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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唉唉」聲讓我害怕,媽媽那小鳥一樣的哭聲也讓我害怕,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想知道有沒有人生爐柵里的火,讓我們吃上茶和麵包。我們喝過粥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了。要是爸爸從壁爐前走開,我自己可以去生火,只要幾張紙,一些煤和泥炭,還有一根火柴就好了。但他不走開,我只好繞到他的腿前。他在捶打自己的大腿,可還是注意到了我。他問我為什麼要生爐子,我告訴他我們都餓了。他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餓了?他說,噢,弗蘭西斯,你的小弟弟奧里弗死了!你的小妹妹死了,你的小弟弟又死了。
噢,不要,兒子。咱們不在路上撿煤渣,咱們不是乞丐。
噢,你想要的是酒,對嗎?
啊,帕特,她說,帕特。
煙?啊,當然有,給。我差點沒被煙給毀掉,你知道,就是多年不停的乾咳,咳得那麼厲害,幾乎把我從自行車上震下來。我能感覺到那咳嗽在我的腹腔里翻騰,徑直穿過我的腸道,最後要把我的天靈蓋掀掉。他划著一根火柴,自己先把煙點著,然後把火柴遞給爸爸。當然啦,他說,住在利默里克,你一定會咳嗽的,因為這是肺不好的第一大城市,肺不好會導致肺炎。要是利默里克所有得肺炎的人都死掉的話,它就要變成一個鬼城了,不過我自己並沒有肺炎。對啦,這種咳嗽是德國人送來的禮物。他打住,噴出一口煙,掙扎著咳了起來。天啊,原諒我剛才的話吧,不過這煙終究會要了我的命的。好啦,我現在得走了,你接著打你的床墊吧,記住我告訴你的方法,讓那些「小該死的」犯糊塗。
他瞪著她,她同樣怒目相對。他的目光滑到別的女人身上去了。一個女人用手捂著嘴,憋著笑。
外婆告訴阿吉姨媽,她得和媽媽睡一張床,她發了幾句牢騷。外婆說:喂,給我閉嘴。就一夜,死不了你。要是你不願意,可以回到你丈夫那兒去,反正你是屬於那兒的,別跑回家上我這兒來。耶穌、馬利亞和聖約瑟啊,看看這個家吧——你、帕特、安琪拉,還有她那幫美國活寶,我的晚年還能消停嗎?
司機說他不知道這個庫胡林是誰,不過他不介意在那兒停一會兒,他也可以進去看看那場騷亂的狀況。他小時候,英國人從利菲河開炮,幾乎把郵政總局毀掉了,打那以後他就再沒去過那兒。他說,你們可以看見大樓的正面到處都是彈孔,應該留著它們,提醒愛爾蘭人別忘了英國佬的背信棄義。我問這個人什麼是背信棄義,他說問你父親吧。我正想問父親時,我們停在了一座有圓柱子的大樓前,這就是郵政總局。
在警局,一個警官對我們說,我們可以在那裡過夜,但他很抱歉,只能讓我們睡地板。那天是星期四,單人囚室里住滿了喝光救濟金還不願離開酒吧的男人。
那麼,昆利文先生,你只好拯救我們了,不是嗎?
可是,他仍然望著窗外。
就算他們用白蠟樹枝,或是帶瘤的黑刺李棍子往你的每隻手上連抽六下,你也不能哭,不然,你就是個窩囊廢。有些男孩會在街道上譏笑你嘲諷你,但他們也得小心,因為他們早晚也有被打的那一天,那時他們也得強忍淚水,不然,就會丟盡臉面。一些男孩說還是哭的好,這樣可以讓老師高興。要是你不哭,老師會恨你,你讓他們在全班面前顯得很無能,而且他們會暗自發誓,下次碰到你,會讓你要麼流淚要麼流血,要麼兩樣一起流。
我知道他們是雙胞胎,那孩子看上去餓了,恁們這裡有粥沒有?
外婆帶著阿吉姨媽來到我們家,她為尤金洗了身,阿吉姨媽去商店買了一件白色的小長袍和一串念珠。她們給他穿上白色的小長袍,把他放在靠窗的床邊,他過去常常在那兒朝外張望,尋找奧里弗。他們給他戴上白色的小念珠,把他的雙手交疊著放在胸前。外婆撩起遮住他眼睛和前額的頭髮,說:他的頭髮多麼柔軟、光滑、可愛啊!媽媽上床,抽出一條毯子蓋在他的腿上,想讓他暖和些。外婆和阿吉姨媽互相看看,什麼也沒說。爸爸站在床尾,用拳頭捶打著自己的大腿,對尤金說著話:唉,都是香農河害了你,河水帶來的潮氣奪走了你和奧里弗。外婆說:你能不能住嘴?你讓整個屋裡的人都很緊張。她接過特洛伊醫生的藥方,要我去藥劑師奧康納那裡拿葯,因為特洛伊醫生的仁慈,這些葯不會收費的。爸爸說他和我一塊去,我們還要去耶穌會教堂為瑪格麗特、奧里弗和尤金禱告,祈求他們在天堂全都幸福。藥劑師把葯給了我們,我們在教堂停下來作禱告。我們回到家,外婆給了爸爸一些錢,叫他去酒吧買幾瓶黑啤酒。媽媽說:不要,不要。但外婆說:他沒有可以緩解痛苦的藥丸,上帝保佑,一瓶黑啤酒可以起些安慰的作用。然後她囑咐他明天務必去棺材商那裡,用馬車把棺材拉回來。他要我和父親一塊去,以免他整夜都待在酒吧,花光所有的錢。爸爸說:啊,弗蘭基不該到酒吧去。她說:那就不要在那裡多待。他戴上帽子,我們去了南方酒吧。到了酒吧門口,他要我回家去,說他喝完一杯啤酒就回去。我說:不。他說:聽話,回家找你可憐的母親去。我說:不。他說我是個壞孩子,上帝會生氣的。我說沒有他我不回家,他說:唉,這世道都變成什麼樣了?他在酒吧里匆匆喝了一杯黑啤酒,然後帶了幾瓶啤酒回家。帕·基廷來我們家裡,帶來一小瓶威士忌和幾瓶黑啤酒。帕特·西恩舅舅也帶來兩瓶黑啤酒,那是給他自己的。帕特舅舅坐在地板上,摟著他的酒瓶子,不停地說:這些是我的,這些是我的。他害怕別人把它們拿走。摔過倒栽蔥的人總是擔心有人偷他們的酒。外婆說:好吧,帕特,喝你自己的酒吧,沒有人會搶你的。她和阿吉姨媽挨著尤金坐在床上,帕·基廷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喝著他的黑啤酒,讓每人喝一口他的威士忌。媽媽服了葯,坐在爐火旁,腿上坐著小馬拉奇。她不停地說小馬拉奇的頭髮和尤金的很像。阿吉姨媽說不像,他的頭髮不像,外婆用胳膊肘搗搗阿吉姨媽的胸脯,讓她閉嘴。爸爸在壁爐和尤金躺著的那張床之間靠牆站著,喝著他的黑啤酒。帕·基廷講著故事,大人們都笑了,儘管他們並不想笑,只在一個死去的孩子面前,他們不應該笑。他說他作為英國兵在德國打仗的時候,德國兵放毒氣,他被熏得很厲害,被送到醫院。他們讓他在醫院待了一段時間,又把他送回戰壕。英國士兵都被送回國了,可不管愛爾蘭土兵是死是活,他們連一個臭屁都不放。帕沒有死,反而掙了一大筆錢。他說他解決了戰壕里的一個大問題,戰壕里那麼潮濕,那麼泥濘,他們沒辦法燒茶水。他自言自語:耶穌,我肚子里有這麼多煤氣,浪費掉太可惜了。於是,他在自己的屁股里插了一根管子,用火柴點著,不到一秒鐘就冒出很旺的火苗,隨便用什麼罐子燒水都行。英國兵聞訊紛紛從戰壕四處跑過來,只要能讓他們燒一下開水,收多少錢都行。他掙了很多錢,就賄賂上級讓他離開部隊。後來他去了巴黎,在那兒與藝術家和模特們共飲葡萄美酒,度過了一段相當美好的時光。這段時光里他大手大腳,花光了所有的錢。當他返回利默里克,只能在煤氣廠往火爐里鏟煤了。他說他的體內現在還有許多煤氣,足以供給一個小城一年的照明。阿吉姨媽抽抽鼻子,說不適合在死去的孩子面前講這個故事,而外婆說像這樣講個故事,總比拉長臉坐在這裏要好。帕特·西恩舅舅坐在地板上,拿著他的黑啤酒,說他想唱首歌。你更堅強,帕·基廷說。帕特舅舅唱起了「拉什恩之路」,他不斷地唱道:拉什恩,拉什恩,親愛的……歌曲沒有什麼內容,自從很久以前他父親把他摔過倒栽蔥后,每次唱這首歌,他總是用不一樣的詞。外婆說這首歌不錯,帕·基廷說歌王卡魯索只能望其項背。爸爸走向角落那張床,那是他和媽媽的床。他在床沿坐下,把酒瓶放到地上,雙手捂著臉哭了。他說:弗蘭克,弗蘭克,過來。我只好走到他跟前,讓他像媽媽抱小馬拉奇那樣,緊緊抱住我。外婆說:我們最好現在回家,趁明天出殯前睡上一會兒。他們跪在床邊禱告了幾句,吻了尤金的額頭。他們走的時候,爸爸放下我站起身向他們點了點頭。等他們都走後,他撿起每個酒瓶,對著嘴喝得一滴不剩,用一個手指在威土忌酒瓶里蘸蘸,再擱進嘴裏舔舔,他捻滅桌上煤油燈的火苗,說我和小馬拉奇該睡覺了。這天夜裡,我們只好和爸爸媽媽睡在一起,小尤金要自己睡在那張床上。此刻,房間里暗了下來,只有街燈銀色的光芒照在尤金柔軟光滑的頭髮上。
我知道,她說,我正在從孩子的嘴裏搶食物。
那是尤金,他想奧里弗。他們是雙胞胎。

後來,爸爸去了職業介紹所領取失業救濟金。一個操著北愛爾蘭口音的勞動力,是沒指望找到工作的。
我告訴他那是我母親的歌,他不準再唱了。但他只是抽了口煙,走開了。我很納悶,為什麼有人要唱別人的歌呢?走出囚室的男人和女人們叫嚷著,抱怨著。給我黃油硬糖的那個女人停了下來,說:我喝了點酒,孩子。對不起,我愚弄了你。但是,那個從巴利米納鎮來的警衛命令她:快走,趁我還沒重新把你關進去,你這個婊子趕快出去。

