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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點點土豆仔……」

「最後一點點土豆仔……」

在被執行槍決前的那一夜,我回憶了自己全部的一生,短促的一生……

一連幾夜,我在床上輾轉反側,不能擺脫愧疚:媽媽都是因為我才死的啊。可是,也不全是因為我……如果我因為擔心自己的親人而不去抗敵,如果另一個人也這樣想,如果第三個、第四個人也都這樣,那就不會有今天的一切。我決意讓自己忘記,忘記媽媽向我們走來時的情景,忘記聽到命令的那個瞬間……可是我確實朝她那個方向開過槍,我忘不掉她的白色頭巾……您絕不能想到,這種感受是怎樣讓人痛不欲生。時間愈久,愈是苦不堪言。
「他們永遠別想!」
解放之後,同樣是這些婦女,我們一起建立了集體農莊,她們選我做農莊主席。我們農莊里還有四個老爺爺和五個十到十三歲的小男孩。這就是我農莊的全體成員。我們有二十匹馬,但它們已經渾身生瘡,必須治療,這些就是我們的全部家當。既沒有車子,也沒有馬匹,婦女們就自己一鏟一鏟地翻地,趕著牛耙地,拽著牛尾巴一步一步地走,公牛一尥蹶子,她們就起不來了。幾個男孩子白天拉犁耙地,晚上才能把繩子從身上解開。所有的食物都是一樣的:野菜餅。您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吧?是用酸模草的種子碾碎揉成面后烤成的……沒有聽說過吧?這是一種草,三葉草擠壓磨碎,再完全搗成粉,就能做成烤餅。這種餅很苦很苦……

阿媽和阿爸


戰爭就在這時爆發了,而我們正是最有理想的一代人……當然,在我們的日托米爾,馬上出現了地下抵抗組織。我立即參加了地下組織,甚至不用商量:參加還是不參加?害怕或不害怕?這根本不用說……
我們走進一間小茅屋,裏面幾乎什麼都沒有,只有兩條磨得光光的長凳和一張桌子。連喝水杯子也沒有,老百姓的一切都給敵人搶走了,但是屋角擺著一尊聖像,聖像上罩著一條手巾。
過了一年之後,來了一張通知書,上面寫著:您的丈夫弗拉基米爾·格里戈洛維奇犧牲在德國柏林城下。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的墳墓。一個鄰居完好無缺地回來了,另一個鄰居失去雙腿回來了。唯有我是這麼可憐:只要我的男人回來,沒有腿腳又怎麼樣?只要他還活著,我會用雙臂抱著他生活……
——瓦蓮京娜·帕甫洛芙娜·柯熱米亞金娜
(游擊隊員)
最後,還是茨卡爾圖博的醫療泥漿救了我,也是求生慾望挽救了我。活下去,活下去,別無他求。我終於活了下來,能和大家一樣生活了。我在圖書館工作了十四年,那真是快活的歲月,的的確確。現在呢,生活又成了與疾病沒完沒了的鬥爭。無論怎麼說,衰老是件可恨的事情。還有疾病和孤獨,我完全是一個人過活,那些輾轉難眠的漫漫長夜啊……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總做噩夢,每次醒來都嚇出一身冷汗。我不記得安尼婭姓什麼了,也不記得她老家是勃良斯克還是斯摩棱斯克,我只記得她是多麼不願意死啊!她常常把白白胖胖的手臂彎在腦後,透過窗欞向外面大喊:「我想活!」

——索菲亞·米倫諾夫娜·維列夏克
(女地下工作者)
戰後我馬上被派到鄉下去征訂公債。國家需要錢,需要重新建立工廠,恢復生產。
「兩天之後,我們派到城裡去的偵察員,帶回了一個可怕的消息:隊長全家人都被弔死了。就在緊接著這件事之後打響的那場戰鬥中,我們隊長也犧牲了……沒人清楚他是怎麼死的,很出人意料。但我覺得,他是自己想去死……

渺小的生命和偉大的思想

「堅持下去,孩子們,你們應該活下去。就是死,也不能隨隨便便地死……」
我記得,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是父母要返回老家的時候。他們是為了躲避轟炸而背井離鄉幾十公裡外的,只有我留在家中哪兒都沒去。我知道我們必須繼續鬥爭,我們也感覺勝利就在眼前,一定的!我們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尋找和救護傷員。他們遍布在田野、街市和溝壑里,我們甚至爬到牲畜棚里去找人。有一天早上,我出去挖土豆,在我們菜園裡發現了一個傷員。他是一個年輕軍官,快死了,氣若遊絲,連告訴我他名字的力氣都沒有,只是喃喃地吐出了幾個字,我都聽不清楚。我記得自己當時曾經很絕望,可我也覺得從來沒有像那些日子那麼幸福過。我第二次得到了雙親。在這以前我以為爸爸是遠離政治的人,實際上他卻是個黨外布爾什維克。媽媽是個沒文化的農家婦女,她篤信上帝,整個戰爭中她都在祈禱。想知道她是怎麼祈禱的嗎?她跪在聖像前禱告:「求主保佑人民吧!保佑斯大林吧!保佑共產黨不受希特勒惡魔的糟害吧。」在蓋世太保刑訊室里,我天天巴望著大門會突然打開,親人們會走進來,爸爸拉著媽媽走進來看我……我知道我已經落入怎樣的境地,但我感到幸福,因為我沒有出賣任何人。我們也怕死,但是更怕當叛徒。當我被他們抓走時,我馬上就明白痛苦的折磨要開始了。我雖然相信自己的精神是堅強的,但是肉體呢?
跟她一起關在囚牢里的婦女後來告訴我,每次母親被押出去時,都請求她們:「噢,姐妹們,我只有一件事掛在心上,如果我死了,請照顧我的孩子們!」

