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當然是需要軍人……可我也還想做美女」

「當然是需要軍人……可我也還想做美女」

能用什麼語言去表達呢?或者需要一位詩人,一位像但丁那樣的詩人……
我聽到艦長的聲音在問:「值班水手,是有女人上艦嗎?」
1942年1月的最初幾天,我們進入了庫爾斯克州的阿方涅夫卡村,那正好是酷寒天氣。兩棟教學樓都擠滿了傷員:躺在擔架上的、地板上的,還有稻草上的。沒有足夠的汽車和汽油把所有傷員都運到後方。院長就做出了一項決定,從阿方涅夫卡和鄰近村莊組織一隊馬車。第二天早晨馬車隊到了,完全由婦女們管理馬匹。在雪橇上鋪上土布墊子、被子和枕頭,有的馬車上甚至還有棉被。一想起這些事情,到今天為止我還不能不落淚,多麼感人的場面啊……每個女人都為自己選擇了一個傷員,準備上路,她們都輕聲地呵護他們:「我親愛的寶貝!」「好了,我親愛的!」「嗯,我的好孩子!」每個女人都隨身帶來了一些家裡的食物,還有熱乎乎的土豆。她們用自己家裡的東西把傷員包裹起來,小心翼翼地把他們放到雪橇上。直到現在我的耳邊還能聽到這樣的禱告,這種輕輕的女人的嘆聲:「哦,我的小寶貝……」「唉,我的好孩子……」我真感到後悔,甚至感到良心在受折磨,因為那時候我們都沒有問過這些女人的姓名。
我不斷地勸她:「堅持一下,親愛的。你不能叫出聲。堅持。」
——伊琳娜·莫伊賽耶芙娜·列彼茨卡婭
(列兵,步兵)

——安娜·彼得羅夫娜·卡里亞金娜
(中士,衛生指導員)
整個戰爭期間我都很樂觀……我覺得必須儘可能多地開口去笑,因為女人就應該有光彩。在上前線之前,一位老教授這樣教我們:「你們應該對每一個傷員說你愛他,最有效的靈丹妙藥就是愛。愛能救人,給人活下去的力量。」傷員躺在那裡,他疼痛得忍不住哭出來,而你對他說一句:「我親愛的,我的寶貝……」要是對方問你:「你愛我嗎,小妹?」(他們對我們這些年輕女孩都叫小妹。)我們就回答:「當然,我愛你。但你要快點好起來哦。」傷員們可能因為太痛苦而開口罵人,但是我們絕不能。一句不禮貌的話語都會使我們受處罰被關禁閉。

炮校畢業后,他們還是想把我留在陸地上。那時起,我就不再承認自己是女性了,烏克蘭的姓氏「魯堅科」掩護了我,可是有一次我還是把自己出賣了。那天我正在擦洗甲板,突然聽到一陣騷動,轉過身一看:原來水手們在驅趕一隻貓,不知道它是怎麼上了船,大概是古代航海者流傳下來的迷信,說貓和女人都會給出海帶來霉運。那隻貓不想離開船,還使出各種機靈精彩的假動作,簡直會令世界級的足球健將嫉妒,在船上引起一片笑聲。就在這時,貓兒差點跌落到海里,我不禁驚嚇得大叫起來。這顯然是一個姑娘的尖叫聲,男人們的笑聲頓時消失,甲板上一片安靜。

——貝拉·伊薩科夫娜·愛潑斯坦
(中士,狙擊手)

——阿納斯塔西婭·彼得羅夫娜·謝列格
(下士,航空氣球員)
女子又說了些什麼。丈夫翻譯給我:「她說,這是很美麗的名字。承蒙您的恩德,我們要給女兒取名安娜。」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謝洛克娃
(中士通信班長)
——索菲婭·阿達莫夫娜·孔采維奇
(步兵連衛生指導員)


我一進學校就開始講軍事紀律:除了上課就是走隊列,在宿舍里一切也都按章行事,對我們女孩子沒有任何寬容。一天到晚就是聽到:「別說話!」「誰在偷偷說話?」可是每到晚上,我們就急著要坐下來縫衣繡花……女人嘛,反正就是這點記性……任何時候都放不下。我們已經背井離鄉,沒有家務事可做,某種程度上就不是女人了。上級只給我們一小時休息:還只能坐在列寧主義學習室里寫信,也可以自由地站著交談一會兒,但是不許笑出聲來,更不許大喊大叫——這些統統都是紀律。
我還記得進入德國以後……哦,太好笑了!在一個德國小鎮,我們被安排在一個城堡過夜,城堡里有很多房間,好大的前廳。好美麗的大廳啊!衣櫥里掛滿了漂亮衣服,都是女孩子的衣服,每一件都適合自己。我很喜歡一件鵝黃色的裙子,還有一件長裙,美得沒法形容,長長的、輕飄飄的……覺得只有在普希金的詩歌中才會有的!已經到時間躺下睡覺了,所有人都累壞了。我們就穿上這些衣服躺下睡覺,穿著自己喜歡的衣服馬上就睡著了。我就穿著那件黃色裙子,外面再套上長裙……

「梗死是什麼?」

在猶太人隔離區,我們被圍困在鐵絲網裡面……我甚至還記得那是在一個星期二發生的事情,不知為什麼我很清楚那天是星期二,卻記不得是幾月幾日,就記得那天是星期二。我偶然走到窗前,在我們房子的對面,一個男孩和女孩坐在一個長椅上接吻。四周槍炮聲不斷,他們卻在接吻!我一時間被眼前這和平的景象驚呆了……

