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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讓我只看他一眼……」

「哪怕讓我只看他一眼……」

我換上了一雙高跟鞋和一條連衣裙,把軍大衣和氈靴存放在衣帽間。

我是高高興興上戰場的,和女伴們一起,滿懷著共青團員的理想。我們乘的是運貨的列車,車身外面用黑色重油寫著:「容量:四十人和八匹馬。」但車廂內實際上擠了一百多人。
身邊和周圍都是傷員,耳旁是一片呻|吟的聲音……死者的臉都是黃綠色的。在這種環境中你怎麼可能去想開心的事?怎麼去想自己的幸福?我是不想把愛情和這些情景一起聯想的。可它們有時就偏偏是連在一起的……我覺得在這裏,在這種環境下,愛情瞬間就會消亡。沒有快樂,沒有美麗,怎麼可能有愛情?只有戰爭結束后,才會有美好生活,才會有愛。而在當時,在戰場上,是不應該有的。要是我突然死了,那個愛我的人不是會很痛苦嗎?我又怎麼能受得了呢?那時就是這樣的感覺……
我看了看說:「不,那不是藍的。瓦夏,天花板是白色的。」

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都不敢抬頭看我。其實他自己也剛剛從戰場回來……
我們一直未曾謀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那個人,那天我和姑娘們一整天都在尋找他。
德國俘虜兵就站在那兒,一言不發地等著。另一個我們的士兵就遞給自己同志一個整個兒的麵包:「好吧,你切給他吧。」
「我會永遠抱著她。」他同意。
在醫院里……傷員們都很高興,為自己活了下來而感到幸福。一個二十多歲的中尉,雖然失去了一條腿,但是他活下來了啊。在全民大苦難中,他還活著,這就是幸運者了。想想看,他只少了一條腿,重要的是他還活著,他還能戀愛,他還能娶妻,他還能擁有一切。雖然他現在只剩下一條腿,確實很慘,可是他們都能用一條腿蹦著去,他們還能吸煙,他們還能說笑,他們更是被視為英雄!而我們又算什麼呢?!
我牢記著母親的口頭禪。媽媽喜歡說:「子彈是個傻瓜,命運才是兇手。」她遇到任何壞事都要嘮叨這句話。子彈是單獨的,人也是單獨的,子彈飛往它想去的地方,命運卻任意捉弄人,來來去去,反覆無常。一個人就像羽毛,就像麻雀的羽毛,你永遠不知道自己未來會飄向何處。我們沒有天賦……沒有能力參透人生的奧秘。戰爭之後我回到家鄉時,一個吉卜賽女人給我算過命。她在車站上走過來,把我叫到一旁……發誓說我會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我當時有一塊德國手錶,為了感謝她向我預言了偉大的愛情,就當場摘下來送給了她。我就是相信命運。
我不許他們馬上掩埋我的丈夫,我想和他再過一個夜晚。我就坐在他身旁,看著他……撫摸著他……
「您怎麼沒有告訴我您上過前線?」他說。
我們的列車停了下來。我不記得因為什麼,要麼是在修復道路,要麼是在更換機車頭。我和一個護士坐在一起,附近有兩個我軍的士兵在煮粥。這時候不知從哪裡出來了兩個德軍俘虜,朝我們走過來,向我們討吃的。我們有麵包,就拿出一個麵包,掰開給他們。那兩個煮粥的俄軍士兵看到了,就在議論:
有一天,我們安葬了他……他躺在帆布擔架上,剛剛被打死。德國人還在對我們進行炮轟,必須要儘快埋葬,就地埋葬……我們找到了一片老樺樹林,選擇了一棵老橡樹旁的白樺樹,是林中最高的一棵白樺樹。我站在這棵樹旁,力圖記住它,為的是今後返回來還能找到這個地方。這裡是個村莊的邊緣,有個岔路口……但記得住嗎?如果一棵白樺樹在我們眼前燃燒,你又怎麼能記得住……怎麼記住?大家開始和他告別……同志們對我說:「你先告別吧!」我的心怦怦直跳,我明白了,原來每個人都知道我的愛情,大家全都知道的……這時有一個念頭擊中了我:莫非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可是太晚了,他已經長眠……大家把他安放在泥土中準備掩埋……但當我想到他或許也知道我愛他的時候,卻不禁狂喜起來。但突然又想到,他是否喜歡我呢?彷彿他還活著,現在就能回答我似的……我還記得新年的時候,他送給過我一塊德國巧克力做禮物,我有一個月都捨不得吃,一直在口袋裡裝著。
感覺就是這樣敏感……也是這麼強烈……
還有一次,他們分成小組出去偵察。我們等了他們兩天……兩天兩夜沒有睡覺。後來禁不住打了瞌睡,醒來時他正坐在身邊看著我。他對我說:「躺下睡吧。」我說:「捨不得睡。」
丈夫正好睜開了眼睛,他說:「天花板在變藍。」

