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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還是想走過廣場,來到那結滿痂的眼睛身邊,跟他握握手,說他簡直和我像他那麼大時一模一樣,但我沒有站在抒情詩電影院外戲弄美國佬的大屁股。我努力說服自己,我是那樣的,直到腦海里的另一半對我說,我和結滿痂的眼睛沒什麼不同,也像他那樣戲弄過美國佬、英國人或者任何一個穿西服或上衣口袋裡插根自來水筆騎一輛新自行車到處轉悠的人。我也曾衝上等房屋的窗戶扔石頭,一會兒大笑一會兒狂怒地跑開。
為什麼你不想麻煩?
他在煤氣廠鏟焦炭和煤,渾身上下漆黑一片,瘦得皮包骨頭。他從爐火旁抬起頭來,白眼仁在藍色背景中散發著令人眩暈的光芒。當他抬起頭來看著我們,可以發現,他對我弟弟邁克爾有種特殊的喜愛。我希望他對我也有同樣的喜愛,但是沒有。他在很久以前給我買了第一杯酒並對我講真話,就已經足夠了。我真想告訴他我對他的感受。不,我害怕有人會笑。
嗯,我不想麻煩。
在開往簡斯伯羅的公共汽車上,她還是那個樣子,到了新家門口,就開始在包里翻找。哦,天哪,她說,我一定忘帶鑰匙了。這表明她一直不想離開那老房子。在迪克斯要塞,鄧菲下士曾經對我這麼說過。他妻子也有忘帶鑰匙的習慣,你有了這個習慣,就意味著你不想回家,意味著你害怕自己的家門。現在,我不得不敲隔壁家的房門,看看他們是否願意讓我們繞到後面。如果後面有窗戶開著,我可以爬進去。
她哭了起來,向我伸出雙臂。阿非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不管。我在國民酒店登記入住,將行李袋扔到床上,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有這麼傻的母親。她竟然願意待在貧民窟里。我穿著美國陸軍軍裝、戴著新的下士軍階坐在床上,不知道是應該怒氣沖沖地待寺在這兒呢,還是應該到街上轉轉,讓世界羡慕我。我看了看窗外的泰特鍾、多明我會教堂、抒情詩電影院。電影院的那一邊,小男孩們等在頂層樓座的入口。我曾花兩便士去過那兒。男孩們衣衫襤褸,吵吵嚷嚷。如果我在窗邊待久一點,就可以回憶起自己在利默里克的日子。僅僅十年前,那時我十二歲,愛上了屏幕上的海地·拉瑪和查爾斯·博耶。在電影《阿爾及爾》里,查爾斯說:跟我去卡斯巴。有好幾個星期,我無論走到哪兒都說那句話,直到母親請求我停下來。她自己也喜歡査爾斯·博耶,但更願意聽他本人說這句話。她也喜歡詹姆斯·梅森。小巷裡的女人們都喜歡詹姆斯·梅森。他是那麼帥,又是那麼危險。她們一直認為自己喜歡他危險的那一面。當然,一個不危險的男人根本就不是男人。梅爾達·萊昂斯對凱瑟琳·奧康納商店裡的女人們說,她為詹姆斯·梅森而瘋狂。她說,上帝啊,如果我見到他,就會在一分鐘內把他https://read.99csw.com扒得像個雞蛋似的精光,她們都笑了。我母親笑得比任何人都要開心。我不知道她會不會正在那兒對梅爾達和那些女人們說,她兒子弗蘭克如何下了火車卻不願回家過夜;不知道那些女人們會不會回家說:弗蘭基·邁考特穿著美國制服回來了,可對他那住在小巷裡的可憐母親盛氣凌人,我們應該知道,他和他父親一樣古怪。
她淚流滿面,如此無助,頹然坐下。他一動不動,只是用沾滿眼屎的眼睛盯著她看,一言不發地盯著她,伸手去拿他母親的大杯子。他說:我得到了我母親的大杯子和你們這些年不讓我睡的我母親的床。
健全?她在說些什麼呀?
