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在封死的水井邊

第二部分 被造者的花環人民的合唱

在封死的水井邊


「客人進了家,主人卻要離開家了。我們就要帶著母親搬到鎮上去了,車子已經等著了……你要寫什麼書?」
他們把罌粟籽撒在水井四周……撒成一個圓圈……到晚上,我們就走來對著水井大聲喊:「運氣,嗚——嗚——嗚!運氣,哦——哦——哦!」響起了回聲,你能聽出來:是誰,在說什麼。我就想走到水井跟前,求問我的運氣……儘管我當時已經不抱什麼希望,只有一點點。但我們的水井都被士兵封上了,釘上了木板,已經是死井了……被封死了……只在集體農莊辦公室旁邊留了一個鑄鐵的給水柱。村裡有一個巫婆,她給人算命,她去了鎮上女兒家。她自己帶了兩大袋子草藥。謝天謝地!呵呵……她就在那些死者的頭骨里煮草藥汁……裝在白色的粗麻布袋子里……鎮上誰會要這些東西?鎮上的人都坐著看電視,要不就是看報紙。就像我們在這裏的人看鳥,或者在田裡溜達,蒔弄花草。如果春天田地里的冰雪沒有消融,那就要等到夏季乾旱時才能耕種。月亮的光線昏暗,在這樣的暗夜,牲畜不會下崽,鸛在上凍之前早早就飛走了……(她講著,合著故事節拍輕輕地搖擺著)
以前,我們會快活地迎接春天的到來……我們會遊戲,會唱歌。從男人們把奶牛帶到草地上的第一天就開始了。要把女巫趕走。為了不讓女巫傷害奶牛,不讓女巫擠走牛奶,一定要把它們趕走……不然,女巫還會跑到家裡去擠奶,引起一片恐慌。
這次意想不到的對話,一開始就如此沉重,我很遺憾沒有能繼續下去。她還有急事。我想,他們就要永遠離開自己的家了。
「關於切爾諾貝利的嗎?」
冬妮婭,我還記得……家神早就住在我們家裡了,只是我不知道它究竟住哪裡,但它總是從爐子下面出來。一身黑衣服,黑帽子,衣服上的紐扣亮閃閃的。它沒有身體,但會走。我有時候以為,是我那個當家的來找我了,要告訴我什麼事。哦,哦……不是這樣的……冬妮婭……我一個人生活,沒有人可說話,到了夜裡我就把白天的心情告訴他:「我一大早就出去了……直到太陽升起,我站在那裡,感到驚嘆和喜悅。我九九藏書心裏充滿了幸福……」而現在我要走了,要離開自己的土地……在復活節前的星期日我總會去采折柳條回來。父親不在了,我會去河邊點好蠟燭。大門口也有蠟燭。家裡也有,收拾得乾乾淨淨。牆上、房門、天花板、屋頂,我都插了柳條。我再說上一句:「柳條呀,你要救我的奶牛。你要讓莊稼豐收,蘋果高產。雞仔遍地,鵝蛋多多。」我就這樣一邊走,一邊囑咐著。
我在院子里見到了她的兒子們。大兒子馬特維是一名教師,小兒子安德烈是一名工程師。大家開始愉快地交談,很快就進入一個話題——他們馬上就要搬家。
這一刻,女主人出現在門口。她像親人一般擁抱了我,吻了我。
該對你說些什麼呢?也許我還有一點兒時間……這幾天我用水來占卜,結果是我在路上……我們的根離開了土地。我的祖父、曾祖父都在這裏生活。他們剛剛好像在森林里出現了,祖父、曾祖父輪流著出現。現在,時間到了,災難要把我們從自己的土地上趕走。童話故事里有沒有這樣的災難,我不知道。呵呵……
復活節了,所有的雞蛋都塗成了彩色的……紅的、藍的、黃的。家裡有人去世時,用一個黑色的雞蛋表示,那是一個哀傷的雞蛋,代表家人的悲痛。而紅色的雞蛋代表愛情,藍色的雞蛋寓意長壽。呵呵!就像我一樣……或者,或者。我什麼都知道:春天要來了,夏天……然後是秋天,冬天……我為什麼還活著?因為我要看世界……我不會說我不快活。冬妮婭……你要聽我說下去……你要把一顆紅蛋放入水中,看它沉入水底,然後你再去洗臉,面龐就會變得美麗、清潔。如果你想讓死去的人到你夢中來,你就到墓地去,把雞蛋放在地上滾,同時說:「我的媽媽,到我這裏來。我想你。」你再把想說的話告訴她,把自己的生活告訴她。如果丈夫讓你受了委屈,她會告訴你該怎麼辦。滾雞蛋之前,你要把蛋拿在手裡,閉上眼睛,心中默念。墳墓不可怕,可怕的是送死者去墓地。那時要關閉窗戶、房門,不讓死神飛進來。死神總是穿著白袍,舉著鐮刀。我自己也沒有看到過,是別人告訴我的……誰會跟它見過面呢……千萬不要碰上它。它對著你會笑:「哈——九*九*藏*書哈——哈……」