姑娘的尖叫和水手的迷信

不,不能。
我們就像鼴鼠一樣住在地底下……但姑娘家的一些小擺設、小玩意兒卻一直保存著。春天到了,折下幾根柳枝插起來,心情就愉快不少。因為明天你就可能不在人間,看到這些婀娜的柳枝就會想起我們自己,提醒自己,記著自己……一個姑娘收到了家裡寄來的毛料衣裙,我們大家都很羡慕,雖然軍隊里是不允許穿個人衣服的。我們的司務長,他還是個男人呢,卻喜歡嘮嘮叨叨:「要是給你寄來一張小床單也好啊,那倒是更有用處呢。」確實,我們連床單和枕頭都沒有,都是睡在樹枝和稻草上面。但我自己也偷偷藏著一副耳環,每到夜裡我就戴上耳環睡覺……
——克拉夫迪婭·瓦西里耶夫娜·科諾瓦洛娃
(下士,高射炮班長)
「不許笑!」司務長大叫。
命令下達:二十四小時后必須到位……方向:第七百一十三野戰機動醫院……
那時候,我以為死後就像飛到什麼地方去了。有一次我們徹夜在談論死亡,但只有那一次。我們後來再也不敢說出這個字眼了……
那次我們行軍……一共二百多個姑娘,後面跟著二百多個男兵。天氣酷熱,急行軍三十公里,三十公里啊!我們在前面走,就在身後沙土上留下紅色斑點……紅色的痕迹……呶,這些事情……是我們的那個……怎麼能藏得住呢?後面那些男兵們就跟著這些印記,卻裝作什麼都沒注意到,不朝腳底下看……我們的褲子曬得就好像破裂的玻璃筒子,出現裂痕的玻璃那樣。有傷口的那裡,一直散發出血腥味。那時候不發給我們任何女性用品……男兵們在灌木叢晾曬他們的襯衫時,我們就在一旁悄悄看著,抽空就去拿走兩件……他們後來猜到是我https://read.99csw.com們乾的,就笑道:「司務長,再發給我們一件襯衫吧,女孩子把我們的偷走了。」包紮傷員的棉花和繃帶不夠了……但那不是因為傷員……女人的衣物兩三年之後才有的,我們就一直穿著男子的褲子和襯衫。行軍時都是穿著大靴子!腳很受折磨。有一次行軍……前往一個渡口,那裡有渡輪在等待。可是我們到了渡口,突然遭到敵人轟炸。轟炸很厲害,男兵們紛紛跑去藏身,又喊著叫我們過去……可是我們沒有聽到炸彈,沒有遭遇過轟炸,我們反倒紛紛向河邊跑,跑到水裡……下水!下水!我們只能坐在河裡,全身都濕透了……冒著橫飛的彈片……但是這樣又不敢起身,羞怯簡直比死還要可怕。一些女孩就被炸死在水裡了……

男人的靴子和女人的帽子

「立即脫掉耳環!這算是什麼軍人?」

警察就轉身大吼那些女人:「這些都是女孩子啊!」
這位上校是用這番話迎接我們的:「姑娘們你們瞧,你們來到戰場,是要打仗的吧,那就打仗吧,可是別的事情你們可不能做。周圍都是男人,根本沒有女人。鬼曉得該怎麼才能向你們解釋清楚這件事。戰爭,女孩子……」他很清楚,我們還完全是孩子。第一次有敵機來空襲時,我就坐在那兒用雙手抱住腦袋,後來我才想到,手也捨不得啊。就是還沒有準備好去死。
——阿納斯塔西婭·伊萬諾夫娜·梅德韋特金娜
(列兵,機槍手)
「安娜。」
上尉長得非常英俊,我們所有的女孩都有點為他痴迷。他常對我們說,戰爭期間需要的是軍人,只是軍人。當然是需要軍人……可是我也還想做美女嘛……整個戰爭期間我都很害怕,生怕腿受傷,我有一雙美麗的長腿。對於男人來說,這又算什麼啊?他們就不那麼害怕,就算喪失了雙腿,反正他們都是英雄,照樣可以做新郎!而一個女人如果瘸了腿,那她一生的命運就算是定了。女人的命運啊……

我不知道……不,我很明白您在問什麼,但是我的語言不夠用……我的語言……怎麼形容呢?必須的……是為了……每當深夜躺在寂靜中突然想起來的時候,我的心都抽搐得厲害,好像要悶死我。窒息得渾身發抖,就是這樣子……
——柳波芙·伊萬諾夫娜·奧斯莫洛夫斯卡雅
(列兵,偵察員)

我聽人說過……語言,就像毒藥……語言,就像石頭……還說,男人的願望就是為國家去戰鬥。可要是女人也去殺人呢?!那就不是正常的女人,不是真正的女人了嗎?……
男人……他們是另一類人……不是都能理解我們……

「我需要您的幫助,」這個男人對我說,「我的妻子在距離這裏兩公里之外,她正在待產,現在孤身一人,那個房子里再沒有人了。」
接著又下令:「學員們,看齊第四位的前胸!」
不久前我得到了一枚獎章……是紅十字會發的南丁格爾國際金質獎章。所有向我表示祝賀的人都驚訝地問:「你怎麼能夠把一百四十七個傷員背出來啊?在軍報照片上的你是一個很嬌嫩的小丫頭呢。」其實還有人計算我當時可能救出了兩百多人呢。我從來都沒把這些記在腦袋裡,我們那時還不明白數字的重要性。戰鬥在進行,人們在流血,我怎麼可能坐下來記錄我救了多少人?我從來沒有預計過衝鋒何時結束,只是在戰火中爬啊爬啊,來來回回地救傷員。如果他身上中了一個彈片,我卻要過一兩小時才爬到他身邊,那人家早就流盡了血,我等於什麼都沒做。
我還是不了解這場戰爭,甚至沒法去猜測它……