凱瑟琳衝著小巷角落裡的一個胖女人喊道:他來了,帕特森夫人,一個普通的電影明星。帕特森夫人雙手捧著我的臉說:我為你可憐的母親高興,弗蘭基。她的生活太糟了。
我腦子一片糊塗,烏雲密布,直到另一個主意出現:像電影里的美國大兵那樣回到男孩那裡,從口袋裡掏出零錢給他們。那不會要了你的命。
最後一次到外婆家確實不會要了我的命我相信邁克爾和阿非一定會向全世界吹噓我要回來了。如果我沒有身穿帶著下士軍階的軍裝在小巷閑逛,他們會很傷心。
他們看見我過來了,看著我,像是要跑的樣子,但沒有一個人想當懦夫第一個跑掉。當我發給他們零錢的時候,他們只是說「哦,天哪」,用不同的神情看著我,我很開心。結滿痂的眼睛拿了他自己的那一份,什麼也沒說,直到我離開,在我身後喊道:嘿,先生,真的,你根本沒什麼屁股。
媽媽說:不會的。有一種叫滴滴涕的殺蟲劑可以殺死一切,她已經在房子里灑遍了。我告訴她在迪克斯要塞,小型飛機從我們頭頂飛過就噴洒這種東西,這樣我們就可以免受蚊子的折磨。
阿非走到媽媽跟前,問她,我們能不能到新房去。他只有十一歲,很興奮。邁克爾已經去薩沃伊餐廳刷盤子了,幹完活后就可以到有冷熱自來水的新家,平生第一次洗個淋浴。
我們轉過身,沿著奧康納大街往回走。我知道人們都在羡慕穿著美國大兵制服的我。有人喊道:天哪,是你嗎,弗蘭基·邁考特?全世界都知道我不是個真正的美國大兵,只是個來自利默里克偏僻小巷、穿著帶有下士軍階的美國制服的人。
還有在海戰中失去丈夫、現在和懷特先生同居的墨菲夫人,對此小巷裡的人毫不震驚。她笑著對我說:你是個電影明星,真的,弗蘭基。你可憐的眼睛怎麼了?當然,它們看上去很棒。
為什麼沒有?
她穿上外套,站著看自己的弟弟。我已經厭煩了她的呻|吟,想將她拖出這房子,就對阿非說:快點。我們走到門外,她只好跟著出來。每次受到傷害,她的臉就會變得越來越白,鼻子變得越來越尖。現在,她就是這副模樣,不跟我說話,對待我的態度好像在說我不該給她寄養家費,不該讓她過上體面的生活。我也不想跟她說話,很難同情一個想和僅僅是頭朝下掉下來過的弟弟一起待在貧民窟里的人,即便那個人是你母親。

媽媽擦乾眼淚,站起身。帕特,你肯定不去嗎?如果願意,你可以帶著這大杯子,但是我們不能帶這張床。
母親滿臉微笑著沿街走來。新房子明天就會有電和煤氣,我們可以搬進去了。阿吉姨媽捎來話說,聽說我回來了,想叫我們過去喝茶。她正等著我們呢。

她又哭了,問修道院院長想不想要杯茶。他說:不。
在阿吉姨媽那兒read.99csw.com喝完茶,我想回國民酒店,但害怕母親的眼睛里又會流露出受傷的神情。現在,我得跟邁克爾和阿非一起在外婆的床上湊合著睡,跳蚤會讓我抓狂。自從離開利默里克,我的生活中就沒有跳蚤了。既然我是個身上有點肉的美國大兵,就一定會被活活吃了。
她說:那會要了你的命,帕。
一個男孩手插在口袋裡,站在廣場邊。我看見他有兩隻結滿痂的紅眼睛,臉上長滿丘疹,腦袋剃得精光。我很難承認自己十年前就是這個樣子。他隔著廣場喊道,嘿,美國兵,轉過身讓我們看看你的大屁股。我真想在他那骨瘦如柴的屁股上好好踹上一腳。你以為即使我現在只是一個幻想著要回自己的狗的給養事務員,這身拯救世界的制服也還是該得到尊敬;你以為那結滿痂的眼睛會注意到我的下士軍階,而顯露出那麼點尊敬,但是沒有。在小巷裡長大,事情就是這樣。即使很在意,你也得假裝不在意。
一拐過巴林頓街,沿著山坡走向小巷,我就聽到人們說:哦,天哪,那是穿著美國制服的弗蘭基·邁考特。凱瑟琳·奧康納在她的商店門口,笑著給了我一塊克利夫太妃糖。真的,你不是一直喜歡這種糖嗎,弗蘭基?即使它毀了利默里克的牙齒。她的侄女也在。那女孩曾用刀打開一袋土豆,刀滑了開去,刺到臉上,刺瞎了她的一隻眼睛。她也在為克利夫太妃糖大笑,可我不明白,沒有了一隻眼睛,她怎麼還能笑?
我一走下國民酒店的台階,抒情詩電影院門口的男孩們就隔著佩里廣場喊道:嘿,美國兵,喂,你有口香糖嗎?你的口袋裡有多餘的先令或一塊糖嗎?