屋裡坐著一位老公公和一位老婆婆。我們一個游擊隊員脫下長筒靴,解開包腳布,包腳布已經破得不能再破了,哪裡還能裹住腳呢。野外又是下雨,又是泥濘,靴子也是破的。老婆婆看在眼裡,起身蹣跚著走到聖像跟前,慢慢取下罩在聖像上的手巾,遞給了游擊隊員:「包上吧,孩子,不然往後你怎麼走路呢?」
我有一個善良的好丈夫,我和他一起過日子只有一年半時間。他離開家時,我正懷著孩子。但他從來沒有見到過女兒,沒有等到女兒出生就上前線了。他是夏天走的,我是秋天生下的女兒。
過了幾個月,我們的地下組織被出賣,遭到敵人追蹤。蓋世太保抓住了我……當然,這是很痛苦的,對我來說比死更痛苦。因為我害怕受刑,害怕受折磨……要是萬一我忍受不了酷刑呢?我們每個人都這樣想過,如何面對酷刑……比如我吧,從小時候開始,就很難忍受任何疼痛。其實,我們當時都不了解自己,不知道我們會有多麼堅強……
這就是我的故事……
媽媽並沒有說什麼豪言壯語,她說的只是普通女人說的話。就是想我們能活下去,並且要讀書學習,特別是學習。
——安東尼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康德拉紹娃
(貝托施地區游擊旅偵察員)
她問我:「你是來征訂公債的嗎?」
還有另一種戰爭……
——維拉·薩弗倫諾夫娜·達維多娃
(游擊隊員)
一個女巫教我說:「當深夜裡所有人都睡著時,你戴上一條黑色圍巾,坐在大鏡子前。那時候他就會從鏡子里出來……但是你既不能碰他的人,也不能碰他的衣服,只能和他說話……」我按照女巫說的那樣,整夜整夜坐在鏡子前面。就在大清早時,他真的來了……他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流著眼淚。他這樣子出現過三次,我只要叫他,他就會出現,總是哭著來看我。後來我就不再叫他了,因為我不忍心看著他流淚……
戰爭真是一場災難啊……我的小茅屋裡除了孩子什麼都沒有,既沒有椅子,也沒有柜子,家徒四壁。只能吃橡樹果,春天就吃草……我的小女兒該上學了,只有那時我才給她買了第一雙鞋子。她連睡覺都穿著,不想脫下來。這是人過的日子嗎?我這輩子都快到頭了,但我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那場戰爭……
唉唉唉……我們的上帝……仁慈的主啊……
我們姐妹二人相依為命,都是活在過去的時代。我們有一個美好的過去,生活雖然艱苦,但是既美好又誠實。我問心無愧,一輩子都問心無愧……我這一生從沒有過污點……
——瑪麗亞
在我逃離的第二天,法西斯就破門而入。按照我們說好的,媽媽假裝她是既看不到又聽不到。但敵人還是殘酷地毒打她,逼問她女兒在哪裡。母親也因此生了一場大病,長期卧床不起……
射擊命令一旦下達,你就必須開槍。在那個關頭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朝哪兒開槍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緊緊盯住那條白頭巾——看看媽媽是活著,還是倒下了?那條白頭巾很顯眼……只要槍聲一響,鄉親們和敵人都九-九-藏-書向四處跑開,也就會有人被擊中倒下。如果我沒有弄清楚媽媽是否還活著,就會一連數天心神不定,坐立不安,直到聯絡員從村裡回來,告訴我媽媽還在,我才又恢復正常。就是這樣,直到下一次伏擊,再經歷一回。這種事要是擱在今天,我是怎麼也受不了這種刺|激的。可當時我非常仇恨法西斯,就是這種仇恨,支撐我挺了下來……
——約瑟夫·格奧爾基耶維奇
——亞歷山得拉·尼基伏洛夫娜·扎哈洛娃
(戈麥爾州二二五團游擊隊政委)
一個孤獨的女人怎麼生活?不管別人是否來幫助我,或者不幫助我。苦難才是唯一的伴侶。什麼樣的話都聽過了,人們說得太多,狗兒也叫得太多……不過,我在自己的五個孫子身上都能夠看見我的伊萬。我一次又一次地守著他的照片,給孫子們看他的照片。心裏有話總還是要和他說說……
——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岡察洛娃
(列兵,高射機槍手)
聽到這個故事,您還會問為什麼我們要去作戰,為什麼要學會射擊嗎?……
下面是約瑟夫·格奧爾基耶維奇·雅修凱維奇和他的女兒,原羅科索夫斯基旅彼特拉科夫游擊隊聯絡員瑪麗亞講的故事。
後來爸爸開始派我一個人去聯絡站,他教我必須記住哪些要點。我總是悄悄地藏在灌木叢里,一直蹲到深夜,暗暗記下敵人列車通過的數目,還要記下車上是運送什麼東西。我知道得很清楚:他們在運武器,有時運的是坦克,有時運的是士兵。樹叢就在鐵路旁邊,德國人每天都要朝這裏掃射兩三次。
這不是我在說話,而是我的悲傷在說話……
在最初幾天,我在村外找到兩個傷員……一個是頭部受傷,另一個士兵是腿上中了彈片。我自己把那個彈片拔了出來,再往傷口裡倒煤油沖洗,那時候找不到其他用品,而我知道煤油可以消毒……
我的第一個任務是……我收到一批傳單,把它們縫到了枕頭裡。媽媽鋪床的時候摸出來了,她把枕頭拆開,發現了裡頭的傳單,哭了:「你這是害你自己,也害我呀。」可是後來她也幫我干起了工作。
其他婦女都收到了陣亡通知書,只有我那張紙上面寫的是「失蹤」,用藍色墨水寫的。第一個十年裡,我每一天都還盼望著他回來,直到現在我也在等待。只要人活著,就可以繼續抱有希望……
你是我的小老鄉……我每天就是挖挖小土豆,挖挖甜菜……總感覺他還在什麼地方,我馬上就會去找他……姐姐告訴我:「你不要往地下看,要往天上看。抬頭看看天空吧,他們都在那裡啊。」可我總感覺他就在我的小草屋裡,就在我身邊……請在我們家住一夜吧,過夜之後,你會知道得更多。血畢竟不是水,捨不得灑出去,它是在身體里流動的。我看電視……每天都看……
有時在深夜裡,窗外突然有年輕人的笑聲和說話聲傳來,我都會嚇得亂打哆嗦,剎那間以為這是孩子的哭喊聲、孩子的慘叫聲。有時我突然從夢中驚醒,覺得喘不過氣來,一團焦煳味堵住心口……您不知道人肉燒焦是什麼氣味,特別是在夏天,那是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甜絲絲的味道。我如今在區政府的工作就是,如果哪兒著了火,就必須趕到現場搬走文件。可是如果聽說是農場失火,有牲畜燒死了,那我是說什麼也不會去的。我不能夠去,因為那會使我回憶起過去……那種味道,就像被燒焦的人肉的味道……有時深夜醒來,也會跑去取香水,因為我覺得空氣中也有這種氣味,到處都是……
在這種戰爭里,沒有人能在地圖上指出哪裡是中間地帶,哪裡是戰鬥前沿,也沒有人能數得清戰士和武器的數目。人們用高射炮、用機關槍,甚至用獵槍,還有沙俄時期的老套筒槍作戰。這裏沒有戰鬥間隙,也沒有大規模的進攻,許多人都在孤獨地戰鬥,孤獨地犧牲。和敵人殊死搏鬥的不是正規軍,不是整師整營或步兵連,而是人民,是游擊隊員和地下工作者,是男人、老人、婦女和兒童。托爾斯泰把這種多面孔的抗戰稱為「人民戰爭的大棒」和「潛在的愛國主義熱能」,而步拿破崙後塵的希特勒,則向他的將軍們抱怨說:「俄國人打仗太不講章法。」
戰後才把我送去看醫生,可是已經太晚了,我全身癱瘓了,只能躺在床上……現在我可以坐起身來,但是時間不能久,只能躺著看電影……這就是我記憶里的戰爭……
後來,人們都以為是上級把父親留下來執行區黨委的任務。其實,沒有任何人要求他留下,也沒有什麼任務。是我們自己決定留下來戰鬥的。我記得,當時我們家人完全沒有害怕和驚慌,有的只是憤怒與痛苦。是的,絕沒有驚慌,大家都相信勝利是屬於我們的。就在德國人入侵我們村莊的那天傍晚,父親用小提琴奏起了《國際歌》。他悲憤地拉著小提琴,表達自己抗爭的意志……
至於我自己,就唯有更加堅信,必須繼續採訪下去……

