你們的革命,我們還是蘇維埃政權。」房子里飄著纈草的香味。
「我是革命者,我要去……革命了,痛快!」
一年之後,在莫斯科開往明斯克的列車上,我們偶然相遇。車上的人已經睡了,我們繼續談。
「你想讓我成為格瓦拉?」(說這話的是我的前男友,我也會將他的故事講給您聽。)
——你以為他們只學習了跳傘,學習了從直升機上放下纜繩滑落到地面?他們也學習了斯大林時代教科書上的那些本事……
「對我來說,什麼『白軍』,什麼『紅軍』,我都不在乎!」
「我是革命者……」
「你有什麼革命理想?資本主義是新的光明未來嗎?拉美革命萬歲!」
12月19日,白俄羅斯舉行總統選舉。沒有人期待這會是一場公正的選舉,結果早就為人所知:已經統治這個國家十六年的總統盧卡申科勝選。全球媒體都嘲笑他是「土豆獨裁者」,「世界級獅子狗」,但他把自己的人民當作人質。這位歐洲最後的獨裁者……他絲毫不掩飾自己對希特勒的同情,人們對此一直沒有嚴肅看待,還把他稱為「沙俄下士」和「放蕩的上等兵」。
晚上,在十月廣場(明斯克的主要廣場)上,數萬人聚在一起抗議選舉舞弊。示威者要求宣布選舉結果無效,並舉行沒有盧卡申科參加的新大選。和平抗議遭到特種部隊和防暴警察的暴力鎮壓,首都周圍的樹林里埋伏著戒備中的正規軍……read.99csw.com
「衝上去的是傻瓜,不去的人更糟。」
「我要是被開除了,父親馬上就會把我嫁出去。」
「去他媽的毛瑟槍同志吧……我從來沒有許諾要當革命者。我就想把大學念完,然後就去做生意。」
「一點點自由而已……」
參加集會之前,我們聚集在宿舍里爭論,關於生活和這樣一個主題:誰去參加集會?誰不去?要回想一下我們都說了些什麼?好吧,大概就是這些:
塔尼亞·庫列紹娃,大學生,二十一歲
——學校告訴我們:讀蒲寧和托爾斯泰吧,那些書能夠拯救人。為什麼這些都沒有傳承下來,反倒傳承了用門把手插入肛|門、把塑料袋罩在頭上呢?
——他用一個塑料袋或防毒面具套住我的頭。好了,接下來……您知道的,不到一兩分鐘,我就失去了知覺。他家裡也有妻子,也有孩子,在家裡他是一個好丈夫,好父親……

感情記事

事件記事

——你認為革命會是怎樣的?
選舉結束后,白俄羅斯特工部門夜以繼日地工作。全國各地開始了政治鎮壓:逮捕,訊問,搜查公寓、反對派報紙和人權組織辦公室,沒收電腦等辦公設備。許多人被關在奧科列斯季諾監獄或者克格勃的看守所,被威脅將因「煽動群眾罪」和「政變未遂」罪而面臨四至十五年監禁,這就是今天白俄羅斯政府對和平抗議所做的定性。由於擔心迫害和嚴厲的專制,數百人逃離了這個國家……
總共有七百名示威者被捕,其中包括七名總統候選人,雖然他們還有免遭逮捕的人身豁免權……
我好想跟自己的男朋友說說話。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們已經在一起三年,都計劃好了。(沉默)他本來答應我說他會參加集會,但是沒有來。我等著他給我一個解釋。好了,他出現了,身上乾乾淨淨沒有一絲塵土。他是跑過來的,姑娘們把房間留給了我們兩個。他都解釋了什麼啊?!荒唐可笑!原來,我成了一個「簡單的傻瓜」「傑出的人物」「天真的革命家」。「事先警告過你的,你怎麼都忘記了?」他教育我說,「糾結于那些你無法影響到東西,是不理性的。」有一種觀念是要為別人而活著,對此他不能苟同,他可不希望死在路障上。這不是他的志向,他的目標是事業。他想要賺很多錢,想要帶游泳池的房子,想要生活充滿笑容。今天已經有了這麼多的可能性,讓人眼花繚亂……你可以週遊世界,乘坐豪華郵輪,但它們很昂貴;你也可以去買一座宮殿,但它也很昂貴;你也可以在餐廳喝甲魚湯,只要付得起錢。錢!錢!錢!就像有一位物理老師教導我們的:「親愛的同學們!請記住,錢可以解決一切,甚至微分方程。」這就是嚴酷的生活真理。(沉默)可是理想呢?宣洩之後,什麼結果都沒有,不是嗎?也許您能告訴我些什麼?您畢竟是在寫書……(沉默)在全體大會上,我被學院開除了。所有人都舉手贊成,除了我最尊敬的一位老教授。這一天他也離開了學校,是被急救車拉去了醫院。沒有人看見的時候,同宿舍的室友們都安慰我:「請別見怪,是系主任威脅我們,說要是不舉手,就把我們趕出宿舍……唉!」這些女英雄們啊!