她走後,小馬拉奇不停地說「恁們當心點,好嗎?恁們讓開,好嗎?」我聽見爸爸在廚房裡大笑,外婆下了樓,他才警告小馬拉奇安靜些。

沒有,我是作為朋友,幫幫這個貧窮的家庭,她是第一次得到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票券。
外婆來了,對媽媽說她得起床。一個孩子死了,她說,可還有幾個孩子活著,他們需要母親。她給媽媽拿來了一小缸茶水,讓她服用那些緩解痛苦的藥丸。爸爸告訴外婆今天是星期四,他要先去職業介紹所領救濟金,再去棺材商那裡要出殯的馬車和棺材。外婆讓他帶上我,他說我最好和小馬拉奇待在一起,好為死在床上的小弟弟禱告。外婆說:你不是在捉弄我吧?為一個剛剛兩歲,已經在天堂和他的小兄弟一塊玩耍的小孩子禱告?帶上你的兒子,他會提醒你今天不是進酒吧的日子。她看著他,他看著她,最後,他戴上帽子。
爸爸沒有拒絕,不久,他便唱起了羅迪·邁克考雷和凱文·巴里,還有一首我以前沒聽過的歌。接著,他又哭他那可愛的小女兒瑪格麗特,她死在美國,還有他的小兒子,奧里弗,死在前面的城市之家醫院里。他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唱,讓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要是跟三個弟弟,不,是跟兩個弟弟和母親待在家裡就好了。
他身邊的男孩們激動起來。打,他們嚷著,打。他使勁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地。我想哭,但是一片漆黑忽然籠罩了我,正像那次弗雷迪·萊博威茨推我一樣,我向他衝過去,一陣拳打腳踢。我把他打倒在地,想抓住他的頭髮,把他的頭往地上撞,可是,一陣尖利的刺痛從我的腿後面傳來,緊接著,我被拽到了一邊。
爸爸對媽媽說他要出去散散步,她說不行。她知道他要幹什麼去,他迫不及待地想到酒吧花掉那所剩無幾的先令。好吧,他說。他生了爐火,媽媽燒了茶水,不久,我們就上床了。
我說不知道,他用手指戳著我的胸膛,這時小馬拉奇說:我是土匪,弗蘭基是牛仔。那個大個子男孩說:你的小弟弟很精明,你是一個笨蛋美國佬。
我是個壞孩子。
我就知道你行,我向聖猶大祈禱了,他是我最喜歡的聖人,是危急關頭的保護神。
她出門了。爸爸面朝壁爐站著,用拳頭捶打自己的大腿,嘆息著:唉,唉,唉。
爸爸和帕姨父喝完杯里的黑東西,又要了一杯。帕姨父說:弗蘭基,這是啤酒,是生命的支柱。對奶媽和那些長期斷奶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東西啦。
葬完奧里弗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去職業介紹所簽名,領取一周的失業救濟金十九先令六便土。他說中午之前回家,到時候把煤捎回來,生著爐子,我們吃鹹肉片、雞蛋和茶來紀念奧里弗,甚至可能會吃一兩塊糖果。
要是你太尊貴,不能到路上去撿煤渣,那我就穿上外套去碼頭路。
我也不知道,兒子。
好吧,女士,那個警官的妻子說,那就來塊烤麵包吧,再讓孩子們和你那可憐的丈夫吃些東西。
那個有些擔心的女人說:他們也不喜歡這樣,他們說你抽的每一支煙,都是從孩子嘴裏搶下的食物。裏面的昆利文先生就堅決反對這個。他說你有錢抽煙就有錢買食物。
阿吉姨媽號啕大哭:眼巴巴看著帕抱著這個孩子,我卻沒有自己的孩子。
在職業介紹所,我們排在最後。這時,一個男人從櫃檯後面走了過來,說對爸爸的遭遇深表同情,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日子里,他應當排在其他人前面。男人們都碰碰帽子,對他的不幸表示同情,有些人還拍拍我的頭,給了我一些便士,共有二十四便士,等於兩先令。爸爸對我說,我現在成了富翁,可以為自己買塊糖吃,而他要去那個地方待一會兒。我知道那個地方是酒吧,知道他想喝那種叫作啤酒的黑東西。但我一句話也沒有說,因為我想去隔壁的商店買一塊太妃糖。我嚼著太妃糖,它化了,留下滿嘴的香甜和黏膩。爸爸還在酒吧,我想是不是該再來它一塊太妃糖?我正要把錢遞給商店的老闆娘,有人在我的手上猛抽了一巴掌。阿吉姨媽正怒氣沖沖地站在我面前。在你弟弟出殯的日子,你這是在幹什麼?她質問,在大吃糖塊?你那個父親哪兒去啦?
那個女人頓時滿臉通紅,瞪著眼說:你在懷疑我嗎?
另外兩個人看看桌子,看看天花板。坐在中間的那個人說他會給媽媽一張票券,她可以去帕奈爾街的邁克格拉斯商店領取一周的日用品,有茶、糖、麵粉、牛奶、黃油;還有一張單獨的票券,可以去碼頭路的薩頓煤場領取一袋煤。
可是外面很凍人的,昆利文先生。
他忽然號啕大哭:哎呀,可憐的安琪拉,可憐的小瑪格麗特和可憐的小奧里弗啊。
我感覺淚水奪眶而出,我終於見到了他——庫胡林,他就矗立在郵政總局裡。通體金色,長長的頭髮,低垂著頭,一隻大鳥棲息在他的肩上。司機說:看在上帝的分上,這都是怎麼回事啊?那個長頭髮的小夥子在幹什麼?那隻鳥在他的肩上幹什麼?行行好,告訴我,先生,這和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們有什麼關係?
外婆小聲問阿吉姨媽:誰把這孩子往棺材里放?阿吉姨媽小聲說:我可不願意,這是當媽媽的事。
我們向停在墓場大門口的馬車走去,可是它已經走了。爸爸在黑夜裡四處望望,搖著頭走了回來。媽媽說:上帝原諒我,這個趕車人真是個骯髒的老酒鬼。
粥?你要我給一群美國佬喂粥?
啊,兒子,你現在是在都柏林,離克拉森大街遠著呢。你是在愛爾蘭到紐約有很長的路哪。
你們最好去愛爾蘭自由邦,奶奶說,都柏林很大,那裡或附近的農場一定有工作。
我去找貴格會,他們會發給我救濟品。
要是你不知道埃蒙·德·瓦勒拉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一個老師會打你。要是你不知道邁克爾·柯林斯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人物,另一個老師會打你。九*九*藏*書
過道盡頭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恁們誰在等著要童靴?
爸爸說:不是,他不是庫胡林,可他是個要在內伊湖邊釣魚打發日子的好人。
爐灶邊的牆上有一張畫像,畫中是一個有褐色長發和悲傷眼神的男人。他正指著自己的胸膛,那裡有一顆放射出火焰的大心臟。媽媽告訴我們,那是耶穌的聖心。我想知道這個男人的心臟為什麼要著火,他為什麼不往上面洒水?外婆問:難道這些孩子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宗教嗎?媽媽告訴她,在美國情況不大一樣。外婆說:聖心無所不在,這種無知沒有借口。
小馬拉奇問:它們是什麼東西,爸爸?
是的,先生。
利米國立學校共有七名老師,他們都有皮帶、藤鞭和黑刺李棍子。他們用棍子打你的肩膀、後背、雙腿,尤其是雙手。要是他們打你的手,那叫作抽。要是你遲到了,要是你的鋼筆尖漏墨水,要是你笑出聲,要是你講話了,要是你回答不上問題,他們就會打你。
那個人說:看在上帝的分上,要是這是我兒子,我就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把他踹到克立郡去。在這樣一個悲傷的日子,他無權用這種態度和他的父親說話。要是一個男人在出殯的日子不能喝上一杯的話,那活著到底還有什麼意義?到底還有什麼意義?
聽高年級男孩的話很有幫助,他們可以告訴你,現在這位老師喜歡什麼,憎恨什麼。
張揚著衛兵騎士般的雄威。
爐火溫暖了房間,火焰在煤上搖曳,可以看見它跳躍變幻出的臉譜、群山、峽谷和各種動物。尤金在地上睡著了,爸爸把他抱到床上,挨著奧里弗。媽媽把盛著煮洋蔥的小盆擱到壁爐架子上面,不讓老鼠夠著它。她說今天一天累壞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邁克格拉斯太太的商店,到碼頭路找煤,又為奧里弗不想吃煮洋蔥上火。假如明天他還這樣,就帶他去看病,現在她得上床睡覺了。
走路死不了人。
諾拉晃了晃煙捲。是我,她說,我要抽到一根煙絲都不剩。
你做得沒錯,太太,找不到比牛奶煮洋蔥更好的東西了。看,小男孩這是給你的一塊糖,另一塊給那個小男孩,是哥哥吧,我猜。
你在偷笑什麼?他怒吼著。
滾!海加蒂先生說,不然,我就叫警衛了,而且你可以確信,你再也不會從我這裏得到任何消息了。我們不供養喝黑啤酒的人。
啊,不是,媽媽說,是洋蔥。
他當然在酒吧。在你可憐的小弟弟出殯的日子,你跑到這兒往自己的肚子里塞糖塊,他在那兒把自己灌得東倒西歪。她對老闆娘說:真像他父親,一樣的古里古怪,一樣的北方佬下巴。
媽媽對她們說,是布魯克林的一個表姐給了她這件外套,她的丈夫沒有工作,家裡還有兩個雙胞胎男孩。這些女人抽抽鼻子,緊緊自己的披肩,她們也各有一本難念的經。媽媽告訴她們,她不得不離開美國,因為寶貝女兒死後,她就再也受不了了。這些女人又抽抽鼻子,不過這次是有感於媽媽的眼淚。有些人說她們也失去過小孩,沒什麼比這更糟的了,你可以活得和瑪士撒拉的妻子一樣長,但你無法忘記這種喪子之痛。沒有男人能了解母親失去孩子的感覺,就算他能活得比瑪士撒拉長一倍也沒用。
爸爸說:不,不,這是神父
小馬拉奇說:他不是壞孩子,那個大個子男孩才是,他說我們是牛仔和土匪。
爸爸把雙胞胎放到路上,朝小馬拉奇伸出胳膊。這時,雙胞胎開始哭鬧,小馬拉奇纏著媽媽,嗚咽不已。母牛、綿羊、山羊和林間的鳥兒也都在叫。而一陣汽車的轟鳴聲穿透了這一切。車裡的人喊道:仁慈的主啊,復活節一大早的,你們這些人在路上幹什麼呢?
可不是,諾拉說,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和聖母軍團的每一位成員都讚美你哪。
那個警官的妻子說她會給外婆發去一封電報,要她在利默里克接我們。她現在就在站台上,頭髮灰白,眼神尖刻,圍著黑色的披肩,見到母親和我們時,連一絲微笑也沒有。甚至在見到弟弟——一臉燦爛微笑和一口可愛潔白牙齒的小馬拉奇時,她也一絲笑容都沒有。媽媽指著爸爸說,這是馬拉奇。外婆點點頭,就朝一邊看去。她叫了兩個正在火車站逛來逛去的男孩,給他們錢,讓他們搬運行李箱。那兩個男孩剃著光頭,鼻涕邋遢,沒有穿鞋。我們跟著他們穿過利默里克的街道,我問媽媽他們為什麼沒有頭髮,她回答說剃光頭是為了讓虱群沒地方躲藏。小馬拉奇問:「一個虱群」是什麼東西?媽媽說:不是「一個」虱群,單個的叫虱子。外婆喝道:恁們別說了!這像什麼話?那兩個男孩笑了起來,開始吹口哨。他們一路小跑著,就好像穿了鞋似的。外婆提醒他們:不要笑,不然恁們會把箱子摔壞的。他們不再吹口哨,也不笑了,我們跟著他們走進一個公園,公園的中心聳立著一根高高的柱子和一座塑像,那草地綠得讓人目眩。
噢,沒什麼,昆利文先生,我向上帝保證。
都沒啦,我已經告訴你了。
他幫助我和小馬拉奇洗頭洗腳,讓我們能幹乾淨凈地參加尤金的葬禮。他用那條美國毛巾的邊角洗疼了我們的耳朵,我們也得一聲不吭。我們只能一聲不吭,因為尤金正閉著眼睛躺在那兒,我們不想把他吵醒,不然,他又要扒著窗戶找奧里弗了。

她掙扎著把手伸向他的衣兜:錢呢?孩子們都餓著呢。你這個發瘋的老雜種,你又把錢都喝光了嗎?就像你在布魯克林乾的那樣。
爸爸正抱著奧里弗走來走去,尤金拿著盆和勺子在地上玩耍。爸爸問:你弄到洋蔥了嗎?