「我必須上陣殺敵。」
我們在前線是不是真的想和男人一樣?起初我們真是非常想:我們把頭髮剪得短短的,甚至故意去改變走路的姿態,但後來就不行了,受不了!再往後,就好想化妝美容,寧可不吃白糖,也要節省下來,用它去漿白衣領。每次我們得到一鍋熱水可以洗頭髮時,那就是我們的幸福時光。經過長時間行軍,如果發現了一片柔軟的草地,我們就採集一些嫩草搓在腿上……您知道嗎?用草可以洗身體……我們是女孩子,一定會有自己的特點……部隊領導不會去想這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們把腿腳都塗成綠色……當然,如果司務長是一位有年紀的男人,他就懂得這些,就不會從我們的背囊中拿走多餘的內衣;但如果是個年輕司務長,他就一定會要求我們扔掉多餘的衣服。其實對於姑娘們來說,有什麼是多餘的呢?我們每天總要換兩次衣服嘛。我們就從被迫丟下的內衣上剪下兩隻袖子,實際上也只有兩件內衣,也就是總共四隻袖子……
「怎麼了?」
——斯坦尼斯拉娃·彼得羅夫娜·沃爾科娃
(少尉,工兵排長)
於是再次出現了恐慌:竟然有女人在艦艇上。
我們都笑了起來。

也許那是第一次,我想成為一個男人……第一次……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斯捷潘諾娃
(少校,火炮營通信連長)
女人登上艦船,這向來是一種禁忌,甚至是違反自然性的。人們都認為,女人上船會帶來不祥的結果。我本人是出生在法斯蒂夫,在母親活著的時候,她一直被村裡的女人們逗樂追問:你生了一個姑娘還是小夥子啊?我甚至給伏羅希洛夫本人寫過信,請求接收我去列寧格勒的炮兵技校。正是由於伏羅希洛夫親自下令,我才真的被炮校錄取了。我是被炮校招收的唯一女性。
「什麼什麼?」

當我們到達白俄羅斯第二方面軍時,上級本來想把我們留在師部。他們說:「你們都是女人,為什麼一定要上前線?」我們回答說:「不,我們都是狙擊手,請把我們派到需要的地方去。」於是上級又對我們說:「那就把你們派到一位很愛惜姑娘的上校那個團去吧。」指揮官的性格脾氣是很不相同的,他們這樣告訴我們。

戰爭爆發了,以我的性格和激動程度,當然是不能坐在家裡的。但是人家不讓我上前線,怎麼都不讓去,因為我才十六歲。兵役委員這樣說,如果戰爭才剛開始,我們就把這樣小的孩子送上前線,把未成年的女孩子送到前線,敵人會怎麼想我們啊。
她在街上逢人就講……見到每一個人都這樣說:「我給你講啊,我的孩子們是怎麼死掉的。先講誰呢?先說瓦辛卡吧……他們打中了他的耳朵。還有托利卡,是被子彈打進腦袋了……是啊,從誰開始講好啊?」
我們這條街道很短,這時就在街道另一端出現了德軍巡邏隊。他們一定也都看見了,當時視野很好。我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當然是來不及……就聽見了驚叫聲和槍聲,德國人開槍了……我當時大腦一片空白……第一感覺就是恐懼。我正好看到那個男孩和女孩,他們剛剛站起來,就倒了下去。他們是一同倒下去的。
我們團是個男人團,第八百七十遠程轟炸機團,只有二十二個女的。我們回家拿了兩三套衣服,不許拿很多。我們在路上遭到敵機轟炸時,只能在原地找地方躲避,或者逃到來得及跑去的地方。男人們都到了中轉站,九_九_藏_書他們在那裡換上軍裝。而我們什麼都沒有,只發給了我們裹腳布,我們就用這些布縫製了內褲和胸罩。領導知道之後還大罵了我們一通。

其實,我在學校讀書時是一個很文靜的女孩……很低調的女孩。
為了準時而正確地辦好歡迎儀式,從椅子到標語,一切都必須做好。哈哈,司務長對付我們這些姑娘,也算是吃足苦頭了。
所有的人看到她就遠遠地逃離。因為她瘋了,所以她還能夠喋喋不休地說啊說啊……
炮台戰位上的所有人聽到炮聲都跑了過來,就連斯拉特文斯基營長也來了。因為我的任意妄為,營長當場下令把我逮捕,但隨後又推翻了自己的決定。這下我們都聚集在一起,扔掉了自己的武器大肆慶祝,我們互相擁抱和親吻,喝著伏特加唱歌。然後,我們又哭了一整夜一整天……

——柳鮑芙·埃杜阿爾多夫娜·克雷索娃
(地下工作者)