冬妮婭,我一個人在這裏過了兩個冬天。人不會來,動物倒是常來常往……有一次狐狸跑進來,看見我,非常驚奇。冬季,長長的白天和夜晚,就像生命一樣,我真想給你唱歌,真想給你講故事。老年人的生活孤寂,說話就是他們的工作。曾經幾個大學生從首都來我這裏,他們還帶來了錄音機。那是以前的事情了……在切爾諾貝利事故之前……
春天冰雪消融,我總算來到了老農莊。我們這輛破警車又熄火了,好在已經開到了離莊園不遠處。莊園四周栽滿了橡樹和楓樹。我要去找波列西耶著名的歌手和講故事人瑪利亞·費多托夫娜·韋利奇科。
「關於切爾諾貝利,今天那些回憶很有趣……我一直關注報紙上的報道,相關的書倒是很少見。我作為教師,應該知道這些,但沒有人告訴我們應該怎麼給孩子們講這些。讓我不安的不是物理學……我教的是文學,讓我不安的是這些問題……列加索夫院士,他是事故清理工作領導人之一,為什麼他要自殺——他回到莫斯科的家裡就開槍自殺了。而核電站總工程師精神失常了……貝塔粒子,阿爾法粒子……銫、鍶……這些粒子都在散發,都在放射,都在轉移……它們對人有什麼影響?」
我記起了你,冬妮婭,我記起了那時,我們女孩子都想占卜愛情……多開心啊……無憂無慮,就像生命剛剛開始的時候……我在媽媽爸爸身邊一直長到十七歲,那是該嫁人的年齡。夏天用水來占卜,冬天用煙來占卜,煙囪冒出來的炊煙飄去的方向,就是你要嫁去的方向。我喜歡用水占卜……在河邊……水是最先來到大地的,水什麼都知道。它會告訴我。我們把蠟燭放入水中,讓熔化的石蠟滴在水中。蠟燭要是漂著,那就是愛情到了;如果沉入水中,那這一年還要繼續等,你還要做姑娘。屬於我的另一半在哪裡?我的幸福在哪裡?我一次次地佔卜……拿著鏡子去洗澡,一整夜都坐在那裡,如果鏡子里有人出現,就要馬上把鏡子放到桌子上,不然魔鬼就會跳出來。魔鬼喜歡穿過鏡子出來……我們還用陰影占卜,在一個水杯之上點燃一張紙,看投到牆上的影子。如果影子是十字架,就代表死亡;如果是教堂的圓頂,就代表婚禮。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微笑……我的另一半是誰?晚上脫下鞋子,將一隻鞋放在枕頭底下。夜裡未婚夫會來找鞋,你看著他,要記住他的面孔。來找我的人,不是我的安德烈,他是高個子,白臉龐,而我的安德烈個頭不算高,黑眉毛,一直在笑:「哎呦,小娘們兒……你是我的小心肝兒……」(笑了)我們一起生活了六十年……我們生了三個孩子……爺爺去世了……兒子們送他去墓地……他在去世前最後一次吻我:「哦,小心肝兒,留下你一個人……」我知道什麼?因為長壽,忘記了生命,也忘記了愛。呵呵……上帝保佑!還是女孩子的時候,她們就會把梳子放在枕頭下。頭髮散開來,就睡著了。未婚夫會在夢中到來。他會來討水喝,或者飲馬……九-九-藏-書
兩年了……上帝保佑!兒子已經問了我兩年:「媽媽,去鎮上吧。」他們最終說服了我。而說到底……我們這裏多美呀,周圍是森林,有湖泊。湖水乾乾淨淨,還有美人魚。老人告訴我,死去的小女孩會變成美人魚活著。人們把送給她們的內衣、裙子留在灌木叢里。把衣服掛在莊稼地和灌木叢里的繩子上,她們會從水裡出來,會在莊稼地奔跑。我說的故事你相信嗎?人們都愛聽,都相信……當時還沒有電視機,還沒有發明出來呢。(笑了)
你記住,事情可能會全部重來的,教堂的書籍里就說到過。在我們這裏侍奉的一位神父,他就讀到過。生活可能會結束,然後再重新開始。你繼續聽我說……很少有人會記得這些,也很少有人會對你說。在第一批牲畜面前……應該把白布鋪在路上,先讓牲畜走過,再讓牧人跟在後面走過。他們一邊走,嘴裏還要念著:「邪惡的巫婆,你去啃石頭……去啃泥土……而我們的奶牛,你們就放心去草地和池塘吧!什麼也別怕,沒有惡人,也不會有猛獸。」春天,不是一處草地在蛻化,而是全部在蛻化。到處都是壞傢伙。而這些東西本來在偏遠的地方,在房子背後的畜欄里,那裡暖和。那些壞蛋從湖裡爬到院里,藉著晨露在蔓延。人們要保護自己。門口那塊有蟻丘的好地被挖了,而最有效的辦法是填埋掉大門口的那個老城堡。封上所有壞蛋的牙齒,所有壞蛋的嘴。而土地?它不僅需要犁和耙,還需read.99csw.com要保護,以免被邪惡的人毀壞。你要在自家的田地上走上兩圈,對它說:「我要下種,我要下種……我在等著好收成,也為了老鼠有吃的……」