我不敢去看珀賽爾夫人,不敢去看她那幾乎一動不動貼在凹陷的眼窩上的纖弱眼瞼。我不敢回憶她讓我坐在廚房收聽收音機里的話劇和故事,還有她總會給我的那一大杯茶和一大片果醬麵包。我不敢,因為小巷裡的人都滿心歡喜地站在門口。我為自己丟下母親到國民酒店的床上生氣而羞愧。她如何向鄰居們解釋她到車站接我,而我卻不回家呢?我真想快走幾步到母親身邊,對她說我是多麼內疚,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我擔心自己淚流滿面。她卻說:哦,你的眼睛快趕上尿泡了。
我舅舅帕特坐在廚房裡抬頭看我時,我看到了紅眼睛和黃眼屎。這讓我感到很噁心,讓我想起了抒情詩電影院邊上那個眼睛結滿痂的孩子,也想起了自己。
我知道她這麼說是為了博大家一笑,同時收回自己的眼淚,這樣我們就不會害羞,不會為流淚而羞愧。現在她只能說任何一個利默里克母親都會說的話:你一定餓壞了,你想喝杯好茶嗎?
他們像美國人那樣發「糖」這個詞的音,笑得東倒西歪,撞到牆上。
不想到新房裡去,不想在新浴缸里美美地洗個熱水澡嗎?
如果真是這樣,安琪拉,我才不在乎呢。
整條小巷裡的人全都出來了。他們站在門口,對我說,我看上去很棒。甚至珀賽爾夫人也這麼說,可她是個盲人。我明白,如果她能看見,也會這麼說。我走到她跟前,她伸出雙臂對我說:到這兒來,弗蘭基·邁考特,看在那段我們一起用收音機收聽莎土比亞和肖恩·奧凱西的日子的分上,給我一個擁抱吧。
我停了下來,轉過身,衝著她吼道:我不想在你母親家住一個晚上。如果你https://read•99csw•com想像豬一樣生活,給你寄養家費又有什麼用呢?
我現在只能沿著牆角離開,這樣結滿痂的眼睛和男孩們就不會看見我的屁股,就不會有攻擊我的彈藥了。
那讓我很生氣。我以為她會很高興離開小巴林頓街那個貧民窟,搬到那可以種花、在面向花園的新廚房裡泡茶的新家;以為她嚮往鋪著乾淨床單、沒有跳蚤的新床和浴室,但是,不。她繼續待在貧民窟,而我不明白為什麼。她說搬家、離開她的弟弟我的舅舅帕特是很困難的。舅舅帕特身體不好,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還在利默里克賣報紙,但是,上帝幫助他,他有點無依無靠。我們境況不佳的時候,難道他沒有讓我們待在那房子里嗎?我對她說,我不管,我不會回到那條小巷裡的那座房子。我會住在國民酒店,直到她給簡斯伯羅的新房通上電和煤氣。我把行李袋抬到肩膀上離開的時候,她在我身後抽泣:哦,弗蘭克,弗蘭克,就一個晚上,在我母親家住最後一個晚上,那不會要了你的命的,就一個晚上。
哦,我不知道。
不。
第二天,母親試著最後一次勸說帕特舅舅,和我們一起搬到簡斯伯羅去。他說,不,不。自從頭朝下掉下來以後,他就一直這麼說話。他不去,他要待在這兒。我們都走了以後,他要搬到大床上,那張我們睡了很多年的他母親的床。他一直想要那張床,現在如願以償了。他可以每天早上用他母親的大杯子喝茶。
她抱著我,說:啊喲,上帝啊,你身上沒有肉。在美國軍隊里,他們不給你東西吃嗎?但不管怎樣,你聞起來很棒。他們總是聞起來很棒,那些美國佬。
這就是我一直喜愛帕姨父的地方:對任何事都不在乎。如果我能像他那樣,就自由了。但我不想要他那個被一戰中的德國毒氣、利默里克煤氣廠常年的工作,以及現在火爐旁的苦差事毀掉了的肺。他這麼個講真話的人坐在那兒自殺,我感到很傷心。他在我準備攢錢去美國的時候告訴我,不要被人發現參加郵局的考試。永遠都無法想象帕姨父會撒謊,那會要了他的命,比毒氣或苦差事還厲害。
那比任何事都讓我開心。
母親說:你應該戒掉,帕。他說:如果我這麼做,安琪拉,又該拿自己怎麼辦呢?我能端著茶坐在這兒一直盯著火爐看嗎?
