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

——葉卡捷琳娜·彼得羅夫娜·沙雷金娜
(護士)

那是一個春天……

「我不去。」


我和女伴有一次在街上騎自行車,走過來一位德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兩個坐在童車裡,一個緊抓著她的裙子跟著她走。那女人面容十分憔悴。唉,您知道嗎?當她走到我們跟前時,竟然一下子跪了下來,趴在地上向我們道歉。就是這樣子,趴在了地上……我們聽不懂她在說什麼,只見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又指指她的孩子們。我們總算弄明白了,她一邊哭,一邊向我們致意,表示感謝,因為她的孩子們活了下來……
戰爭結束后……每個人都在等待親人從戰場回來,我和媽媽卻等著親人從勞改營出來,從西伯利亞回來……現在怎麼樣啊!我們勝利了,我們證明了自己的忠誠,證明了自己的熱愛,現在他們應該相信我們了吧。
我在前線一共兩年半的時間。我這雙手做過成千上萬次包紮,清洗過成千上萬的傷口,包紮了一個又一個……有一次我去換圍巾,頭一靠在窗框上,就不省人事了,醒來之後才感覺好些。醫生看到我這樣,就破口大罵,可我什麼都聽不明白……他離開之前,命令我做兩次額外勤務,我的助手向我解釋怎麼回事:因為我離開崗位超過了一個小時,醫生髮現我睡著了。
我給你講個笑話吧……說笑話是為了不要哭,就是這個意思……話說有一天深夜,在一個板棚里,囚犯們躺在地上聊天。他們互相詢問:「您是為什麼被關進來的?」有個人說,是因為說了真話;第二個人說,是因為父親;第三個就回答說:「是因為懶。」怎麼會這樣呢?!大家都很驚訝。那人就解釋說:「是這樣,我們每天晚上都有一伙人坐在一起聊大天說笑話。有一次回家晚了,老婆問:我們是現在就去告發他們,還是等到明早再去呢?我就說:明天早上再說吧,現在想睡覺。於是被別人先告發,一大早就被抓來了……」
這是在1942年。我們還處於哈爾科夫的大圍困中。
請您不要錄音,請關掉錄音機。真的,我說的全部都是真的!我們全營士兵都集合起來了,上級對這幾個德國姑娘說,你們去找找看,如果你們認出是誰乾的,當場就把他槍斃,不必看他們的軍銜。這種事情真是叫我們很羞愧啊!可是,那幾個德國女孩卻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她們不想去指證,她們不想讓更多的人流血了,她們就是這樣說的……後來,上級給她們每個人發了一個麵包,就當這事結束了。當然,這都是在戰爭時期……
可是後來,他們看到我們不僅給他們包紮,給他們喂水,還讓他們躲到他們自己挖出的掩蔽壕里時,十分迷茫,奇怪得不知所措……一個德國兵大哭起來,這是個年輕人。看到他哭,別的人也都止不住自己的淚水了……
那天我正在劇院里看戲。中場休息期間,燈光亮起時,我突然看到了一個人,所有在場的人都看到了……頓時響起熱烈的鼓掌聲,雷鳴般的掌聲:在政府包廂中,坐著斯大林。那個時候,我的父親被捕了,我的哥哥在勞改營里毫無音訊,儘管如此,我仍然感到非常激動,淚水奪眶而出,幸福得喘不上氣來!整個劇院大廳都沸騰了,觀眾們全都站立起來了,鼓掌長達十分鐘!
——索菲亞·阿達莫夫娜·孔采維契
(衛生指導員)
我們的一批年輕士兵犧牲了,他們死在了春天,在三月和四月間……我永遠忘不了那個春天,已經是鮮花盛開了,每個人都在盼望勝利,這時候埋葬死者比任何時候都難過和沉重。也許別人已經對您說過這些吧,那也請再記錄一次吧。我的記憶太強烈了……
我常常想:我會幹出什麼事情呢?我們的士兵會幹出什麼事情呢?我們都很清楚地記得往事,我們能夠克制嗎?那得需要有多麼大的力量才能夠克制啊?部隊開進了一個小鎮,那裡流落著很多孩子,都是些飢餓的、不幸的孩子。他們看到我們很害怕,紛紛躲藏起來……可我呢?儘管發過誓要仇恨他們所有的人,可我還是從戰士們手裡搜走了他們所有的食物,連一塊糖都不放過,然後統統給了德國孩子。當然,我什麼都沒忘記,我還記得所有的往事……可是要我平心靜氣地望著孩子們飢餓的眼睛,這個我做不到。一大清早,已經有一隊隊德國孩子站在我們的行軍灶旁。我們按次序發給他們食物。每個孩子的肩上都背著一個裝麵包的袋子,腰上拴著一個盛菜湯的小鐵桶,裏面是菜湯,或者也有粥和豌豆湯。我們給他們食物,給他們治病。甚至還撫摸他們……第一次撫摸德國孩子時,我都有些害怕……我怎麼能夠去撫摸德國人的孩子呢……我起初由於緊張而覺得口中乾澀澀的,可是後來很快就習慣了。他們也習慣了……