——克拉拉·謝苗諾夫娜·吉洪諾維奇
(上士,高射機槍手)
我常常想聽音樂或歌曲……想聽女人的歌聲……從中可以找得到我那時候的感覺。某種似曾相識的東西……
半年過後……由於超負荷壓力,我們已不再是女人了……我們停止了月經……生理周期受到破壞……明白嗎?我們很害怕!擔心自己永遠不再是女人了……
在前線就是這樣子……我的靴子大了三個尺碼,像兩隻彎曲的船,灌滿了灰塵。女主人送給我兩個雞蛋說:「帶著路上吃吧,這麼單薄的身子,一會兒就倒下了。」這兩個雞蛋很小,我悄悄地打碎它們,不讓她看到,用這兩個雞蛋洗乾淨了我的大靴子。當然我也想吃,但是女人愛美的天性佔了上風。您都想不到那件大衣多麼粗糙,那身行頭多麼沉重,從皮帶到其他,全都是男式的。我特別不喜歡大衣摩擦我的脖子,還有這雙靴子,走路都歪了,一切都改變了……
我肩膀上扛著一挺機槍……我從來不承認它很沉重,那時候能讓誰把我甩在第二名嗎?不稱職的戰士就必須更換,會被派到廚房去,這是很丟人的。上帝保佑可不能在廚房裡打完戰爭,那我可就哭鼻子都來不及了……
不行。這不符合規定。
隨著歲月長河的流逝,有些東西突然強化起來,另一些則不斷減弱下去。強化出來的是隱秘的人性,對我而言,人性的力量越來越強大,最令人好奇,甚至對於人們本身而言,人性也成為更加有趣味的、與生活更加密切的東西。人性能夠擊敗非人性,僅僅就因為它是人性。「你不要害怕我流淚。不要可憐我。就讓我難過吧,但我很感激你,讓我記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K.C.吉洪諾維奇,中士,高射機槍手)
退休之前,我一直為這樣的想法而苦惱:我不工作會怎麼樣?為什麼在五十歲之後我還要讀完第二個大學?我成了歷史學家,其實我應該畢生都是地質工作者,但是一個優秀地質學家應該一直在野外工作,而我已經沒有力量了。醫生來給做了心電圖之後問我:「您何時發作過心肌梗死?」
——娜傑日達納·瓦西里耶夫娜·阿列克謝耶娃
(列兵報務員)
還有一次,我們在一個主人逃走了的帽子店裡,一頂一頂地試戴帽子,為了哪怕多一點點時間戴帽子,我們整整一夜都是坐著睡覺的。早上醒來……我們對著鏡子再照一次……然後把帽子全都脫下來,依舊穿回我們自己的軍上裝和軍褲。我們什麼都不能拿,行軍路上就是多一根針都嫌沉重。但最後還是偷偷把一個小匙勺塞到自己的靴筒里,這就是全部了……
您問我們是如何挺下來的?我來回答您……
我?我可不想談……儘管沒什麼……總之……關於這些我不能說……
難道我真要找出這樣的話說說嗎?我可以告訴您我是怎麼開槍的,但我是怎麼哭的,就沒有什麼好說,那是沒法說清楚的。我只知道一件事:在戰爭中,人都變得十分可怕,又不可理喻。怎麼可能理解透呢?
這很難習慣吧?

——葉蓮娜·伊萬諾夫娜·瓦留欣娜
(護士)
我要求上前線,但工廠領導以各種理由把我留在工廠。後來我就寫信給共青團區委會,終於,我在1942年3月收到了入伍通知書。我們是好幾個女孩子一起離開家鄉的,全村男女老少都出來送行。我們徒步三十公里走到高爾基城,然後被分配到不同的部隊。我被分到第七百八十四中口徑高炮團。


「您的心臟中有些疤痕。」
上級給我派了五名衝鋒槍手。我在背包里裝滿了包紮材料,還隨身帶上一團最近才發給我的新法蘭絨綁腿布。我們出發了,周圍一直有炮擊,彈著點忽近忽遠。森林里漆黑一片,連月亮都看不見,最後終於看到一個房子的輪廓。這是一個小木屋,我們走進去,只見一名女子趴在地上,渾身衣衫襤褸。她丈夫馬上去放下窗帘,兩個衝鋒槍手留在院子里,兩名守在門口,還有一個為我舉著手電筒照亮。女人勉強克制自己的呻|吟,她病得很重。
我看到無名烈士墓,都會在墓前下跪。在每一個無名烈士墓前……都只是下跪,不說一句話……
——泰西亞·彼得羅夫娜·魯堅科-舍維廖娃
(大尉,莫斯科海軍編隊連長,現為退役中校)
上級讓我們上了火車,是貨車車廂……我們只有十二個女生,其餘全部都是男人。火車行進了十到十五公里就停下了。但就是這十到十五公里,讓我們陷入尷尬的僵局。既沒有水又沒有廁所……你明白嗎?
——安東尼娜·阿爾貝托夫娜·維魯托維奇
(游擊隊護士)
又乘了很長時間的火車,接下來還步行了很長一段時間。冰天雪地啊。我一邊走一邊不住地照鏡子:我沒有被凍傷吧?可是到了晚上,我就發現臉頰凍傷了。在這之前我啥都不懂……我聽說臉頰凍傷時,都是白色的。可是我的臉卻是通紅通紅的,很好看。我就想,既然還挺漂亮,不如就這樣凍一凍吧。可是第二天就變成黑色了……
我清楚地記得我們當時是多麼悲慘,而行軍是最慘的時候……
——瑪麗亞·謝苗諾夫娜·卡利貝爾達
(中士,通信兵)
但我們大家很喜歡普季欽上校,都叫他「老爸」。他和其他人不一樣,很了解我們女人的心思。在莫斯科城外撤退時,是最艱難的時候,他告訴我們:
——加林娜·雅羅斯拉沃夫娜·杜波維克
(斯大林第十二騎兵游擊旅遊擊隊員)
我們整個飛行團全都是女性……1942年5月,我們飛往前線……
為什麼不能唱歌?
——維拉·弗拉季米洛夫娜·謝瓦爾德舍娃
(上尉,外科醫生)
您是一位作家,您自己去想吧,想些美麗的東西。沒有https://read•99csw•com虱子和污垢,沒有令人作嘔的東西,也沒有伏特加和血腥的味道……不要這麼可怕的人生……
「絕對沒有,艦長同志。」
我去看戰爭影片,覺得太虛假了,我去讀寫戰爭的書,也太虛假了。根本就不是真的……不是那麼回事。當然,就算是我自己現在說,也已經不是那麼回事了。其實,既沒有那麼恐怖,也沒有那麼美好。您知道嗎,在戰場上經常會出現多麼美麗的早晨?就在戰鬥打響之前……看到那個早晨你馬上就會想到這有可能是你人生的最後一個早晨。大地是如此美麗,空氣是如此清新……朝陽是如此可愛……

會派婦女去做與男人完全相同的任務嗎?