離開車站,走在大街上時,我發現方向不對。我們應該去簡斯伯羅去往新家,卻從人民公園旁邊走過,那是我們第一次從美國回來時走過的路。我想知道為什麼我們要去小巴林頓街的外婆家。母親說:嗯,新房還沒有電和煤氣。
我的心情糟透了,甚至沒心情欣賞新房子。她就不一樣了,一進到客廳,蒼白的臉色、尖尖的鼻子就不見了。房子已經裝修好了,至少她這麼做了。現在,她說了每個利默里克的母親都會說的話:嗯,我們不妨喝杯好茶。就像《朱諾和孔雀》里衝著朱諾大喊大叫的博伊爾船長那樣:茶,茶,茶,如果有人要死了,你就給他灌杯茶。
媽媽泡了茶。我很高興看到她現在有像樣的茶杯和茶托,不再像以前那樣用果醬罐喝茶。修道院院長拒絕用新茶杯。我想用我自己的大杯子,他說。母親和他吵起來,說這個大杯子的裂縫裡都是土,可能潛藏著各種各樣的病菌,是個讓人丟臉的東西。我不在乎,他說,那是我母親的大杯子,她留給我的。如果你知道他小時候曾經頭朝下掉下來,就不會和他爭辯了。他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後院的廁所。這時,媽媽說她用盡法子讓他搬離這房子,去和她一起住上一段時間。但是,他不會走的,不會離九九藏書開他母親的房子、很久以前留給他的大杯子、布拉格聖嬰小雕像和卧室上方那幅巨大的耶穌聖心圖。不,他不會離開這些東西。無論如何,母親還要照看邁克爾和阿非。阿非還在上學,可憐的邁克爾在薩沃伊餐廳刷盤子。上帝幫助他們。
一切到此結束。她說:我是在這房子里長大的,去美國時,沿著小巷離開,我沒有回頭看一眼。現在不同了。我已經四十四歲了,一切都不同了。
你很幸運擁有通情達理、完全健康,而且從來沒有頭朝下掉下來的弟弟。
哦,帕特,哦,帕特,哦,帕特。
總有一天,我會帶他們離開這兒到紐約去:母親、邁克爾、阿非。馬拉奇已經在紐約工作,準備加入空軍,這樣就不會被陸軍徵召,派到朝鮮。我不想讓阿非像我們那樣在十四歲時就離開學校。至少,他上的是天主教平信徒社團學校,而不像我們上的是利米那樣的公立學校。總有一天,他能上中學,就會知道拉丁語和其他重要的事情。現在,他至少有衣服、鞋子和食物,不需要為自己感到羞愧。他是多麼結實,不像邁克爾那樣像個骨頭袋。
我為自己感到驕傲,明白人們都在看著身穿美國陸軍軍裝的我。他們不是每天都能看到一個美軍下士在利默里克火車站下火車的。我迫不及待地想在街上轉轉,知道女孩們會小聲說:那是誰?他很棒吧?她們也許會認為我在戰場上有過肉搏戰,受了重傷才回來休息,而我太勇敢了,不想展示自己的傷痕。
母親在火車站迎接我,穿著鮮艷的新套裙和鋥亮的黑皮鞋,微笑著,露出白色的新牙。我弟弟阿非站在她身邊。他快十二歲了,穿著一件一定是去年堅信禮上穿過的灰色西服。看得出,他為我自豪,特別是我那下土的軍階。他想拎起我的行李袋,但試了試太重了。我不能讓他在地上拖著走,那裡面有我為母親買的布谷鳥自鳴鐘和德累斯頓細瓷器。
住院后,發生了兩件好事情。因為在提交給養報告時顯示出的超強的打字能力,我被提升為下士。獎勵是到愛爾蘭休假兩個星期,如果我願意。幾個星期前,母親寫信說,能擁有一間簡斯伯羅的新建公屋,她是多麼幸運,有幾個英鎊來買傢具是多麼令人開心。她將有一間帶浴缸、洗臉池、馬桶和冷熱水的浴室,一個帶煤氣灶和洗手池的廚房和一間帶壁爐的起居室,她可以坐在那兒烤烤小腿,看看報紙或者讀個不錯的浪漫故事。屋子前面有個花園,種些小花小草;屋后也有個花園,種著各種各樣的蔬菜。有了這些奢侈品,她會認不得自己的。
她的丈夫,帕·基廷姨父,根本沒有坐在桌旁,而是遠遠地坐在煤灶邊上,手裡拿著一大杯茶不停地抽煙咳嗽,咳得渾身無力。他用手抓住自已,笑著說:這該死的苦差事最終會要了我的命。