我曾經用紅布給自己縫製了一件上衣,但是只穿了一天時間,雙手就長滿了斑點,併發成了水泡。原來,無論是紅色的棉布或紅色的花朵,不管是玫瑰還是康乃馨,我的身體都不能接受。任何紅色,任何血的顏色都不行。現在我的家裡就沒有任何紅色,絕不能有紅色。人的血液是非常鮮艷的,不管在大自然中還是在畫家的作品中,我都沒有見過這樣鮮艷的顏色。只有石榴汁有些相似,但也不盡相同。像那種成熟的石榴……
——維拉·約瑟夫娜·霍列娃
(戰地外科醫生)
戰後,明斯克第一輛有軌電車開始行駛,那天我就坐在這輛電車上。突然間電車停了下來,有乘客尖叫起來,有女人在哭:「有人被撞死了!有人被撞死了!」只有我一個人留在電車裡,我不明白人們有什麼好哭好喊的。我沒有感到這有什麼可怕,我在前線死人見得多了,沒有任何反應。我已經習慣於在死人中間活著,與死者為伍。我們就在屍體身旁抽煙、吃飯、聊天。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既不在遠處,也不在地下,就像和平生活時一樣,永遠在我們身邊,和我們在一起。
那是在德國read•99csw.com……我們醫院里已經有了很多德國傷兵……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突然掏出一支小手槍來:「吶……」
您想知道真相嗎?我自己卻很害怕真相……
這件事情能夠寫出來嗎?以前是不可能的……
到了柏林之後,我碰到過這樣一件事:有一天我正走在大街上,忽然迎面跳出來一個手持衝鋒槍的男孩,一看就是衝鋒隊隊員,那已經是戰爭的最後幾天,馬上就要停戰了。當時,我的手上也有槍,隨時可以開槍。可是,那個男孩子看著我,眨了眨眼睛,卻哭了起來。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我竟然也流下了眼淚。我其實很可憐他,這樣一個孩子,獃獃地站在那裡,背著一支笨重的衝鋒槍。我趕緊把他推到旁邊一座樓房廢墟的大門洞里,對他說:「快去躲起來!」他十分恐慌,以為我要槍斃他,因為我頭上戴著軍帽,看不出我是個姑娘還是小夥子。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大聲狂喊。我就輕輕摸摸他的腦袋,讓他逐漸安靜下來。戰爭,把人都變成了這樣子……我自己也說不出話來了!在整場戰爭中我都在痛恨他們!但是不管公正不公正,殺人總是叫人噁心的,特別是在戰爭的最後幾天……
那是發生在戰前的一件事情……
我們遇見了幾個俄羅斯女孩,我和她們搭話聊天,她們對我講了一個故事……她們幾個都曾為一個德國人幹活,而她們中最漂亮的一個姑娘,被迫和主人住在一起,被主人強|奸后懷孕了。那個姑娘一路走來時,一邊哭一邊不斷捶擊自己的肚子,嘴裏說著:「不行,我不能帶一個德國孩子回家!不能帶回去!」女伴們都不住地勸說她,但她最後還是上吊自殺了,和自己肚子里的德國娃娃一起死了……
我們開始挖壕溝,德軍俘虜待在一旁看著。我們向他們解釋:幫忙挖一挖吧,我們一起干。當他們聽懂我們要他們幹什麼時,卻恐懼地望著我們,以為挖好坑就會把他們推下去槍斃。他們預計到自己的下場……您真該看看他們挖坑時的那副恐懼相,他們的面孔啊……
我從戰場上回來時,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長久以來,我早就和死亡建立了一種非同尋常的關係。我要這樣說,那是一種奇異的關係……
勝利,是多麼美麗的字眼啊……
我每次給他喂水時,他都獃獃地看著我。有一次他突然說出一句話:「希特勒完蛋!」
「不能到他們那兒去做夜間查房……」
在戰爭期間我從來沒想過這些,現在卻想起來了,翻來覆去地想,不斷地重複……我患了失眠症,醫生禁止我繼續學習。但周圍的女孩子們,宿舍樓里各房間的姑娘們,都勸我不要理會醫生的話。她們紛紛支持我,每天晚上輪流拖著我去看電影,看喜劇片。「你應該學會笑。要多多地笑才行啊!」不管我願不願意,女友們都要拉著我去看喜劇片。當時喜劇片很少,但是每一部我都去看過上百次,至少一百次。我在第一次笑的時候,就像哭一樣……
「我咽不下這口氣,我兩個哥哥都被他們打死了。我不能看到這些壞蛋,我想殺他們,而不是給他們治病。請您理解我的心情吧……」