帕特拿掉媽媽蓋在那兒讓尤金暖和的毯子,尤金的腳潔白晶瑩,現出藍色的小血管。帕特彎下腰,抱起尤金,把他摟進懷裡。他吻了吻尤金的額頭,隨後屋裡的每個人都吻了吻尤金。他把尤金放進棺材,退後幾步。大家都聚攏在一起,最後一次望著尤金。
小馬拉奇跟著說:恁們,恁們,他格格格地笑起來,我也跟著說:恁們,恁們,雙胞胎也跟著說:恁們,恁們。我們笑得那麼厲害,幾乎都吃不下麵包了。
阿吉姨媽擦去臉頰上的淚水,她說:我不要安琪拉的東西,我不要這半利默里克半北愛爾蘭的東西,我可不要。恁們只管把他帶回家吧等到我向馬利亞和她的母親聖安妮做一百個九日禱,或者從這裏跪拜到露德。去的那一天,我就會有自己的孩子的。
媽媽燒了茶,煎了麵包,爸爸又給我們被咬過的地方塗抹了一次鹽水。他再次把床墊拖到後院,這麼冷的天里,跳蚤們一定會被凍死,夜裡我們就可以睡上一個好覺了。
小馬拉奇問:土豆麵包是什麼東西?
那個警衛給我們端來熱騰騰的甜茶和塗著好多黃油果醬的厚麵包片。我們高興極了,在警局裡跑來跑去地嬉鬧著。那個警衛說我們是一大幫小美國佬,他們要送我們回家。但我說不,小馬拉奇說不,雙胞胎也說不、不,所有的警衛都笑了。囚室里的男人們伸出手來,拍著我們的頭,他們身上的那股味道,和爸爸唱著「凱文·巴里和羅迪·邁克考雷從容赴死」回家時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那些男人說:天啊,聽聽他們說話,那聲音就像大牌電影明星,你們是從天上還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囚室另一頭的女人們對小馬拉奇說,他很招人喜歡,還說雙胞胎很讓人憐愛。一個女人對我說:過來,親愛的,你想吃糖嗎?我點點頭。她說:好吧,把手伸出來。她從嘴裏掏出一個黏糊糊的東西,放到我的手上。拿去吧,她說,一塊好吃的黃油硬糖,擱進嘴裏。我不想放進嘴裏,因為她的嘴巴把它弄得又黏又濕。可是我不知道,當囚室里的女人給你黏糊糊的黃油硬糖時,你該怎麼做。我正想把它放進嘴裏,一個警衛走了過來,搶下那塊黃油硬糖,扔給那個女人:你這個醉醺醺的婊子,別招惹這孩子。所有的女人都笑了。
姨父回來了,救護車就在他身後。一個男人拿著一副擔架走了進來。他們把媽媽抬走後,我們看見床邊地板上的血跡。小馬拉奇咬傷了他的舌頭,流出了血,那條躺在街上的狗身上也流出了血,結果它死掉了。我想問問爸爸,是不是媽媽要像妹妹瑪格麗特那樣永遠地離去,但他和媽媽一塊走了。而問阿吉姨媽是沒有用的,她會把我的頭咬掉。她擦去血,叫我們上床等爸爸。
真的。
我和小馬拉奇跟他玩,我們想逗他笑,朝他做鬼臉,把小盆放到頭上,假裝讓它掉下來;我們在房間里來回奔跑,又假裝跌倒;我們帶他去人民公園,看那些可愛的鮮花,逗小狗玩,在草地上打滾。
那好吧,那好吧,邁克格拉斯太太說,來,給你香煙,只這一次。
不。
他們只配親我的屁股,紅頭髮女人諾拉說,坐在這兒,太太,坐在這個台階上,我挨著你坐。要是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人敢吭一聲,我就撕下他們的臉皮,我會這麼做的。你抽煙嗎,太太?
大巴很快駛到一個到處是大房子、汽車和馬車的地方,那裡有人騎著自行車,但更多的人在步行。小馬拉奇非常激動:爸爸,爸爸,廣場在哪兒?鞦韆呢?我想見弗雷迪·萊博威茨。
別怪他,阿吉,他只是個孩子,在做大人讓他做的事。
我來抱他,我不唱「拉什恩之路」了。
那個女人馬上就回來了,說海加蒂先生騰出了一點時間,你們這邊請。海加蒂先生坐在一張寫字檯邊,身旁的爐火燒得正旺。他問:你來找我幹什麼?爸爸站在寫字檯前,說:我帶著妻子和四個孩子剛從美國回來,我們一無所有。戰亂期間我為飛行縱隊打過仗,希望你能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幫我一把。
我再告訴恁們一次,沒有靴子。說完,他轉身「砰」的一聲摔上了門。
回到家裡,他告訴媽媽以後我們每星期會得到十九先令。她說,那我們繼續挨餓吧,六個人就十九先令?換成美元還不到四塊,我們該怎麼活下去啊?等過兩個星期必須交房租時,我們又該怎麼辦呢?要是一星期交五先令的房租,我們就得靠那十四先令買食品、衣服和燒茶水用的煤炭了。爸爸搖著頭,從果醬瓶里呷著茶,凝視著窗外,吹起了口哨「韋克斯福德的男孩」。小馬拉奇和奧里弗拍著小手,繞著房間跳起舞來。爸爸忍不住想笑,又要吹口哨,又想笑,弄得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只好先停下來,笑一笑,拍拍奧里弗的頭,再繼續吹口哨。媽媽也笑了,但那笑只是一閃而過。她凝望著壁爐里的灰燼,嘴角因憂慮而下垂。
媽媽抱起奧里弗,給他裹上外套。這時,站在床上的尤金鬧著說:我要奧里……奧里玩。
行行好吧,外婆說,給他們喝一點粥又死不了你。
我和小馬拉奇回到尤金死去的床上,我希望他在墓場的那個白色棺材里不會感到寒冷,但是我知道他已經不在那裡了,因為天使來到墓地,打開棺材,讓他遠離害死他的香農河的潮氣,飛升到天堂去,和奧里弗、瑪格麗特團聚在一起了。在那裡他們有很多煎魚、薯條和太妃糖吃,也不會有姨媽來煩他們。在那裡,所有的父親都把從職業介紹所領到的錢帶回家,用不著在各個酒吧跑來跑去尋找他們。
我知道你不會的,帕特,我知道你不會的。

阿吉姨媽嗚咽著:安琪拉這麼沒用,連地板都不能擦,卻有五個孩子,一個還剛剛丟掉;我能把地板擦得乾乾淨淨,還會煎炒烹炸各種菜肴,卻一個孩子也沒有。
她把那張去碼頭路領煤的票券給爸爸,他叫上我一塊去了。可是,天已經黑了,所有的煤場都關門了。
我不信,諾拉說,這一磅麵粉也太少了吧。

這時,阿吉姨媽嘟囔著出來了:自打恁們從美國回來,除了添亂什麼都不會。
母牛就是母牛,兒子。
綿羊是什麼,爸爸?
真的嗎,爸爸?
你,赫夫曼,應當每天夜裡跪下來,感謝上帝你不是一個美國佬,如果你是,赫夫曼,你會變成大西洋兩岸最壞的土匪,黑手黨頭子都會來向你討教的。你不要再招惹這兩個美國佬了,赫夫曼。
小馬拉奇說:馬在街道上拉㞎㞎了,好臭。媽媽和爸爸都忍不住笑了笑。
過了一會兒,他放開我,又抱住小馬拉奇,繼續嘮叨著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妹妹和小弟弟,嘮叨著我們都該禱告,做個好孩子,嘮叨著我們都該聽話,聽媽媽的話。他說雖然有困難,但我和小馬拉奇應該上學,沒有什麼比受教育更重要的了,它是人最終的依靠。而且,我們也該準備為愛爾蘭盡一份力了。
哎,當康諾特省也在這樣沉睡,
爸爸撫摸著我的肩膀:醒醒,弗蘭西斯,你得照顧小弟弟們。
你是這麼說的嗎,赫夫曼?
粥是什麼東西?小馬拉奇問。
她把外套和破布鋪在後面那個小房間的地板上,我們在那裡和自行車睡在一起。爸爸待在廚房的椅子上,我們要上廁所,他就領我們去後院;夜裡雙胞胎被凍哭時,他就哄他們入睡。
他騎上自行車搖搖晃晃地走了,嘴裏叼著香煙,乾咳繼續折磨他的身體。爸爸說:利默里克人的話太多了,走吧,我們把這個床墊放回去,看看今天夜裡還能不能睡著。
不一會兒,我們都上了床。這時要是有個把跳蚤,我也不介意了,因為六個人睡在這張床上很暖和。我喜歡那壁爐里的火光,它在牆上和天花板上舞動著,整個房間變得時紅時黑,時紅時黑,然後它漸漸黯淡下去,變得蒼白,最後是一團漆黑。這時能聽見的,只有奧里弗在母親懷裡翻身時的輕微囈語聲。
他告訴媽媽煤場關門了,今天晚上我們只能喝牛奶吃麵包了。可當我告訴她有人在路邊撿煤渣時,她把尤金遞給他。
爸爸直起身,看著他。永遠不會,他說,永遠不會。
她們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一個紅頭髮女人遞過一個小盒子,這些女人用手指夾起盒子里的東西,塞進鼻子里。一個年輕女人打起噴嚏,那個紅頭髮女人大笑道:噢,當然啦,蓓蒂,你用不了這種鼻煙。過來,小美國佬,來一撮。她把那褐色的鼻煙塞進我們的鼻孔里,我們猛烈地打起了噴嚏,惹得這些女人破涕為笑,笑到用披肩擦眼淚。媽媽對我們說:這對恁們有好處,可以使恁們的頭腦清爽一下。
九*九*藏*書這段時間你們住在哪裡呢?奶奶問,你怎麼養活你自己和你的家人?
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停了下來,想知道爸爸為什麼打床墊。聖母啊,他說,我還從沒聽說過這樣治跳蚤的。你知道嗎?要是一個人能像跳蚤那樣跳的話,一下子就可以從半空跳到月亮上。你要做的是,把那個床墊拿回屋裡,反過來,鋪在床上,這樣就會把這些「小該死的」弄糊塗了。它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就該咬床墊或者互相咬了。這才是治跳蚤的好方法。你要知道,它們咬過人後就會發瘋,因為它們周圍都是咬過人的跳蚤,濃烈的血腥味把它們熏糊塗了。它們真是一種可怕的折磨,我清楚,誰讓我是在愛爾蘭的利默里克長大的呢?這裏的跳蚤又多又性急,它們會坐在你的靴尖上和你討論愛爾蘭的苦難史。據說,古代的愛爾蘭沒有跳蚤,是英國人把它們帶過來的,為的是讓我們全都發瘋,我相信英國人幹得出這種醜陋的勾當。說起來真奇妙,聖帕特里克把蛇趕出了愛爾蘭,而英國人卻把跳蚤帶進了愛爾蘭。幾個世紀以來,愛爾蘭都是一個美麗和平的地方,蛇不見了,一個跳蚤也沒有。你盡可以在綠色田野間漫步,不必擔心有蛇;而且可以睡一夜的好覺,沒有跳蚤來騷擾。其實蛇是無害的,除非你把它惹急了,它不會找你的麻煩;而且它住的離其他生物遠遠的,只在灌木叢那樣的地方出沒;可跳蚤卻從早到晚都吸你的血,這是它的本性,它也無計可施。
要是你不能用愛爾蘭語說自己的名字,要是你不能用愛爾蘭語誦讀《聖母頌》,要是你不能用愛爾蘭語請求去廁所,他們就會打你。
爸爸說:你不該像個職業乞丐似的到馬路上去撿煤,那不對,給孩子們樹了壞榜樣。
外婆推開阿吉姨媽走進屋裡,把尤金放在爐火邊的椅子上,開始做粥。一個男人從另一個房間走出來,他有一頭烏黑的鬈髮,皮膚黝黑。我喜歡他的眼睛,那雙眼睛很藍,帶著笑意。他就是阿吉姨媽的丈夫,那個在戰爭期間中了毒氣而落下咳嗽的人,那天晚上我們抽打跳蚤時,停下來跟我們談論跳蚤和蛇的那個人就是他。
媽媽還是搖頭。我真奇怪,她怎麼能對一個柔軟可口的煮雞蛋說「不」,這樣的好東西上哪兒找啊?
她抱起尤金,給他裹上她的披肩。我們穿過街道,來到阿吉姨媽家。她又和帕姨父住到一起了,因為他最後承認她不是一頭肥母牛了。
她帶路去帕奈爾街的這家商店。櫃檯後面的那個女人起先對穿著美國外套的媽媽挺友好,等媽媽出示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票券,那個女人才說:我不知道這個鐘點你來幹什麼,晚上六點鐘前,我從不接待領取救濟品的人。不過你這是第一次,我就破個例吧。
住進這個房間幾天後,一個夜裡,爸爸把我從夢中搖醒:起來,弗蘭西斯,起來。穿上衣服,快去找你阿吉姨媽,你媽媽需要她,快點。
他在……他在……在酒吧。
爸爸什麼也沒說,媽媽則直勾勾地盯著前面的牆壁。
奧里弗生病了,我說,他不吃牛奶煮洋蔥。
他踉蹌著向我走過來,抱住我,我又聞到了在美國時常聞到的酒味。他的淚水、口水和鼻涕將我的臉弄濕了,我很餓,可他抱著我的頭哭泣,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抱起我,摟得那麼緊,我哭喊起來。小馬拉奇也跟著哭了,母親哭了,爸爸哭了,我哭了,只有尤金靜靜地待著。爸爸擤擤鼻子,說:我們好好吃一頓,走,弗蘭西斯。
正當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我們跟著父親,沿著明亮的道路前行,田野里又出現了另一種毛茸茸的白色生靈。
他告訴媽媽我們一會兒就回來,可她頭也沒抬,就那麼在床上摟著腿上的小馬拉奇和尤金。他領著我穿過利默里克的街道,一家店鋪一家店鋪地問,能不能給一家人一點吃的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這家人一年裡死了兩個孩子,一個死在美國,一個死在利默里克,而且因為缺吃少喝,還可能死掉更多的孩子。大多數店主只是搖頭: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可以去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或者向公共機構求助。