囚車是一種奇怪的車,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它。這是專門運送囚犯的汽車,整個車身都是鋼製的。「把臉對著雪地,婊子!動一下我就揍你!」我趴在人行道上……不只是我一個人,我們所有的人都這樣……大腦一片空白,沒有任何想法。唯一現實的感覺,就是寒冷。他們用皮靴踢我們,掄著警棍把我們驅趕進囚車。他們使出了最厲害的招數,踢打人們的下身。「打他的鳥蛋,球!叫他再乾女人!」「打斷他的骨頭!」「用尿澆他們!」他們一邊打人,一邊對事件過程進行哲理概括:「操你媽的革命!」「你把祖國賣了多少美金?渾蛋!」五米長二米寬的囚車,設計裝載量是二十個人。但了解情況的人們說,那次塞進了超過五十人。心臟病患者和哮喘病人也要抓!「不許看窗外!低下頭!」他們罵罵咧咧,說我們是「賣身美國佬」的「乳臭未乾的白痴」,害得他們今天沒有時間去看足球賽。他們一整天都藏在大篷布車中,只能在塑料袋和避孕套里尿尿。所以等他們跳出來時,個個都像餓極的兇惡野獸。也許他們本身並不是壞人,但他們乾著劊子手的工作。這些看上去正常的傢伙,只是系統里的一顆螺絲釘。打還是不打,不由他們決定,但他們既然是打手,就先出手打人,然後才用腦子想,也許根本不用去想。(沉默)囚車開了很久,一會兒往前,一會兒又掉頭。去哪裡?完全不知道。他們打開車門的時候,有人問:「要把我們送到哪裡?」得到的答案是:「去庫洛帕特」(斯大林大肅反時代的受害者萬人坑)。這都是有性|虐待傾向的笑話。囚車在城裡轉悠了很長時間,因為所有的監獄都人滿為患,我們就在囚車上待了一晚上。那個夜晚,室外溫度是零下二十多攝氏度,而我們被塞在一個鐵箱里。(沉默)我應該恨他們,但我不想恨任何人,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恨別人。https://read.99csw.com
——你們以為一切都是靠恐懼維持的?都是靠警察和警棍?你們錯了。受害者與劊子手可能達成協議。這是蘇聯共產主義時代留下來的。達成默契和交易,這是很重要的。人們全都明白,但都保持沉默。他們就是希望換來一份體面的收入,哪怕只夠買一台二手「奧迪」,還能去土耳其度度假。你試著跟他們去談民主,談人權吧……那些在蘇聯時代生活過的人馬上就開始回憶:「我們的孩子還認為香蕉是生長在莫斯科。你看,現在……我們有一百多個香腸品種!還需要什麼自由啊?」今天很多人希望回到蘇聯,不過必須要有很多很多香腸。
「你去嗎?」
——我們家裡還保存著一些普通的舊筆記本。我爺爺把他一輩子的故事都寫出來留給子孫。他熬過了斯大林時代。當時他被投入監獄,受盡拷打:他們把防毒面具套在他頭上,不讓他呼吸到氧氣;脫|光他的衣服,用鐵棒或門把手插他的肛|門……在我十年級的時候,媽媽給了我這個筆記本:「你是個成年人了,應該知道這一切。」那時我還不明白——為什麼?