阿吉姨媽也是滿臉微笑,這和以前不同。那時她的臉上只有痛苦,因為沒有自己的孩子。現在即使有痛苦,也只是因為我用第一份工作掙來的錢買了身體面衣服。她不停地問我要不要再來點茶、火腿或乳酪,那副樣子好像我的制服和下士軍階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她對邁克爾和阿非可沒那麼大方,任由我母親來判斷他們是否吃好read•99csw.com喝好。他們太害羞或者害怕了,不會開口要,他們知道她因為沒有自己的孩子而脾氣暴躁。
母親看了看他,又哭了。這讓我很不耐煩,希望她拿起自己的東西離開。如果修道院院長願意那麼傻那麼固執,就別管他了。她說:你不明白有這麼一個弟弟是什麼樣。你很幸運,你的弟弟們都健全。
喝完茶,我和阿非一起沿著奧康納大街散步。這樣每個人都會看見我,都會羡慕我。邁克爾下班后從街道那一頭走過來,我心裏一陣刺痛。他黑色的頭髮垂到眼睛上;身子就像個骨頭袋;刷了一天的盤子,衣服油膩膩的,和修道院院長的衣服一樣。他靦腆地笑了笑,說:上帝,你看上去很精神,弗蘭基。我沖他笑笑,不知道該說什麼,為他那樣子感到羞愧。如果母親在,我一定會沖她怒吼,問她為什麼邁克爾是這個樣子。為什麼她不給他買體面的衣服,或者為什麼薩沃伊餐廳不給他圍裙而讓他沾上油漬?為什麼他在十四歲時就不得不離開學校去刷盤子?如果他來自恩尼斯路或者北環路,現在一定正在學校玩橄欖球,放假時去基爾奇。我不知道回到利默里克有什麼用。這裏的孩子依舊光著腳到處跑,用結滿痂的眼睛看世界。在這裏,我弟弟邁克爾不得不刷盤子,而我母親卻不急於搬到一間體面的房子里。這不是我期望的利默里克。它讓我那麼傷心,我甚至希望自己回到德國,回到倫格里斯喝啤酒。
帕特舅舅是母親的弟弟。作為一個經常光顧地下酒吧的人,他對利默里克了如指掌。有些人叫他修道院院長,可是沒人知道為什麼。他說:你從那兒弄來的制服不錯啊,弗蘭基。你的大槍在哪兒呢?他笑了笑,露出牙齦里黃色的殘牙,有著一頭黑灰色的頭髮,沒有洗,頭髮都粘在頭上了,臉上的皺紋里夾著灰土。他的衣服也是油漬斑斑,閃閃發亮。我不明白母親怎麼能和他一起生活,卻不把他弄于凈。我想起了他很固執,不願意洗澡,整天整夜地穿同一件衣服,直到衣服從身上掉下來。母親有一次找不到肥皂,問他是不是見過,他說:不要為了塊肥皂責怪我。我沒有看見肥皂,我一星期都沒洗澡。他這麼說,好像大家都應該羡慕他。我真想在後院扒光他的衣服,用熱水沖洗他,直到灰土離開他臉上的皺紋,膿從他眼晴里跑掉。
不。
在開往法蘭克福的列車上,我一路都在夢想新房子,以及它帶給母親和弟弟們(邁克爾和阿非)的舒適生活。你可能認為,在利默里克度過那些悲慘日子之後,我甚至不想再回愛爾蘭。但當飛機靠近海岸,雲層在田野上空飄移,看到這片神秘的綠色大地,我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們看著我,沒有問我為什麼哭泣,這是件好事。我無法告訴他們,無法描述那份湧上心頭的對愛爾蘭的情感。言語無法描述,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有這樣的情感,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或許那些難以找出的詞彙出現在莎土比亞、塞繆爾·約翰遜或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但我沒有注意到。
跟邁克爾和阿非一起睡,床還是很擠。修道院院長在屋子那邊的床上咕噥著,吃著紙包里的魚和薯片。他一直都這樣吃東西。聽著他發出的聲音,想著自己過去舔包魚和薯片的報紙上的油的日子,我無法入睡。我躺在舊床上,制服掛在椅背上。利默里克什麼也沒變,但滴滴涕把跳蚤趕跑了。想到孩子們現在可以伴著滴滴涕入睡,沒有跳蚤的折磨,還是挺令人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