我一直努力成為一名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
他要我伸出一隻手,再伸出另一隻手,用棍子在我的手上輪番抽打。現在回家去吧,他說,告訴你母親你是一個多麼壞的孩子。你是一個壞美國佬,跟我說——我是個壞孩子。
那個人說:太太,我送過好多孩子去墓場,不管駕駛座是高還是低,從來沒有摔過。
這天,外婆和媽媽在風車街找到一間有傢具的屋子,阿吉姨媽和她丈夫帕·基廷在這條街道上有一套公寓。外婆付了房租,兩星期十先令,她給媽媽一些買食品的錢,又借給我們一個水壺、一個盆、一個平底煎鍋,還有刀子、勺子和當茶缸用的果醬瓶,以及一條毯子、一個枕頭。她說這是她能給我們的全部家當了,爸爸得抬起屁股去找工作了,要麼去領失業救濟金,要麼去找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慈善機構,或者去領賑濟品。
啊,來吧,親愛的,她說,對你有好處,能讓你又高又壯。

好啦,兒子。好啦,兒子。
他們喝完酒,用袖子揩去棺材上的褐色酒漬。那個人爬到馬車的駕駛座上,我和爸爸坐在裏面,他把棺材放在自己的腿上,用胸抵著。回到家,屋裡擠滿了大人:媽媽,外婆,阿吉姨媽和她的丈夫帕·基廷,帕特·西恩舅舅,湯姆·西恩舅舅——他是媽媽的大哥,以前從不和我們有什麼瓜葛,因為他僧惡北愛爾蘭人。湯姆舅舅的妻子簡同他一起來了,她是戈爾韋人,人們說她長得像西班牙人,所以這個家裡沒人理睬她。
椅子不夠坐,我和弟弟們只好坐在台階上吃麵包,喝茶。爸爸和媽媽坐在桌邊,外婆拿著茶缸坐在聖心的下面。她說:上帝呀,我真不知道拿恁們怎麼辦,這個家裡沒有房間了,再多住一個人都不行了。
她讓帕姨父睡覺去,他早晨還得去上班,不像某些她不願意提起的北佬,整天無所事事。他說:不,不,我就來,安琪拉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也有幾個店主給了麵包、土豆和豌豆罐頭。爸爸說:我們現在回家,你們這些孩子有東西吃了。可是,我們遇見了帕·基廷姨父,他對爸爸說,對他的遭遇很是同情,問爸爸想不想到這裏的酒吧喝杯啤酒。
第二天,她吩咐爸爸照看雙胞胎,帶上我和小馬拉奇去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我們和披著黑披肩的女人們站成一排。她們問我們的名字,當我們開口說話時,她們的臉上都露出了微笑。她們說:老天在上,你們聽聽這兩個小美國佬的腔調。她們不理解,為什麼身穿美國外套的媽媽要求助於慈善機構,就算美國佬不來搶麵包,慈善機構也已經應付不了利默里克的貧民了。
昆利文也只配親我的屁股,這個一笑就眥牙的老雜種,他忌妒我們吞雲吐霧的樣子!這可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安慰呀。
爸爸和媽媽睡在床頭,我和小馬拉奇睡在床尾,雙胞胎覺得哪裡舒服,就睡在哪裡。小馬拉奇又開始惹我們大笑了,恁們,恁們,恁們,他說,哎喲,哎喲,哎喲,然後便睡著了。媽媽那呼哧呼哧的輕微鼾聲,告訴我們她已經睡去了。月光下,我能把整張床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見爸爸還沒有睡,奧里弗在睡夢中嚷嚷的時候,他過去摟住他,「噓、噓」地哄著他。
爸爸拽著我的手,我一路小跑著跟在他旁邊。他走路很快,到泰倫紐爾的路又很遠,我盼著他能停下來,抱起我,就像他在圖姆鎮抱著雙胞胎那樣。可是,他大步地走著,除了問問路,一言不發。過了一段時間,他說已經到了泰倫紐爾,現在得去找愛爾蘭共和軍的查爾斯·海加蒂先生。一個戴著粉色眼罩的人告訴我們,我們走對了,查爾斯·海加蒂就住在這條街上的十四號,這個該死的。那個人對爸爸說:我看得出,你是為他效過力的人。爸爸說:啊,我是出過力的。那個人又說:我也出過力,但除了丟掉一隻眼睛、得到一筆連一隻金絲雀都喂不飽的撫恤金外,我又得到了什麼呢?
男人們正用瓶子喝黑啤酒,女人們在用果醬瓶喝雪利酒。帕特·西恩舅舅對每個人說:這是我的啤酒,這是我的啤酒。外婆說:好的,帕特,沒人要搶你的啤酒。接著,他說他想唱「拉什恩之路」,帕·基廷接過話說:不要,帕特,舉行葬禮的日子你不能唱歌,昨晚你可以唱歌。但是,帕特舅舅堅持說:這是我的啤酒,我想唱「拉什恩之路」。誰都知道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的頭被摔過。他開始唱歌,但外婆掀開棺材蓋時,他停了下來。這時,媽媽嗚咽起來:啊,天呀,啊,天呀,這樣的事就沒完了嗎?我一個孩子都不能剩下嗎?
她抽著抽著就乾嘔起來,身體咳得前後搖晃。咳嗽的間隙她嗚咽著天啊,天啊。等咳嗽平息下來,她說她得回家吃藥了。她說:下星期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再見,太太,要是你有什麼難題,就到維茲農場給我送個口信,找人打聽一下啤酒冠軍皮特·莫雷的老婆就行了。

到了那幢房子前,母親去摸門閂。爸爸說:不,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扇正門。這扇正門只留給神父或參加葬禮的人用。
爸爸說他會很高興看見基督精神活在利默里克,他們告訴他,他們不需要他的喜歡,不需要他操著北方口音跟他們講基督精神。他應該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恥,拖著一個孩子這樣亂竄,就像一個職業乞丐,一個叫花子,一個撿破爛的。
唉,天呀,外婆說,又來了,這次你是怎麼啦?
抽的,媽媽說,可我沒有煙。
在一個挖好的小墓穴旁,兩個拿著鐵鍬的男人正等候著,其中一個男人說:恁們來得太晚了,好在活兒不多,要不我們已經走了。他跳進墓穴。把它遞給我,他說。爸爸把棺材遞給他。
要是你不知道上帝為什麼創造這個世界,要是你不知道利默里克的保護神,要是你不會背《使徒信經》,要是你不知道十九加四十七等於多少,要是你不知道四十七減十九等於多少,要是你不知道愛爾蘭十二個省份的主要城市和物產,要是你不能在牆上的那張世界地圖(那張地圖已經讓那些被開除的學生憤怒地用唾沫、鼻涕和墨水弄得烏七八糟了)上找到保加利亞,他們就會打你。
她拿起一個袋子,領上我和小馬拉奇去碼頭路。碼頭路的遠處有種寬寬的、黑黑的東西,燈光在那裡閃爍。媽媽說那是香農河,是她在美國最最想念的東西,香農河。哈得遜河雖然也很可愛,但它不會像香農河那樣唱歌。我聽不到它的歌聲,可我的母親能聽得見,她很快樂。那些女人已經離開碼頭路,我們開始尋找從卡車上掉下來的煤渣。媽媽要我們別放過任何可以燒火的東西,煤炭、木頭、硬紙板和紙片都行。她說:有些人要燒馬糞呢,我們還沒到那個份上。袋子裝滿了,她說:現在我們得去為奧里弗找一個洋蔥了。小馬拉奇說他去找一個,她說:不行,你在路上是找不到洋蔥的,得到商店去找。
爸爸說:好吧,我們走。
爸爸說:啊,是的。媽媽瞪著牆壁,淚光閃爍。
我是個壞美國佬。
帕特舅舅聽見她們的話,說:我來把這孩子放進棺材里。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床頭,摟住媽媽的肩膀。她抬起頭看著他,滿臉淚水。他說:我來把這孩子放進棺材里,安琪拉。
你家裡有粥嗎?外婆問阿吉姨媽。

我行的,他說,他只不過是個小孩子。以前我從來沒抱過小孩子,我從來就沒抱過小孩子。我不會摔著他的,安琪拉。我不會的,向上帝保證,我不會的。
神父一頭白髮,戴著白領子。他問:你們要去哪兒?
西部人卻在沉睡,西部人卻在沉睡——
那個人從爸爸手裡接過棺材,他拿到屋裡時,媽媽哀嘆著:啊,不,啊,上帝呀,不。那個人告訴外婆,他一會兒就回來送我們去墓場。外婆告訴他,喝醉的時候,他最好不要回到這幢房子,這個要被送往墓場的孩子受過很多罪,應該得到一點尊重。再說,她也受不了一個醉醺醺的、隨時可能從高高的駕駛座上摔下來的趕車人。
那你應該把你的聖猶大派到碼頭路去。
我想他喜歡我,帕說。這時,阿吉姨媽放下茶杯,開始「哇哇哇」地大叫,大顆的淚珠滾落到她又紅又胖的臉上。
靴子全沒啦,我也沒辦法。這是什麼?誰在抽煙?
到了中午,他沒有回來。下午一兩點了,他還是沒有回來。我們煮了前一天店主們給的土豆吃了。五月的那一天,直到太陽落山,家裡也沒見到他的人影。酒吧打烊很久后,沒有任何預兆地,我們突然聽到他的歌聲,沿著風車街轟隆隆地傳來:
媽媽說:我只是向他提了一下,想要一個洋蔥,給我的另一個孩子治病。你知道,用牛奶煮洋蔥。
五年級的大孩子告訴我們,奧狄先生喜歡讓你站在全班同學面前,他站在你後頭,掐住你的兩鬢,就是被叫作鬢角的地方,往上拽它們。起,起,他說,直到你踮高腳尖,淚水充滿雙眼。誰都不想讓班裡的男孩們看到自己哭,但是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被拽疼的鬢角會讓你哭出來。而且,老師也喜歡看見這樣。奧狄先生是總能讓人流淚和丟醜的老師。
父親?我說,爸爸,這是你父親?
這天夜晚,媽媽的妹妹阿吉姨媽從制衣廠下班回來。她和麥克納馬拉姐妹一樣,人高馬大,長著一頭火焰般的紅髮。她推著一輛加重型自行車進了廚房後面的小房間,然後出來吃晚飯。她住在外婆家,是因為她和她丈夫帕·基廷吵架了,他喝醉酒後,對她說:你這頭大肥母牛!回家找你媽去吧。這是外婆告訴媽媽的,這就是外婆家沒地方給我們住的原因。除了自己和阿吉姨媽,她還有個兒子帕特,也就是我的舅舅,他在外面賣報紙。
媽媽舉起雙手,擁抱了那個警官的妻子。上帝賜福你和你的丈夫,還有所有的警衛,媽媽說,沒有你們,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天曉得,回到自己的親人那裡去,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情啊。
吃完飯,我們回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大人們在一旁坐著,神情悲哀。不一會兒,一個人開著汽車來了,把我們帶回寄存行李的那家商店。他們把行李箱抬到大巴頂上,我們鑽進了車廂。爸爸說我們要去都柏林。小馬拉奇問:都柏林是什麼東西?沒有人理睬他。爸爸抱著尤金,媽媽抱著奧里弗。爸爸望著車窗外的田野,告訴我庫胡林最喜歡在這裏散步。我問他庫胡林是在哪兒把球打進狗嘴巴的,他回答說在幾英裡外的地方。
我不喜歡棲息在樹上和墓碑上的烏鴉,我不想把奧里弗留給它們。我朝那隻落在奧里弗墳頭上的烏鴉扔了一塊石頭。爸爸說我不應該朝烏鴉扔石頭,它們可能是某些人的靈魂。我不知道靈魂是什麼,也沒有問他,因為我並不在乎。奧里弗死了,我恨烏鴉。等我長大的那一天,我要帶上一兜石頭回來,我要讓墓場上到處都是死去的鳥鴉。
要是你能行個方便,太太,我一定會在聖文森特保羅協會那裡誇獎你的仁慈的。
那個女人說:這是一個好洋蔥,給那孩子治病的,太太。
噢,司機說,對愛爾蘭人九_九_藏_書來說,這真是一個悲慘的日子,需要一隻鳥來告訴他們一個人死了。我想最好現在就走,不然就趕不上那班去利默里克的火車了。
啊,我想,我可以去領失業救濟金。
啊,可是,票券里沒有香煙這一項呀,我這兒不供應奢侈品。
就在床下,兒子。夜壺,上面有玫瑰花,還有在峽谷里跳舞的女孩。尿在那裡面吧,兒子。
啊,我們來了,爸爸說。他指著我的母親,介紹道:這是安琪拉。爺爺說:啊,你一定是累壞了,安琪拉。奶奶什麼也沒說,轉身看煎鍋去了。爺爺領著我們穿過廚房,來到一個放著一條長桌和幾把椅子的大房間里。他說:坐吧,喝點茶,你們想吃土豆麵包嗎?
邁克格拉斯太太立刻轉過身去,秤上的指針晃動起來。什麼錢?她問。看了一眼諾拉,她什麼都明白了。諾拉笑了,一定是那陰影讓我看花了眼,她對秤盤微笑著,錯得可夠多的,勉強有半磅麵粉。
媽媽直視著他:這些孩子餓了,救濟金去哪兒了?我們要買點魚和薯條,好讓他們睡覺時肚子里有點東西。
你在說什麼?
爸爸晃醒我:起來,弗蘭西斯,起來。警局裡一片嘈雜,一個男孩一邊拖著地,一邊唱著歌:
房間里多了幾個人,爸爸說:這些是你們的姑媽,艾米莉,諾拉,麥琪,嶶拉。你們的艾娃姑媽住在巴利米納鎮,她的孩子和你們差不多大。我的姑媽們不像萊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麥克阿多利,她們不苟言笑,只是點頭,並不擁抱我們媽媽帶著雙胞胎走了進來,爸爸向他的姐妹們介紹:這是安琪拉,這兩個是雙胞胎。她們仍然只是點頭。
懂得自由是多麼的可貴。
但愛爾蘭自由了,爸爸說,這可是件最偉大的事情。