「愚蠢的羊群,是誰對你們說過,革命就是進步。我支持革命。」
開開心心,並不嚴肅。許多人在笑著唱著。所有人都彼此相愛,情緒高昂。有的舉著海報,有的背著吉他。朋友們用手機給我們打電話,說他們已經在互聯網上發帖。大家都在行動……我們也都知道:市中心的院子里擠滿了裝滿士兵和警察的軍車。軍隊正在往城裡調動。不管我們相信不相信,心情都有些忐忑,但那不是恐懼。恐懼突然間消失了。是的,首先,有這麼多人一起……數萬人啊!形形色|色的人。從來沒有這麼多人集會過。我是不記得有過……再說我們是在自己家門口。歸根到底,這是我們的城市,我們的國家。憲法賦予了我們權利:集會、示威、遊行自由,言論自由……我們受憲法保護!這是免除恐懼的第一代人,不被毆打的第一代人,不被槍殺的第一代人。如果被判刑十五天呢?你想想吧!那就會在互聯網上留下記錄的。當局別以為我們只是盲目跟著牧人走的羊群!
「……開開心心,並不嚴肅」
——只要恢復集中營,就不愁找不到看守。這種人遍地都是!我清楚地記得一個……我看著他的眼睛,是一個普通的年輕人,總是口沫橫飛。我看到他們像夢遊一樣,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忽左忽右地亂打一氣。一個男人倒下了,他們就用盾牌壓住他,在他身上跳舞。他們都跟巨人一樣,兩米多高,每個人都八十到一百公斤重,養得又肥又壯,達到角鬥士的體重。防暴警察和特種部隊中都是這種大塊頭,就像伊凡雷帝的衛兵……我不想認為他們這樣做是自願的,我盡全力不去這麼想。他們也要吃飯。這些小夥子,他們僅僅是讀過中學就到軍隊服役了,但他們的收入超過大學教師。以後還將一直這樣下去,這是必須的……之後他們都會說自己是在執行命令,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完全是無辜的。他們今天就找到了一千個借口:「誰來養活我的家人?」「我發過誓的。」「我不能脫離隊伍,就算我想這樣。」他們對任何人都會這樣做,在任何情況下,對許多人這樣做……
在牢房裡關了整整一個月,這段時間里我從來沒有照過鏡子。我本來有個小鏡子,但是自從我的背包被檢查后,它就消失了。錢包也不見了。我總是想喝水。口渴難忍!但只有吃飯時才給水喝,其餘時間他們就會大罵:「喝廁所里的東西吧。」而他們自己在喝汽水。從此以後我就覺得總是喝不夠水,也總是把冰箱里裝滿礦泉水。我們身上都有味道了,沒地方洗澡……有人找到一小瓶香水,大家就輪流聞一下。我們在外面的朋友們此刻正在寫學習大綱、坐在圖書館里複習功課、參加考試。我還想起了各種日常生活瑣事,我還從來沒有穿過新衣服……(笑)我知道,快樂往往是由很小一件東西帶來的,比如一粒糖、一塊肥皂。一間三十二平方米的牢房,本來應該關五個人,但實際上關了我們十七個人。必須學會在不足兩平方米的空間里生活。最痛苦的是晚上,幾乎無法呼吸。很久都睡不著,大家只能說話。開始幾天談政治https://read.99csw.com,後來談的就只有愛情了……
——在軍隊里,我發現我很喜歡槍。雖然我的父母都是教授,我是在書籍中長大的。但我想有槍。那是個好東西!幾百年來人們都把它用得很好。有槍就有快樂。我就想摸到它,擦乾淨,做好潤滑。我喜歡那種味道。
我們是在晚上被釋放的。記者們和朋友們都等在監獄外面,我們被帶上一輛囚車,然後被扔在城市的各個郊區。我被扔在了沙巴內的什麼地方,靠近一片大石頭,附近有新建築物。這裏真的好可怕。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朝著燈光的方向走去。身上沒有錢,手機早就沒電了。錢包里只有一張收據,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張,證明我們支付了在監獄中所有開銷。