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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耷拉著腦袋回到座位旁,感到很丟臉。但是,我知道他沒有必要這樣。利默里克利米國民學校的老師也像這樣虐待男孩的時候,我們總是反對那老師。從學生們——不論男孩還是女孩—瞪著傑克和我看的樣子,我感覺到這兒的情形也是如此。我拿不準自己是否要像愛爾蘭老師和傑克·霍默那樣嚴厲和強硬。紐約大學的心理學老師從來沒有告訴過我們,在這種情形下應該做什麼,因為大學教授從不需要在高中的自助餐廳里監督學生。如果傑克不在場,我一個人在這兒監督兩百個學生,會發生什麼?如果叫一個女孩撿起一張紙而她拒絕,我當然不能擰她肩胛骨上的肉,直到她膝蓋發抖。不,我得等,一直等到我老了,並且像傑克那樣強硬。當然,他不會去擰一個女孩子肩上的肉。對女孩子他較為有禮貌,稱她們為親愛的。親愛的,是否介意幫忙保持這個地方的衛生呢?她們說,是的,霍默先生,而他就搖搖擺擺地笑著離開了。
老師,這不是英語課,這是經濟公民權課。我們應該了解有關錢的事,而你不教我們有關錢的事。
教學生涯的第一天,我該怎麼對付這個班?上經濟公民權課程的學生互相扔著粉筆、橡皮、大紅腸三明治。我走進教室,把書本放到講台上,他們一定會停止扔東西。但是,沒有。他們不理我,而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直到嘴裏冒出幾個詞,作為老師的我說出了第一句話:不要扔三明治。他們看了看我,好像在說:這傢伙是誰?
霍默先生,我把欠你的一塊錢還給你。
男孩們告訴我沒有必要每天點名,但是一旦開始點名,我就不能停。大多數男孩是義大利人,點名就是一部輕歌劇:阿迪諾爾斐、巴斯卡格利亞、卡西阿瑪尼、迪法茲奧、艾斯珀西托、尕格里亞多、邁西里。
馬德小姐任何事情都不教你們。任何事情。
孩子,我沒有問你那個,我說把它撿起來。
警鐘響了,他們收拾外套和書包,排隊走出教室。我不得不喊道:坐下。那是警鐘。
一些老師笑著搖搖頭,好像在說很抱歉,他們對這個感興趣。鮑勃·伯格德沒有笑,從桌子那邊靠過來說:如果有比老師更重要的職業,我想知道那是什麼。之後,似乎沒有人知道該說些什麼,直到斯坦利·加伯問我教哪門課。
學校秘書說,「哦,已經回來了」,然後告訴我如何將考勤卡插到考勤鍾里,如何將考勤卡放到「到崗」一欄我的卡口裡,又如何將它移到「離開」欄里。她說不論什麼原因,如果要離開教學樓,即使是午餐時間,也要簽名登記外出,回來時到她那兒簽到,因為無法預料什麼時候會需要你,什麼時候會出現緊急狀況。不能讓老師隨意進進出出,來來回回的。她叫我去見西斯特德小姐,而西斯特德小姐看上去很驚訝。哦,你回來了,她說,然後遞給我一本供我那些班級使用的紅色德萊尼考勤記錄本。她說:你當然知道怎麼用這個。我假裝自己會用,因為擔心她認為我很笨。她把我送回到學校秘書那兒,拿學生集合室里的學生考勤記錄本。我不得不也對學校秘書撒謊,說我知道怎麼用。她說如果有任何問題,可以問孩子們,他們比老師知道得多。
她們告訴我,這本書講的是一些來自歐洲、生活在遙遠大草原的家庭。每個人都很沮喪,談論自殺。班上沒有一個人能看完這本書,它讓你自己也想自殺。為什麼不能看一本不錯的浪漫故事書呢?那裡面不會有這些在大草原上沮喪的歐洲人。為什麼不能看電影呢?可以看詹姆斯·迪恩,哦,天哪,詹姆斯·迪恩。難以相信他已經死了。可以看他的電影,談論他。哦,可以永遠看詹姆斯·迪恩的電影。
那是什麼?
老師,你不點名嗎?
哦,是的。伊馮娜說你很可愛。
當他們唱《星條旗之歌》的時候,有些人和著《你只是條獵狗》這首曲子哼哼著。
教務部主任送來了一張紙條,叫我在下節課,也就是第三節課,我應該備課的課前時間到他的辦公室去一趟。他對我說,我應該為每一個班準備一份教學計劃,這兒有教學計劃的標準表格。還有,我應該堅持讓所有學生都保持筆記本的乾淨和整潔,確保他們的筆記本都包了皮,不包就扣分。我還應該檢查窗戶,保證窗戶從上面打開六英寸;在每節課結束的時候派一名學生收集教室里的紙屑,站在門口迎接前來上課的學生,歡送下課的學生;在黑板上用印刷體清楚地寫上每一節課的題目和教學目的絕不應該問一個只需要回答「是」或「不是」的問題;不允許教室里出現不必要的噪音;要求所有學生待在座位上,除非他們舉手要上廁所;應該堅持讓男生們脫帽,明確學生不先舉手就不允許說話的規定;確保每個學生都在教室里一直待到下課;警鐘響起的時候,不允許離開教室。據我所知,警鐘在下課前五分鐘響起。如果我的學生下課前在樓道里被抓到,我就得向校長解釋。有問題嗎?