爸爸說:噢,是的,是的,把錢付給了他們。他們說:對你們的不幸深表同情。然後離去了。
媽媽坐在靠近床頭的一把椅子上,撫摸著尤金的頭髮、臉蛋和雙手,對他說,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孩子中,他是最漂亮、最嬌嫩和最可愛的。她對他說,失去他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但他現在可以和兄弟、妹妹一起待在天堂了,奧里弗不再記掛他的雙胞胎兄弟,這對我們也是個安慰。但她還是把頭俯在尤金的身旁,慟哭起來,引得屋裡所有的女人都跟著她哭。她一直哭,直到帕·基廷告訴她必須在天黑之前動身,不然到墓場時天就黑了,她才止住哭聲。
我們現在該怎麼辦,爸爸?
爸爸抱著雙胞胎,媽媽一隻手拎著包,一隻手牽著小馬拉奇,她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喘氣,外婆說:你還在抽煙嗎?煙會要了你的命的。在利默里克,都沒人抽煙,肺病就已經夠多的了,那是有錢人才幹的蠢事。
喲,你們來了,爺爺說。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這是尤金的棺材,我要告訴媽媽,你把酒杯放在尤金的棺材上。
你抽一口就是搶一口,他說。
小路兩邊各有一排小房子,外婆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里。她的廚房裡有一副擦得鋥亮的黑鐵爐灶,爐柵里火光閃閃。窗下靠牆的地方有一張桌子,對面是一個壁櫥,裏面放著茶杯、托盤和花瓶。壁櫥總是鎖著,鑰匙在她的錢包里。只在有喪事、異鄉來客或者神父來訪時,你才能用裏面的東西。
要是老師打了你,向父母訴苦是沒用的,他們總是說:你活該,別像個小寶寶似的!
她圍上披肩,走過去抱尤金,可他死死抓住帕·基廷的襯衫。她只好用力地把他拉開,他仍然回頭望著帕,直到我們跨出門檻。
愛爾蘭也許正在流淚。

穿藍制服的男人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叫他警衛,這就是愛爾蘭人對警察的稱呼。他問我們在美國怎麼稱呼警察,小馬拉奇回答說,條子。那個警衛拍拍他的頭,說他是個機靈的小美國佬。
唱吧,啊,讓人們從摧枯拉朽的大風大海中
小馬拉奇說:我餓了。我也餓了。可是媽媽說:你們得等到奧里弗吃上他的牛奶煮洋蔥才行。
從墓場到我們家是一段很長的路。媽媽對爸爸說:這些孩子需要營養,今天上午領回來的救濟金還剩下一些,你最好打消今晚去酒吧的念頭,我們帶他們去諾頓飯店,讓他們吃一頓煎魚和薯條,喝點檸檬水。埋葬弟弟的事情並不是每天都有的。
這個男人往棺材上撒了一些稻草和青草,等他爬上來,另一個男人開始往裡面鏟土。媽媽發出一聲長長的哭號:啊,耶穌呀,耶穌呀。一隻烏鴉也跟著在樹上呱呱叫了起來。我真想用石頭扔那隻烏鴉。那兩個男人鏟完土,擦擦額頭,等在那裡。一個說:啊,那麼,現在……通常都有一點東西,因為幹活兒口渴。
這可是真的,像你這樣的人,
小馬拉奇問:什麼是……?但媽媽捂住了他的嘴。
夜幕籠罩了都柏林的街道。孩子在街燈下嬉笑玩耍,母親站在門口呼喚著他們。一路上,飯菜的香味向我們襲來,透過窗戶,我們看見人們圍坐在桌旁,美美地吃著。我又累又餓,想讓爸爸抱抱我,但我知道,在他繃著臉的時候,求他是沒有用的。我讓他拽著我的手,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一直跑到汽車站,媽媽和弟弟們正在那裡等著我們。
湖泊和平原笑得爽朗又自在,
到了墓場,趕車人爬下車,打開車門。把棺材給我,他說,我把它拿到墓穴去。他猛地一拉棺材,踉蹌了一下。媽媽說:你這個樣子,不能送我的孩子。她轉向爸爸,說:你送他去。
小馬拉奇問:爸爸,媽媽病了嗎?
阿吉姨媽去酒吧找來那個趕車人,他把棺材蓋上,擰緊。他問:誰跟馬車去?然後把棺材放上馬車。車廂里只能坐下媽媽和爸爸、我和小馬拉奇。外婆說:恁們先去墓地吧,我們在這裏等著。
我們前面有一些圍著披肩的女人和小孩子,正在路邊撿煤渣。
媽媽說她再也不能在風車街的屋子裡多待一分鐘了,關於奧里弗的記憶讓她無法入睡:奧里弗在床上,奧里弗在地上玩耍,奧里弗在爐子旁坐在爸爸的腿上。她說住在這兒對尤金也不好,雙胞胎中的一個去了,另一個會很痛苦,這種痛苦連母親也想象不出。哈特斯湯吉街有一個房間,裏面有兩張床,不像我們這兒六個人——不,五個人才有一張床,我們要租下那間屋子。星期四她務必得去職業介紹所排隊,等失業救濟金一交到爸爸手上,她就拿走。他說她不能那麼做,這會讓他在別的男人面前丟臉,職業介紹所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拿錢的地方。她說:行行好吧,要是你不把錢糟蹋在酒吧里,我也不會像在布魯克林時那樣跟在你屁股後頭的。
你也有權從愛爾蘭共和軍那裡得到錢,爺爺說,你為他們效過力,而且他們一直給自由邦的男人發錢。你可以去都柏林尋求幫助。我們可以借給你錢,買去都柏林的車票,雙胞胎可以坐在你的腿上,他們不必買票。
那兒,爸爸,那裡有煤。
他跌趺撞撞地走進屋子,上身靠在牆上,流著鼻涕,他用烏黑的手一擦,吃力地開口說:天……天哪,孩……子們應該睡覺了。聽我說孩……子們應該上床睡覺去了。
這個秤給我惹了不少麻煩,邁克格拉斯太太說。
媽媽坐在壁爐邊,雙胞胎坐在她的大腿上。爸爸穿上褲子,把床墊抽下來,拿到外面的街道上。他在壺裡和盆里都盛滿水,把床墊靠在牆上,用一隻鞋子使勁抽打它。他要我們不停地往地上澆水,好淹死掉在地上的跳蚤。利默里克的月亮好亮,我可以看見片片月光在水中閃爍。我真想從水中舀起幾片月光,可我該拿正在腿上跳躍的跳蚤怎麼辦?爸爸繼續用鞋子抽打床墊,我只好又穿過房屋跑回後院,用壺和盆接更多的水。媽媽說:看看你,鞋子都濕透了,你想找死啊。你爸爸光著一隻腳,早晚會得肺炎的。
外婆說:夠了,恁們已經喝完粥,該回家了,看看恁們的父親和母親是不是從醫院回來了。
媽媽跟他講了瑪格麗特和奧里弗的事情,他說:我主在上,我主在上,這個世界的痛苦太深重了。但不管怎樣,我們要把這個小傢伙——小馬拉奇放入學前班,讓他的哥哥上一年級。他們在同一個教室,由一個老師教。那麼,星期一早上,九點整。

非要不可,這就是原因,
媽媽說他是美國人。那個女人笑了,露出兩顆門牙。長得真叫人心疼,她說,瞧那一頭漂亮的金色鬈髮。他現在想要什麼?糖果嗎?
真的嗎?好吧,昆利文先生,要是這裏拿不到,我知道哪裡可以拿得到。
爸爸搖了搖頭,奶奶又說: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麼,馬拉奇,這裏的情況比美國還糟。這裏找不到工作,而且上帝知道,我們這幢房子里沒法再住六個人。
啊,當然是諾拉·莫雷,協會的人不喜歡我們坐在台階上,他們想讓我們靠牆站著。
那匹馬「嗒嗒嗒」地穿過利默里克的街道。小馬拉奇問:我們是去看奧里弗嗎?爸爸說:不是,奧里弗在天堂呢,不要再問我天堂是什麼東西,因為我也不知道。
會愛上我,愛上我?

爸爸說:一杯,再來一杯啤酒,就一杯,嗯?那個人說不行。爸爸晃了晃他的拳頭:我為愛爾蘭效過力。那個男人走出來,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想把他推開。
不許再開這樣的玩笑,赫夫曼,他們是美國佬,那不是他們的過錯。
海加蒂先生說他很抱歉,但他不能給每個聲稱為愛爾蘭共和軍效過力的人都發錢。爸爸對我說:記住,弗蘭西斯,這就是新愛爾蘭,小人當道。這就是人們為之去死的愛爾蘭。
努力?上帝知道,你不需要怎麼努力,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顆仁慈的心。我在想,你能不能給這兩個小男孩幾塊糖果?
那個女人笑了:洋蔥?我從沒聽說哪個孩子想要洋蔥。他們在美國喜歡這東西?
我很納悶,孩子丟了是怎麼回事,因為我們四個都在這裏呀,沒有一個丟掉,媽媽出了什麼事?他們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母牛,兒子。