要是在今天,我才不會為所謂的愛情去哭泣呢……
他去找領導了,我屏住呼吸等消息:嗯,他們會怎麼說呢?才二十四小時,她就邁不動腿啦?這是在前線,可以理解。忽然,我看到領導進入了掩蔽部:一位少校和一位上校。他們都和我握了握手,然後,我們當然就在掩蔽部坐了下來,喝著茶,他們都說了一番讚揚我的話,說一個妻子到戰壕里來尋找丈夫,還是真正的妻子,有證明文件的,這是多麼偉大的女人啊!大家都學學這樣的女人吧!他們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全都哭了。這個夜晚,我是一輩子都不能忘記的……我還有什麼捨不得呢?
在戰爭後期我懷孕了,這正是我想要的……但我們的女兒是我一個人養大的,他沒有幫我,一根手指都沒碰過,任何禮物或信函都沒有過……哪怕是一張明信片。結束了戰爭,也結束了愛情,就像唱了一首浪漫曲……他離開我,回到了他的合法妻子和子女身邊,只留下一張小照片給我做紀念。我真不希望戰爭結束……這樣說很可怕吧……卻是敞開自己的心扉……我是瘋了,為愛瘋狂!我知道這段愛情隨著戰爭一起結束了。他把愛帶走了……但無論如何,我都為他給了我的那些感情而感激!那是只有我和他知道的感情。我就是這樣用一生去愛他,多年來都背負著這份感情。我沒有理由撒謊,我已經老了。是的,我畢生承受著這一情感!無怨無悔。
我們的營長和護士柳芭·賽琳娜,他們彼此深愛著對方,大家都看在眼裡……每當他去打仗,她都很不安……說如果他犧牲時她不在場,她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因為她沒有在他活著的最後一分鐘看到他。她說:「我寧願兩人一起被打死,被同一顆炮彈埋葬。」他們就是打算要麼同死要麼共生的。戰場上的愛情,沒有今天和明天之說,它只發生在今天。誰都知道只能愛在此刻,因為一分鐘之後,要麼是你,要麼是那個人,都可能不在了。在戰爭中一切都發生得飛快:無論是生存,還是死去。雖然在戰場上就那麼幾年,但我們已經走過了全部人生。無論多久,無論對誰,我從來都無法解釋那種體驗。戰場,那是另一個時空……
是的,有過性|愛,我就遇見過……不過對不起,也許是我錯了,也許那不算是完全自覺自愿的,而且我在內心裡還譴責這種人。我認為我沒有時間去真正戀愛,周圍只有邪惡和仇恨。我覺得,身邊的很多人也都是這樣想的……

一位鄰床傷員對他說:「好吧,費多先科,如果你能活下來,那你就應該把妻子永遠抱在懷裡。」


我有了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老大是兒子,善良聰明的男孩。他大學畢業后做建築師。但是女孩,我的女兒呢,她五歲才會走路,七歲才會叫媽媽,可是直到現在還把媽媽說成「姆嫫」,把爸爸叫「布波」。她是怎麼了?我覺得不對勁,肯定有什麼地方錯了。她進了一家精神病院……在那裡住了四十年。我退休后就每天去看她。這是我的罪孽……
「您大概不是本地人吧?」他說,「您是個很有修養的姑娘。」
「不……」
「我不知道。」
「我不能想象您曾經當過兵。您知道,前線的姑娘……」
我很想去再看她一眼……
「護士妹妹,請到我這裏來一下。」
我是不戴戒指的,不知為何從來不喜歡那玩意兒。於是我拒絕了他:「我不能接受,不九_九_藏_書行。」
說著就給了我一個禮物:一枚小指環,很精緻的小戒指。
「這是我的責任,你們明白嗎?」
可是過了一會兒,又有另外一些德國俘虜來到熬粥的戰士旁邊。那個剛剛指責過我們的士兵對一個德國大兵說:「什麼,想吃東西?」
戰爭結束多年後,那一次我要去療養,那時正巧發生了加勒比海危機,世界又變得不安定了。已經準備好出發,手提箱裝滿了,衣裙和襯衫都摺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什麼不能忘記的?對,我又找出一個文件袋,從裏面拿出自己的軍人身份證。我心想:「不管發生什麼情況,我都可以隨時找到當地的兵役委員會。」
——尼娜·列昂尼多夫娜·米哈伊
(上士,護士)
「您也曾經愛過吧,元帥同志?我不是埋葬我的丈夫,我是在埋葬愛情。」
找到了公路,找到了那位調度員,他把我安置在一輛汽車上,我就上路了。
可是,當時你們有過性|愛嗎?
只是,請不要公開我的姓氏。為了我的女兒……
我又一次去向他請求:「您想要我給您跪下嗎?」
有一次舞會後,一個小夥子送我回家,我突然感覺很不好,心臟突突急跳。走著走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你怎麼了?」「哦,沒什麼,跳舞跳累了。」其實是因為我負過兩次傷,是因為戰爭……現在我們要學做小鳥依人的女人了,要表現得弱不禁風的樣子,可是我們的腳都因為穿靴子而變大了,有四十碼呢。也不習慣被人抱住自己,只習慣於自己解決。希望聽到恭維的客氣話,但又不很明白,對我來說就像是兒童用語。在前線時,混在男人當中,通行的只有粗魯的俄羅斯國罵,都已經習慣了。在圖書館工作的女伴就重新教我:「讀讀詩歌吧,讀讀葉賽寧。」
——柳博芙·米哈伊洛夫娜·格羅茲比
(衛生指導員)
您這就看到俄羅斯士兵的心腸了吧。他們雖然指責我們,但自己也把麵包給了俘虜兵,還有粥,而且還給加了些黃油。這都是我記得的……
女兵們都笑了:「還到哪兒去找護士妹妹啊?早都成老奶奶啦!」

孤獨的子彈和人

但他們還是說服了我。不過後來,我實際上卻把那枚戒指弄丟了。那戒指對我的手指來說太鬆了,有一回坐車的時候,我睡著了,車翻了,戒指就失落了。我那時非常難過。
不好意思,我說了太長時間……我無法說得有條有理。我的想法一直很跳躍,感情用事……
女兒責備我說:「媽媽,你幹嗎還要這樣愛他?」我就是愛……不久前得知他死了,我哭了很多次,甚至因此和女兒吵起架來,女兒說我:「你哭什麼啊?對你來說他早就死了。」可我至今都還愛著他。在記憶中,戰爭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時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候……
……
我是和丈夫一起上的前線,兩人同行。

他們有無線電聯絡,這邊通知他說你的妹妹來了。什麼妹妹?這邊說:「是個棕色頭髮的姑娘。」他的妹妹是黑頭髮,一聽說是棕色頭髮,他立刻猜到是個什麼妹妹了。我不知道他從那邊是怎樣爬回來的,反正費多先科很快就出現了,我們終於在前線見了面,別提多高興了……
戰爭把我們夫妻分開……我丈夫上了前線,我自己先疏散到哈爾科夫,然後又到了韃靼,在那裡得到一份工作。有一天有人在找我,那時我用的是娘家姓氏「利索夫斯卡婭」。聽到所有人都在喊叫:「利索夫斯卡婭!利索夫斯卡婭!」我立刻回答:「我就是!」他們對我說:「快去內務部,領取通行證,馬上去莫斯科!」為什麼?沒有任何人向我解釋,我什麼都不知道。那是戰爭時期……我去莫斯科的路上就想,也許是丈夫受傷了,所以他們叫我去看他?我已經四個月沒有他的任何音訊了。我打定了主意,如果我看到他失去手腳成了殘廢,就立即帶他回老家去。我們就相依為命地活下去。
他說:「這不是我的……」
——瑪麗亞·賽利維斯托弗娜·波若克
(護士)
愛,是戰爭中唯一的個人隱私。其他一切都是共同問題,連死亡也不例外。
我當時是那麼欣賞自己……身穿白色的禮服……