可我還是去了,按照爸爸的吩咐悄悄地穿過林子。雖然我熟悉那裡的每條小路,但說實話,我很怕黑。最後,我總算找到了游擊隊,他們正在等著呢。我把爸爸說的話告訴了他們。在回家的路上,天已經開始黎明。怎樣才能避開德國人的巡邏隊?我在樹林里繞啊繞啊,結果掉進了湖裡,爸爸的上衣、皮靴,全都沉到水底了。我從冰窟窿里鑽出來……在雪地上光著腳丫跑啊跑……回到家我就病了,我一躺下就再也沒爬起來,雙腿麻木。那時候沒有醫生也沒有藥品,媽媽只能煎些草藥湯給我喝,並用黏土敷在我頭上……
曾經,我們在路上救起過一位婦女,當時她已經神志恍惚,路都不能走,只能在地上爬,她說自己已經死了。儘管感覺血還在身上流動,但她斷定自己是在陰間,已經不是在人間了。我們使勁搖晃她,她才多少恢復了神志,對我們講述敵人是怎樣把她和她的五個孩子一道拉出去槍斃的。敵人把她和孩子們拉到板棚前,先把幾個孩子槍斃了,一邊開槍,還一邊獰笑著……最後只剩下一個吃奶的孩子。一個法西斯比畫著說,放下你的孩子,我要開槍了。這位母親使勁地把孩子摔在了地上,她寧可把自己唯一的孩子摔死,也不願意讓德國鬼子開槍打死……她說她不想活了,在經歷了這一切后,她再也無法在人間活下去了,只有活在陰間。她不想留在這個世界上……
你還是不要寫我們吧,心裏能記住更好……所以我對你什麼都說,也和你一起哭。等你和我們告別時,再看一下我們,再看看我們的小屋。不要像陌生人那樣只看一次,多看兩次吧,就像自己的家一樣。別的也都不需要,就好好看一下吧……
我到了一個村莊,村子早就不存在了,人們都在地底下住著,生活在地窖里……有一個婦女鑽了出來,她身上穿的是什麼啊,簡直不忍目睹。我鑽進地窖,看到裏面有三個孩子,全都餓得不成人樣了。那女人把孩子們攆到一個鋪著乾草的大石槽里。
我已經記不清第一次審訊的情景了……儘管我那時並沒有失去知覺。只有一次我昏了過去,那是他們用一個什麼鐵輪子絞我的雙手。好像我沒有叫喊過,雖然在這之前敵人常拉著我去看別人受刑時的慘狀,聽別人的慘叫聲。在後來的審訊中已經失去了疼痛感,身體麻木得就像木頭一樣。我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說!在敵人的眼中我不能死,絕不能!只是在拷打結束后,他們把我扔回監牢里,我才能感到遍體鱗傷的疼痛。體無完膚……但是要挺住!一定要挺住!要讓媽媽知道,我寧死不屈,沒有出賣任何人。媽媽!
那時游擊隊的聯絡員常常到我家來,雖然從馬匹上卸完東西就走,但您想,別人會看不見嗎?誰都能看到,也猜得出來。我總是對人說,他們是打我哥哥那兒來,是從鄉下老家來的。可是鄰居們都一清二楚,我在鄉下根本沒有什麼哥哥。我永遠感激他們,我應該向我們那條街上的所有鄰居致敬。只要走漏一絲風聲,就足以使我們全家人遭到殺身之禍……甚至只須用手指頭朝我們家這邊指一下,我們就完了。可是沒有,沒有一個人干出那種事……戰爭期間,我真的太喜歡那些鄰居了,對他們的愛永遠不會減少……
那個德國青年這樣耍弄了猶太男孩兩個多小時后,又把他拴到自行車後面,轉身回去。男孩就像狗一樣跑著……朝猶太人隔離區那邊……
那次,我完成了一項任務,不能繼續留在村裡,就投奔了游擊隊。幾天後,蓋世太保進村抓捕我的家人。雖然弟弟僥倖逃脫,但母親被他們抓住了。敵人殘酷地折磨我的母親,向她拷問我的行蹤。母親被關押了兩年,在這兩年裡,每次搜索行動,法西斯都把她和其他婦女一起押在最前面。他們害怕踩到游擊隊的地雷,所以總是逼著當read.99csw.com地居民走在自己前面,如果遇上地雷,群眾就會被炸死,德國兵們就得以保全性命。整整兩年,他們就這樣押著我母親……
敵人還剝光我的衣服,把我吊起來拷打我,還給我拍照。我光知道用兩隻手緊緊遮護著胸脯……我看到敵人瘋狂得喪失了人性。我曾經看到一個叫柯連卡的小男孩,還不到一歲,大人還在教他學說「媽媽」呢。就是這麼幼小的嬰孩,當敵人把他從母親懷裡奪走時,他似乎是超自然地知道要失掉母親了,於是平生第一次喊出了:「媽——媽!」其實這還不是語言,或者說,這不僅僅是語言。我想好好地講給你聽,全都講給你聽……唉,我在牢房裡見過的,都是多麼好的難友啊!她們在蓋世太保的地下室里默默死去,她們的英勇行為只有牢獄的四壁知道。如今,四十年過去了,我仍然在心中向她們表示深切的敬意。她們常說:「死比什麼都簡單!」可是,活著呢?……人們又是多麼想活著!我們堅決相信:我們必定會戰勝敵人。我們懷疑的只有一點,就是:我們能否活到那個偉大的日子?
我把她抱在懷裡,過了四十年,還是像小孩子那樣……我妻子兩年前去世,臨終前,她原諒了我的一切。年輕時的罪孽,全都怨我……但瑪麗亞仍不肯原諒我,從她的目光中我能看出來……我現在很怕死去,因為那樣就把女兒一個人留在世上了。誰還能這樣把她抱在懷裡?誰還會在夜間為她祈禱?還有誰能為她祈求上帝呢……
——約瑟夫·格奧爾基耶維奇
我還記得,看到一個猶太男孩……一個德國人把他拴在自行車上,他就像狗一樣跟在德國人的車後面緊跑。「快跑!快跑!」德國人一邊騎車一邊大笑著。是個年輕的德國人……等他玩累了,就從自行車上下來,比畫著叫男孩跪在地上,四肢著地,就像狗一樣跳著走……他在一旁大叫:「狗崽子!狗崽子!」又扔出一根木棒,喝令孩子:撿回來!猶太男孩站起身,跑過去把棍子拿在手裡跑回來。德國人大怒,氣勢洶洶地打他罵他,比畫著要男孩四肢著地,像狗一樣跳著跑過去,用牙齒銜起木棒。最後,男孩是用牙齒咬著木棒回來的……