「你給我離開!」
當時我們已經解放了拉脫維亞……部隊駐紮在陶格夫匹爾斯城外。這天夜裡,我剛剛準備躺下睡覺,聽到哨兵在對什麼人大聲喝道:「站住!誰在那裡?!」過了正好十分鐘后,有人把我叫起來去見指揮員。我去了指揮員的掩蔽部,裏面坐著幾位我們的同志,還有一個穿便服的男人。我清楚地記住了這個人,因為那些年間我看到的男人都是只穿軍裝和軍大衣,這位卻是穿著毛絨領子的黑大衣。
有一次進城,我們列隊去澡堂洗澡。男兵在男澡堂那邊,我們在女的這邊。可是一走進女澡堂,就聽見裏面的女人們尖叫起來,還有的女人趕緊遮住自己的身體,喊道:「大兵進來了!」原來她們已經分不清我們到底是女孩還是男孩了,我們頭髮都剪得很短,又是清一色不分男女的軍裝。還有一次我們進廁所,結果裏面女人都跑去把警察叫來了。我們就問警察:「那麼請問我們應該去哪裡解決呢?」
有一個瘋女人在滿城遊走……她從來都不洗澡、不梳頭。她的五個孩子都被殺死了,那是她所有的孩子。孩子們被殺死的方式各有不同,一個是頭部被槍打中,另一個是被子彈射進了耳朵……

「什麼女孩子啊,都是大兵嘛……」

上級會盡量照顧我們,所以我們不得不去請求作戰或類似的任務,要主動表現自己。做這樣的事情需要勇氣和打拚性格,這不是每一個女孩都能行的。瓦麗亞就一直在廚房裡工作。她身體柔弱,待人隨和,你無法想象把她和槍支武器放在一起。當然,在極端情況下她也會開槍,但她並不渴望衝上去打仗。我呢?我就很渴望打仗。夢寐以求!

那女子還不能夠起來,就欠起一點身子,遞給我一個非常美麗的、鑲嵌有珍珠的香粉匣。可以看出來,它非常昂貴。我打開這個小匣子,在夜晚,香氣是那麼沁人心脾,儘管周圍槍聲不斷,炮彈不停……這是多麼誘人的香味……我現在想起來還想哭……香粉的氣味,鑲著珍珠的盒蓋……小小的嬰孩……可愛的小姑娘……多麼有家庭氣息啊,這才是真正屬於我們女人的生活……
上級下發制服時,司務長召集我們列隊,說:「鞋尖要對齊!」
「這是什麼?」
我只記得一件事:人們都在高喊勝利了!整整一天歡呼聲不絕於耳……勝利了!兄弟們!我們勝利了!起初我不敢相信,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了戰爭,這已經成了我們的生活常態。勝利了!我們打勝了……我們多麼幸福!多麼快樂!!

大雨沒完沒了地下著……我們在沼澤地急行軍,不斷有人倒在泥淖中。有的是受傷了,有的是死掉了。沒有誰願意死在這片沼澤地里,黑色沼澤地。呶,一個年輕姑娘怎麼能那樣躺在沼澤地里呢……還有一次,我們已經打到白俄羅斯了……在奧爾沙大森林中,到處是小灌木櫻桃,花是藍色的,整片草地都是藍色的。要是死在這樣的花叢中也值了!安靜地躺在這裏……那時候真是傻啊,只有十七歲……我想象自己就應該那個樣子去死……
我一直打到了柏林,在德國國會大廈上寫下幾個大字:「我,索菲婭·孔采維奇,來到此地,是為了消滅戰爭。」
——瑪麗亞·涅斯特爾洛夫娜·庫茲敏科
(上士,槍械員)
那次我們越過拉多加湖的冰面向敵人進攻,遭遇了猛烈的炮火。到處都是冰水,人一受傷倒下,就會馬上沉入水底。我爬來爬去地給傷員包紮。當我爬到一個雙腿都被炸斷的戰士身邊時,他的腿已經失去了知覺,卻推開我,撲向自己的小「精品袋」,就是一個口袋。他是在找自己的應急口糧袋。人都快死了,還在找吃的呢……我們在冰雪中行軍時,都是自己攜帶食物。當時我想給他做包紮,他卻只知道把手伸進自己的口糧袋中,不管裏面有什麼。一些男人好像是很難忍受飢餓的,飢餓在他們看來比死還要痛苦……

我身上三次受傷,還有大腦三次震傷。在戰爭中,有人夢想早日返鄉,有人夢想打到柏林,而我只是在想,我能不能活到生日那一天,活到滿十八歲。不知怎的,我很害怕自己會早早死掉,甚至不能夠活到十八歲。我穿著男人的褲子,戴著男人的帽子。因為總是要用膝蓋跪著爬行,身上還要背著沉重的傷員,我總是破衣爛衫。簡直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會有一天,還有可能站起來在土地上直立行走,而不再爬行。這在當時只是個夢想!有一天師長不知為何來了,看到我,就問:「你們怎麼還招這樣的少年當兵啊?你們怎麼把她留下來的?這樣的孩子本來應該送去上學的。」
我覺得我根本就不可能習慣。你僅僅來得及睡覺,而且還常有緊急集合:「馬上起床!」就像風一樣把我們吹下床來。你開始穿衣服,可是女人的衣物總比男人要多,手忙腳亂的。最後就把腰帶拿在手裡急忙跑到存衣室去,再邊跑邊穿大衣衝進武器庫,在那裡把挖掩體的鐵鏟套上套,固定在皮帶上,再掛上子彈盒,扣緊腰帶。然後背起步槍,一邊跑一邊扣上槍栓,沿著樓梯從四樓跑下去,簡直可以說是滑下去的。最後急急忙忙站到隊列里。一切都必須在幾分鐘內完成。
就這樣我開始了軍事生涯……一直打到德國……
關於我自己我也就是記住這些……開始是怕死……然後在內心裡是擔憂和好奇相伴而生,再後來,就是既無害怕也無好奇了,就是因為疲勞過度了。無時無刻不是到達了力量的極限,或超越了能力的極限。到最後只剩下一種擔心:死後會不會樣子很難看。這就是女人的恐懼:只要不被炮彈炸得支離破碎就行……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樣子,我自己就收集過炸碎的殘肢……
「沒有你們,敵人照樣會被粉碎。」
把我們變成戰士可是沒那麼容易哦……真的沒那麼簡單……
——安娜·尼古拉耶夫娜·赫洛羅維奇
(近衛軍中尉,軍醫助理)