而後來柳芭寫信告訴我,營長犧牲了,但他的父母不接受她,也不承認孩子。
多年來,我一直打算去探望她,但總沒有實現。我們曾是最好的女伴。她走得太遠,去了阿爾泰。前不久收到一封信,說她已經死了。現在是她的兒子來找我,去為她掃墓……

——莉麗婭·亞歷山大洛夫斯卡婭
(女演員)
我那位丈夫啊……幸好他不在家,上班去了。他一直嚴格看管著我……他知道我喜歡跟人說我們的愛情故事……喜歡講如何在一個晚上就用繃帶縫製成婚紗禮服,我一個人做的。繃帶是我們前線女兵們用一個月時間收集到的,都是戰利品……這樣我就有了一件真正的婚紗!那時的照片還保存著呢:我身穿婚紗,腳下穿的是一雙氈靴,不過鞋子是看不到的,我清楚地記得當時穿的是氈靴。結婚禮帽是我用一頂舊船型軍帽改制的……很棒的禮帽哦。但是我為自己做的這些事不能說……關於愛情往事,丈夫命令我不許吐露一個字,只可以講述打仗的故事。他對我非常嚴厲,按照地圖教我說話……足足兩天他教我看地圖,前線在哪個位置啦,哪裡是我們的部隊啦……我還馬上就得掌握,要跟著他做記錄,要全都背熟……
當然,我們都是那麼年輕的女孩。每當有新傷員送達,就一定會有人墜入愛河。我的女友愛上了一個上尉,他全身傷痕纍纍。女友指給我看:喏,就是那個人。我當然知道他,那也是我愛上的人。在被轉送到別的醫院之前,他問我要一張小照片。那是我僅有的一張照片,是我們一群姑娘在一個火車站上拍的合影。我找出這張照片,正要送給他,但轉念一想:如果這並不是愛情,幹嗎我要送他照片做禮物呢?這時他正在被抬出去,我向他伸出一隻手,手中攥著那張小照片,還是沒有決定是否鬆開手把照片送給他。這就是全部的愛了……
那天他躺在一個擔架上,有人告訴我,他在叫我。
我看得太多了……每天都在看……但還是不能夠習慣。那麼年輕英俊的男人一個一個地死去……我只想能來得及去……親他們一下。既然沒有辦法像大夫那樣幫到他們,那麼女人的一些做法對他們還是有用的。關鍵時候,哪怕是一個微笑、一個撫摸,或者拉住他們的手……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感覺自己快死了,因為他抓住了我的手,拉到自己嘴邊親著。這是我一生最後一次被人吻:「小柳芭,很對不起,所有人都在過新年,但是我和你卻在這裏……但你不會後悔的,我們還有很多新年……」
已經航行在海上,我悠閑地休息,在甲板散散步,在餐廳吃飯時和同桌旅客聊聊天,告訴人家我為什麼來乘船,而且還隨身攜帶了軍人身份證。我這樣對人說,並沒有任何想法或炫耀的意思。餐桌上有個男人得知我的身份,興緻勃勃地說:「再沒有別人了,只有我們的俄羅斯女人,在外出療養時還隨身帶著軍人身份證,認為如果發生情況,她立即就可以去兵役委員會。」
我們每個人上前線的時候都發過誓:在戰場上絕不能出現情感瓜葛。只要我們能完整無損地從戰場上回來,一切都會有的。在戰爭之前我們甚至連親吻都沒有過。我們看待這些事情可要比現代人嚴格得多。對我們來說,接吻就代表了畢生的愛情。在前線,戀愛是禁止九*九*藏*書的,如果被領導知道,通常就會把戀愛中的一個人調到另一個部隊,以這樣簡單的方式棒打鴛鴦。我們都是小心翼翼地維護著隱秘的愛情。實際上,我們都無法堅持自己那些幼稚的誓言……我們都在戀愛……
1946年,我複員回到家。人家都問我:「你外出是穿軍裝還是穿便服?」當然是穿軍裝,甚至沒有想過脫下來。有一天晚上我到軍官之家去跳舞,您聽聽這裏的人們是怎樣對待女兵的吧。
在游擊隊里,鬼使神差的是我居然收到了丈夫的信。這真讓我喜不自勝,完全沒有想到,兩年來他杳無音訊。那是難得的一次,有飛機來空投食物、彈藥,還有郵件……就在這包郵件中,在這個帆布包裹中,有給我的一封信。當時我就以書面形式向黨中央提出了求訴。我寫道: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我願意做任何工作。我偷偷避開游擊隊長,把這封信交給了飛行員。不久我就得到消息,是通過無線電傳達的:完成任務后,上級在莫斯科接見我們小組,我們特別小組全體成員,上級要把我們派到一個新地方……所有人都必須乘飛機離開,費多先科更是必須離開。

我還記得,從聽到人們歡呼「勝利了」,到聽到廣播中正式宣布勝利的時候,我的第一感覺是快樂,但同時又立刻產生了害怕的感覺!緊張,甚至是恐慌!因為不知道怎樣繼續生活下去。我的爸爸犧牲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兩個哥哥在戰爭初期就失蹤了,家裡只剩下媽媽和我,兩個女人。我們怎麼生活呢?這是我們所有姑娘都在思考的……我們晚上聚集在防炮洞里議論,我們的生活現在剛剛開始,真是既喜悅又慌張。在此之前我們害怕的是死,現在害怕的卻是生……同樣的可怕。真的!我們說啊說啊,最後都坐著沉默不語了。