這本書,《你和你的世界》。
鈴聲響起的時候,鮑勃·伯格德、斯坦利·加伯和我一起走下樓。鮑勃對我說他知道馬德小姐那些班的情況。幾個星期不上課,孩子們都瘋了。如果我需要幫助,就告訴他。我說我確實需要幫助,想知道到底該拿經濟公民權那幾個班怎麼辦。兩個星期後就要期中考試了,可他們甚至連書都沒看。什麼依據也沒有,我該怎麼在成績單上打分呢?
他和鮑勃·伯格德看了看我的課表,搖了搖頭。三節下午課。這是你能拿到的最糟糕的課表。對一個新老師來說,也是張不可能完成的課表。孩子們吃過午飯,蛋九*九*藏*書白質和糖給他們充了電,想到外面胡作非為。性。就是那個,斯坦利說。性,性,性。但是,你在這個時候到來,替馬德小姐接管了這個世界,就是那麼回事。
學校秘書叫我去見西斯特德小姐,西斯特德小姐叫我去見索羅拉先生,可索羅拉先生叫我去見教務部主任,而教務部主任又讓我到學校秘書那兒報到,拿考勤卡。為什麼他們不一開始就讓我去找他呢?
這節課已經過了一半,但我還沒有說一句關於經濟公民權的話。我要成為一名老師,一名男老師。我拿起《你和你的世界》,對他們說:好了,把書翻到第……嗯,你們上到第幾章了?
邁考特。
我們沒有那本書。
因宿醉未醒而難受,因為咖啡,因為擔心自己將要面對的五個班、學生集合室里的學生、指定的負責區,我渾身顫抖。我想登上開往曼哈頓的渡船,在曼哈頓,我可以坐在銀行的桌子旁,決定是否發放貸款。
他們看上去很吃驚。怎麼了,老師?
我想在一所郊區高中工作:長島,維斯切斯特。那裡的男孩和女孩聰明活潑、開心快樂、注意力集中。在我講解《貝奧武甫》、《坎特伯雷故事集》、保王黨詩人、玄學派詩人的時候,他們的鋼筆握得穩穩的。我會受到崇拜。男孩和女孩從我的班級出去后,家長們一定會邀請我到最好的飯館吃晚餐。年輕的母親們會來見我,談談她們的孩子。丈夫們,那些穿著灰色法蘭絨西服的男人們不在場,誰知道會發生些什麼呢?我會在郊區閑逛,尋找孤獨的妻子們。
什麼?
我得教這本書里的東西。
書上有一些建議採取的活動,是以前一個學生用鉛筆加進去的。召開一個家庭會議,和爸爸媽媽一起討論家庭經濟狀況。用這本書向他們展示如何改善賬目記錄。(學生插入的話:如果他們揍你,不要感到驚訝。)和班裡同學一起參觀紐約證券市場。(離開學校一天,他們會很高興的。)設想一個你們社區可能需要的產品,開一家提供這個產品的公司。(試一下西班牙芫青。)給聯邦儲備委員寫信,說明對他們的看法。(叫他們給我們留點東西。)採訪一些記得一九二九年大蕭條的人,寫一篇一千字的報告。(問問他們為什麼不自殺。)寫一個向十歲孩子解釋金本位的故事。(這有助於他的睡眠。)寫一篇關於修建布魯克林大橋過去花了多少錢和現在可能花多少錢的報告,要詳細。(否則承擔一切後果。)
好吧,傑克。
邁考特,邁考特。
在我走之前,索羅拉先生說我第二天應該回來,聽聽馬德小姐那五個班的課。我會學到一些程序方面的東西。他說教學的一半就是程序,可我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他那透過煙霧的笑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開玩笑。他把打好的課程表從書桌那邊推過來:三個班的經濟公民權,兩個班高二下學期的英語。課程表的頂端寫著:正式班級,主要負責人。底端寫著:責任區,學校自助餐廳,第五節課。我沒有問索羅拉先生這些是什麼意思,擔心他會認為我很無知,然後改變僱用我的想法。
自助餐廳里突然安靜下來。在大家的注視下,傑克抓住那個男孩左肩胛骨上的肉,按順時針方向擰了一下。孩子,他說,你有五個權利。第一,閉嘴。第二,叫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另外三個不重要。
我說過我會在這兒。好了,翻開你們的書。
但是,霍默先生……
她們拔眉毛,銼指甲,搖搖蜂窩式頭髮。她們同情我,對我說,我的頭髮一團糟,一下就能看出我這輩子從來沒修過指甲。
馬德小姐不教這本書里的東西。她什麼都不管,對不起,邁考伊先生。
可是我……
那是怎麼回事,孩子?
