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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童學習(8)

兒童學習(8)

其他女學生都種花,而她卻打算種馬鈴薯。
“自重”常常意味著克制,克制與自重具有同等價值,克制才能勝任大事。美國人強調,自由是實現目標的必要條件,日本人則認為僅此是不夠的。克制才能使自我更有價值,這種觀念是他們道德戒律的主要信條,否則,他們怎能控制那種充滿衝動的危險的自我?這些衝動是有可能爆發出來破壞正常生活的。正如一位日本人所說:經年累月,漆坯上的漆層塗得越厚,做出來的漆器就越貴重。一個民族也同樣如此……人們講到俄羅斯人時說:“剝開俄羅斯人的外表,出現的是韃靼人”;對於日本人,人們也可以說,“剝掉日本人的外皮,除掉它的漆層,露出來的是海盜。”但請不要忘記:日本的漆是珍品,是製作工藝品的材料。它不是掩蓋瑕疵的塗料,沒有絲毫雜質,至少與坯質同樣精美。
誰也不理解這種近乎荒謬的行為給我以莽撞自由的心情,自由之神在叩我的心扉。
很多日本人都感到難以解決這個問題。一些人像道學家那樣,一絲不苟地約束自己的生活,惟恐縱情會跟實際生活發生衝突———正因這種縱情並非幻想,而是確曾有過的經歷,這種恐懼也就更加嚴重;有些人會態度超然,墨守自己所制定的規則,並由此認為自己就是能發號施令的權威;有些人則更加意識分裂,害怕著自己心中鬱積的反抗情緒,為了防止意識到自己的真實感情,以表面的溫順來加以掩飾,把思慮沉溺於日常瑣事,每天機械上演著read•99csw.com那些基本上毫無意義的生活常規;另外還有些人,由於對兒時生活感情更加深刻,成人後面臨社會對他們的一切要求,會感到嚴重焦慮。他們試圖更加依賴別人,但年齡已經不再允許。他們感到任何失敗都是對權威的背叛,動輒就陷入緊張和激動。凡是不能以常規處理的意外事件都會讓他們感到恐懼。
我家花園中有一塊土地特意讓它荒蕪以保持天然野趣,但又總有人修剪松枝,整飾樹籬。每天早晨老大爺還要清掃石階,把松樹下那塊地方掃乾淨,然後把從林中采來的嫩綠松針細心撒在上面。
杉本夫人幸運地摘掉了菊花上的這些細線圈。這時,她激動的心情愉悅而純真。盆栽的花,花瓣一直被人擺弄,一旦回復了自然,就顯現出滿心的喜悅。但是今天,在日本人中不考慮他人的期望,對“恥”的壓力提出懷疑,這種自由可能會破壞他們生活方式的微妙平衡。在新的局面下,他們必須學習新的制約方式。變化是有代價的,建立新觀點和新道德並不容易。西方人不能設想日本人會立即採用新道德,並真正變成他們自己的東西,但也不應該以為日本最終不能建立一套比較自由、寬容的倫理規範。生活在美國的“二世”日本人已經沒有日本道德的知識和實踐,他們的血液中也絲毫不存在要墨守其父母的出身國日本的成規。同樣,生活在日本國的日本人,也有可能在新時代里建立起一種不用要求過去那種自製義務的生活方式———菊花完全可以摘掉金屬線圈,不經人擺布依然秀麗多姿。
以上是九_九_藏_書日本人極度擔心遭受排斥或非難時所面臨的特殊危險。如果不是感到過度壓力,他們在生活中會表現出既享受生活樂趣,也保持著幼年所培育的不刺傷他人的情感的習慣。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功。幼年時代使他們具有了自信。罪感意識尚未形成沉重負擔,後來所受的各種束縛是為了與夥伴協調一致,義務也是相互的。儘管在某些事情上,個人願望會受到他人的干涉,但在一些規定的“自由領域”中,感情衝動仍可得到滿足。日本人一向以陶情于自然樂趣而聞名,諸如觀櫻花、賞月、賞菊、觀雪、聽蟲鳴,以及詠和歌、俳句,修飾庭院、插花、品茗等等。這些絕不像一個鬱結煩惱和深藏侵略心理的民族所應有的活動。他們在追逐享樂時也並不消沉頹廢。在日本還未從事那不幸“使命”以前的幸福時代里,農村生活中閑暇時的活潑愉快,工作時的勤奮,絕對不遜於任何民族。
這是一個嶄新的世界。
日本人性格的二元性造成種種緊張。對這些緊張,日本人的反應並不一樣。雖然每個人都要對同一個基本問題作出自己的決定,即如何協調兒時處處被寬容的驕縱經驗和後來生活里動輒關係到自身安危的束縛。