——瑪麗亞·雅可夫列夫娜·葉若娃
(近衛軍中尉,狙擊排排長)
德國傷兵的一條腿都發青了,已經無法挽救。他連續幾天幾夜發高燒——感染能夠很快吞噬掉整個人。
第二個問題是:「何時嫁人?」越快越好!我常常都夢見我怎麼接吻,非常渴望親吻……我還渴望唱歌,要唱個夠!就是這些了……

我一路打到了德國,從莫斯科一路走來……
我記得當時的道路兩旁有很多海報,就像一個個十字架:「這裏,就是該死的德國!」我想所有人都會記得這種海報……
每天夜裡都要做噩夢:黨衛軍的面孔、狼狗的嘶叫、人的最後哭聲……垂死的人們常常會喃喃自語,那是比哭叫更可怕的聲音。一切都回到了我身邊……他們把人送去槍殺……臨死前的人眼中都有一種可怕的光線,顯然他們不願意相信,直到最後一刻也不想相信。他們也有好奇和不解,即使在最後一分鐘,他們面對著衝鋒槍槍口,還用手遮住自己的面孔……每天早上醒來時,我的腦袋裡全是一陣陣哭叫的聲音……
我在德國國會大廈的牆上寫下了我的名字……我是用隨手撿到的一塊煤渣寫的:「我,一個從薩拉托夫來的俄羅斯姑娘,打敗了你們!」所有人都在國會大廈的牆壁上留下了字跡,留下了話語,有歡呼,也有詛咒……
我問他:「為什麼?」
我們都感到很幸福……
——貝拉·伊薩柯夫娜·艾普什泰因
(中士,狙擊手)
「可是,您要明白,您必須去。」
大家全都久久地等待這一刻,現在我們終於踏上了這片土地……我們真想看看那些德國鬼子到底是從什麼地方出來的?他們的家鄉是什麼樣子?他們的房子是什麼樣子?他們難道不是普普通通的人嗎?他們不是也過著平凡的生活嗎?在前線作戰時,我無法想象自己還能再去讀海涅的詩歌,還有我心愛的歌德。我已經不能聽瓦格納了……戰前我是在一個音樂世家長大的,我很喜愛德國的音樂:巴赫、貝多芬。多麼偉大的巴赫啊!但是所有這一切,我都從自己的世界中驅除了。後來我們又看到了他們的罪行,看到了火葬場,看到了奧斯威辛集中營,看到了堆積成山的女人衣服和童鞋,還有灰色的骨灰……骨灰被撒到田間地頭,撒到白菜和萵筍的根下,所以我更加不能再聽德國音樂了……等到我重新聽巴赫和演奏莫扎特的時候,已經流過了很多時光。
戰爭結束后,上級把我分配到產房當助產士,可是我在那兒待的時間不長,可以說是很短……因為我對血腥味過敏,身體碰不得血。我在戰爭中看到過那麼多血,已經不能再繼續看下去,身體不能再碰更多的血了。於是我離開了產房,轉到急救室。我渾身都生了https://read.99csw.com皮疹,喘氣都困難。

寫作文的幼稚錯誤和喜劇

我本來可以和他見面……但我很害怕見面……
——葉蓮娜·巴甫洛夫娜·沙洛娃
(步兵營團支書)
「他快死了……我要幫他……」
——尼娜·瓦西里耶夫娜·伊琳斯卡婭
(戰地護士)
——阿格拉雅·鮑里索夫娜·涅斯特魯克
(中士,通信兵)
「不是希特勒親自做的,而是你們的孩子和丈夫殺的人……」
弟弟是1947年才回來的,但我們一直沒有找到爸爸。我最近去烏克蘭看望我在前線時的女伴們,她們住在敖德薩附近的一個大村莊里。在村莊中間豎立著兩座方尖碑:一座是紀念死於飢餓的半個村子的人,還有一座是紀念死於戰爭中的全村男人。而在俄羅斯又怎能計算得過來?幸好總還有人活著,你們可以去問活著的人們。親愛的,在我們的故事中有很多很多像你這樣的年輕姑娘。寫寫我們的痛苦吧,我們有流不盡的淚水。我的姑娘……

