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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什麼也不是,夥計。這是無知。
鮑勃參加後備軍官訓練營之後,邁克邀請我去見她的家人。她和父親艾倫、繼母斯特拉一起住在哥倫比亞大學附近的河濱大道。她父親是紐約港達爾澤爾駁船公司的拖船船長。她繼母懷孕了。奶奶佐伊從羅得島過來,暫時住在這兒,直到邁克安頓下來,適應了紐約的生活。
在咖啡店裡,她對我們說,她甚至不想再叫布萊迪了,她叫布里吉德。布萊迪是下等女傭的名字,而布里吉德還有點尊嚴。不,她從來都吃不完一個芝士漢堡,但她吃掉了,還吃了抹了很多番茄醬的薯條。用吸管喝奶昔的時候,她對我們說她的心都碎了。安迪想讓她解釋一下為什麼突然決定買帆布袋子。她不知道。帕特里克就這樣離開了,她又想起丈夫曾經加諸她的拳腳,於是她頭腦中一扇小門打開了。她只能說出這些。一個袋子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安迪說這件事沒有什麼道理可言。她表示贊同,但她不在乎了。二十年前,她從「瑪麗女王」號下船時是一個為美國興奮異常的健康女孩。再看看現在的她,骨瘦如柴。好了,她那骨瘦如柴的日子也過去了。要是有的話,她想再要一個蘋果派。安迪說他學習修辭學、邏輯學、哲學,但是這個他沒法解決。她說他們做蘋果派總是很慢。
這就是我想說的,只是得忍住不說,以免冒犯邁克·斯莫爾。那樣,她就不會再見我了。到嘴的話不能說,這樣過日子真的很難。很難和像她那樣的漂亮女孩相處,因為她跟別人交往從來不會有麻煩。我也許得找一個不是那麼好看,不介意我的壞眼睛和我沒有高中文憑的女孩。不那麼好看的女孩可能會給我搬椅子遞茶,我也用不著總忍住想說的話。安迪·彼得斯總是告訴我,和相貌平平,特別是乳|房小或沒乳|房的女孩過日子要容易得多,因為她們對少得可憐的關注也會心懷感激。其中一個可能甚至會愛上我,就像他們在電影里說的那樣。我甚至不能想有乳|房的邁克·斯莫爾,她將整個身子都留到了新婚之夜和蜜月。想到美式橄欖球運動員鮑勃將和她在新婚之夜達到高潮,我心裏就一陣疼痛。
銀行里上白班的員工離開辦公室的時候,布萊迪·斯托克斯就拿著拖把和水桶進來打掃三個樓層。她後面拖了一個帆布袋子,把廢紙簍里的垃圾倒進袋子里,再把袋子拖進貨梯,送到地下室的某個地方倒掉。安迪·彼得斯對她說應該再拿個帆布袋子,這樣就不用那麼頻繁地上下樓了。可她說即便帆布袋子很便宜,銀行也不會再提供一個。她可以自己買一個,但她晚上幹活是為了在福德漢姆大學讀書的兒read.99csw.com子帕特里克,而不是為了給製造商信託銀行提供帆布袋子的。每天晚上,她都要在每個樓層裝兩次袋子。這就意味著她要去地下室六趟。安迪對她解釋,如果她有六個袋子,就可以一次塞到電梯里,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和精力。她就可以早點完工回家,回到帕特里克和丈夫的身邊。
因為感到羞恥,我不想對邁克·斯莫爾講太多我的人生經歷。她在一個什麼都不缺的美國小鎮長大,是不會理解的。當她開始說起在羅得島和祖母一起生活的日子時,我腦海里就烏雲密布。她說起夏天游泳、冬天滑冰、乘坐裝有乾草的大車出遊、到波士頓旅遊、約會、高中班級舞會、編輯高中年鑒。她的人生聽上去就像一部好萊塢電影,直到她回憶起父母分居、將她留給住在蒂佛頓的奶奶。她說起自己如何想念母親,有好幾個月都是在哭聲中睡著的。說到這兒,她又哭了。我想知道,如果我被送到親戚家生活,會想念家人嗎?很難想象我會懷念天天喝的同樣的茶、吃的同樣的麵包,還有那張爬滿跳蚤的坍塌的床、小巷裡公用的廁所。不,我不會懷念那些東西,但我會懷念和母親、弟弟們一起生活的日子:餐桌旁的談話,圍著火爐的夜晚。那時,我們看著爐火映照下的世界:小山洞和火山,各種形狀和圖案。即使和有錢的奶奶一起生活,我也會懷念那樣的日子。我為沒有兄弟姐妹、沒有火爐可守的邁克·斯莫爾難過。
他正從萊特大街的一家小飯館里出來。看到我時,他笑了:哦,夥計,我一定知道你要來。我買了個一英里長的大號三明治,還有啤酒。我們到碼頭上吃,好嗎?