直到現在,我的耳邊還時常出現一個小孩子的慘叫聲,一個被扔到井裡的孩子的叫聲。您哪裡聽到過那種聲音啊?那孩子被扔進井裡時,尖聲凄厲,簡直像是從地獄里,像是從陰曹地府傳出來的聲音。那已經不是孩子的喊叫聲,甚至不是人的聲音了……還有,誰看到過一個年輕小夥子被鋼鋸活活鋸成幾段?……那是我們的游擊隊戰友……從那以後,我每次執行任務,心裏就只有一個念頭:殺敵報仇,有多少殺多少,用最無情的方法消滅他們!我一看到法西斯俘虜,就想活活掐死他幾個。用我的雙手掐死他們,用我的牙齒咬死他們。我都不想開槍擊斃他們,這種死法對他們太便宜了。我不想用武器,不想用槍去殺死他們……
——薇拉·格里戈利耶夫娜·謝多娃
(地下工作者)
我男人出發上前線的時候,哭得好厲害,他把一堆幼小的孩子留在家裡,怎麼能捨得呢?孩子們真的是太小了,甚至都不知道他們有個爸爸。主要是他們全都是男孩子,最小的一個還在我懷裡吃奶呢。我男人緊緊抱著小兒子,貼在自己胸前。那邊的人大聲喊叫:「所有人馬上列隊!」他還是不放開兒子,我在他後面緊跟著,他就抱著孩子站到隊伍中……一個帶兵的軍人對他大聲呵斥,可是他像小孩子一樣,哭得淚水淋淋,孩子的襁褓都濕了。我和孩子們跟著他的隊伍跑出了村子,追了五公里后還捨不得停下。和我們一起的還有村裡別的婦女們。後來我的孩子們都累倒了,我也快抱不動小兒子了。而我男人沃洛佳還在不斷地回頭張望,我就繼續跑啊跑啊。最後只剩下我一人,我把孩子們都扔在了路上,只抱著最小的兒子,繼續追趕我的男人……
我沒有找到她的父母,也不知道可以向誰述說她的故事……
我在游擊隊打了兩年仗……在最後一次戰鬥中,我的兩條腿都受傷了,整個人失去了知覺。可那是在天寒地凍的地方啊——待我醒過來時,兩隻手也凍傷了。別看現在我的兩隻手很靈活、很健康,可當時都發黑了……兩條腿當然也凍傷了。如果不是嚴寒,兩條腿興許還可以保住,因為它們當時還在流血呢。我在雪地上躺了很久,他們找到我時,把我與其他傷員一起集中到了一個地方。傷員有很多,又正在被德軍包圍,游擊隊要撤退突圍出去,我們就像柴火一樣給扔到雪橇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部都拉到森林深處,隱藏起來。就這樣運來運去,後來游擊隊才向莫斯科報告了我的傷情,畢竟我是最高蘇維埃的代表,算是個大人物,人們都為我感到驕傲。我是從最基層,一個普通的農婦,從一個農民家庭成長進步的。我很早就加入了共產黨……
我一直在等待和我的男人會面……我想白天黑夜都和他說話。我什麼都不需要他做,只要他聽我說話。他在陰間可能也在變老,就像我一樣。

你當時不害怕嗎?
我們牢房裡有個很小的窗子,上面有鐵柵欄,得讓人托著你,才能看到外面,而且看到的不是一抹天空,僅僅是一小片屋頂。我們大家都虛弱得厲害,根本做不到互相托一把去看看外面。有位難友叫安尼婭,是個女傘兵。她是在一次從飛機上跳傘到敵後,一落地就被敵人抓住了,傘兵小隊全都中了敵人的埋伏。就是她,已經被打得皮開肉綻,卻突然請求我們:「托我一把吧,我想看看自由,我只要能上去看一眼,就想看一眼。」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年。有一天,女兒從街上跑回家對我說:「我可以就在家裡玩嗎?因為我在街上和其他孩子一起玩,那個阿爸走過來了,可是他認不出我來,看都沒有看我一眼。」我又不能把女兒從茅屋裡趕出去和孩子們一起玩,她就整天在家裡坐著,苦苦地等待自己的阿爸。但是我們家的阿爸永遠不會回來了。
我沒有任何私人財產,只有一些勳章、獎章和證書。房子是國家造的,又高大又寬敞。因為裏面沒有孩子,就顯得格外空曠……在這麼高的天花板下面,這麼大的房子裏面,只有我和妹妹兩個人住。她既是我的妹妹,又是我的媽媽,還是我的保姆。我現在老了……早上都不能自己起床……
我和母親一同參加了游擊隊……媽媽在游擊隊里給大伙兒洗衣服、做飯。需要的時候,她還站崗。有一次我外出去執行任務,我媽聽人說我被絞死了。過幾天我回到了營地,她看到我時,連話也說不出來了。一連幾個鐘頭,好像口舌麻木了。當時這所有的一切都得忍受……所有這些都是當時必須忍受的痛苦……