醫院送進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唉,完全還是個男孩子。我們為他做了手術,他的腸子被炸成七八截,已經沒有活的希望了。他孤零零地躺在那裡,我立刻就注意到了。趁著一分鐘空隙,我跑過去問:「喂,你怎麼樣?」我親自給他做了靜脈穿刺,測量體溫,他總算撿回了一條命,並且繼續好轉。我們不會把傷員留在這裏很長時間,因為我們是在第一線,只提供急救,把傷員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然後就送他們去後方。不久,他就要按照程序一起被送走了。


原來,是有一個哈薩克男子找到她們問:「姑娘們,你們從哪個部隊來?在哪家醫院?」
他堅持求我收下,別的傷員也都幫助他。
——葉卡捷琳娜·尼基蒂奇娜·桑尼科娃
(中士,步兵)
那麼,祖國又是如何歡迎我們的?我真是忍不住要哭出來……四十年過去了,說起來還是面孔發熱。男人都沉默不語,而女人們,就都衝著我們大喊大叫:「我們知道你們在前方乾的那些事!用你們年輕的身體去勾引我們的男人,前線的婊子!穿軍裝的母狗……」侮辱的話語五花八門……俄國的語言詞彙很豐富……
可是在他看來就是藍的。
半年之後我寫信告訴媽媽說,上級還以為我是二十五到二十七歲呢。每天都在害怕和驚恐中度過。彈片橫飛,就好像在剝你的皮。身邊的人不斷死去,每天每小時,甚至感覺每分鐘都在死人。裹屍的被單都不夠用了,只好用內衣。病房裡總是出奇地寂靜,這種寂靜我不記得在別的地方有過。一個人在臨死之前,他總是仰視上方,從來不看別處,甚至對就在他旁邊的我也不理睬。只是看著上面……望著天花板……那樣子就彷彿是在仰望天堂……
有一次戰鬥中,營長受了重傷,柳芭受了輕傷,只是彈片擦傷了肩部。營長被送到後方,她仍然留在了前線。那時她已經懷孕了,他給她寫信說:「去我父母家吧。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是我的妻子。我們就要有自己的兒子或女兒了。」
後來我回到了我們的國土上……我看到了什麼?看到一個村子只剩下一個烤麵包爐,一個老人坐在那裡,身後是他的三個孫子,看得出來他的兒子和兒媳都失去了,還有一個老婦在低頭生爐子。牆上掛著一件羊皮襖,看來他們是剛從森林里回來的,在那個烤爐內其實什麼都沒有。
上級把我派到一個最前沿的部隊……指揮官見了我,第一句話就說:「先請您脫帽,謝謝。」我很奇怪……就摘下了軍帽……在兵役委員會的時候,他們已經給我們剃成了男孩頭,可是在軍營訓練時,還沒有上前線的那段時間里,我的頭髮慢慢長了出來,捲曲著蓬上去,就像一隻小羊羔……你猜不到我那時的樣子,現在我已經老了……
「瞧瞧啊,還有這樣的醫生,把麵包送給我們的敵人呢!」接下來他們越發起勁地說,她們哪裡知道真正的戰爭啊,都是待在醫院里,她們沒有打過仗……
後來的帕夫利克是個中尉。他也是傷得很重,我悄悄把巧克力放在他枕頭下。可是戰爭結束二十多年後,當我們再次見面時,他卻向我的女伴莉麗婭·德羅茲多娃不住地道謝,就因為那塊巧克力。莉麗婭莫名其妙:「什麼巧克力呀?」這時我才承認,當時偷偷送他巧克力的是我……他親吻了我……遲到二十年的一吻……
很多事情都忘記了,但我還記得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
他沉默了很久,然後走過來,吻了吻我的手。
其實我不愛他。雖然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我並不愛他。我是過了好幾個月才去了他的掩蔽部。走投無路啊!周圍全是男人,跟一個人過,總比擔心所有人要好。在戰鬥中還不如戰鬥結束后那麼糟糕,特別是休整過來,重新鎮定之後。在槍林彈雨中,他們都叫我「護士小妹、衛生員妹妹」,可是打完仗以後,每個人都追逐著,不懷好意地圍著你……夜晚根本不敢走出自己的貓耳洞。已經有別的姑娘們告訴過你這些吧?或者是她們都不敢承認?我想她們一定都羞於啟齒,所以沉默不語。其實應該驕傲才對!事實擺在那兒,誰都不想白白死去。那麼年輕就死去,太可惜了……而對於男人來說,他們整整四年都沒有碰過女人,也是太難過了……在我們軍中沒有妓院,也不提供任何藥品。有些軍隊可能比較照顧到這方面,但我軍沒有。整整四年……只有軍官可以允許自己做那些事,而大頭兵是不行的,有紀律。大家都心照不宣……其實沒有人能守住紀律,沒有的……比如我吧,是全營唯一的女性,我住在公共掩蔽部,和男人們在一起。他們給我劃出一個單獨的地方,可那算什麼單獨啊,整個掩蔽部只有六米寬。我一覺醒來張開雙臂,一隻手就會摸到別人臉上,另一隻手又放到另一人臉上。後來我受傷了住進醫院,睡覺時還是習慣性地張開手臂去摸,夜班護士推醒我問:「你怎麼啦?」這個秘密,你可以告訴誰呢?
就這樣,上級專門為我派出一架專機。我上了飛機……抱著他的棺木,我失去了知覺……
——阿納斯塔西婭·列昂尼多夫娜·沙爾傑茨卡婭
(上等兵,醫療指導員)
「我不懂……」
他繼續沉默。
「我很理解您……可是他已經死了……」
這麼多年來,每逢9月1日,我都要給她買本新的識字課本。整天整天地和她一起看圖識字,有時我離開她回來,感覺連我自己都忘記了如何閱讀和寫字,忘記了如何交談。我感覺什麼都不需要了,這是怎麼了?
「好吧,」我們的士兵又說,「給他們一碗粥吧。」
我成了一名狙擊手。本來我可以當通信兵,那是個有用的專業:既是軍人,又不用打仗,適合女人。可是人們都說,當兵就應該去開槍,我就幹了射擊這一行。我的槍法是很準的,在三年戰爭中,我獲得過兩枚光榮勳章和四個獎章。
就這樣,我走上前去,當眾親吻了他。在此之前我還從未吻過一個男人……這是我的初吻……
九*九*藏*書我的女朋友是在前線嫁人的,我對她說:「花兒也不送,婚也沒求過,他突然之間就要娶你了。這叫愛情嗎?」我就不支持她的戀愛。
「您是要找誰呢?」
——柳鮑芙·弗米尼奇娜·費多先科
(列兵,衛生員)
第二天早上我拿定了主意,要親自把他帶回老家。這是在白俄羅斯,家鄉在幾千公里以外,而且一路上都在打仗……兵荒馬亂……大家都以為我是悲傷過度精神失常了:「你需要冷靜下來,你一定要睡一會兒。」不行!我不能丟下他!我從一個將軍找到另一個將軍,一直找到了方面軍司令羅科索夫斯基。起初他拒絕了……這個女人太不正常了吧!我們有多少戰友都被掩埋在無名烈士墓中,都長眠在他鄉異地了……
我沒有給他送我回家的機會。