我不是奴隸。離開那個瘋子后,我很開心。上帝寬恕我,我甚至沒有去參加他的葬禮。

坐電梯下樓的時候,她對我說,我對奶奶說錯了話。奶奶六十五歲了,做飯,打掃房間,工作很努力。她不喜歡人們說在沙發上休息幾分鐘這些自作聰明的話。
另外,只有美國人會這麼問:你在想什麼呢?你做什麼工作呢?在愛爾蘭生活的日子里,沒有人問過我這些問題。如果不是瘋狂地愛上邁克·斯莫爾,我就會告訴她別管我在想什麼或者我靠什麼謀生。
她哭得更厲害了,用毛衣袖子擦了擦眼睛。安迪說:好了,斯托克斯夫人。
我想說:哦,去你奶奶的,還有她的做飯掃地。她有很多的食物、飲料、衣服、傢具和冷熱水,還不缺錢,到底有什麼可抱怨的!世界上有許多供養大家庭卻不抱怨的婦女。你的奶奶卻躺著抱怨她得照料公寓和那麼幾個人。去你奶奶的。
好了,我不向https://read.99csw.com任何人祈求任何事。我正準備轉身離開,這時,邁克從樓道那邊蹦跳著過來。她金髮碧眼,微笑著,作好了到格林威治村散步和吃晚飯的準備。我想告訴她,我不想和讓人獨自站在地板中央、懸挂拒絕愛爾蘭人牌子的人有任何聯繫,但她是那麼歡快開心,眼睛是那麼藍,那麼的乾淨,那麼美國化,我甚至想,如果她叫我永遠站在那兒,我也會像條狗一樣,搖搖尾巴。
布萊迪,她說,我現在叫布萊迪。
邁克告訴我,她父親喜歡人們稱他為船長。當我說「你好,船長」時,他嘟噥著,痰在喉嚨里呼嚕作響。他緊握著我的手,直到關節咔咔作響,這樣我就知道他是多麼強壯。斯特拉說,嘿,甜心,然後親了親我的臉頰,告訴我她也是愛爾蘭人。很高興見到艾伯塔和愛爾蘭男孩約會。她甚至也說男孩,可她是愛爾蘭人。奶奶雙手交叉在腦後,躺在起居室的沙發上。當邁克介紹我的時候,佐伊的髮際線向前抽|動了一下,說:你最近怎麼樣?
哦,不,我沒有胃口。
好了,布萊迪。我們要到街對面去,你可以吃點東西,長點力氣。
從歷史書中,我知道愛爾蘭人在新英格蘭地區從來都不受歡迎,那裡到處都掛著「愛爾蘭人不允許申請」的牌子。
她嘆了一口氣,靠在拖把柄上她個頭很小,拖把柄都到她的下巴了。她有棕色的大眼睛,嘴巴小得都沒了,當她想笑的時候,幾乎沒有什麼可以用來笑的器官了。她太瘦了。我和安迪到外面的咖啡店去時,給她帶了一份帶薯條的芝士漢堡和一瓶奶昔,想看看能不能讓她長胖點。可我們發現她碰都沒碰那食物,而是把它帶回家,給了在福德漢姆學會計學的帕特里克。
不是,是我的帕特里克。還有一年,他就從福德漢姆畢業了,可他留了張紙條,說他愛上了一個匹茲堡的女孩,他們已經到加州開始新生活了。我對自己說,如果這就是我要遭受的待遇,我不會再用一個帆布袋子把自己累死了。我沿著曼哈頓的街道四處尋找,在卡納爾大街找到一家賣這東西的華人商店。你會認為在這個城市裡,找帆布袋子一定不費勁,可如果沒有那家華人商店,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瞪著我看。我知道自己說錯話了。當邁克和斯特拉到另一個屋子去看套裙的時候,氣氛很尷尬。我站在起居室中央,船長邊抽煙邊看《每日新聞》,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不明白邁克·斯莫爾怎麼能走開,讓我站在這兒跟她那不理我的父親和奶奶在一起呢。我從來都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下該說些什麼。我應該說,拖船的生意怎麼樣,還是https://read.99csw.com應該對奶奶說她撫養了邁克,很了不起?