——A.斯***娃
(高射機槍手)
有一天,政委把我叫去:「維拉·約瑟夫娜,要派您去護理德國傷兵。」

現在我的身體也很不好,神經衰弱。每當有記者問我:「你得過什麼獎章啊?」我都不好意思承認我沒有得過獎勵,上級從沒發過我獎章。也許有很多人都沒能獲得獎章,但是每個人都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情,大家都全力以赴了……難道能夠獎勵所有人嗎?其實,對我們所有人來說,都有一個最大的獎賞,那就是5月9日,勝利的日子!
我身上掛了一大串,就像喜鵲一樣,全都閃閃亮亮。沒有人相信我是在戰爭中,連我自己都不相信。就是在此刻,我和你坐在這兒談話時,我也不相信呢。不過在我的首飾盒裡,還有一枚紅星勳章,最美麗的勳章……真的,好看吧?那是上級特別頒發給我的。哈哈哈,嚴肅些說的話,算是歷史證明,對吧?你的這個玩意兒,錄音機,還在記錄吧?就是說,為了記錄歷史……我還想說的是:如果我不是個女人,在戰爭中根本就無法活下來。我從來不羡慕男人,無論是兒童時期、少年時期,還是在戰爭時期,我一直很高興做一個女人。有人說,武器,衝鋒槍啦、機關槍啦,都是美麗的東西,裏面有許多人的思想和激|情,而對於我來說,武器從來都不是美麗的。我看到過男人如何對一支漂亮的手槍大為歌頌讚嘆,但我確實無法理解。我就是一個女人。
其他傷員都聽說了醫院里有個德國傷兵,躺在單獨病房裡。在我打水的時候,他們就憤怒地質問我:「您難道去給敵人送水嗎?」
——阿納斯塔西亞·瓦西里耶夫娜·沃羅帕葉娃
(上等兵,探照燈手)
那是我在中學讀書的時候,學校與德國關係很好,經常有德國中學生來我校參觀。他們到莫斯科時,我們帶他們一起去劇院,一起唱歌。我還認識了一個德國男孩……他歌唱得太好了。我和他交了朋友,甚至愛上了他……在整場戰爭中我一直在想:如果我這時見到他並且認出來,該怎麼辦?莫非他也在這些侵略者當中?我是很重感情的,從小就非常敏感。想到這些,真讓我害怕!

她馬上沉默了。
戰爭的人應該成為非戰爭的人……
「這是命令。」
在德國人的房子里,我也看到了一個被槍打爛的咖啡機,還有栽著鮮花的花盆,還有枕頭、嬰兒車……不管怎樣吧,他們對我們做過的那些事情,我們對他們是無法做出來的,我們無法迫使他們像我們一樣遭受煎熬。
我還記得一個不尋常的死亡,當時沒有人想得通,也找不出原因,但我一直都記得……就在我們踏上德國土地的第一天,有一個大尉死去了。我們知道,在佔領期間他的全部家人都死了。他是一個勇敢的人,他一直在等待勝利……他生怕死得早了不能活著看到這一天,他要踩上敵人的國土,看到敵人的痛苦、敵人的悲傷,要看到敵人怎樣哭泣,敵人怎樣受難,要看到敵人的家園變成廢墟瓦礫……可是他突然就死了,並沒有受過傷,什麼都沒有。原來,他是達到目的了,他看到了一切,然後就死去了。
我還記得我處理的第一個德軍傷員。他開始生壞疽病,一條腿已經截肢了,就躺在我管的病房裡。
——尼娜·彼得羅夫娜·薩克娃
(中尉,助理軍醫)
在德國土地上我看到的第一件東西,就是路邊上豎著一塊自製標語牌,上面寫著:「這裏就是該死的德國!」我們進了一個小鎮,百葉窗全部都緊緊關閉著。那裡的居民扔下所有東西,踩著自行車逃跑了。戈培爾蠱惑他們說,俄國人到來后就會亂砍亂殺。我們打開一扇扇門,發現裏面要麼是空無一人,要麼就是全家人都躺在床上,已經服毒自盡,連孩子們也都死了。他們用槍自殺或者服毒而死……我們當時有什麼感覺?當時高興的是我們已經戰勝了敵人,讓他們現在也嘗到了痛苦,就像我們以前遭受的那樣。我們有一種復讎的感覺,可同時又很可憐那些孩子……
——納塔麗婭·亞歷山大洛夫娜·庫普里亞諾娃
(外科護士)
還有一次,我從燃燒的坦克里鑽出來,四處都是熊熊大火。天空在燃燒,大地也在燃燒,鐵甲都燒紅了,到處是死人,那邊還有人在呼喊:「請救救我……請幫幫我。」……我陷入了如此恐怖的場景!我都不知道我當時為什麼沒有想逃走,我為什麼沒有逃離戰場呢?那情景是如此可怕,沒有字眼可以形容,只有感覺。我早些時候還不能,現在已經可以去看戰爭電影了,但https://read.99csw.com還是會忍不住哭出來。
我趕緊往病房跑,心想也許是他又出血了,或者是出了別的什麼問題。可是進去一看,他醒著,躺在那兒,不發燒,啥事兒都沒有。
即使是現在,我也常常會想起這個問題:「他為什麼就死了呢?」