我最強烈的體會是,一看到德國鬼子,就好像在被人毆打,整個身體都難以忍受地疼,每一個細胞都感到痛苦:他們憑什麼到我的家鄉來?那種仇恨十分強烈,超過對自己親人的擔憂,甚至比對死亡的恐懼都要強烈得多。我們當然每時每刻都在擔憂親人們,但我們卻別無選擇。敵人窮凶極惡地侵犯了我們的土地,用火和劍殺了進來……
我曾經那麼喜歡春天,喜歡看櫻桃花開,喜歡聞丁香樹周圍飄溢著的丁香花芳香……您不會對我的情調感到驚訝吧?我還喜歡寫詩呢。可是現在我不喜歡春天了,那是因為戰爭橫在了我們之間——在我和大自然之間。就是在那年的櫻桃花盛開時節,我看到法西斯踐踏在我的故鄉日托米爾的土地上……
我們還有個叫扎查爾斯卡雅的女戰友,她有個女兒叫瓦列麗亞,小姑娘才七歲。有一次,需要炸掉敵人的一座飯堂,我們決定把炸藥包放到敵人的烤爐里去,可是得有人先把炸藥帶進敵營。這位母親說,她的女兒可以把炸藥帶進去。她把炸藥放在籃子里,上面鋪了兩條兒童裙、一個毛絨玩具、二十個雞蛋,還有一些黃油。就這樣,硬是讓一個小姑娘把炸藥包帶到敵人飯廳里去了。人們都說,最強大的力量是母親保護子女的母性本能,但我認為不是!理想更有力量!信念更有力量!我在想……甚至我可以相信,如果沒有這樣的母親,沒有這樣的女兒,如果她們不敢這樣帶炸彈進入敵營,我們根本就不會勝利。是的,生命誠然寶貴!但還有更加貴重的東西……
在蓋世太保的最後一次審訊中(這次審訊后我第三次被列入槍斃名單),這已經是第三個審訊我的人了,這是個自稱教育歷史學家的傢伙。在他審訊我的時候,發生了這樣一件事……這個法西斯想要弄明白,為什麼我們是這樣的人,為什麼思想觀點對我們是如此重要。「生活高於思想。」他對我說。我當然不同意他的話。他就狂叫著毒打我,邊打邊問:「是什麼使你們成了這樣的人?是什麼使你們連死都不怕?為什麼共產黨人認為共產主義必定在全世界獲勝?」他說著一read.99csw.com口流利的俄語。於是我決定把一切都講給他聽,反正我知道他們要殺死我的,我不能這麼白白死掉,要讓他知道我們是有力量的。大約在四個小時里,他提出問題,我就盡我所知,盡我在中學和大學所能學到的馬克思列寧主義去回答他。哈,他當時是多麼狼狽啊!抱著腦袋,在刑訊室里走來走去,然後又像釘在地板上似的站住,獃獃地看著我,盯著我,卻第一次沒有動手打我……
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是悄聲細語地說話,但是到了最後,幾乎都大聲喊出來。
她說:「我根本沒有錢,只剩下一隻母雞。讓我去問問鄰居大嬸要不要買走,昨天她還問我來著。要是她買了,我就把錢給你。」
啊,可愛的姑娘!告訴你吧,我的寶貝,其實我並不喜歡勝利日,因為我總會在那天痛哭不止!號啕大哭!我的腦子裡撇不開那些念頭,一切都舊景重現。雖然說是苦盡甘來,但接著還是痛苦啊……
那一天,我正坐在床上,懷裡抱著不到一歲的女兒,給她餵奶。忽然有人從外面敲著窗戶說:「蓮娜,通知書來了,是你男人的……」(鄰居女人們沒有放那個郵差進來,而是親自進來告訴我。)我大吃一驚,抱著正在吃奶的女兒站起來,又跌倒在地,女兒也驚嚇得不再銜著我的奶頭,放聲大哭。我得到這一噩耗正好是在棕櫚星期六,那是四月,陽光很明亮溫暖……從那封通知書中,我得知我的伊萬在波蘭犧牲了,是1945年3月17日犧牲的,被葬在格但斯克城下。我們好不容易熬到了勝利,花園裡的花兒都開放了,我以為我的男人就要回家了,可是我只得到這張薄薄的陣亡通知函……
我怎麼忘得掉傷員們用湯匙只能吃鹽的情景啊……還有集合列隊點名時,士兵剛應聲出來,就和步槍一起倒在地上——餓得站都站不住了。
——費克拉·費多洛夫娜·斯特盧亞
(女游擊隊員)
我說是的。
這個茅屋裡再也不剩什麼了……
那個時候,我就是確信無疑……我相信斯大林,我相信共產黨員,我自己也曾經是共產黨員。我信仰共產主義,我為實現共產主義而生存,也正因為這個信念,我才倖存下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做了秘密報告后,我聽他談到斯大林的錯誤,一下子就生了大病,卧床不起了。我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在戰爭期間,我也高喊過:「為了祖國!為了斯大林!」不是有人強迫我……我真的是相信……信仰,是我生命的支撐……
處理好這兩個傷員,我扶著他們站起來。先扶著一個走進樹林,然後是第二個。這個傷員離開時,突然跪在我的腳下,想親吻我的腳:「親愛的小妹妹,是你救了我的命啊!」
戰爭結束時,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我既做牛馬,又做女人,還做男人。唉……
兩三個月過去了……或者,更多時間過去了……
誰知道他們到了村外,就被自動步槍打死了。所有的人,一個都不剩……都是年紀輕輕的好孩子啊!我們收留過這些士兵的九個人,商量決定要安葬他們。五個人挖坑,四個人放哨,提防德國飛機飛來。天氣酷熱,他們已經在地上躺了四天……我們不能動手去碰他們,也不敢用鐵鍬,只有找來一張桌布鋪平拉開,再打來水給他們洗身體。為了不讓自己倒下去,我們都得把鼻子捏住……就這樣,我們在樹林里挖了一個墓坑,把他們擺成一排……用床單把頭都包蓋住,腿就只能露在外面……
她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是又都在講述同一個故事。都是關於如何犁地,如何播種,如何給游擊隊烤麵包,如何保護孩子們,如何去找巫師和吉卜賽人算命解夢,如何請求上帝寬恕,如何期待丈夫早早打完仗回家。

裝炸藥的籃子和毛絨玩具



「我給你講講我們游擊隊長的故事……不要說出他的名字,因為他還有親人活著。他們讀到這些會很痛苦……
「聯絡員向游擊隊報告說:隊長的家人被蓋世太保抓到了——包括他的妻子、兩個年幼的女兒和老母親。每條街道上都貼滿了通告,還有人在街市派發傳單,說如果游擊隊長不投降,就會弔死他的家人。只給他兩天時間考慮。偽警察一個村又一個村地在民眾中煽動說:紅軍政委們都是毫無人性的怪物,他們甚至連自己的孩子都不心疼,對於他們來說沒有什麼是珍貴的。敵人從飛機上往森林里撒傳單……我們游擊隊長也想過放棄,甚至想過自殺。在那段時間,大家從來不敢讓隊長單獨待著,我們寸步不離地跟著他,生怕他自殺……
我的腿就這樣沒有了,被截肢了……為了救我的性命,就在樹林里動了手術,條件是最原始的。他們把我放在桌子上,連碘酒都沒有,使用簡單的鋼鋸,把我的雙腿鋸了下來……就在桌子上啊,碘酒都沒有。同志們又跑到六公裡外的另一支游擊隊去找碘酒,我就躺在桌子上等待。那時什麼都沒有,更不要說麻藥了,代替麻藥的是一瓶家釀白酒。什麼手術器械都沒有,只有一把普通的鋼鋸,木匠用的鋸子……
我不想殺人,我不是天生就要殺人的。我的理想是成為一名教師。但是,當我看到法西斯怎樣燒毀我們的村莊,我既不能尖叫,又不能哭出聲來:我們那次是被派出執行偵察任務,恰好到了這個村子。我能做的,只有用力咬住自己的手,我的雙手至今還留有那時候的傷疤,咬到手都出血,咬到肉里了。我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人們是怎樣尖叫,牲畜是怎樣尖叫,家禽是怎樣尖叫……我覺得連牛羊雞鴨都發出了人的尖叫聲。所有生命都在尖叫,痛苦地號叫。
後來我回到了後方,回到迪斯納,我的家鄉小城。我是拄著拐杖回去的。
我現在走路不行了,因為我老了。可當初那會兒,我跑遍了全城,全都靠步行,裝了假肢到處都可以去。我常常到集體農莊去,因為我那時是區執委副主席,承擔了很繁重的工作。我從來不坐在辦公室里,總是往農村跑,往農田裡跑。要是別人想照顧我,我反而會發火。當時那會兒,還沒有像現在這麼有文化的集體農莊主席,每逢有什麼重要活動,區里就得派人下鄉。每逢星期一,我們都要被召到區委,上級分配任務后,就派我們到各農莊去。有一回,我一大清早就起來,望著窗外,看見別人不斷地到區委去,偏偏就沒叫我,傷心極了。我也想和他們一樣去開會啊。
他們會怎樣長大?我很想知道……很想再去找他們,看看他們……
——薇拉·米特羅凡諾夫娜·托爾卡切娃
(游擊隊聯絡員)
終於,電話鈴響了,是第一書記打來的:「費克拉·費多洛夫娜,請您來一下。」我那時多麼滿足啊,雖然我到各個村莊去是非常非常困難的。我被派往的地方都有二三十公里遠。有的地方可以乘車去,有的地方只能靠步行。我有時在森林里走著走著就跌倒了,好半天爬不起來,只好把手提包放在地下,掙扎著撐起身子,扶住樹榦站起來,繼續趕路。我已經領取了退休金,本來可以自由自在地過日子,可是我想做一個對別人有用的人。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嘛……
——亞歷山得拉·伊萬諾夫娜·赫羅莫娃
(安托波爾地下黨區委書記)
我有一個女友叫卡佳·西瑪柯娃,是游擊隊的聯絡員,她有兩個女兒,都不大,也就是六七歲吧。她常常牽著兩個女兒的手,走遍全城,記下哪兒有敵人的軍事設施。敵人崗哨喊住質問她,她就張著嘴巴,裝出痴獃的樣子。就這樣極度危險地工作了好幾年……作為母親,她是把自己的女兒奉獻了出去……
我只記下了頭三個女人的名字:葉蓮娜·阿達莫夫娜·維利奇科、尤斯金娜·盧基亞諾夫娜·格里戈羅維奇,還有瑪麗亞·費多羅夫娜·瑪祖羅。接下去,就由於一片哭聲而分不清誰是誰了……
我們有武器,我們可以自衛,可他們呢?因為把糧食送給游擊隊,他們會被敵人殺死。我在村裡過上一夜就走,可是如果有人告密,說我在哪家待過,那家家人都會被槍斃。一個村裡有個單身婦女,沒有男人,卻帶著三個小孩。她有孩子要養活,但我們到她家去時,她從不趕我們走,還給我們生爐子烤火,洗衣服……她把最後一點糊口的東西都送給了我們:「你們吃吧,年輕人!」春天的土豆很小很小,就像豌豆一般。我們吃著,孩子卻在爐邊坐著、哭著。這是最後一點豌豆大小的土豆仔……