叫到了媽媽,她帶上我和小馬拉奇。我們站在一張桌子前,桌子那邊是三個提問的男人。昆利文先生開始說著什麼,但坐在中間的那個人說:昆利文,你的要求夠多了,要是我們將這事交給你辦,利默里克的貧民就會投入新教徒的懷抱。
他轉向媽媽,想知道她那件不錯的紅色外套是從哪兒弄到的。她把在外面和那些女人講的,又和他講了一遍。講到瑪格麗特的死,她搖著頭抽泣起來。她對這些男人說,很抱歉在他們面前流淚,但這件事剛剛過去幾個月,她還沒能從中走出來,她不知道自己的寶寶葬在了哪裡,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受了洗,因為她被四個男孩子累垮了,根本沒精力為受洗的事去教堂。一想到小瑪格麗特可能永不超生,不管是在天堂、地獄或者煉獄,可能再沒指望見到我們一家人,她就心痛萬分。
天啊,外婆說,幸虧你沒擁有伯利恆的馬廄,否則,聖家就該一直四處流浪,最後在飢餓中完蛋啦。
接下來,我們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們查看跳蚤們美餐過的地方,那裡除了被咬紅的皮膚,還有抓破的發亮的血痂。
我聽說蛇大量出沒的地方就不會有跳蚤,比如亞利桑那州。你總會聽說亞利桑那州的蛇,可你聽說過亞利桑那州的跳蚤嗎?祝你好運,站在這兒,我得多加小心,若有一個跳蚤跑到我的衣服上,我就等於把它全家都請來了。它們繁殖得比印度人還快。
我只是開玩笑,先生。
啊,太太,像你現在這樣虛弱,一定得吃個煮得恰到好處的雞蛋。
這是我們力所能及的,警官的妻子說,這些孩子是多麼可愛啊。我是從科克來的,知道要是身上沒有倆錢的話,在都柏林會是怎樣的滋味。爸爸坐在長凳的另一頭,抽煙,喝茶。他就那麼待著,直到汽車來了,載上我們穿過都柏林的街道。爸爸問司機,可不可以從郵政總局那條路走。司機問,你是想買郵票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不是,爸爸說,我聽說他們新立了一座庫胡林的雕像,紀念在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們,我想讓我這個特別崇拜庫胡林的兒子看一眼。
帕姨父說:現在走吧,馬拉奇,不要胡鬧了。你得回家去看看安琪拉,你明天還有葬禮要操辦呢,那些可愛的孩子們也等著你哩。
外婆瞪著我們:恁們笑什麼?這個家裡沒什麼好笑的。恁們最好規矩點,別等著我去收拾恁們。
爸爸答道:去麻尼格拉斯的邁考特家。神父讓我們坐上他的汽車,他說他認識邁考特一家人,不錯的一家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是每天都到會的教友。他希望能在做彌撒時看到我們全家人,特別是這些不知神父是什麼的小美國佬,願上帝保佑我們。
她想掏他的口袋,但他把她推開了。像樣點,他說,在孩子們面前像樣點。
媽媽說:不要問他。
帕特舅舅說:瞧,我沒有摔著他,安琪拉。她摸了摸他的臉。
那個人問:我們再喝一杯嗎,先生?
大巴進了站,行李箱被抬了下來,扔在汽車站的地上。爸爸讓媽媽坐在車站的長凳上,他要去一個叫泰倫紐爾的地方,見見愛爾蘭共和軍的人。他說車站裡有廁所,可以讓孩子們去,他要不了多久就會回來,等他回來就有錢了,我們也就有吃的了。他要我和他一塊去。媽媽說:不行,我需要他幫忙。但爸爸說:我需要有人幫我拿那些錢。她聽了大笑起來,說:好吧,跟你的老爸去吧。
媽媽坐在長凳上,身上裹著毯子。一個頭髮灰白的女人遞給她一缸茶,對她說:沒錯,我就是那個警官的妻子,他說你可能需要幫助。你想吃一個柔軟可口的煮雞蛋嗎,太太?
爸爸讓我和弟弟們坐在那兒,我不知道媽媽怎麼啦,每個人都在小聲說話,我只能勉強聽清阿吉姨媽告訴帕姨父,孩子丟了,快跑,去叫救護車。姨父出了門,阿吉姨媽對媽媽說,你可以說利默里克有多不好,但這兒的救護車是挺快的。她不理爸爸,也從不正眼瞧他。
小馬拉奇跑到他跟前:不行,不行,不行,這是我弟弟,是尤金。
是我弄到的煤,是我弄到的洋蔥,我沒有靠聖猶大的幫助。
她並沒有停止說「恁們」,小馬拉奇笑得止不住了,滿臉通紅,把麵包和茶全吐了出來,爸爸說:小馬拉奇,還有你們幾個,不許笑了。可是,小馬拉奇停不下來,還是繼續笑,爸爸說:到這兒來。他擼起小馬拉奇的袖子,抬手抽了他的胳膊幾下。
小馬拉奇問:為什麼你全身都這麼黑?帕·基廷姨父大笑起來,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他只好用一支香煙讓自己平息下來。噢,這些小美國佬,他說,他們一點也不怕人。我黑是因為我在利默里克煤氣廠工作,要成天往火爐里鏟煤和焦炭。在法國被煤氣熏倒,回到利默里克又在煤氣廠九*九*藏*書工作,等你長大了,就不會覺得好笑了。
已經是半夜了,我們四個在床上暖洋洋地睡著了。爸爸回來后,把我們叫醒,告訴我們媽媽很好,在醫院里待得很舒服,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
奧狄先生憎恨英國,所以你得憎恨英國,否則,他會打你。
爸爸問:你不會有煙吧?
啊,沒有,邁克格拉斯太太,諾拉說,我認為這裡有點小問題,你的屁股壓在這張紙上,你不知道這張紙被往下拉了一點。啊,上帝,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整天跪在貞女馬利亞面前的女人,是我們的典範。我看見地上有個東西,那是你的錢嗎?
他一看到商店就喊了起來:商店!一頭沖了進去。
爸爸笑了:就是烤餅,兒子,用土豆做的烤餅。
本森先生僧恨美國,所以你得僧恨美國,否則,他會打你。
她去了另一間屋子,很快就拿來茶和麵包。爸爸只喝茶,把他的麵包給了我們。媽媽說:把你的麵包吃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餓倒了對我們沒什麼好處。他搖搖頭,問那個警官的妻子有沒有香煙,她給他拿來香煙,告訴媽媽,警局裡的警衛們湊錢給我們買了去利默里克的火車票,還會有一輛汽車來運我們的行李箱,把我們送到國王橋火車站。三四個小時后,我們就會到達利默里克。
啊,她沒事,兒子。她得看一下病。
海加蒂先生翻著寫字檯上的一個大本子,查找爸爸的名字。他搖了搖頭:沒有,這裏沒有你的服役記錄。
一個大個子男孩幾乎把臉貼在我的臉險上。我在問恁一個問題,他說,恁們是土匪還是牛仔?
星期四,媽媽跟著爸爸去職業介紹所。她走在他後面,那裡的人剛把錢推到他面前,她就一把拿走。其他領救濟金的男人見了,你推推我,我戳戳你,咧嘴笑了。爸爸很沒面子,因為女人不該插手男人的救濟金,他本可以花它六便士去賭賭賽馬或者來杯啤酒,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媽媽這樣,那馬就跑不了了,吉尼斯黑啤酒公司也會破產的。但不管怎樣,她現在拿到了錢,我們搬到了哈特斯湯吉街。然後,她抱上尤金,我們去了這條街道上的利米國立學校。校長史格倫先生讓我們帶上作文本、鉛筆和一支筆尖良好的鋼筆,星期一來上學;我們不能帶著癬或虱子到學校,隨時都得擤鼻涕,但不能擤在地上,以免傳播肺炎,也不能把鼻涕擤在衣袖上,只能擤在手絹或乾淨的布上。他問我們是不是好孩子,當我們說是時,他說:仁慈的主啊,這是什麼?他們是不是美國佬?
媽媽沒有看車窗外的內伊湖,她的臉緊貼在奧里弗的頭上,眼睛盯著車廂里的地板。
你不能剛從美國回來,就去領失業救濟金,爺爺說,他們得讓你等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幹什麼呢?
昆利文先生向諾拉走過去,指著她:你知道我們這裡有什麼嗎?我們中間有一個「湯民」。大飢荒時期我們才有湯民,新教徒到處對虔誠的天主教徒說,要是他們放棄自己的信仰,成為新教徒,就可以喝到很多的湯,讓他們的肚子都盛不下。上帝保佑,一些天主教徒領到了湯,從此就成了「湯民」,喪失了他們那不死的靈魂,註定要淪落到地獄的最底層。你,女人,假如你到貴格會教徒那裡去,你就會喪失不死的靈魂,還有你的孩子們的靈魂。
我猜他們緊接著還會要糖和牛奶的,要是你不介意的話,他們可能還會「砰砰砰」敲我的房門來要雞蛋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得為安琪拉的錯誤付出代價。

男人們坐在酒吧里,面前放著大杯黑色的東西。帕·基廷姨父和爸爸也要了這種黑東西。他們小心翼翼地舉起杯子,慢慢品味。他們的嘴唇上粘著奶油樣的白色東西,他們一邊嘆息一邊舐嘴。帕姨父給了我一瓶檸檬水,爸爸給了我一塊麵包,我不餓了。可是,我想知道還要在這兒坐多久,小馬拉奇和尤金還在家裡餓著呢,喝粥后,他們好長時間都沒吃東西了,尤金根本沒吃過什麼。
外婆在廚房裡嘟嘟囔囔地燒茶,她吩咐媽媽切麵包,不要切得太厚。媽媽坐在桌邊,呼吸有些困難,她說過一會兒就去切。爸爸拿起刀子,切起了麵包。外婆並不喜歡這樣,她皺起眉頭,但什麼也沒說,連他切得太厚也沒說。
這時天黑了,棺材在爸爸的懷裡看上去更白了。媽媽牽著我們的手,我們一起跟著爸爸穿過墓場。樹上的烏鴉很安靜,因為它們的白天差不多結束了,要開始休息,明早還要早起喂它們的寶寶。
媽媽說:天堂是一個地方,奧里弗、尤金和瑪格麗特在那裡,又幸福又暖和,將來有一天我們都要在那裡見到他們的。
本森老師揪著我的耳朵,使勁抽我的腿。你這個小惡棍,他說,你從美國帶回來的就是這種行為嗎?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最好給我規矩點,要不我跟你沒完!
我知道奧里弗死了,小馬拉奇也知道奧里弗死了,可是尤金太小,還不懂事。早上一醒,他就會說:奧里,奧里,他蹣跚著到床下尋找奧里,或者爬到靠窗的床邊,指著街道上的那些孩子。看見跟他和奧里弗一樣長著金黃頭髮的孩子,他就說:奧里,奧里。媽媽抱起他,哭了,把他緊緊摟住在懷裡。他掙扎著要下去,他不想讓人摟在懷裡,他想去找奧里弗。
媽媽仍在壁爐邊坐著,雙胞胎已經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小馬拉奇蜷縮著,睡在她腳旁的地板上。她問:你在和誰說話?聽起來很像是阿吉的丈夫帕·基廷,我能從那咳嗽聲中聽出來。戰爭期間,他在法國中了毒氣,從此得上了那種咳嗽。
早晨,阿吉姨媽過來推她的自行車,對我們說:恁們當心點,好嗎?恁們讓開,好嗎?
媽媽正在床上呻|吟,臉色煞白。爸爸讓小馬拉奇和雙胞胎下床,坐在火已熄滅的壁爐邊。我奔跑著穿過街道,敲響阿吉姨媽家的門。帕·基廷咳嗽著出來了,嘟囔著:什麼事?什麼事?
我們回到家,屋子裡已經沒有人了。桌上放著一些空酒瓶,爐火也滅了。爸爸點亮了煤油燈,可以看見尤金的腦袋在枕頭上留下的凹痕。我們盼著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蹣跚著穿過房間,爬上床,朝窗外張望著尋找奧里弗的樣子。
媽媽說:我們不在家,你要省著點用糖,咱們可不是百萬富翁。
第二天,我們坐著馬車去醫院。他們把奧里弗裝進一個白色的箱子里,然後放上馬車,由我們送到墓場。他們把那個白箱子放進地里的一個洞,蓋上泥土。母親和阿吉姨媽都哭了,外婆看上去很憤怒,爸爸、帕姨父和帕特·西恩舅舅看上去很悲哀,但沒有流淚。我認為,要是你是一個男人的話,只有喝那種叫作啤酒的黑東西時,才可以流淚。
屋子裡有一個壁爐,一旦我們有了錢,就可以在那裡燒茶水、煮雞蛋。我們還有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一張床,媽媽說那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床。我們在都柏林和外婆家的地板上受累了好幾個夜晚,那天晚上,那張床真讓我們興奮極了。我們六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這沒關係,我們離開警衛和外婆后,終於單獨待在一起了。小馬拉奇可以說「恁們,恁們,恁們」了,我們也可以盡情地開懷大笑了。
你真放肆,女人,你拿不到這裏的救濟品。
他的眼睛迫隨著奧里弗,他們都走出去了,他還坐在床上一直朝窗外張望。小馬拉奇說:吉尼,吉尼,我們吃麵包,我們喝茶。把糖抹在你的麵包上,吉尼。他搖著頭,把馬拉奇遞過來的麵包推到一邊,爬到奧里弗和媽媽睡在一起的地方,低下頭,凝視窗外。
媽媽和三個弟弟都已經在長凳上睡著了。當爸爸告訴她沒要到錢時,她搖著頭哭了起來:啊,天呀,我們該怎麼辦呢?一個穿藍制服的男人走了過來,問她:怎麼回事,太太?爸爸告訴他,我們被困在汽車站了,我們沒有錢,也沒有地方可去,孩子們都餓了。那個男人說他現在就要下班了,可以帶我們去警局,反正他也得去那裡報到,可以看看他們能為我們做點什麼。
加了醋和鹽的煎魚和薯條特別好吃,檸檬水流過我們的喉嚨,酸辣辣的。
那誰來照顧恁們呢?
帶著鼻煙的那個女人對媽媽說:太太,恕我冒昧,但我想你該坐著,我們聽說你流產了。
她又問諾拉:你也有票券嗎?
最好不要哭,因為你得和學校里的男孩站在一邊,而且你也不想讓老師得意。
什麼?
「你的老爸」,這意味著她心情不錯,要是她說「你的父親」,那就意味著她心情不佳。
爸爸說:早上好,父親。