姑娘們,莫斯科就在我們身旁。我會為你找來一個美髮師,你們可以畫畫眉毛,卷卷睫毛,燙燙頭髮。按規定這是不允許的,可是我希望你們個個都保持美麗。戰爭是持久的……不會很快結束……
——奧爾加·尼基契什娜·扎貝利娜
(戰地軍醫)
——季娜伊達·普羅科菲耶夫娜·霍馬列娃
(報務員)
我們是有追求的……我們不願意人家這樣說我們:「哈,瞧這些婦女!」我們比男人更加努力,還必須證明自己並不比男性差。https://read.99csw.com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人們還是傲慢而居高臨下地對待我們:「這些小娘們兒也去打仗了……」

我覺得我走過了兩個人生,男人和女人的不同人生……
幾天之後,我們轉移到另一個地方,遭遇了激烈的轟炸。我們躲進了馬鈴薯田地,之前地里剛剛下過雨。這可好,您能想象我的長裙和涼鞋會變成啥樣子嗎?到了第二天我就穿得像個士兵了,全套軍裝都穿上了。
那時候我們大家都抽煙,只有在抽煙時我才能感覺一點點安慰。上天飛行時全身都會顫抖,只有點燃一根煙才能冷靜下來。我們穿著皮夾克、長褲和套頭軍裝,冬天還要穿男式皮上裝,行為舉止不由自主就變得男人氣了。戰爭結束后,上級給我們縫製了卡其套裙,我們才突然覺得我們還是女孩子……
上級分給我們的是「波-2」型飛機。這種飛機體積小、速度慢,只能低空飛行,往往還是超低空飛行,貼著地面飛!戰前都是年輕人在飛行俱樂部學習駕駛這種飛機,沒有人想到它也會被用作軍事目的。這種飛機是木質結構,完全是由膠合板製成的,外面再覆蓋一層高密度帆布,其實也就是紗布。這種飛機只要一被命中就會燃燒,像一團火球在空氣中燃燒,直到墜落,就像劃一根火柴那樣,瞬間就會熄滅。機內唯一的固體金屬零件就是M-II型發動機。後來,都到了戰爭快結束時,才發給我們降落傘,並在駕駛艙內配備了一挺機關槍,在那之前是沒有任何武器的,只有在起落架下面掛了四個炸彈,這就是全部裝備。現在人們把我們的飛機稱為「神風」,是啊,我們那時就是「神風敢死隊」。是的,我們就是敢死隊!而勝利的價值遠高於我們的生命。一切為了勝利!
我只記得一條道路,那條我們來來回回走了無數遍的道路……
我企圖說動兵役委員,說我的個子很高,沒人會以為我十六歲,一定以為我挺大的啦。我還賴在兵役委員的辦公室不肯離開:「您就寫我是十八歲,不是十六嘛。」「你現在是這麼說,以後你會怎麼想我啊?」
——亞歷山德拉·謝苗諾夫娜·波波娃
(近衛軍中尉,飛機領航員)
戰爭世界中讓人難以想象的一面,越來越多地向我打開。我以前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這些問題:怎麼能夠在髒亂不堪的戰壕里睡了那麼多年,或者長年累月穿著氈靴和軍大衣,圍著篝火睡在裸|露冰冷的地上。在夏天她們既不|穿連衣裙,也忘記了高跟鞋和鮮花,不但從不唱歌跳舞,甚至連笑也不會了……那時候她們只不過是十八到二十歲的姑娘!我曾經習慣性地以為,女性生活方式在戰爭中是沒有立足之地的,那是兒女情長的禁區,絕不可能出現。但是我錯了……很快地,我在最初幾次採訪中就發現了:不管女人們講述的是什麼故事,哪怕是說到死,她們也絕不會漏掉美的話題(是的!),這是她們之所以存在的根深蒂固的一部分:「她躺在棺材里這麼漂亮……就像一個新娘……」(A.斯特洛采娃,步兵)「上級要授予我一枚獎牌,但我的軍服實在太舊了。我就用紗布給自己縫製了一個小領子,看上去白白的……讓自己感覺到在那一刻我是多麼漂亮。可是當時根本都沒有鏡子,我連自己是什麼樣子也看不到。所有的一切都被炸爛了……」(H.葉爾馬科娃,通信兵)她們既開心又很願意講述自己還是天真女孩時的小心眼、小秘密,還有些不被外人所知的特徵,因為在男人化的戰場生活中和男性化的戰爭事業中,她們依舊想保持住自己的本色,不改變自己的自然屬性。雖然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她們的記憶中還是令人驚訝地保存著大量戰時生活的瑣事、細節、口吻、顏色和聲音。在她們的世界中,生活習慣與生存條件是緊密相連的,生存過程本身就具有自我價值,她們回憶戰爭就像回憶一段生命時間。和生活本身一樣,沒有什麼驚人之舉,但我卻不止一次從她們的對話中發現渺小如何擊敗了龐大,甚至擊敗了歷史。「好可憐,我只有在戰爭中才是美的……我在戰場上度過了最好的年華,當時我真是光彩照人呢。戰後,我很快就老了……」(安娜·加萊伊,自動槍手)
戰爭之前我對一切和軍人相關的事都喜歡……喜歡男人的事……我跑到航空學校去了解錄取規則,對我來說,那就是全部的軍人范兒。我還喜歡列隊操練,喜歡一絲不苟的動作和簡潔有力的口令。不過航校的答覆是:「先讀完十年級再說。」
終於,我們勝利了。頭幾天我走在大街上還不相信已經勝利了,坐在桌子旁也不相信已經勝利了。後來才相信真的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上校還真的不知從哪兒找來了一個理髮師,我們都燙了頭髮,自我美容一番。那天我們真是好幸福、好開心……