勝利日那天,在我們許許多多的村落里,人們並不是歡天喜地,而是放聲哭號。在痛哭中,很多人仍然受著煎熬:「那實在是太可怕了……我埋葬了所有的家人,同時把自己的靈魂也一起埋葬在了戰爭中。」(安德羅西克,女地下工作者)九_九_藏_書
那一次,我在得知敵人要來抓我時,就逃進森林參加了游擊隊。我一個人走了,把七十五歲的老母親留在了家裡,而且她是孤身一人。我們商量好,讓媽媽裝作又聾又瞎,以為這樣,敵人就不會把她怎麼樣了。其實,這都是在自我安慰。
是人民在支援我們。要是沒有人民的支援,游擊運動就無法存在下去,是人民在和我們並肩作戰。雖然有時他們會流淚,但畢竟還是把自己的東西全都貢獻了出來:「孩子們,我們一起吃苦吧,也一起盼望勝利。」
戰爭剛剛結束那會兒,我總會做同一個夢:我走到院子里,就看到我的那位正在院子里散步……他穿著軍裝,還在一直不斷地叫我的名字。每到此時,我就掀開毯子,跳下床,打開窗戶朝外看……可是院子里靜靜的,就連鳥叫都聽不到,一切都在睡夢中。只有風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只有風在輕輕呼嘯……
我只有三個小兒子在身邊……我把一捆一捆的莊稼背在自己身上,從森林里背出木材,還有土豆和柴火,全部活兒都自己干……把犁耙套在自己身上拖耕土地。有什麼辦法呢?!在我們的小茅屋裡只有兩種人:寡婦或者小男孩。誰家都沒有男人,也沒有馬匹,馬也在戰爭中給搶走了。我就是這樣……我還總是先進工作者。上級發給過我兩張獎狀,有一次還獎勵了十米印花布。我真是高興啊!用這些布給我的三個小子縫了三件襯衫。
全村男女老少都站在那裡,他們的父母也在人群里,但誰也不吐露一個字。做母親的要有一顆多麼堅強的心,才不至於喊出聲來呀……但沒有任何應聲。她知道,如果她哭喊出來,整個村子都會給燒光。敵人不僅會殺死她一個人,全村鄉親都會被殺害。為了一個被打死的德國兵,德寇是會燒掉整個村子來報仇的!她知道這一點。任何功績都能受勛,但這位母親呢?就是用「金星英雄」這種最高勳章去表彰她,也不算什麼啊……就是為了她的沉默……
明斯克州沃洛任斯克區拉坦茨村,距離首都一個小時的車程,是個典型的白俄羅斯村莊:木結構房屋,開滿鮮花的院落,雞和鵝在街道上行走。孩子們在沙土中玩耍,老年婦女們坐在長凳上聊天。當我走近其中的一個,整條街的女人都聚集過來,七嘴八舌,但異口同聲。
在法西斯逃跑之前,這時已經是1943年,他們槍殺了我母親……我媽媽就是這樣的人,在臨死前還在為我們祝福:
我總是獃獃地看著窗外,就好像他坐在院子里,晚間我常常有這種幻覺……我已經老了,可是我看到的他永遠是年輕的,還是我送他上前線時的樣子。如果是在夢中相見的話,就不僅僅是他年輕,連我也是年輕貌美的……
——波琳娜·卡斯貝洛維奇
(游擊隊員)
女兒遭到那次驚嚇后,病了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到上小學的年齡,只要有人大聲敲門或者大聲喊叫,她就會病倒,夜間睡夢中還常常哭鬧。我很久很久一直和她一起受苦受難,大概有七年沒有見過太陽,它不會照在我身上。我的眼前總是一片黑暗。
看一眼,這就是全部了。我們大家一齊用力把她託了起來。她叫了起來:「姑娘們,那兒有一朵小花……」於是,每個姑娘都開始要求:「托我一下……」「托我一下吧……」那是一朵蒲公英,它怎麼會長到屋頂上的,又是怎樣在那兒生根的,我想不出原因。每個姑娘都在想這朵小花的來由。我現在知道了,當時大家都是同一個疑問:這朵小花能活著離開這座地獄嗎?