我走上前說:「不,這是我的。」
「每年我都來到這裏,要尋找一個護士小妹。她救了我的命,而我愛上了她。我要找到她。」
頭一天完成學業,第二天就把我們裝上汽車送往前方,下車后我們又步行。我都不知道前線是什麼樣子,其實就是一個中間地帶。上面下令:「準備就緒!一號行動!」這時「啪」的一聲,幾顆信號彈升上天空。亮光下只見一片白白的雪,還有我們排成一線,一個挨著一個地趴在那兒,有很多人。信號彈熄滅了,再也沒有發射。新的命令下達:「跑!」我們就開跑,就這樣通過了中間地帶……
我一直告誡自己,在這種地獄般的地方絕不談情說愛,我不可以相信愛情。就在那幾年戰爭中,我都不記得聽到過任何歌曲。甚至那首著名歌曲《掩蔽部》我都不記得了,一首歌都沒聽過……我只記得自己離開家鄉上前線時,家裡的花園正是櫻花盛開,我一邊走一邊回頭看……後來,我在去前方的路邊大概也見過不少花園,鮮花在戰爭中也照樣開放,但我都不記得了……在學校里我很喜歡笑,但是上戰場后就從來沒有笑過。看到有女孩子在前線描眉塗唇,我就會很生氣,對這些我是斷然抗拒的:怎麼能這樣呢?在這個時候她怎麼還想去取悅男人?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也是這麼敏感……心都會跳出來……
我回答:「輕些,他還活著呢。」
——薇拉·弗拉基米羅夫娜·謝瓦爾德舍娃
(上尉,外科醫生)
我在整個戰爭期間都記著這個女人……而另一件事情發生在德國,那時我們已經在追擊德國人。到了一個小村莊……有兩個戴著便帽的德國女人坐在院子里喝咖啡,彷彿根本沒有發生過戰爭……我當時就想:「我的上帝啊,我們都被炸成了碎片,我們的人在地底下求生,我們的人在吃草根,而你們卻坐在這裏悠閑地喝咖啡。」附近就是我們的汽車,我們的戰士在趕往前線,她們卻在喝咖啡……
輪到我了,店員問我:「您想要什麼樣式?」
所有人都撤離了明斯克。大路遭到轟炸,我們只好從森林里走。不知哪兒有女孩子在喊叫:「媽媽,戰爭來了!」我們的部隊已經撤退了。我們走在寬闊的田地間,黑麥正在抽穗,路邊上是低矮的小農舍。已經到了斯摩棱斯克……在路邊站著一個女人,看上去她比自己的小房子還要高,她穿著一身亞麻衣服,上面綉著俄羅斯民族的圖案。我們的士兵走過時,她就把雙臂在胸前交叉並深深鞠躬,一邊鞠躬一邊說:「讓上帝保佑你們返回家鄉。」您知道,她向每個人都鞠躬,並說著同樣的話。聽到她的話,所有的戰士都流出了眼淚……
現在要說關於愛情的故事了……
我那時候喜歡唱歌、喜歡笑。我想成為一名飛行員。那時候我們的愛情觀可不一樣呢!認為愛情在我的一生中並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祖國。今天我才知道,我們那時候太幼稚了……
您在戰場上愛過嗎?
我從喀山上前線的時候,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
我的第一個男人是營長……
整場舞會他都和我在一起,寸步不離。舞會結束后,他對我說:「請把您的電話號碼給我吧。」真是得寸進尺。

魔鬼女人和五月玫瑰

我坐下來就放聲痛哭,最後他心軟了,給了我通行證。
戰爭過後很多年,有一個男人向我承認說,他一直記著我年輕時的微笑。而對我來說呢,他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傷員,我甚至都不記得他。可是他說,就是這個微笑把他從另一個世界拽了回來,活了下來。這應該叫作……女人的微笑……
那次戰鬥結束了……安靜得難以置信。他用雙手撫摸著青草,草很柔軟……就那樣看著我,看著我……用那樣的眼光……
請您不要寫我的姓名。不要……