我甚至還不知道,這就是我一個月的助學金……我和媽媽就靠這點錢勉強為生。父親去世時,我才上六年級,十二歲。繼父把他自己的薪水全都用來喝酒作樂了,他是個酒鬼。我恨他,他毀了我和媽媽的一生。我經常努力賺些外快:分發信箱廣告,夏天在小攤上賣水果或者冰激凌。我在黑暗中走著,往事湧上心頭……幾條狗從我身邊跑過去,但是哪兒都看不見人……所以,當一輛計程車停在我身邊時,我高興得不得了。我把地址告訴了司機,但也對他說:「我身上沒有錢。」出租司機出乎意料地馬上猜到:「啊,啊,是『十二月黨姑娘』吧(我們在12月份被拘捕)。上車吧。我已經拉過一個參加的姑娘回家了。他們怎麼在夜裡才釋放你們啊?」他就這樣載著我一個人,把我送回了家。他還問:「為什麼要在晚上釋放你們?」他一邊開車,一邊還教我鬥智斗勇:「你只要裝傻就行了!裝傻!我1991年在莫斯科讀書,也參加過遊行示威。我們那時的人可比你們多。我們勝利了。我們夢想每個人都可以開一家公司,都可以致富。可是怎麼樣呢?在蘇聯共產黨時代,我是個工程師,現在轉方向盤。我們趕走了一批渾蛋,又來了一批渾蛋。黑色的、灰色的、橙色的,他們都是一樣的。我們的政府可以毀掉任何人。我是個現實主義者,我只相信自己和家人。就算一批又一批白痴發動一次又一次革命,我也只管拚命幹活。這個月要掙錢給女兒們買上衣了,而下個月呢,要給老婆買雙靴子。你是個漂亮女孩,去找個好小夥子吧,最好趕快嫁人。」我乘著他的車進了城。到處是音樂聲和歡笑聲,情侶們在接吻,這個城市……就好像我們不存在一樣。
我們還用電視機取代了人們的思想。為了應付萬一,我總是隨身帶著一個杯子,因為我已經知道在牢房裡是一個杯子十個人用。我還在背包里放了一件溫暖的毛衣和兩個蘋果。我們一邊遊行,一邊互相拍照,要記住這一天。我們戴著聖誕面具和閃光的滑稽兔子耳朵,都是中國製造的玩具。聖誕節就是這樣……天在下雪,多麼美好的景緻!我沒有看到一個醉鬼。如果有人手上拿著啤酒罐,會被立即拿走倒掉。有人發現屋頂上有個人影:「狙擊手!狙擊手!」所有人都歡呼起來,朝著他揮手:「到我們這裏來吧!跳下來吧!」真有意思。以前,我對政治非常冷漠,從來沒有想到自己可以去體驗這樣的感覺。我經歷了這麼多,但我從未放棄聽音樂。音樂對我來說就是一切,不可替代,到了痴迷的程度。我旁邊還走著一個女人——為什麼我沒有問過她的名字?本來你們應該寫寫她的。我是被其他事情所佔據了,因為周圍一片歡樂,對我來說一切很新鮮。這個女人是和兒子一起來的,兒子看上去只有十二歲,是個學生。一個警察上校發現了她,就在擴音器里破口大罵,說她是一個壞母親,沒有理智。但是所有人都為她和她兒子鼓掌。一切都是自然地發生,沒有人事先約定。這是相當重要的……了解這點也很重要,因為我們總是感覺羞愧。在烏克蘭有邁丹革命,在喬治亞有玫瑰革命,人們都在嘲笑我們說:明斯克是蘇聯共產主義的首都,是歐洲最後的專制據點。現在我生活在另一種感覺中:我們出來了。我們不怕了。這是主要的,是最重要的……
——我們在前進……
——我喜歡博物館里的革命,有一種浪漫的氣息,就像童話一樣。沒有人招呼我,是我自己去廣場想看看革命是如何進行的。確實很有意思,但我的頭和腎臟都被警棍打傷了。年輕人走上街頭,這是一次「兒童革命」,人們這樣稱呼它。當然是現在這樣說的。我們的父母就留在家裡,他們坐在廚房裡,談論我們做的事情。他們經歷過,所以他們害怕,但我們沒有蘇聯的回憶。我們只是在書本上讀到過共產主義,我們沒有恐懼。在明斯克住著二百萬人,我們走出來的才有幾個?三萬人……旁觀的人更多:他們站在陽台上,從汽車裡面鳴笛,為我們歡呼:加油!孩子們,加油!而拿著一罐啤酒坐在電視機前的人們永遠是最多的。事情就是這樣,上街的只有我們,書生氣十足的浪漫主義者,所以這不是一場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