——瓦蓮京娜·米哈依洛夫娜·伊爾凱維奇
(游擊隊聯絡員)
「我們跟莫斯科取得聯繫,向上級反映了這種情況。在收到上級指示的那一天,我們召開了游擊隊黨員會議,對游擊隊長宣布了上級的決定:決不屈從於德寇的挑釁。作為一名共產黨員,他服從了黨紀……
我奇迹般地活了下來,一些尊重我父親的老百姓把我救了。我父親是個大夫,在那個年代,醫生是個很崇高的職業。在敵人把我們送上刑場槍決的路上,有人把我推下了火車,推到黑暗中。我完全不記得傷痛,就是跑啊走啊,像是在夢境中,一直朝著人們都跑去的那個方向……後來人們找到了我,把我送回了家。我全身都是傷,而且馬上長滿了神經性濕疹。我甚至連人說話的聲音都不能聽,一聽到聲音就會疼痛,爸爸媽媽只能小聲交談。我難受得整天喊叫,只有泡在熱水裡才會停止。我不許媽媽離開我一會兒,她只好求我:「好女兒,媽媽要去生爐子,侍弄菜園子……」可我還是不放她走,因為只要我一鬆開她的手,往事就要向我襲來,我經歷過的一切都會浮現出來。為了轉移我的注意力,媽媽給我找來一束花,是我最喜歡的風鈴草和栗子葉,她想用花草的味道吸引我的注意力。我被蓋世太保抓去時穿過的連衣裙,媽媽都給藏了起來。直到媽媽去世,那條連衣裙都一直壓在她的枕頭下面。她活著時一直藏著它……
那時我還是個小女孩,只有十三歲。我知道父親在幫助游擊隊,我全都懂……經常有人深更半夜到我家裡來,留下一些東西,又取走一些東西。父親外出時常常把我也帶上,他把我放在大車上,對我說:「好好坐著,不許站起來。」我們坐著大車到約定的地點去,他從那兒運回武器和傳單。

——雅德維佳·米哈伊洛夫娜·薩維茨卡雅
(地下工作者)
戰爭之後,我們才知道了奧斯威辛,知道了達豪……看到了這些,我還怎麼敢生孩子啊?當時我已經懷孕了……
秋天政府發來了派工單:要上交木材五百八十立方米。誰能做到啊?我就帶上自己十二歲的兒子和十歲的女兒干。其他婦女也學著我干,我們就這樣砍倒了一片森林……
「我只能用眼淚代替語言……我怎麼能讓自己確定,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又怎麼能讓別人相信我的話呢?人人都想安靜地、好好地生活,都不想聽我說話,都不想難過……」(克羅塔耶娃,女游擊隊員)
在這種戰爭中,單純的死亡,並不是最痛苦的——有太多的事情要比死亡痛苦得多。我們想象一下吧:你是一個前線的士兵,卻被自己的家人所包圍:孩子、妻子和年邁的父母。每時每刻你都要準備著,有親人替自己獻身,是你使他們做了犧牲品。在這種時候,勇氣就和背叛一樣,從來沒有目擊證人。
我第一次起床下地,是在我看到我軍戰士的時候。當時我已經躺了一年多,卻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大街上高喊:「我的親人們!最親愛的人……你們回來了……」是戰士們把我抬回家的。我十分興奮,第二天、第三天接連跑到兵役委員會去:「給我分配工作吧!」有人告訴了我爸爸,他趕緊跑來領我:「孩子,你怎麼到這兒來啦?誰能要你去工作啊?」就這樣折騰了幾天之後,我又不行了……又開始犯病,渾身痛得不行……我整天整天地叫著喊著,人們從房屋外邊走過,都祈禱著:「上帝啊,要不您就收走她的靈魂,要不就救救她,別讓她這麼痛苦了……」
要是沒有老百姓,我們怎麼辦?游擊隊全都駐紮在森林里,沒有老百姓我們就活不成。他們耕地、播種,養活自己和孩子,也供我們吃、供我們穿,整個戰爭期間都是這樣。夜裡只要不打槍,他們就出來耕地。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到了一個村子,那兒正在安葬一位老人,他是夜晚耕地播種糧食時被打死的,死的時候種子還緊緊攥在手裡,掰都掰不開。他們對糧食永遠不放手……

整整一年,我們都沒有安靜下來,為他們哭泣。每個女人都在想,我自己的丈夫或兒子又在哪裡啊?他們還活著嗎?因為從戰爭一開始,我們就等啊等啊,又總是要埋葬死人……唉,唉……
游擊隊一直同莫斯科聯繫,要求派飛機來。一架飛機飛來了三次,但只能在高空盤旋,周圍的敵人拚命向它射擊,無法下降。第四次,飛機總算降落了,可我的兩條腿已經截掉了。後來,我在伊萬諾夫和塔什干又做了四次修補截肢,因為發生了四次壞疽病,每次都切下一段,截位越來越高。第一次我還哭呢,因為想到今後我只能在地上爬,不能走路,只能爬行,所以哭得很傷心。我自己也不知道後來是什麼幫助了我,支撐了我,更不知道我是怎樣說服自己的。當然,我遇見了很多善良的人,很多的好人。有位外科醫生,他自己也沒有腿,他有一次談到我的時候,這樣說道(這是別的醫生轉告我的):「我對九*九*藏*書她真是佩服得五體投地。我給那麼多男人做過手術,卻從未見過像她這樣的人。沒有叫喊一聲。」我確實是有毅力……我已經習慣於在別人面前表現得堅強有力……
終於有一天,我早上起床后就帶著一打雞蛋去找茨岡人算卦。那個女人擺出撲克牌,占卜了一番后對我說:「他已經走了,不要白白等待了。那只是他的魂靈在家裡飄遊。」我和他是因為愛情而走到一起的,火熱的愛情……
我們游擊隊里有一對姓契木克的兄弟。有一次,他們在自己家的村子里中了埋伏,被堵在一個穀倉里,敵人從四面向他們開槍,又放火圍攻,他們一直堅持到打完最後一顆子彈,然後渾身大火沖了出來……敵人把他們放到大車上示眾,讓人們辨認他們是誰家的人。希望有人會出賣他們……
戰爭之後……那些犧牲者的兒子們剛剛發育成長。雖然只有十三四歲,但是男孩子已經自認為是成年人,想到娶妻生子了。因為沒有男人,女人們也都是處|女……

他們把糧食都給了我們,連最後一點點土豆仔也拿出來,一口袋一口袋送到森林里交給我們。這個說:「我有多少,交多少。」那個說:「我也是。」「那麼你呢,伊萬?」「你呢,瑪麗亞?」「我跟大家一樣,可我還有孩子……」
我得知母親被敵人槍殺后,變得神志不清,心智恍惚,常常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屍體……敵人槍殺她們后,把屍體埋在一個很深的防坦克壕里,又用推土機在上面碾過。人們在現場指給我看,媽媽當時站在什麼地方,我就跑過去用雙手挖了起來,找出了好幾具屍體,我憑著媽媽手上的一枚戒指認出了她。看到這枚戒指,我大叫一聲,就不省人事了。幾個女人把母親的屍體抬回來,用罐頭盒舀水洗凈她的身子,安葬了。我現在還保存著那個罐頭盒。