「我們已經搬遷了數百個村莊,成千上萬的人民……偉大的農民亞特蘭蒂斯,它隨著蘇聯崩潰了。無可挽回。我們失去了整個世界……這個世界將不會再有,無法重來。你來聽一聽我媽媽說的吧……」
天剛亮,我就到院子里去,到菜園裡去,我在回憶自己的一生。我的兒子長得可壯實了,就像院里的橡樹一樣。幸福是有過,但是不多,我一生都在工作。我的雙手不知道刨過多少土豆。犁地,播種……(重複)犁地,播種……現在……這個篩子我要帶走。留下的種子有青豆、向日葵、紅甜菜……我會把它們拋到光禿禿的地里,任由它們自己去生存。我把院里的花撒開來……你知道秋英在秋天夜裡的氣味嗎?尤其在下雨之前,它們的氣味特別明顯。還有香豌豆……現在,這一刻到了,再摸一下那些種子吧,把它們拋到地里,它們會發芽,會長大,但不再是為了人。這一刻……上帝給了我們暗示……就在那一天,這個該死的切爾諾貝利出事了,我夢到了蜜蜂,好多好多的蜜蜂,飛呀,飛呀,一群接著一群。蜜蜂在趕著去救火。地球燒起來了……上帝給了暗示……人類只是來地球做客的,這裏不是他的家,是來做客的……(她哭了)
噢……我們還有美麗的土地!我們在這裏生活,但是我們的孩子們不會在這裏生活了。不……我愛這裏的時光……太陽高高地升起,鳥兒都飛回來了。冬天,讓人煩惱,晚上不能出門。野豬在村裡互相追逐,就像在它們的樹林里一般。我去刨一些土豆……我想種洋蔥……總得干一點兒活,不能只坐在那裡等著死吧!
我去了墓地,帶了兩個雞蛋,一個紅蛋,一個黑蛋,黑色是悼念的顏色。我坐在丈夫旁邊,紀念碑上有他的照片,不是年輕時的,也不是年老時的,挺好的一張照片。「我來了,安德烈。我們來說說話。」我把所有的事情都說了。有人在叫我…https://read.99csw•com…好像是從什麼地方傳來他的聲音:「哦,我的小娘們兒……」我走到女兒的墓碑那裡,她是四十歲去世的,得了癌症,我們四處求醫,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那麼年輕,那麼美麗,就這樣離開了我們……在那個世界一樣也會有老有少,有美有丑,甚至也會有小孩子。誰會在這裏呼喊呢?莫非,他們在那個世界可以跟這個世界說話?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就連聰明人,城裡的教授,也不會明白。教堂的神父也許會知道,到時我會問他的。哦,哦……我對女兒這樣說:「我的冬妮婭!我的寶貝女兒!你會和哪些小鳥一起從遠處飛回來?是和夜鶯一起飛來,還是與杜鵑一起?我該在哪個方向等著你……」我就這樣唱著歌,等著。突然……我得到了一個暗示……在墓地一直等到夜裡是不行的,五點鐘就得走……太陽還高高地掛著,但也開始西斜了……西斜了……該說再見了。他們兩人都在那邊,雖說待在一起,但其實和我們一樣,也是孤獨的……死者也有各自的生命,與我們一樣。我說不清楚,但我可以猜得到。我想是這樣的。我再對你說幾句……人快要去世,而一直受折磨的時候,這時候如果家裡有很多人,所有人都應該到外面去,只留下他一個人。即使是媽媽和爸爸也應該出去,孩子也應該出去。
「我看,這是人類的進步!對於科學不應該拒絕!沒有人會拒絕電燈……恐懼可以進行交易……他們出售切爾諾貝利的恐懼,因為我們沒有什麼可賣的,也許可以把恐懼賣到國際市場去。這是一種新產品——出售我們自己的痛苦。」
我有幾個好兒子,兒媳們也賢惠。還有孫子。但是,搬到鎮上去我能跟誰說話?成了一個外鄉人,心裏空落落的。你想到與陌生人打交道的感覺嗎?我喜歡一個人走在森林里,喜歡在樹林里生活,總覺得那有人氣。現在,森林不允許去了……警察在看守,守衛著輻射……
你還記得嗎?春天,鸛也飛來了。該對它說聲感謝,因為它又飛回了老地方。鸛急著築窩,生下了一群小鳥。小鳥在叫:「咯咯咯……過來!過來!」長大的小鳥結婚了,又來叫:「咯咯咯……我們相愛了!孩子們長得白白胖胖!就像柳芽一樣。」
(「媽媽,」一個兒子在叫她,「媽媽,車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