你說這事情滑稽吧?但是叫人笑不出來。倒是讓人想哭,應該是哭。


終於勝利了……

我是在戰後幾十年才重新拿起《海涅詩集》的,還有我在戰前就喜歡的德國作曲家唱片……
我還記得一件事……我看到了一個被強|奸過的德國女人,她赤身裸體地躺在那裡,一顆手榴彈插在她的兩腿之間……現在說起來,真是丟人的事,但我當時並沒有覺得這是丟人的。當然了,感覺是在變化的,在頭幾天我們是一種感覺,過幾天又是另外的一種感覺……幾個月之後的一天,有五個德國姑娘來到我們營,找到了我們營長。她們哭訴自己的遭遇……婦科醫生給她們做了檢查:她們的那個部位都受了傷,撕裂性傷口,內褲里全都是血……原來她們被輪|奸了整整一夜。聽了之後,營長要求士兵們都出來列隊……
有天晚上,有人對我說:「卡佳,快去看看你那個德國佬吧。」
——阿爾賓娜·亞歷山大洛夫娜·漢圖姆洛娃
(上士,偵察兵)
忽然他懇求我說:「我很想很想……求求小姐……」他給了我一包照片,指給我看哪個是他的媽媽,哪個是他自己,哪個是他的兄弟姐妹……這是很好看的照片。在照片背面,他寫下一個地址:「您一定會去我家鄉的,一定會的!」這個德國人說這番話的時候,是在1942年的哈爾科夫,「等到那時候,請您把它投入郵箱。」
「希特勒完蛋!」他又說了一句。
他說的是德語,我已經學不上來了,可我聽得懂。中學里教的那點德語也夠用了。
我學會了開槍,投擲手榴彈,布設地雷,還有戰場急救……
我沒能履行一個請求……想起來就很難過……
——克塞尼亞·克里門特耶夫娜·貝爾科
(勞動前線戰士)
「那又是誰的罪過啊?我們又有多少人被殺死了啊!」
我們終於踏上了他們的土地……最讓我們感到吃驚的,是那些良好的公路,是那些寬敞的農舍,是一盆盆的鮮花,甚至他們的穀倉都掛著優雅的窗帘。房間里的桌子上都鋪著白色的桌布,擺著昂貴的器皿,還有精美的花瓷。我是在那裡第一次見到洗衣機的……我們實在無法理解,既然他們生活得這麼好,為什麼還要打仗?為什麼?我們的人蜷縮在防空洞里,他們還有白色的桌布。咖啡都倒在精緻小巧的杯中,我只在博物館里才看到過這種杯子。我還忘了說一件叫人驚訝的事情呢,簡直讓我們全都呆住了……那是在反攻時,我們第一次奪取了德國人的戰壕。我們跳進他們的戰壕,看到那裡的暖水瓶里,居然還有熱咖啡!咖啡的味道,好香啊……還有餅乾!戰壕里又有白色床單、乾淨毛巾,甚至還有衛生紙……我們這邊卻是什麼都沒有的。他們有這麼舒服的床單,我們卻是睡在稻草里,睡在樹枝上,兩三天沒有熱水是經常的。我們的士兵舉起槍就朝著這些暖水瓶掃射過去……打得熱咖啡濺滿了戰壕……

「反正所有人被俘都是有原因、有道理的。」
這件事被領導發現了,他被降職並送回了後方。如果他是強|奸的話……這種事情當然是有的,只是我們很少有人去寫,這是戰爭的規矩。男人們這麼多年沒有女人,有的只有仇恨。我們開入一些城鎮或村莊,頭三天確實是大肆搶劫……這些當然都不能公開說,心裡有數……不過三天之後就有可能受到軍法追究了。懷裡的熱乎勁兒還沒有散去,三天的酒意還未消,結果卻產生了愛意。那個軍官在特別部門坦白說,他確實是產生了愛情。這樣一來,可就是叛變行為了……愛上了一個德國女人,愛上了敵人的女兒或者老婆?這事就嚴重了,等於是投敵……總之,他手上那個女人的照片和地址都被沒收了。當然不會留給他……
但在那四年間,為了打仗,我卻忘記了所有的語法規則,學校里學習的科目全都忘掉了。我可以閉著眼睛拆卸槍支,但是在進入大學的寫作考試里,卻凈犯些小孩子的幼稚錯誤,而且幾乎沒有標點符號。幸虧軍功章救了我,總算被大學錄取了。我開始了學習,但我讀書不明白,讀詩歌也不明白,我把單詞都忘記了……
但是,在這一生中,我從沒有像愛媽媽那樣去愛過任何人……
我可以說一些德語,就過去問他:「要喝水嗎?」
我就回答他:「這是你現在這樣想,現在這樣說的,因為你現在是躺在這兒。要是在別處,你還是要殺人的……」
她大哭起來:「我有兩個兒子死在了俄羅斯。」
我們有一名軍官愛上了一個德國女孩……
在那場戰鬥中,我們捉到了很多俘虜,在他們中間有些是傷員。我們給他們包紮,他們也像孩子一樣呻|吟。天氣很熱……熱極了!我們還找來水壺,喂他們喝水。我們那片地方光禿禿的,沒有遮蔽,敵機不斷來進行掃射。上級下令:立即挖掩蔽壕,進行偽裝。