使西方人感到詫異的日本男子行為的矛盾性,是由日本兒童教育的不連貫性造成的。他們深深地記得有這樣一個時期,那時他們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就是神,可以縱情放肆,甚至可以姿意攻擊別人,似乎一切慾望都能得到滿足,這種記憶雖然幾經塗飾,仍然留存在意識深處。這種根深蒂固的二元性,使他們長大成人後,既可以沉溺於羅曼蒂克的戀九九藏書愛,也可以絕對順從家庭安排的婚姻;既可以沉迷於享樂和安逸,也可以不計一切承受極端的義務;謹慎的教育使他們往往舉動怯懦,但他們又可以勇敢得近於魯莽;在等級制下他們可以極為馴服,但也不會輕易接受上級的駕馭;他們非常殷勤有禮,卻又傲慢不遜;他們可以接受軍隊盲從的訓練,卻又頑固不易馴服;他們是堅定的保守主義者,卻又很容易被新的方式所吸引。他們曾經學習中國習俗,繼而又吸取西方的學說,這就是他們矛盾性的明證。
這種偽裝的天然野趣對杉本夫人來說,就是她被教育的那種偽裝的意志自由的象徵。這種偽裝在日本隨處可見。日本庭園中一半以上埋在地下的巨石都經過精心挑選,從別處運來,並以小石塊來鋪底。巨石的布置要跟流泉、屋宇、矮叢、樹木相互映襯。菊花也都是盆栽,準備參加每年處處都會舉辦的菊展。每朵花的花瓣都經過栽培者的細心修整,並且常常會用不易被看見的金屬線圈來保持其形態。
在進入擴大精神自由的過渡時期,日本人或許可以藉助兩三種古老的傳統來保持平穩。其中之一就是“自我負責”的精神,亦即他們所說的自己負責擦掉“身上的銹”。身體被形象地比喻為刀,正如佩刀者有責任保護刀的光潔,人也要對自己行為的後果負責。他必須承認並接受由於自己的弱點、不堅定和無效性而產生的一切自然後果。在日本,對自我負責的解釋遠比自由的美國更加嚴格。在這個意義上,刀不是進攻的象徵,而是理想和敢於自我負責者的比喻。在尊重個人自由的社會,這種德性將起著最有效的平衡作用。而日九*九*藏*書本的兒童教育和行為哲學已使自我負責的品德深入人心,成為日本精神的一部分。現在日本人已經在西方意義上提出了“放下刀”(投降),但在日本意義上,他們仍將繼續努力關注如何才能使心中那把易被鏽蝕的刀保持光潔。就他們的道德術語而言,這把刀是一種即便在自由、和平的世界里也能存在的象徵。
這塊可以隨意種值的園圃賦予我一種關於個人權利的全新感覺……人的心中能有這種幸福感,這件事本身就使我驚異……我這樣的人,從不違背傳統,從不玷污家庭名聲,從不惹父母、老師、上級生氣,從不損害世上任何事物,現在竟然也能自由行動了。
日本人為他們的生活方式付出了高昂的代價。他們自願放棄了各種最基本的自由。這些自由,被美國人視為像呼吸空氣一樣理所當然。戰敗以來,日本人正在追求民主。一旦他們能沒有顧慮率性而為,他們將會何等狂喜!杉本夫人曾經傳神地描述過她在東京一所教會學校學習英語時能夠隨意種花植樹的喜悅心情。老師分配給每個女學生一塊園圃並供給所需的種子。
但日本人的自我要求非常之多。為了避免遭受世人遺棄和譏笑等等重大威脅,他們必須放棄剛剛嘗到甜頭的個人樂趣。在人生重大事務上他們必須抑制這些衝動,極少數違背這點的人會有喪失自尊的危險。自尊自重的人,其生活準繩不是明辨善惡,而是迎合世人的“期望”,避免讓世人“失望”,把自己的個人要求埋葬在群體的“期望&rdquoread.99csw.com;之中———這樣的人才是“知恥”而謹慎的善人,才能為自己的家庭、家鄉和國家增光。這樣產生的緊張感非常強烈,表現為一種巨大的力量,使日本成為東方領袖和世界的一大強國。對於個人,這種緊張感則是種沉重的負擔。人們高度緊張,惟恐失敗,惟恐自己付出巨大犧牲從事的工作仍不免遭人輕視。有時他們的積憤爆發,會表現為極端的攻擊性行為。而這並非是像美國人那樣,因為其主張或自由受到了威脅,而是因為他們察覺到自己受到了侮辱或誹謗。這時他們的危險的自我,如果可能,就會向侮辱者誹謗者發泄;如果不可能,就向自己發泄。
幼兒期的特權生活對日本人的各種影響,並不會導致他們認為童年後期以“恥感”為道德基礎的各種約束是在剝奪特權。日本人常常攻擊基督教的自我犧牲概念,即使是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們也說這是“自覺自愿”地為“盡忠”、“盡孝”或為“情義”而死,並不認為屬於自我犧牲的範疇。他們說,這樣自願死去正是達到了他的目標。否則就是“犬死”。“dog’s death”在英語中,是指窮困潦倒而死,而日本人是指沒有價值的死。一些不甚極端的行為,在英語中也稱作“self-sacrific-ing”,自我犧牲,日語中則屬於“自重”範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