啊,沒有,我沒有,不過哪天我會去買的。
誰都明白我為何想要你的吻,
我和小馬拉奇離開桌子,讓這個大塊頭坐下來喝茶。他們都在喝茶,但是帕·基廷姨父——我叫他姨父是因為他和我的阿吉姨媽結了婚——卻把尤金抱到腿上。他說:這是一個悲傷的小傢伙,然後他開始做各種滑稽的鬼臉,發出各種傻裡傻氣的聲音。我和小馬拉奇都笑了,尤金只是伸手去摸帕·基廷皮膚上的那層黑色。帕假裝要咬他的小手,尤金卻笑了,屋裡的每個人都笑了。小馬拉奇走到尤金跟前,想逗他笑得更厲害,尤金卻轉過頭,把臉藏進了帕·基廷的襯衫里。
我們繞到廚房門前,爸爸推門進去,邁考特爺爺正在用一個大缸子喝茶,邁考特奶奶正在煎著什麼東西。
她讓我去酒吧,告訴父親不要喝了,去把棺材和馬車弄回來。她可絕不踏進酒吧半步,因為喝酒是對這個悲慘國家所下的毒咒。
小馬拉奇嚇得叫喚起來,因為爸爸從不這樣說話,從不粗聲粗氣地對我們講話。他可能會半夜把我們叫起來,讓我們保證為愛爾蘭去死,可是他從沒這樣咆哮過。小馬拉奇跑到媽媽跟前,她說:好啦,好啦,親愛的,別哭。你父親抱著雙胞胎,只是覺得累了,況且,在抱著雙胞胎走路的時候,要回答那些問題是很不容易的。
第三個人說:當然不能每周都來拿這張票券,我們要到你的家裡去査訪,看看你們是否真的有需要。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樣才能接著考慮你的申請。
這些女人紛紛舉起手來:我要,我要。
弄到了,媽媽說,還不止這個呢,我也弄到了煤和生火的東西。
你要是再招惹他們的話,我就扒了你的皮掛在牆上。現在,恁們都回家去。
爸爸和媽媽告訴他,奧里弗正在天堂和天使們一起玩耍,有一天我們都會見到他的。但是,他不明白,他只有兩歲,又說不出什麼,這真是再糟糕不過了。
我們喝了茶,吃了土豆麵包和煮雞蛋,接著就睡了。一覺醒來,我發現小馬拉奇和雙胞胎跟我睡在一張床上,父母睡在靠窗的另一張床上。我在哪裡?天已經黑了下來,這不是在船上。媽媽和爸爸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我下床,捅捅爸爸:我要撒尿。他說:用夜壺。
小馬拉奇說:媽媽,那我能告訴他我餓了嗎?媽媽把手指豎在她的唇前。
諾拉說:我陪你去,太太。我也到這個邁克格拉斯太太那裡去,我會知道她有沒有騙你。

她生著火,把洋蔥切成兩半,把一半丟進正在煮的牛奶里,在牛奶里擱了一點黃油,又撒了胡椒粉。她把奧里弗抱在腿上,開始喂他,但他把頭扭向一邊,盯著壁爐里的火。
媽媽留在車裡,我們跟著司機進了郵政總局。他在那兒,他說,那就是你們的庫胡林。
你們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趕車人說,做你們他媽的最想做的吧。說著,他爬上自己的駕駛座。
自由?狗屁,那個人說,還不如讓英國人統治呢。但不管怎樣,祝你好運吧,先生,我知道你到這兒來的目的。
就因為想喝一杯啤酒,你要步行好幾英里回去,也讓這個男孩跟著走回去,不是嗎?
利米國立學校的男孩們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那樣說話:恁們是不是美國佬?我們告訴他們,我們是從美國來的。他們又想知道:恁們是土匪還是牛仔?
爸爸對我說:到外面去等幾分鐘,弗蘭西斯。
不願吃煮洋蔥,結果就生病了嘛。
海加蒂先生說,他將調查爸爸的請求,確保讓他知道調查的結果。他將給我們路費,讓我們坐上返城的汽車。爸爸看著海加蒂先生手裡的硬幣,說:你可以再加一點,讓它夠買一杯啤酒嗎?
他仍然盯著和奧里弗一樣長著金黃頭髮的孩子,但他不再說奧里了,他只是用手指著他們。
另一個女人有些擔心:啊,不行,他們不喜歡這樣。
要是你敢說半句奧利弗·克倫威爾。的好話,他們全會打你。
再說——我是個壞美國佬。
誰不喜歡什麼?
外婆朝她大吼:不要在孩子們面前說這個,你不知道羞啊?等上帝心情好了,準備好了,他會把你的孩子送來的。
媽媽搖了搖頭:不要。
那麼,看這兒,太太,胡椒粉和一點鹽。世上沒什麼比這些更有效了。
媽媽說:上帝保佑你,女士。說著,她的眼睛濕潤了。
早上,爸爸生了火,燒了茶,烤了麵包。他把烤麵包和茶送到媽媽面前,但她擺了擺手,身子扭向牆壁。他把我和小馬拉奇叫到尤金跟前,讓我們跪下來,作了禱告。他說像我們這樣的孩子的禱告,遠遠勝過十個紅衣主教和四十個主教的禱告。他教我們怎樣祈禱: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阿門。他又說:親愛的上帝,這是你想要的,不是嗎?你想要我的兒子尤金,你帶走他的兄弟奧里弗,你帶走他的妹妹瑪格麗特。我不該問這個,是嗎?上帝呀,我不知道為什麼孩子必須得死,但這是你的意願。你命令河流害人,香農河就害人。你能不能變得仁慈一點?你能不能把剩下的孩子留給我們?這就是我們所有的請求。阿門。
女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叫了進去。當諾拉出來的時候,她面帶微笑,揮舞著一張紙。靴子,她說,三雙,我要給我的孩子們帶回去。在這兒,要是用貴格會嚇唬這幫男人,他們連內褲都會從屁股上扒下來送給你。
這時,小馬拉奇也要用夜壺了,但他想坐在上面大便。爸爸說:不行,你不能那樣干,兒子,你得到外面去。正說著,我也想去大便了。他領我們下了樓,穿過那個大房間,爺爺正坐在火爐邊看書,奶奶在椅子里打盹。外面很黑,但月光完全可以讓我們看清方向。爸爸打開一間小房子的門,那裡面有一個座位,座位上面有個洞,他給我和小馬拉奇演示怎麼坐在那個洞上,怎麼用釘子上的方塊報紙擦屁股。然後,他要我們等一會兒,他自己先蹲進去了,關上房門,發出大便時的嗯嗯聲。月光那麼明亮,我可以看見田野,看見那些被叫作母牛和綿羊的東西,我很納悶,它們為什麼不回家。
規矩不規矩?
不。
一周后,我們到達多尼格爾郡的莫維爾港口,在那裡乘上一輛開往貝爾法斯特的大巴,再從貝爾法斯特換乘另一輛大巴,去安特里姆郡的圖姆鎮。我們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商店,步行去兩英里以外邁考特爺爺的家。路上很黑,只有遠方的山巒勉強可以看到破曉的晨光。
媽媽說:啊,我現在買不了,read.99csw.com太太,我身上一分錢也沒帶。
啊,關吧,她說,進來,出去,有什麼關係?你這個欠揍的雜種。
他說那樣他會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她說她才不管呢,她就想租哈特斯湯吉街的那間屋子,那裡溫暖舒適,公寓過道還有一個廁所,就像布魯克林的那個屋子一樣,沒有跳蚤和要命的潮濕。它和利米國立學校在一條街道上,我和小馬拉奇可以回家吃午飯,喝杯茶,吃塊煎麵包。
爸爸抱著雙胞胎,他們餓得輪番哭泣。媽媽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靠在路邊的石頭牆上休息一會兒。我們坐在她身邊,看著天空由紅變藍。鳥兒開始唧喳,在林間不停地鳴唱。隨著曙光的出現,我們看見一些奇怪的生靈正站在田野里,望著我們。小馬拉奇問:它們是什麼東西,爸爸?

這張心臟燃燒著的男人的畫像下面,有一個架子,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的玻璃杯,杯里盛著火光搖曳的蠟燭,旁邊是一個小塑像。媽媽告訴我們,那是耶穌聖嬰,是布拉格聖嬰像,要是你們需要什麼,就向他禱告吧。
可不是,諾拉說。
上帝賜福你,諾拉說,我很遺憾你的秤給你惹出這麼多麻煩。
爸爸和一個灰頭土臉、鼻毛外露的男人一起坐在酒吧里。他們沒有談話,直直地盯著前方,黑啤酒放在他們座位之間的一口白色小棺材上。我知道那是尤金的棺材,奧里弗的那個和這個一模一樣。看到黑啤酒放在上面,我想哭。我很後悔吃了那塊太妃糖,真希望能從肚子里把它拿出來,還給那個老闆娘。在尤金死了躺在床上的時候,我吃太妃糖是不對的。而且,我也被白色棺材上的那兩杯黑啤酒嚇住了。和爸爸坐在一起的那個人說:不,先生,不能把孩子的棺材留在馬車上了。我這樣干過一次,進去喝了一杯啤酒,結果他們把那個小棺材從該死的馬車上搶走了。你能相信嗎?感謝上帝,它是空的,不過你的在這裏。我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年代,危機四伏。那個人舉起酒杯,長長地喝了一口。他放下酒杯的時候,棺材發出「咚」的一聲。爸爸朝我點點頭:我們馬上就走,兒子。可是,他長長地喝了一口,還要把酒杯往棺材上放時,我把它推到一邊。
啊,這個,我可不是個百萬富翁啊,不過這裏……
諾拉從圍裙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折斷,給了媽媽半支。
好吧,靴子全沒了,恁們只好等到下個月再來。
他大笑起來,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大笑起來,我認為帕姨父說話時我應該作出這樣的反應。告訴其他人奧里弗的死訊時,帕姨夫沒有笑,而其他人都脫帽向爸爸致意:我們對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先生,你當然要喝我們一杯酒。
我知道你不會的,帕特,媽媽說。
尤金坐了起來,尖叫著,在自己身上抓來抓去:啊,啊,媽咪,媽咪。爸爸坐了起來:什麼?怎麼回事,兒子?尤金繼續哭嚷,爸爸從床上跳起,點亮了煤氣燈。我們看見了跳蚤,蹦蹦跳跳的,牢牢地抓著我們的皮膚。我們抽打著,可它們在我們的身上躥來躥去,咬來咬去。我們撓著被咬過的地方,都撓出了血。我們從床上跳起來,雙胞胎哭喊著。媽媽哀嘆道啊,天呀,我們都不能休息一下。爸爸在果醬瓶里放上水和鹽,輕輕抹在我們的被咬處。鹽水燒得我們難受,可爸爸說一會兒就好了。
尤金蓋著外套在床上睡著了,爸爸坐在壁爐邊,腿上坐著奧里弗。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要給奧里弗講庫胡林的故事,他應該清楚那是我的故事。但等我看了奧里弗一眼,我就不擔心了。他面頰鮮紅,直盯著已經熄滅的爐火,可以看出他對庫胡林根本沒興趣。媽媽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我想他是發燒了,她說,我要是有洋蔥就好了,可以放進牛奶里加胡椒粉一起煮,這對發燒很有效。可就算我有洋蔥,又用什麼來煮牛奶呢?我們需要煤來燒火。
那個年輕女人蓓蒂對媽媽說,我們是兩個可愛的男孩。她指著小馬拉奇:這個長著金色鬈髮的小傢伙不是很招人喜歡嗎?他可能會成為一個秀蘭·鄧波兒那樣的電影明星哩。小馬拉奇的臉上笑容燦爛,使整個隊列有了一股暖意。
奧里弗離去的六個月後,十一月一個平常的早晨,我們一覺醒來,發現躺在身邊的尤金已經全身冰涼。特洛伊醫生來了,說這孩子死於肺結核,還問為什麼不早點把他送進醫院。爸爸說他不知道,媽媽說她也不知道。特洛伊醫生說這就是孩子病死的原因——沒有人知道他病了。他說我和小馬拉奇一旦出現最輕微的咳嗽,或是喉管里有一點點異樣的聲音,不管是白天還是夜裡,都要把我們送到他那裡去。我們要時刻保持乾爽,因為這家人的肺部似乎都有點虛弱。他對媽媽說,他對她的不幸非常同情,要給她開些葯,以緩解她近日的痛苦。他說上帝要得太多了,實在是他媽的太多了。
爸爸想再換個地方找酒喝,但帕姨父說他沒有多少錢了。爸爸說他要向每個人訴說一下他的悲痛,他們會給他酒喝的。帕姨父說這樣做太丟人,爸爸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你是個好朋友,他對帕姨父說。說完,他又哭了,帕姨父拍了拍他的後背,止住他的眼淚。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帕姨父說,到時候你就會挺過來了。
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留下尤金;我不知道為什麼要和那個把啤酒放在白棺材上的男人一起把他送走;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非要送走瑪格麗特和奧里弗。把我的妹妹和弟弟放進那個箱子里是一件不好的事情,我真希望我能和什麼人說說。
她告訴我和小馬拉奇,我們可以坐在地板上玩,但要安靜,因為她打算禱告了。小馬拉奇走到床邊,坐在尤金身旁。我坐在桌邊的椅子上,在我們用來做桌布的報紙上認字。房間里只能聽見小馬拉奇逗尤金的低語,以及外婆撥著玫瑰經念珠的誦經聲。屋裡這麼安靜,我把頭貼在桌上睡著了。