他被逮捕並接受了審判,最後遭到槍決。我為他惋惜,大家都為他惋惜。他全部戰爭都打過來了,都打到了柏林……
「不要。」
呵呵呵……哈哈哈……所有人看到我身上的色彩都會大笑起來,因為我總是穿得五彩繽紛,就是在戰爭中我也是如此。我並不是軍人,身上就戴著各種各樣的小掛件……還好我們的長官思想開明,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很民主。他不是軍人出身,是從大學來的。您想想看,他還是一位副教授呢,舉止優雅,彬彬有禮。在那個時候他可真算是異類了,一隻珍禽異鳥飛到了我們這裏……
我們被帶到奧倫堡州的新特羅伊茨克城,開始在工廠工作。天氣冷到了這種程度,連房間里的大衣都被凍結了,你拿起大衣,它沉重得就像一塊劈柴。我們四年沒有休過一天假,每周都工作七read.99csw•com天。

你的這玩意兒還在記錄呢,對吧?是為了歷史,對吧?
我,終於回家了,家裡人都還活著……是我的媽媽保護了所有人:爺爺和奶奶、妹妹和弟弟,現在我也回來了……
不久前我剛剛失去了兩個哥哥。
我們盼啊盼啊,盼望戰爭結束那天,盼望最後的那一刻。那是凌晨三點鐘,宿舍里突然喧鬧嘈雜起來,工廠經理和其他領導突然進來大聲叫喊:「我們勝利啦!」那時候我都沒有力氣起床了,是別人把我扶起來的,我自己又倒了下去,他們一整天都不能把我弄起來。由於喜悅,由於強烈的情感,我居然癱瘓了。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才爬起來……衝到大街上,我想擁抱每一個人,我想親吻每一個人……
戰爭結束了……
您根本無法想象勝利大道是個什麼樣子!在路上走的全是被解放的囚犯,他們乘著人力車和馬車,背著大大小小的包袱,車上插著各式各樣的國旗。他們有俄羅斯人、波蘭人、法國人、捷克人……所有民族的人都混在一起,每個人都朝著自己家鄉的方向走。所有人都來擁抱我們,親吻我們。
「既然是命令,那我服從。誰讓我是軍人呢……」
但是,如果說她們的生活早前被分裂為和平與戰爭兩部分的話,現在又被分裂為戰爭與勝利兩部分。
——葉蓮娜·鮑里索夫娜·斯維亞金采娃
(列兵,槍械員)
她們再次被劃分到兩個不同的世界和兩種不同的生活中。在學會了仇恨之後,她們需要重新學習愛,她們需要找回已經忘卻的感情,還需要找回已經忘卻的話語。
他在一張照片上寫了地址,還有一個完整的信封。後來我就隨身帶上這些照片,經過了很多年。就是遭遇猛烈轟炸的時候,我都沒有丟掉它們。可是當我們終於進入德國時,這些照片卻丟失了……
我請求離開火車趕往前線,馬上就去。我的部隊已經開拔了,我要追上部隊。同時我心裡有數,要是從前線回家,哪怕是花上一天時間,也比從後方走要早到家。我把媽媽一個人留在了家裡。我們的姑娘現在也都還記得說:「她當時不想在狙擊連呢。」實際情況是,我到了狙擊連,把自己洗得乾乾淨淨,又找到了一些穿的,就回到了自己的戰壕,那是前沿陣地。我從來不為自己著想,摸爬滾打,急速奔跑我都行……只是血腥味太重,我一直不習慣血腥味……
有一次,我在田野上走,一場戰鬥剛剛結束……我們在給自己的犧牲者收屍,不理會德國人的屍體……但我似乎感覺他也躺在那裡……是的,有個十分相像的年輕小夥子,躺在我們的土地上……我在他的屍體旁站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馬上說:「我沒有開槍,我沒有殺人。是他們逼我來打仗的,但我沒射擊過……」
我打到了德國……