面向天空的特別沉靜和一枚失去的戒指

戰爭結束后……
或許他是對的?我也這樣想……大概是因為我的罪孽吧……
德寇轟炸城市時,尼娜姐姐跑來和我道別。我們都已經想到,彼此不會再見面了。她對我說:「我想去當衛生員,但是我在哪裡會找到他們呢?」我現在還記得那情景:我望著她,當時是夏天,她穿著一件薄薄的短裙,我看到她左肩的脖子附近有一塊胎記。她是我的孿生姐姐,但我卻第一次看到她有胎記。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想:「我對你是無所不知的。」
「可以,但是粥還沒有熬好呢。」
莫斯科是五月的天氣,我卻還是穿著冬天的氈靴走來走去,進劇院也是穿著氈靴,但是感覺好極了。我寫信給丈夫:「我們怎麼見面?」我仍然在等待當中,上級答應過我的……因為我到處請求:送我到我丈夫所在的部隊吧,哪怕只有兩天,哪怕讓我只看他一眼,然後我就返回,上級可以派我到任何地方去。所有人都對我聳聳肩膀。但我反正是從郵箱號碼中知道了丈夫是在哪裡打仗,我就自己搭車去了。我先找到州黨委,給他們看我丈夫的地址,以及證明我是他老婆的文件,告訴他們我想見到丈夫。他們回答說這是不可能的:他是在最前線,您還是回去吧。我已經筋疲力盡,又餓又乏,叫我這樣子怎麼辦?怎麼後退回去?我又去找軍事衛戍司令。他一看到我,就下令讓人給我送些衣服來。我拿到一件套頭軍便服,紮上一條軍皮帶,然後他開始對我進行勸阻:
我現在的丈夫,我們是在前線相識的,他是在戰場上追我的。可是我當時不想聽他的甜言蜜語,我說:「不要不要,要等到戰爭結束,那時我們才能談戀愛。」
「您奇怪的是我還在單身是嗎?是我沒有丈夫,也沒懷孕是嗎?是我既不|穿軍棉襖,也不抽卡姿別克煙葉,還不罵粗口是嗎?」
我剛才說的那位指揮官,他複員之後就來找我,我們結婚了。到登記處去了一趟就搞定,沒有婚禮什麼的。一年後,他離開我跟另一個女人走了,她是我們工廠食堂的負責人。他說:「從她身上飄出的是香水味兒,而你身上是氈靴和綁腿布的味兒。」
我曾經愛祖國勝過世界上的一切。我是真心地愛……現在我能夠向誰講述這些呢?只能給我的女兒講,她是唯一的傾聽者……我對著她回憶戰爭,她以為我是給她講故事,講童話故事。多麼可怕的童話故事啊……
到了莫斯科,我按照地址找過去。那裡的牌子上寫的是「白俄羅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就是說,到了我們白俄羅斯政府。在那裡像我這樣的人很多,我們都很好奇:「什麼事?為什麼?為啥把我們都召集來這裏?」工作人員回答說:「你們會知道一切的。」然後我們被集中在一個大廳里:白俄羅斯黨中央書記波諾馬連科同志和其他領導人接見了我們。領導同志問我:「你想不想回到自己的家鄉去?」是的,我從哪裡來的?來自白俄羅斯啊!我當然想回去。於是上級把我派到一所特殊學校學習,準備派到敵人後方去。
在衣帽部,人家把靴read•99csw.com子給他,大衣也給他。



第一個營長被地雷炸死了,又來了第二個營長……
——克拉夫季婭·謝***娃
(狙擊手)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是這麼強烈……
「我沒有為他生過孩子,我們的房子被燒毀了,甚至連照片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如果我把他帶回老家,至少還能留下一座墳墓。我在戰後也好知道應該返回哪裡啊。」
我永遠感到自豪的就是:我上過前線,我保衛過祖國……
我的初吻是……
這場戰爭奪走了我的愛……我唯一的愛……
「您幹嗎這麼驚訝?」
「您已經有妻子了吧?也有孩子了吧?」
他懇求說:「我真的有事求你。我是父母親的獨生子,幸虧你救了我的性命。」
很多事情我都忘記了,幾乎全都忘記了。但我認為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我們已經在通過東普魯士,大家都在談勝利。可是他卻犧牲了……瞬間就死了……因為一個彈片……當場死亡,只有一秒鐘時間。聽說他們把他帶回來了,我跑了過去……緊緊地抱住他,不讓別人把他帶走埋葬。戰爭中下葬很快:當天犧牲,如果仗打得快,就立即把死者收集起來,從四處歸到一起,挖一個大坑就掩埋了,戰友們長眠在一起。還有一次就是掩埋在沙中,如果長時間看著那個沙丘,會感覺它正在移動,正在顫抖。為什麼沙丘在動?我的感覺是因為在那裡面還有活著的人,他們不久前還是活生生的啊……現在我依舊能看到他們,能跟他們交談……我不相信他們死了……我們大家朝夕相處,怎麼相信他們突然間已經長眠在那兒了……他們去哪兒了?
「什麼事?你需要什麼嗎?你各方面都很好,現在要把你送到後方去。一切都會正常起來。請相信,你已經活下來了。」
「您怎麼來到禮服店卻不知道想要哪種樣式的裙子呢?」
我一生中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景。但那是在祖國處於危亡之際,個人私事是不能去想的。
我很快就結婚了,戰爭結束一年後就嫁給了我們工廠的工程師。我幻想愛情,想有家庭和家人,希望家裡有小孩子的氣息。我捧著第一個孩子的尿布,聞啊聞啊,就是聞不夠。那是幸福的氣味,女性喜歡的氣味……在戰爭中沒有任何女性氣味,所有女人都男性化了。戰爭就是男子漢的味道。
您是問愛情那些事?我不怕和你講真話……
我想回憶……我想說說我從戰爭中得到的那種非同尋常的美好感情。當時那些男人對我們女兵是那麼喜歡和誇獎,不是用三言兩語能說清楚的。我和他們同住一個掩蔽部,同睡一條通鋪,同去完成一樣的任務。而在我凍得都能夠聽到自己脾髒的聲音、舌頭僵硬了、大腦失去意識時,就向身邊的男兵請求:「米莎,解開你的外套,暖暖我吧。」他就解開大衣把我擁在裏面:「怎麼樣,好些了嗎?」「好些了。」
那位指揮官就這樣上下打量著我說:「我已經有兩年沒見過女人了,我就是想看看女人啦。」