我在利默里克的母親永遠不會讓人這樣站在屋子中央。她會說:坐那兒吧,我們好好喝杯茶。在利默里克的街巷,不理人是件糟糕的事,忘了給人茶喝就更糟了。
貝克爾和威廉斯倉庫的平台領班在地鐵里見到我,說我可以在假期工人休假時到那兒工作。他讓我從早上八點干到中午十二點。第二天幹完活后,我走到港口倉庫,看看能不能和霍勒斯一起吃個三明治。我經常認為他就是我想要的那種父親,儘管他是黑人,我是白人。如果我對倉庫里的人說這些,就會被他們嘲笑,不得不逃離平台。他一定知道他們是如何談論黑人的,也一定聽到了漂浮在空氣中的「老黑」這個詞。和他一起在平台幹活的時候,我很好奇他怎麼能控制住自己不動手。他沒有回答我。相反,他低下頭,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我以為他有點耳背或頭腦簡單,因為我知道他不聾,而他講起在加拿大接受教育的兒子時,那種神態表明,如果有機會,他自己也會去上大學。
安迪對她說,她沒必要當一名奴隸。
不,兒子。
我對他講了我母親在我們哭泣時說過的話:哦,你的眼睛快趕上尿泡了。他笑了,似乎不在意我是否沿著萊特大街走回去。平台上的人沒有說他和我母親的事,因為你很難傷害一個開懷大笑而又無法理解的人。
很奇怪,有船長那樣一份好工作的人和他那躺在沙發上的母親竟然不屑於問我臉上是否有嘴或是不是想坐下。我不知道邁克怎麼讓我這樣站著,但知道如果這事發生在她身上,她就會坐下來,讓每個人都開心起來,就像我弟弟馬拉奇。
脫下圍裙,布萊迪,我們到街對面去。
天哪,他叫我兒子。
不,兒子。我沒有時間還擊,不會步他們的後塵。我有自己的戰鬥。我有一個上大學的兒子,有一個生病卻在晚上到布羅德大街打掃辦公室的妻子。吃你的三明治吧,夥計。
她對我說,小學畢業那天,她是多麼興奮。她父親要從紐約過來參加畢業聚會,卻在最後一分鐘打來電話說,他得參加為拖船工人舉辦的野餐會。一想到那事,她再一次淚水漣漣。那一天,她奶奶在電話里狠狠地批評了她父親,說他是一個只會追女人的傢伙,不許他再踏足蒂佛頓了。至少,她奶奶在她身邊,總是幫她做所有的事。她對親吻、擁抱、大口地吃喝不太感興趣,但讓屋子乾淨,衣服洗燙一新,每天為孫女裝好午餐盒。
你在沙發上的日子真是輕鬆又舒服。這句話溜出了我的嘴。

如果我坐下,會發生什麼事呢?他們會說:哦,主人沒叫坐,你https://read.99csw.com就坐下了,還真隨便呀?或者他們什麼也不說,等我走後再背著我說?
夏天到來的時候,鮑勃穿上了後備軍官訓練隊的制服,到北卡羅來納州去接受培訓。邁克·斯莫爾和我無憂無慮地見面,在格林威治村漫步,到麥克杜格爾大街的蒙蒂餐廳吃飯,到白馬酒吧或桑雷默酒吧喝啤酒。我們坐斯塔滕島渡船,手拉手站在甲板上,看著曼哈頓的輪廓在空中一隱一現,真是美妙極了。可我還是忍不住再次想到那些因為眼睛不好、肺不好而被遣迭回去的人們,不知道一旦瞥了紐約一眼:水面上聳起的高樓、黃昏時分閃爍的燈火、紐約灣海峽里拖船和輪船鳴著汽笛,他們回到歐洲的村鎮後會怎樣呢?他們在埃利斯島透過舷窗看到、聽到這些了嗎?回憶帶給他們痛苦嗎?他們有沒有試著從一個沒有穿制服的人翻看他們的眼瞼、敲打他們的胸部的地方再次溜進這個國家呢?