我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走向了戰爭,參加了戰鬥。可是在戰場上,我聽到過悄悄的對話……那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幾個傷員在走廊裡邊抽煙邊交談,當時有人睡了,有人沒有睡。他們說到了圖哈切夫斯基,說到亞基爾,還說到幾千名失蹤者,還有幾百萬受難者!他們都去哪兒了?烏克蘭人告訴人們,他們是如何被強迫加入集體農莊,他們是如何被鎮壓……他們把那次斯大林製造的飢荒稱為大飢荒,悲痛欲絕的母親吃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烏克蘭的土地是那麼富有,插下一根小樹枝就能長出一棵大樹。德國戰俘們都把烏克蘭的土壤倒進包裹里寄回家去。這裏的土地是如此肥沃,地表以下一米深的土都是黑色的,即使地表層也都能豐收糧食。他們的對話很輕,聲音壓得很低。人們從來不聚眾談話,永遠是兩個人。第三個人就多了,因為第三個人可能就會告密……
我們有一個士兵……怎麼對您解釋呢?他的家人全都被殺死了。他自己的神經出了問題……或許只是喝醉了?反正越是快要勝利了,他喝得越多。在屋裡和地下室里總是可以發現酒,杜松子酒。他喝啊喝啊,突然就拿著槍衝到德國房東的屋子裡去……打空了子彈夾……誰都沒有來得及追上他。我們跑到那裡時,屋子裡已經全是屍體了,還有孩子的……我們繳下他的槍,把他捆起來。他聲嘶力竭地叫罵:「讓我自己殺死自己吧。」
我記得一場戰鬥……
我打到了德國……
在那個時候是應該聽聽這種事情,不但要聽,還應該記下來。可惜的是,當時已經沒有誰的腦子裡能進去這些事情,沒有人會聽我們說,所有人都在重複兩個字眼:「勝利!」其餘的似乎都不重要了。
噩夢終於退去了。我終於可以好好學習了……
勝利了!女伴們問我:「你以後會做什麼?」我們在戰爭中實在是餓壞了,忍無可忍了,我們首先是都想吃個夠,哪怕是吃上一次飽飯呢。我有一個夢想,就是獲得戰後第一次薪水后,買它一盒餅乾。那戰後我到底會做什麼?當然要做廚師啦!所以到現在為止,我一直在大眾飲食業工作。
後來我的感覺恢復正常了,看到死人又會感到害怕了,就是看到棺材也害怕。這種感覺過了幾年之後又回到我身上,我變成了正常人,和其他人一樣了……
我多麼想告訴我的母親啊……可是我的母親已經在戰爭中餓死了,家裡既沒有糧食,也沒有鹽巴,一無所有。我的一個哥哥負了重傷在醫院里,一個妹妹在家裡等著我。她寫信告訴我,當我們的軍隊開進奧廖爾的時候,她跑去找遍了所有穿軍大衣的女兵。她以為我一定會在女兵當中,以為我應該回家了……
那年,我才剛滿十八歲,收到一份九_九_藏_書通知書:到區執行委員會去,帶上三天的食物,兩件襯衣,還有喝水杯子和吃飯勺子。這叫作:勞動前線大徵召。
我對她說:「我們戰勝了。」
——麗塔·米哈伊洛夫娜·奧庫涅夫斯卡婭
(列兵礦工)
我給這些德軍傷兵治療,例行公事地處理各種事情。要我每天照顧他們,給他們減輕疼痛,可是卻使我非常痛苦,結果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發現自己第一次長出了白髮。我為他們做了一切:動手術、喂飯、鎮痛——完成任務,公事公辦。但有一點我辦不到,就是晚間查病房。白天給傷兵包紮、診脈,我是作為醫生,一句話,干就是了。可是晚間查房時必須同病人交談,問他們感覺怎樣,這些我可做不到。包紮、換藥、動手術,我都行,但要同他們談話,沒門兒。我也預先對政委這樣說過:
——A.拉特金
(下士,電話接線員)
我遇上了戰爭……
——塔瑪拉·烏斯季諾夫娜·沃洛貝科娃
(地下工作者)
——塔瑪拉·伊萬諾夫娜·庫拉耶娃
(護士)
——莉麗婭·米哈伊洛夫娜·布特科
(外科護士)
祖國的土地終於解放了……人們開始不能接受司空見慣的死亡,也不能夠忍受埋葬死者的悲哀。但還是有人不斷地死在別國土地上,被掩埋在異國他鄉。上級對我們反覆說,敵人必須要徹底打垮,敵人仍然非常危險……其實每個人都明白這些,但是大家已變得十分珍惜生命,沒有人願意在勝利前死去……
我從病房裡走出來,發現自己流下了眼淚,真想不到……
我們找到了一個德國老婦人。
——瑪麗亞·阿納托利耶夫娜·弗列羅夫斯卡雅
(政工幹部)