我挺立在他面前……以前我還有兩條大辮子,如今頭髮卻被揪掉了一半。一個連飯也吃不飽的女囚……起初,我想吃一塊哪怕是很小的麵包;後來,連麵包皮也行;再後來,哪怕有些麵包渣也可以。但我就是這樣,挺直身子,站在他面前,兩眼放光。他久久地聽我說話,認真地聽著,居然不再毒打我……不,他那時並不是感到害怕,因為當時才是1943年。但他已經感覺到了某種危機。他是想弄清楚,這種危機感到底來自何處。我正是回答了他的疑問。可是當我走出刑訊室時,他把我列入了槍斃名單……
那個時候,既不知道名字,也沒有任何事情。只有妹妹和哥哥。
我會一直保持我們當年的樣子,直到生命結束……是的,那時我們多麼天真,多麼浪漫。雖然現在我們已白髮蒼蒼了……但是我依然不變!
是時代把我們變成當時那樣的人,我們也展現了自己。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時機了,歷史不會重複。那時候,我們的想法是年輕的,我們的人也是年輕的。列寧剛去世不久,斯大林還活著……當我戴上少先隊的紅領巾時,在我戴上共青團徽章時,是那樣自豪和驕傲……
我現在說起這件事,還像有什麼東西哽在喉嚨里。這些都是怎樣的人啊,多麼好的人啊!那位婦女的丈夫在前線犧牲了,丟下三個孩子,家裡一無所有,只剩下這隻母雞,她還要把它賣掉,好向我交錢,我們那時征的是現金。她寧願貢獻出一切,只要能換來和平,只要能讓她的孩子活下去。我一直記得她的面孔,還有她那幾個孩子……
為了勝利,我把全部家人都貢獻出去了……最親的家人。我的兒子們都在前線打仗,我有兩個外甥,因為跟游擊隊有聯繫而被敵人槍斃了,我的姐姐,也就是他倆的母親,被法西斯活活燒死在家裡的茅屋中……當時在場的人們說,她一直抱著一尊聖像,直直地立著,像一根蠟燭,直到被火焰吞噬。戰後,每當我看到夕陽,總會感覺那是一團烈火在熊熊燃燒……
我們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必定勝利……
戰爭結束后,我們都參加了集體農莊,耕種、收割、打穀,用自己代替馬匹拉犁。沒有馬匹,它們都被殺掉了,連狗也都被射殺了。我媽媽就說:等我死的那天,有什麼能和靈魂做伴啊,只有兩手空空。我的女兒才十歲,就跟我一起耕作。生產組長過來看到了,心疼地說,這麼小的姑娘,從早到晚當作成年人用!我們就這麼干啊干啊,從太陽落到樹林後面,做到它再次升起。我們白天時間都不夠用,因為上面把我們母女倆當作兩個整勞力。其實我們得不到任何報酬,只是記勞動工分。從初夏開始下田地耕作,秋天還分不到一袋麵粉。我們就用這點可憐的食物撫養孩子……
有消息說,我軍的一批被俘士兵被押送到村裡,要是誰家發現裏面有自己的親人,就可以領走。各家婦女們聽說了,馬上都跳起來跑了過去!晚上,有人在戰俘中找到了親人,也有人把生人帶回家去。她們都說沒有能力去辨認:被俘士兵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餓得奄奄一息,一直在吃樹葉、吃草莖,從地里挖草根……我第二天才跑去,沒有找到我自己的兒子,但是我想我也應該去救別人的孩子。有個皮膚黝黑的孩子看著我,他叫薩什卡,和我現在的孫子同名。他十八歲……我給看押的德國人送了熏肉雞蛋,按照教會方式,一邊稱他「兄弟」,一邊在胸前畫十字,他們才讓我把薩什卡帶回家。這孩子已經衰弱得很,連一個雞蛋都吃不下。可是,這些被俘士兵在我們村連一個月都沒住滿——因為村裡出了一個畜生,他和所有人一樣過日子,已經結婚,有兩個孩子……但就是他,跑到德軍指揮部舉報,說我們領回家的是外人。第二天,德國人開著摩托車來了。我們下跪,趴在地下求情,但是德國人欺騙說會把他們送回家鄉。分手時,我把爺爺的衣服給了薩什卡,我以為他會活下去……
我當時忍不住哭了……淚水奪眶而出……

我那時長得很小,偷偷鑽進樹叢去,誰也發現不了我。有一天我印象很深,爸爸兩次試圖走出我們住的村子,游擊隊在樹林里等他。可是他兩次出村,都被敵人的巡邏兵趕了回來。天色暗下來了,他終於喊起我來:「瑪琳娜……」這時媽媽說話了:「我不放孩子去!」要把我從爸爸身邊拽走……
「我就是見證人……
我很長時間不敢結婚,不敢要孩子。因為我害怕如果突然又爆發戰爭,我還是要上前線,那我的孩子怎麼辦?現在我喜歡閱讀有關人死之後的書籍,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我在那邊會與誰相遇?我是多麼希望,但又如此害怕見到我的母親。年輕的時候是不怕,但是現在年齡大了……

不止一次了,我們正要打伏擊開火,突然發現婦女們走在前面,德國人走在後面。等她們走近了,又看見自己的親人都在裡頭。這時大家最提心弔膽的,就是游擊隊長下令開槍,大家都在痛苦的煎熬中等待指令。一個人小聲嘟噥:「那是我媽。」另一個人也說:「那是我小妹。」還有人發現了自己的孩子……我母親總是圍著一條白頭巾。她個子高,所以大家常常最先認出她。往往我自己還沒有看見她,別人就告訴我:「你媽媽在那兒……」
德國人把我家搶得一乾二淨,又一把火燒毀了我們的茅屋,只剩下一塊灰色岩石。我們從樹林里回來后,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野貓偶爾出現一下。吃什麼?夏季就是去採集漿果和蘑菇。我還有一窩孩子要養活呢。
解放以後,我走在大街上總要習慣性地環顧四周:已經不能不害怕了,已經不能心情平靜地通過街道了。走路必須注意汽車,在火車站要注意火車……好久都不能放棄這種心態……
等到人們歡呼「勝利啦」的時候,男人們也陸續回到自己的家鄉,可是,回來的男人遠遠少於我們送走的,甚至還不到一半。我的哥哥尤西科是第一個回來的,但是他已經成了殘廢。和我一樣,他也有一個女孩,四歲多,快滿五歲了,我女兒常常去他家裡玩。有一次,女兒大哭著回家說:「我再也不要去她家了。」我問她:「你為什麼要哭?」女兒回答:「奧爾加(哥哥的女兒叫奧爾加)的阿爸跪著抱她,疼愛她。我就沒有阿爸。我只有阿媽。」我們母女兩個相擁而泣……
一到晚間,村裡的女人們就聚集在我家茅屋裡議論時局:「德國人說他們拿下了莫斯科。」
所以,如果有人告訴我,交出自己的牛就能夠不打仗,我會立刻交出去!只要能夠讓我的孩子們不再遭遇我那時候的苦難就好。一天一天,一夜一夜,我都在傾聽自己的痛苦……

所以,待戰爭過後,當我回到老家時,母親的一位難友便把我帶到她家去生活——雖然她也還要養活兩個小孩子。法西斯把我們家的茅屋燒掉了,我弟弟犧牲在游擊隊里,媽媽被槍殺,爸爸還在前線打仗。爸爸從前線回來時,滿身的傷、滿身的病,沒有活多久也去世了。就這麼一大家子人,到頭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母親這位難友自己也很窮,再加上兩個很小的孩子。因此我決定離開她,隨便到什麼地方去。她哭著,不肯放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