我那時在工廠工作……是在高爾基州克斯托夫斯克區,就在我們米哈依尼克沃村的鏈條工廠。一開始徵召男人上前線,馬上就把我安排到車間去完成男人的工作,後來又把我調到鍛造車間做鍛工,製造艦船上用的各種鏈條。
確實,戰爭結束后我就不願意了,這時候僅憑著一種軍事專業是到哪兒都行不通的,最好是除去自己身上的全部軍人味道……至今我都還是很討厭軍褲,就算是到森林里去采蘑菇、采野果,我也不願意穿長褲,我就是想穿戴正常女人的衣物……
這下我可高興了,還把耳環也戴上了。上崗的時候,我高興得大聲喊起來:
男人們在停車附近燃起了篝火,脫下衣服,一邊抓虱子,一邊烤火。我們能去哪裡呢?我們得跑到一些背靜的地方去換衣服。我穿的是一件針織毛衣,虱子鑽在每一個縫隙中、每一毫米的毛衣小孔里。看一下就感到噁心:頭虱、體虱和陰虱,我身上全都有了……但我不能和男人們待在一起……怎麼能和男人一起烤火除虱子呢……丟死人了。我乾脆就扔掉了毛衣,只穿著一件裙服。不知道在哪個車站,有個不認識的女人脫下一件上衣給我,還有一雙舊鞋子。
能唱歌嗎?
我和您說過了……真的,這就是在我眼前發生的,這就是美。但是在現實生活中呢?我經歷的全都是悲慘……是的……還能有什麼?我現在仍然認為……他們是在抗爭……他們是想優美地死去。我確信,這就是他們的抉擇。
沒過多久,我就被任命為一號瞄準手。但這對我來說是不夠的,我想做一個填彈手。沒錯,這項工作被認為純粹是男人乾的:必須要抱起六十公斤的炮彈,並跟上五秒鐘一次的密集火力排射節奏。幸虧我曾經做過鍛工。一年後,我被提拔為下士,並被任命為第二班班長,下屬有兩個女兵和四個男兵。由於激烈發射,炮筒熱得發紅,繼續發射十分危險,就得違反了所有規則,用濕毛毯給炮筒降溫。炮不能堅持發射,但人必須堅持忙碌。我是個身強力壯又有耐力的姑娘,但我也知道,在戰爭中必須比和平生活中有更大的能量,甚至體力也必須更強……也不知道從哪兒發出來的一股從未有過的力量……
我們當中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有一次我們去洗澡,澡堂附近有一個理髮館。於是我們就走了進去,互相看著,給眉毛和嘴唇化了一番妝。結果軍官訓斥了我們一頓:「你們是打仗還是跳舞來了?」我們大家都哭了整整一夜,把妝都塗抹掉了。第二天早上起來,軍官又走來走去對每一個女兵重複說:「我需要的是戰士,而不是淑女名媛。美女在戰爭中是活不下去https://read.99csw.com的。」真是位非常嚴格的指揮官。而在戰爭之前,他是一個數學老師……
——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彼列別爾卡
(中士,護士)
我們趕緊對齊鞋尖。鞋尖倒是對齊了,但是我們人又靠後了,因為靴子是四十到四十一碼。司務長還在不住地叫著:「鞋尖,鞋尖!」

我們都是每天午夜十二點之前起飛。我看到過著名的王牌飛行員波科雷什金,那天他正好打完空戰飛回來。他是一個堅強的男人,也就是二十歲到二十三歲之間,和我們年齡相仿:飛機加油時,技術員只來得及把他的襯衫脫下來擰一擰,汗水就像下雨一樣流出來。現在不難想象當時我們是怎樣做事情了吧?我們完成任務飛回基地時,連爬出駕駛艙的力氣都沒有了,得要別人把我們拖出來。我們也無力背著飛行圖囊,只好在地面上拖著走。

沉默的恐怖和臆想的美麗

我是一個幸福的妻子、快樂的母親和祖母。我的丈夫在戰爭中犧牲了,這不是我的罪過。我很喜歡海軍,畢生熱愛海軍……
指揮員對我說:「那是在中間地帶。您自己知道,那並不是安全區。」
我們立即感受到了什麼是戰爭……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天,就有「買家」出現在我們校園,我們把那些從重新整編部隊來招兵的人稱為「買家」。這些「買家」都是男人,完全能夠感覺到他們很同情我們。我們的一雙雙眼睛直盯著他們,但他們卻用另一種眼光看我們。我們從隊伍里衝出來,以為越早顯示自己,就越能被發現和招收,可是他們都看膩了,只要掃我們一眼,就知道該把我們往哪兒發送。他們心裏全都有數。
士兵們帶來了水。但是無處可以燒熱,只好用冷水給孩子抹了身體。用我的綁腿布把孩子包起來。房子里真是空空如也,只有幾件破衣服墊在母親身體下。
我們當然做不到,他就厲聲大叫:「你們在上衣口袋裡都裝了什麼東西?」
……
「有婦女在分娩。我一定要幫她。」我答道。
——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岡察洛夫
(列兵,高射機槍手)
不對!一千個不對!不,其實這也符合人性的心愿。戰爭已經爆發,我依舊過著正常的生活,女孩子的生活……但女鄰居收到了一封信,她的丈夫受傷,躺在醫院里。我就在想了:「他受傷了,誰會頂替他?」還有,下來了一個失去雙臂的士兵,誰去頂替他?回來了一個失去雙腿的士兵,又有誰去頂替他呢?於是我寫信懇求接收我入伍。我們從來都受到這樣的教育,說我們的國家如果沒有了,我們就會什麼都沒有了。我們自小就學習熱愛國家,讚美國家。一旦戰爭爆發,我們必須做些什麼去幫助國家。需要護士,我們就去做護士;需要高射機槍手,我們就去開高射機槍。