一年之後,我們的爸爸也回來了。爸爸帶回來一大堆獎章,我也帶回來一枚勳章和兩枚獎章。但是在我家裡,名次應該是這樣排列的:大英雄是媽媽。她保護了全家,既保護了家人也保護了房子,那是一場多麼可怕的戰爭啊。爸爸從來都不佩戴任何勳章或者軍功章,他認為在媽媽面前誇耀戰功是很羞愧、很尷尬的,因為母親沒有任何獎章……

家鄉和祖國解放后,我們打出了國界……我簡直都認不出我們的戰士了,他們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人:個個臉上都笑呵呵的,身上穿著乾淨的襯衫,還不知打哪兒弄來了許多花兒在手中,我再也沒見到過那麼幸福的人了。我原來以為,等我們打到德國去,我絕不憐惜敵人,絕不饒恕那裡的任何人。我們胸中鬱積了多少仇恨啊,還有屈辱!如果一個人從來不憐憫我的孩子,我幹嗎要憐憫他的孩子?如果他殺死了我的母親,我幹嗎要憐憫他的母親?如果他燒了我的家園,我幹嗎不能燒他的房屋?我為什麼不能?為什麼?我真想見見他們的妻子,和生養了他們這群兒子的母親。她們敢正視我們的眼睛嗎?我真想盯著她們的眼睛看看……

戰爭的最後幾天,殺人已經令人厭惡

為什麼我一直孑然一身?我從來沒有過未婚夫。追求者倒是很多……但我還是一個人,自得其樂。我的女伴全都很年輕,我熱愛青春,我害怕戰爭,但更加害怕衰老。你來得太晚了……我現在所想的都是關於衰老的問題,而不是戰爭……
這是一條勝利的大道……
我們的恨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們很難理解他們的恨是從哪兒而來?他們為什麼要仇恨我們啊?
有一個德國傷兵被送到我們醫院,我覺得他是個飛行員。他的大腿被打爛了,已經開始感染壞疽病。這引起了我的同情。他成天就躺著那裡,沉默不語。
這也是為人|妻子啊……她的丈夫可能就在東線打過仗,在俄羅斯打過仗……
那意思,似乎是他的命已經被保住了。他殺過我們的人,我們卻救了他的命。我不能告訴他,真實情況是他已經不行了……
「吶……」他說,「我過去想殺你們,現在你們殺我吧。」
上級允許我們寄些包裹回家。包裹里有肥皂,有砂糖,也有人寄鞋子回家。德國人製造的鞋子、手錶和皮具都很結實。大家都在四處搜尋德國手錶,但我不能。我心裏有一種厭惡感,他們的東西我什麼都不想拿,雖然我知道媽媽和幾個妹妹還住在別人的房子里,我們的家被燒毀了。當我回到家后,把這些講給媽媽聽,媽媽抱住我說:「我們也不要拿他們的任何東西,是他們殺害了你們的爸爸。」
我喜歡戒指,雖然都是便宜貨,但是我有很多,兩隻手上全戴著戒指。我喜歡良好的心靈狀態,我追求時尚,收藏各種小飾物,琳琅滿目,多不勝數。我們家裡人都嘲笑我:「我們這位狂熱的小蓮娜,她過生日還有什麼禮物好送呢?當然戒指是不嫌多啦!」戰爭結束后,我的第一枚戒指是哥哥用舊罐頭盒子給我做的,還有一個是用酒瓶底的玻璃,磨啊磨啊,磨成了一個吊墜,那是一塊綠色碎玻璃,還有一個是淺咖啡色的玻璃吊墜。

祖國、斯大林和紅色印花布

我是一個坦克團的高級助理軍醫。我們團的坦克是T-34型,很快就都被燒毀了,那場景非常可怕。我戰前聽都沒有聽到過,後來我居然能夠使用步槍射擊了。我們上前線的時候,有一次遭到敵機轟炸,轟炸發生在挺遠的地方,但是我感覺整個大地都在震動。那年我只有十七歲,剛從中等技校畢業。事情就是這樣巧,我一到前線,立即就投入了戰鬥。
您以為原諒是很輕鬆的嗎?看看那一片片完整的白色瓷磚屋頂的小房子,看看那些玫瑰花園,我真的好希望也讓他們吃些苦頭啊……我當然也想看看他們流眼淚……馬上變成好人是不可能的,也不會立刻變得公正與善良,就像您現在這麼好。可憐她們也不容易做到,要做到這一點,我需要幾十年時間……
她回答說:「都是因為希特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