這就是大事,霍勒斯。
不論如何,他們都會背著我說,說鮑勃是個更好的男孩,穿著後備軍官訓練隊的制服,看上去很帥。他們如果看見我穿著帶下士軍階的卡其布夏季制服,可能也會這麼說。但我還是懷疑。他們也許更喜歡他,他有高中文憑、清澈健康的眼睛、光明的前程、快樂的天性。軍官制服增強了所有的優勢。
丈夫?他十年前就喝酒喝死了。
我正準備沿著萊特大街走回碼頭上去,他卻把我帶到了另一個地方。他不想讓倉庫里的人看到我們。他們會數落他一整天,笑著問霍勒斯什麼時候認識了我的母親。那會讓我去還擊他們,更頻繁地到菜特大街去。不,夥計,他說,留著你的感情做大事。
有一天晚上,我和安迪發現她一邊哭一邊往貨梯里塞六個鼓鼓囊囊的帆布袋子。貨梯里的空間足夠容納我們和袋子,我們和她一起下去。我們很好奇,銀行是不是突然變大方了,非常慷慨地給了她幾個帆布袋子。
這是抹了芥末的火腿芝士三明治,我們倆你一口我一口就著一夸脫萊茵金啤酒把它吞下去。我突然感覺,自己永遠不會忘記和霍勒斯一起在碼頭上度過的這一個小時。海鷗在空中盤旋,期待著會發生些什麼。泊船沿著哈德遜河排成一行,等著拖船把它們拖進船塢或者拖出紐約灣海峽。我們頭頂上的西區高速路上,交通一片繁忙。一間碼頭辦公室的收音機里,沃恩·門羅唱著「紐扣和蝴蝶結」。我手裡的三明治快要掉了。這時,霍勒斯又給了我一塊,說我可以用點勁,讓他驚喜一下。我的心發軟,眼淚滴到了三明治上。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無法對霍勒斯解釋這一切,或者我為何這麼傷感。我知道,在碼頭上和霍勒斯一起吃https://read.99csw.com三明治、喝啤酒,這樣的情形不會再有了。這讓我感到如此幸福,只能在心裏因傷感而哭泣。我覺得自己是如此愚蠢,想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他了解我的心情,因為他靠得更近了,用胳膊摟著我,好像我就是他的兒子。我們兩個人,黑人或白人,或什麼也不是。這已經不重要了,因為除了放下三明治,我們什麼也幹不了。一隻海鷗猛地撲了過來,大口大口地吃著三明治。我們笑了,霍勒斯和我。他在我手裡放了一塊我見過的最白的手帕。我要還給他,他搖了搖頭,留著它吧。我告訴自己,我會留著這塊手帕,直到最後一口氣。
我一點也不難受。他太會打拳了,到現在我身上還有痕迹,帕特里克身上也有。他想都不想就在屋子裡打小帕特里克,打得小傢伙都不會哭了。有一天晚上糟透了。我帶著小帕特里克離開了家,懇求地鐵售票房裡的人放我們進去,問警察哪裡有天主教慈善機構。他們照看我們,給了我這份工作。即使只有一個帆布袋子,我也很感激了。
我們應該還擊。
邁克擦了擦眼淚,說道,你不可能擁有一切。即使我什麼也不說,也想知道為什麼你不能擁有一切或者給予一切。為什麼你不能打掃房間、洗衣服、裝午餐盒,同時親吻、擁抱、大口地吃喝呢?我不能跟邁克說這些,因為她很崇拜她那嚴厲的奶奶。可我更情願聽到她說奶奶擁抱、親吻、大口地吃喝。
聽到這消息,我很難受,安迪說。
有書要看,有學期論文要寫,但是我太迷戀邁克·斯莫爾了,我會坐在圖書館靠窗的地方,看她課間走在學校主樓和紐曼俱樂部之間的華盛頓廣場上,課後她會去紐曼俱樂部,儘管不是天主教徒。當她和美式橄欖球運動員鮑勃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就沉了下去。那首歌在腦海里回蕩,「我想知道現在誰在親吻她」,儘管我很清楚現在誰在親吻她。那個美式橄欖球運動員體重兩百磅,彎下身子,把嘴唇放到她的嘴唇上。我知道如果世上沒有邁克·斯莫爾,我會喜歡他,他那麼正派,那麼幽默。可我還是想找到一木漫畫書。在那裡面,查爾斯·阿特拉斯答應幫助我鍛煉肌肉,這樣我在沙灘上第一次遇到鮑勃時就可以把沙子扔到他臉上。
邁克·斯莫爾問:你在想什麼呢?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擔心她會認為我很特別,才憂慮那些被遣送回去的人。如果我的父親或母親被遣送回去,我就不會站在這曼哈頓燈火照耀的甲板上,眼前閃現出令人眼花繚亂的夢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