可是我的米奇需要靴子去上學。
一杯啤酒算不上酒。
媽媽跑進商店,對櫃檯裏面的那個女人說:對不起。那個女人說:主啊,他長得真叫人心疼,他是不是美國人呀?
但我的良心在上帝面前是清白的。邁克格拉斯太太說。
外面的女人告訴媽媽,去邁克格拉斯商店,千萬要防著那個老刁婆,她總是缺斤短兩。她把東西放在秤盤裡的一張紙上,紙的另一頭耷拉在櫃檯後面,她以為你看不見。她會拉那張紙,你損失一半的分量就算幸運了。商店裡到處張貼著貞女馬利亞和耶穌聖心的畫像,她常去聖約瑟禮拜堂虔誠地跪拜,噼里啪啦地撥弄著玫瑰經念珠,像個貞潔烈女似的喘著氣,這個老刁婆!
奶奶進了廚房,不久我們就吃起了麵包、香腸,喝起了茶。餐桌上只有一個人在說話,那就是小馬拉奇。他用勺子指著姑媽們,問她們的名字。媽媽叫他吃他的香腸,不要說話,他的眼睛里頓時充滿淚水。諾拉姑媽上前安慰他:好啦,好啦。我不明白,為什麼小馬拉奇哭時,每個人都說「好啦,好啦」。我想知道「好啦,好啦」究竟是什麼意思。餐桌上很安靜,最後爸爸打破了沉默:美國的情況太糟了。奶奶說:啊,是呀,我在報上都看到了。不過,他們說羅斯福先生是個好人,要是你待下去,現在會找到工作的。
外婆來到門口:我聽說你們的父親和母親抱著孩子在享利街上跑,現在他們去哪兒了?
爸爸還在糾纏,幾個男人把他推搡到黑咕隆咚的外面。帕姨父拿著一包吃的,跌跌撞撞地跟了出來。走吧,他說,咱們回你家去。
我想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麼,雖然我快要憋炸了,不管它是什麼,往一個有玫瑰花和跳舞|女孩的壺裡撒尿,總有些奇怪。在克拉森大街我們可沒有這種東西,在那裡,萊博威茨太太在廁所里哼歌時,我們只好在過道里摟著自己的肚子。
早晨,爸爸開始生火,燒茶,切麵包。他已經穿好衣服,催促媽媽也趕快穿好衣服。他對我說:弗蘭西斯,你小弟弟奧里弗病了,我們送他上醫院。你要做個好孩子,照顧好你兩個弟弟,我們馬上就回來。
奧里,奧里,我要奧里。
奧里很快就回來,她說,到時候你就能和他玩了。現在你可以和小馬拉奇,還有弗蘭克一起玩。
媽媽用袖口揩去臉上的淚痕,接過那張票券,對那幾個男人說:願上帝為你們的仁慈保佑你們。他們看著桌子、天花板和牆壁,點點頭,告訴她通知下一個女人進來。
綿羊,兒子。

做個好孩子。
一個女人打開了十四號的房門。她說,恐怕海加蒂先生很忙。爸爸告訴她,他可是和年幼的兒子從都柏林中部一路走過來的,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還在車站等著他哩,假如海加蒂先生真這麼忙的話,那我們就在門口等他。
我。
媽媽癱坐在床沿,聲音小得像鳥兒似的在哭泣。外婆正在系披肩,她說:我要去棺材商湯普森那裡,問問棺材和馬車的事。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應該會出錢的,天曉得。
爺爺說:我們有雞蛋,今天是復活節,你們可以放開肚子,吃掉所有的雞蛋。
小馬拉奇說:快看,快看。我們都向外看去,那是好大一片銀色的水面。爸爸說那就是內伊湖,愛爾蘭最大的湖泊,庫胡林進行偉大的戰鬥后,常常到這裏來游泳。打仗后,庫胡林的身體總會特別熱,當他跳進內伊湖,湖水就會沸騰起來,讓周圍的鄉村暖上好幾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這兒,像庫胡林那樣游泳。我們還會來釣鰻魚,用平底鍋煎著吃,這可不像庫胡林,他總是從湖裡捉鰻魚,趁它們還活蹦亂跳就生吞掉,因為生鰻是大補的東西。
公園的小徑兩旁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這讓雙胞胎很激動,他們指指點點,發出吱吱的尖叫聲。除了外婆,我們都笑了,外婆扯起披肩蒙上頭。爸爸停下來,放下雙胞胎,讓他們離花更近一些。他說:花。他們跑來跑去,指指點點著,試著說「花」。一個提箱子的男孩說:上帝呀,他們是美國人嗎?媽媽說:是的,他們在紐約出生,這些男孩子都在紐約出生。那個男孩對另一個說:上帝呀,他們是美國人。他們放下箱子,開始瞪著我們,我們也瞪著他們看。外婆說:恁們想一整天都站在這兒看花,大眼瞪小眼嗎?我們又繼續趕路,走出公園,來到一條狹窄的小路,再踏進另一條通往外婆家的小巷。
爸爸,這是尤金的棺材。

吧台後面的那個人對爸爸說:現在我想,先生,你已經喝夠了。我們對你的不幸表示同情,但你應該帶這個孩子回家,找他母親去,她定也在爐子邊傷心得死去活來哪。
床上那個孩子怎麼啦?他叫什麼?
爸爸說:庫胡林戰鬥到了最後,像復活節周的男人們一樣。敵人不敢靠近他,直到他們確定他已經死了。是這隻鳥落到他的肩上,開始喝他的血,他們才知道的。
帕·基廷大笑著說:我想撫養這個小傢伙。
我媽媽正在床上呻|吟,我想她是病了。
他緊閉著嘴巴,抵擋著勺子。她放下小盆,晃悠著他,等他睡著了,把他放到床上,警告我們幾個不要吵,否則就揍扁我們。她把另一半洋蔥切成薄片,加黃油和麵包片一起煎了。我們圍著爐火坐在地上,吃油煎麵包,用果醬瓶喝滾燙的香茶。媽媽說:這爐火旺得很,在我們付得起煤氣費之前,可以把煤氣燈關了。
洋洋東,他說,奧里弗要洋洋東。
他最終還是死了。
我也說:不行,不行,不行,那是我們的弟弟。
回家的路上,我們在人民公園停了一下。我們坐在長凳上,我和小馬拉奇吸吮著糖果,媽媽和諾拉抽著香煙。諾拉抽得直咳嗽,她對媽媽說,煙早晚會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人都有輕微的肺炎,沒有哪個能夠長壽。但住在利默里克很難長壽,在這裏,你極少能見到頭髮灰白的人,這樣的人要麼進了墳墓,要麼橫渡大西洋去修鐵路了,再不就是穿著警察制服在四處閑逛。
好的,先生。
我們跟外婆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把尤金放到床上,給他喝了一點水,叫他做個好孩子,閉眼睡覺,他的小兄弟奧里弗不久就要回家了,他們又可以到地上玩了。
母牛是什麼,爸爸?
父親朝他大吼:你的問題有完沒完?綿羊就是綿羊,母牛就是母牛。站在那個地方的是一隻山羊,山羊就是山羊。山羊產奶,綿羊產羊毛,母牛什麼都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還想知道什麼?
爸爸開始長篇大論。他告訴海加蒂先生他是怎麼打的仗,在什麼地點,什麼時間,由於腦袋遭到懸賞,他又是怎麼被迫偷偷溜出愛爾蘭,以及他是如何培養兒子們的愛國心的。
昆利文先生把他的椅子讓給了她:啊,好啦,太太,啊,好啦。坐下,請你坐下。啊,好啦。
警官給母親一條毯子,她躺在一條長凳上睡了。爸爸背靠牆坐著,在帽檐下睜著眼睛,抽著警衛們遞給他的香煙。把黃油硬糖扔給那個女人的警衛說自己是北方巴利米納鎮人,他同爸爸談起了那個地方,談起他們認識的一些人,還有其他像卡申達爾鎮和圖姆鎮這些地方的人。那個警官說,等將來拿到退休金,他就去內伊湖居住,每天釣魚打發日子。鰻魚,他說,鰻魚多得是。耶穌,我就喜歡吃油煎的鰻魚。我問爸爸這是庫胡林嗎?那個警衛笑得臉都漲紅了:啊,聖母,你聽說過這個?這個小傢伙想知道我是不是庫胡林,一個小美國佬竟然知道庫胡林的底細。
耶穌、馬利亞和聖約瑟呀!粥是什麼東西?!粥就是粥,就是被叫作粥的東西。恁們是我見過的最無知的一幫美國佬。快點,穿上恁們的衣服,我們上街對面你阿吉姨媽家去。她和她丈夫帕·基廷住在那裡,讓她給恁們一些粥喝。
那個女人在秤盤上放了一張報紙,從一個大袋子里往外倒麵粉。倒完后,她說:這是一磅。
上帝保佑你,邁克格拉斯太太,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過分,可是,你能不能借給我幾支香煙抽抽?
爸爸說,有我和小馬拉奇這樣的哥哥,尤金很幸運,因為我們在幫助他忘掉奧里弗。不久,在上帝的保佑下,他再也不會想起奧里弗了。
媽媽說:啊,沒錯,但你不該這樣。說聲謝謝,孩子們。
小馬拉奇含著滿眼淚水,點點頭:規矩。爸爸以前從沒像這樣抬手打人。爸爸說:做個好孩子,坐到你的兄弟們那兒去吧。他放下小馬拉奇的袖子,拍了拍他的頭。
爸爸說:我想我可以在農場找到活兒干,我們可以找一個小地方住。
我是送給你的,太太,別讓人說,在利默里克有一個孩子因為沒洋蔥吃生病了。還有,別忘了撒一點胡椒粉。你有胡椒粉嗎,太太?
你是幸運的,太太,你見過一些世面。啊,上帝,能看一眼紐約,看看百老匯隨心所欲地舞蹈的人們,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了。可現在,我卻不得不跟著那個迷人的酒鬼皮特·莫雷。他是個啤酒冠軍,在我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他灌醉我,讓我跟他入了洞房。我真無知,太太,在利默里克我們就是在無知中長大的。我們就是這樣,只知道吃喝和領取救濟品,還沒變成女人,就做了母親。這裏除了雨水和誦玫瑰經的老刁婆子以外,什麼都沒有。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出去,去美國,英國也行。那個啤酒冠軍總是靠失業救濟金過日子,他有時甚至把救濟金也都喝掉了。他都快把我逼瘋了,我遲早要到瘋人院去過下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