「那麼我也想死在這裏。沒有了他,我為什麼還要活著?」
那個士兵就把麵包切成片。幾個德國兵都拿到了麵包,還站在那兒不動,眼睛直看著鍋里熬的粥。
我不會忘記,有一次他打完仗回來,問我:「你連一件女式襯衫都沒有嗎?穿一件吧。讓我看看你穿女裝是什麼樣子嘛。」而我確實什麼都沒有,除了套頭軍便服。
部隊接收了我當護士,但我常常和他一起出去偵察。有一次敵人炮擊,我眼睜睜看著他倒了下去。我馬上想:他是被打死還是打傷了?就不顧一切要奔過去,當時迫擊炮彈還在不斷落下來,指揮官大聲喊道:「你亂跑什麼啊?見鬼的女人!」
五年來我真是沒有見過一條裙子,甚至都忘了裙子是什麼樣子。有些常識必須現場補習,比如裙子是怎樣剪裁的,低腰啦,高腰啦……這些我都是糊裡糊塗的。買回來一雙高跟鞋,我在房間里走了幾步就脫掉了,扔在角落裡,心裏就想:「我可能永遠也學不會穿高跟鞋走路了……」
「您這是怎麼了,您丈夫那裡是非常危險的啊……」
「那您問過我嗎?」
當然,這些都不是全部的生活,也不是全部的真相,但是她們自己的真實。就如同一位戰地作家所坦承的:「那是一場該詛咒的戰爭,它奪去了我們最好的時光!」這就是他們之間的密語,這就是他們生命的同一箴言。
他只能活幾個小時了……這時他很難受,需要給他的床整理一下……我給他的床換上乾淨被單,重新包紮了他的腿,又把他扶上枕頭,可他是個男人,很重很重,我抱起他的時候,腰彎得很低很低。現在我覺得一切都到盡頭了,每分每秒他都可能離開,這是在夜晚。到了十點十五分,我還記得那最後時刻……寧可是我自己去死……但是我肚子里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這是我唯一的支撐,為此我度過了那些日子。在1月1日我埋葬了他。過了三十八天之後,我們的兒子降生了,他是1944年出生的,現在也已經有了孩子。我丈夫名字叫瓦西里,兒子也叫瓦西里,我的孫子叫瓦夏,這是瓦西里的愛稱……
我們等待飛機,這是在夜晚,天空黑得讓我們覺得自己待在桶里。一架飛機在我們頭頂盤旋,可這時敵機卻來向我們這兒投彈,原來是德國人發現了我們的隱蔽處,一架「梅塞施密特」轟炸機掉頭轉了回來。此時我們的波-2飛機正在降落,就在我附近的雲杉樹下。我們的飛行員剛剛降落,馬上又準備起飛,因為他看到了德國飛機,於是掉頭回來,並且開始掃射。我死死抓住了機翼,大聲喊叫:「我要去莫斯科,我有上級命令!」他甚至有些粗暴地吼道:「你給我坐下!」就這樣我跟他兩人一道起飛了。兩個人都毫髮無損。
那戰爭之前您是什麼樣子呢?
女兵們一邊給我講這個故事,我就一邊在回想:他會不會就是我的那個哈薩克小夥子?
我和他只待了一天,第二天我就做出了決定:「你去向司令部報告,我要留下來和你在一起。」
戰爭結束了……我們面面相覷,不敢相信戰爭已經結束,而我們真的活了下來。現在我們可以生活了,可以談戀愛了……可是我們都已經忘了,已經不會了。我剛回到家,就和媽媽一起到店裡去定做結婚禮服,那是我戰後的第一條裙子。
「拿著吧,他的心是純潔的。」
司令沉默不語了。他在辦公室來回踱步。
後來我就一直獨居,在這個世界上我再沒有和任何人來往。謝謝你這次來了……
我的故事是獨特的……只有祈禱能夠安慰我。我也為自己的女兒祈禱……
有一次,在一個很大的後方醫院,我的音樂演唱會結束后,主任醫生來找我請求道:「我們這裏的一個單獨病房,有個受重傷的坦克兵。幾乎對什麼都沒有反應,也許你的歌聲會幫到他的。」我去到那間病房。啊!我是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人的,他奇迹般地跳出了燃燒的坦克,但是從頭到腳都燒壞了。他就那樣四肢攤開,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雙眼失明,面色紫黑,只有喉嚨在痙攣。見此情景,我有好幾分鐘都不能自制。過了一會兒,才輕聲吟唱起來……我看到,那傷員的面孔在微微顫動,好像低聲在說著什麼。我彎下腰,聽到他喃喃道:「再唱一首吧……」我為他唱了一首又一首,把音樂會上的歌曲都唱過了,直到主任醫生說:「看來他睡著了……」
感覺就是這樣敏銳……愛情也是這麼敏感……心都會跳出來……
對於我來說,什麼是出乎意料的?就是她們談論死亡比談論愛情更直白。她們總是不把有些話說到底,好像在防止什麼,每次都在某個界限處停住,警惕地守著底線。在她們之間似乎有個默契:不能再說,帷幕落下。她們到底要防止什麼?我明白,是要防止戰後的怨氣和誹謗。這就是她們戰後的遭際!戰爭結束后,她們自己還有另一場戰爭,可怕的程度並不比她們剛剛走出的那場戰爭輕。如果有誰敢於把實話說到底,或者脫口而出、大胆地表白,她總會在採訪結束時堅決懇求「請給我改一下姓氏吧」,或者「目前還是不要公開說出這些故事吧,太不中聽了」……但我聽到了更多的浪漫和悲劇。九-九-藏-書
——莉麗婭·布特科
(外科護士)
我想,如果在戰場上我沒有墜入愛河的話,那我就根本活不下來。愛能救人,我就是被愛情拯救的……
有人回答說:「昨天他們出發去偵察了,現在已經天亮,他們得在那裡等待了。」
——葉芙羅西尼亞·格里戈里耶夫娜·博列尤斯
(大尉,醫生)
但不管怎樣,戰場上的愛,與死神毗鄰的愛,它到底是什麼樣子?……
……
——斯韋特蘭娜·尼古拉耶夫娜·盧比契
(醫院志願者)
我住在一個集體公寓。鄰居們都用自己的丈夫來傷害我。她們嘲笑道:「呵呵……給我們說說你在戰場上是怎麼和男人們在一起混的吧……」她們往我熬土豆的鍋里倒醋,或者撒上一勺鹽……然後哈哈大笑……
在戰爭期間……
那些德國大兵好像也明白俄語似的,還站在那兒等待。我們的士兵在熱粥里加了一些黃油,然後就給德國兵倒滿了他們的鐵罐。
您找到過這個男人嗎?
我們到了白俄羅斯的一方面軍……一共是二十七個女孩子。男人們欣賞又敬佩地看著我們說:「你們不是洗衣女工,也不是電話接線員,而是女狙擊手!我們可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姑娘呢,多麼棒的姑娘們!」司務長還為我們寫了詩,大意是這樣的:姑娘們是如此動人,就像五月里的玫瑰,戰爭也無法毀壞她們的靈魂。