我還記得如何在解放了的白俄羅斯土地上推進的,我們在村莊里從來就沒有看到過一個男人。遇到的只有婦女,只有婦女留下來了……

當我第一次被震傷后,耳朵聽不到聲音,嘴巴也不能說話了。我對自己發誓:如果我的嗓音不能夠複原,我就一頭扎到火車輪下算了。我是那麼喜歡唱歌,突然卻失聲了怎麼行。幸好,後來我的聲音又回來了。
我是第一個成為職業海軍軍官的女人,戰爭期間我在軍艦和海軍陸戰隊都打過仗。那時候英國媒體有過報道,說在俄羅斯海軍有某種性別不明的造物在作戰,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且他們說,這種「佩劍小姐」是誰都不會娶的。沒有人會娶嗎?!不,大錯特錯了,恰恰有位優雅的紳士,最英俊的軍官娶了我……

那女人用拉脫維亞語和她的丈夫說了什麼。男人轉過身對我說:「我妻子問您叫什麼名字?」
很困難……當然很困難……比如當身邊清一色都是男人,你還要穿裙子爬上車的時候。專用救護車是高高的大卡車,你必須要爬到最上面去!你試試看……
——索菲亞·康斯坦丁諾夫娜·杜布尼亞科娃
(衛生指導員)
然後……這一天過去了,第二天、第三天也過去了……我依然在回想著那個情景。我想弄明白:他們為何不在家裡,而要在街上接吻?到底為什麼?他們應該就是想好了要這樣死去……他們知道,在猶太隔離區里,反正遲早也會死去,不如以另一種方式死去。當然,這就是愛情。還有其他原因嗎?哪裡還會有其他原因?只有愛……
我記得有一次繃帶不夠了……那種機槍掃射的傷口非常嚴重,用盡了所有的急救包也不夠。我就把自己的內衣撕了下來,又轉身向小夥子們請求:「脫掉你們的內褲和背心吧,我的傷員都要死了。」他們都脫掉內衣內褲,撕成碎條。我看著他們也不覺得難為情,就像和哥哥們在一起,我就像個小男孩生活在他們中間。我們行軍時,都是三個人手臂挽在一起,中間的一個就可以睡一兩小時。然後我們再換一個人到中間。
為紀念經過四年戰爭取得的勝利,我親自拉動了炮栓發射了四發炮彈作為禮炮。
有規定的。必須是集合列隊時上級下令唱歌,才可以唱。要聽命令:「開始,唱歌!」
「上尉同志,哨兵某某向您報告……」
這是兩軍對峙的中間地帶,如果敵人發現了什麼,馬上就會對我們發射炮彈。但是當士兵們聽說孩子生下來后,也不由得輕輕喊出:「烏拉!烏拉!」聲音非常低,幾乎像是在耳語。這是個在前線出生的嬰兒!
如何去做一個男人?成為男人是不可能的。我們的想法是一回事,我們的自然屬性又是一回事。我們有生理特點……
……
幾年來已經記錄下幾百個故事……匯成在我的小書架上分類擺放著的幾百盒錄音帶和幾千頁列印紙。我全副身心都沉浸於傾聽,著迷於閱讀……
這些疤痕顯然就是戰爭留下來的。當我在目標上空盤旋時,整個身體都發抖,全身打哆嗦,因為身下是一片火光:戰鬥機向你射擊,高射炮對你開火……有些女孩被迫離開飛行團,因為實在忍受不了。我們飛行大多是在夜裡。有段時間上級試著派我們白天去轟炸建築物,但馬上就放棄了這想法。因為我們的「波-2」連衝鋒槍都能打中……
就這樣,我又連續幾個夜晚都趕到這個小木屋裡忙活。直到進攻之前,我最後一次來到小木屋,向他們告別:「我不能再來看您了,因為我要開拔了。」
在從無線電廣播中聽到勝利的消息后,我拉起警報集合炮手班,下達了我的最後命令:「方位1500,炮筒高度100,引爆點120,速度10 !」
其他時候就不能唱歌?

我們女機械師的工作就更甭提了!她們要徒手把四個炸彈,一共有四百公斤重,一次都掛上飛機。就這樣,整個夜晚,一架飛機起飛,又一架飛機降落。我們身體機能全都變了,整個戰爭的幾年中我們都不是女人了,失去了女性的那事情……每個月來的那事……呶,您是明白的……戰爭結束后,有些人就失去了生育能力。
我記得我是穿著黑色長裙和涼鞋到達醫院的,上身套了一件丈夫的外衣。醫院當即發給了我全套軍裝,但是我拒絕穿:這套軍裝全都比我通常的尺碼大出三四個號。他們向醫院院長報告說我不服從軍紀,院長卻沒有對我採取任何措施,說是過幾天之後我自己就會換上軍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