我在遭受懲罰……為了什麼?也許是因為我殺過人?我是這樣想的。我花了很長時間思考過去……左思右想。每天早上我都跪在窗前向外張望,向上帝祈禱,為所有的事情而祈禱……我不抱怨丈夫,早就原諒了他。當年我生下女兒時……他來看我們,只待了一會兒就離開了,還責備我:「難道正常的女人會去打仗嗎?會去學習開槍嗎?所以你都沒有能力生下一個正常的孩子。」我也為他祈禱……

一位軍人走了過來,邀請我跳舞。
我來到部隊,那裡的人們看到我都十分驚訝,因為周圍全都是軍人。他們紛紛問我:「你是誰?」我不能說我是一位妻子。是啊,怎麼能這麼說呢,那是四面都有炸彈爆炸的地方……我就回答說我是他妹妹。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會這樣說,是他妹妹。他們就對我說:「等等吧,你到那邊去還有六公里要走呢。」我這麼老遠地來到,怎麼還能夠繼續等呢。正好有輛汽車從那邊開過來領取午飯,車上是一位棕色頭髮、臉上有雀斑的准尉。他說:「哦,我認識費多先科,但他是在戰壕里啊。」
於是我就百般懇求他。他們總算讓我上了車,一路上我看不到任何地點、任何東西……只有一片黑暗的森林……森林間只有一條路……對於我來說,這很新鮮:雖然說是前線,但沒有見到任何人,只是不時地聽見槍聲。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准尉問:「費多先科在哪兒?」
你笑什麼?呵呵,你笑得多可愛,連我都要笑了……好吧,我就這樣成了戰爭史學家!但我最好還是給你看看我用繃帶縫製的婚紗禮服的照片吧。
給了尼古拉斯·貝洛赫沃斯蒂克少尉……哦,您瞧,雖然都已經是老太婆了,說起這事我還臉紅呢。那時還是青蔥歲月,都是年輕人。當時我以為……我確信那事……反正我對誰都沒有承認過,甚至對女伴也沒說過我愛上了他。但是我真的陷入情網了,那是我的初戀……或許還是唯一的一次?誰知道……我以為連里的戰友中沒有誰會猜得到。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喜歡過一個人!就算喜歡過,也沒有這樣強烈過。只有對他……我走到哪裡都想著他,每分每秒都想著他。這是什麼?這就是真正的愛!我深深地感覺到了。各種表現都是那樣……您瞧,說到他我還臉紅呢……
我們是嫁人還是不嫁人?要為愛而嫁,還是不愛也要嫁?……我們撕菊花瓣占卜,花兒被扔進河裡,隨波逐流……我還記得在一個村莊,當地人指給我們看一個女巫住的地方,大家就都跑去算命,甚至還有幾個軍官。姑娘們全都去了。那個女巫是用一盆水算命的。還有一次,我們在一個街頭拉手風琴的那兒抽籤算命,我抽到的幾張全都是幸運紙簽……可是我的幸福在哪裡呢?
我一生都會記得這一刻:炮彈在亂飛,而他就躺在擔架上……那個時刻,我居然感到高興,站在那裡為自己而微笑。當時我人都不正常了,就為了他可能知道我對他的愛,我感到高興……
我還記得他那個熱情勁兒和喋喋不休的誇獎。他看著我的那種目光,就像我丈夫那樣子……
您聽聽,他們說的什麼啊?
——葉連娜·維克多羅夫娜·克列諾夫斯卡婭
(游擊隊員)
——索菲亞·凱***維奇
(衛生指導員)
——索菲亞·克利蓋爾
(上士,狙擊手)
在第聶伯河畔的一個晚上,月光之下,我被授予了紅旗勳章。第二天我的丈夫就負了重傷,那天我們是在一起奔跑,一起陷在泥濘的沼澤地里,一起爬著出來。敵人的機槍不停地掃射,我們就一步一步地爬著,他的傷是在大腿上,被一顆爆炸子彈擊中,我用盡了繃帶給他包紮,但是他臀部全都炸爛了,污垢泥土都在裏面。我們正在進行突圍,無法安置傷員,我也沒有什麼醫藥用品。只有一個希望,就是衝出去。突圍之後,我護送丈夫到了醫院。可是把他送到醫院時,他已經血液感染。這是新年,1944年到來的第一天,他卻要死了……我已經感覺到他不行了……他被授予過很多次獎,我把他得到的獎章、勳章全都彙集起來,放在他身邊。就好像經過了長途跋涉一樣,他睡著了。醫生走過來說:「你離開這裏吧,他已經死了。」
「您去吧,」衛戍司令說,「沿著公路走,在那兒你會看到一個調度員,他會指引你如何去。」
「孫子都有了,孩子也有,妻子也有。但靈魂失去了……靈魂沒有了……」
勝利日那天……我們準備去參加傳統的老兵聚會。我剛剛走出賓館,就有幾個當年的女兵問我:「你當時是在哪個部隊,莉麗婭?我們剛剛眼睛都哭腫了呢。」
我還是匍匐著過去了,他活著……還活著!
對這個營長,我是真的愛上了。我和他一起出生入死,我總想和他寸步不離,我愛他。但他還有一個心愛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他給我看了他們的照片。我知道,戰爭之後,如果他能夠活下來,就得回到他妻子和孩子那裡去,他的老家在卡盧加。可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和他有過如此相愛的一段時光!我們體驗過這樣的幸福!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從那場可怕的戰爭中回來了……我們都活下來了,他再不會和任何人發生這種戀情了,絕不會了!我知道……我知道他沒有我將不會再有幸福。他和任何人都不會再發生和我在戰場上那樣的感情……不可能了……永遠不可能!
我曾經是一個ППЖ,意思就是野戰妻子、戰場老婆、二奶、不合法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