什麼書?
祝你好運,斯坦利說。
為什麼你不去美容文化教室呢?我們可以給你修指甲。
他說得也沒錯。大家都沒錯。幾杯啤酒下肚,我的頭昏昏沉沉,不再擔心什麼了。我回到公寓,穿著衣服倒在床上。雖然一整天都在外,又喝了啤酒,已經很累了,但我還是睡不著。我起來看《你和你的世界》里的些章節,用一些和事實相關的問題來測試自己,想象自己關於股票市場會說些什麼:股票和債券的區別,三個政府分支機構,今年的經濟衰退,那年的經濟蕭條。我不妨起床,出門喝點咖啡,度過這一天剩餘的時間。天亮的時候,我和碼頭工人、卡車司機、倉庫保管員、收款員一起坐在哈德遜大街的一家咖啡館里。為什麼不像他們那樣生活呢?每天工作八小時,看《每日新聞》,關注棒球,喝幾杯啤酒,回到妻子身邊,撫養孩子。他們的收入比老師高,不用擔心《你和你的世界》,也不用想班上那些生性瘋狂的十來歲孩子。二十年後可以退休,坐在佛羅里達州的陽光下,等著吃午飯和晚飯。我可以打電話給麥基職業技術高中,對他們說:別提它了,我想要更輕鬆的生活。我可以對索羅拉先生說,貝克爾和威廉斯倉庫正在招收款員,憑著大學學位,我可以很輕鬆地得到這份工作。剩下的日子里,我只需要寫夾板里夾著的提貨單,站在平台上檢查來往貨物。
那是我的工作,老師。
是的,我知道。你還沒有準備好。沒關係。我們會給你些東西讓孩子們有事做,直到你掌握其中的竅門。我會時不時地過來看看,不讓他們搗亂。
馬德小姐說他們得看《賽拉斯·馬納》,因為期中考試就要到了,他們得寫一篇文章,比較《地球上的巨人》和這本書。第八節課,二年級上英語課的學生想知道,她是打哪兒來的,竟然認為可read.99csw.com以比較一本關於大草原上憂鬱的人們和一本關於英格蘭下流老男人的書。
上第六、七、八節課時,我跟蛋白質、糖和性性性搏鬥,但是一陣提問和反對聲讓我安靜下來。馬德小姐哪兒去了?她死了?她溜了?哈哈哈。你,我們的新老師?你會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嗎?你有女朋友嗎,老師?不,我們沒有什麼《你和你的世界》。愚蠢的書。為什麼我們不能談談電影?我上五年級時有個老師總是談電影,他們把她解僱了,她是個偉大的老師。老師,不要忘了點名。馬德小姐總點名。
不必在意,孩子,去給自己買個冰激凌吧。
我跟著那學生上了山,不知道索羅拉先生為什麼還要再見我。他改變主意了,找到了某個有經驗的人,某個明白程序的人,某個知道什麼是正式班級的人?如果得不到這份工作,我就得重新找了。
一個將盤子送到廚房去的男孩沒注意到冰激凌包裝紙從盤子上掉了下來。他正走回桌前,傑克叫他過來。
上個月有一天,我沒有吃午飯的錢。你借給我一塊錢。
美容文化班的女孩們離開的時候,八分鐘的年級集合時間到了。在這段時間里,我得為印刷班的三十三名學生做一些文書工作。他們蜂擁而入,都是些男孩,肯幫忙,告訴我哪些是必須要做的,叫我不要擔心。我要記考勤,向西斯特德小姐提交一份缺課學生名單,收集據稱是父母和醫生寫的請假條,分發巴士、地鐵、渡船的交通通行證。一個男孩從辦公室拿來馬德小姐信箱里的信件,那是校內外各類官員寫來的紙條和信函:要求性格倔犟的學生參加心理諮詢的紙條、交名單和表格的要求、第二次和第三次的催單。馬德小姐似乎已經幾個星期沒有理會信箱里的東西了。一想到她留給我的這些活兒,我的腦袋就大了。
渡船從埃利斯島和自由女神像旁經過。我太擔心經濟公民權了,甚至沒有想到那上百萬在這兒登陸的人和那些因為眼睛不好和胸部有問題而被遣送回去的人。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站在這些十來歲的美國孩子面前,對他們講政府的分支機構,在自己四處欠錢的時候宣講儲蓄的優點。隨著渡船滑進碼頭,明天在等著我。為什麼不到豌豆罐酒吧喝幾杯啤酒,犒勞一下自己呢?那幾杯啤酒下肚之後,為什麼不坐地鐵到格林威治村的白馬小酒館,和帕迪和湯姆·克蘭西聊聊,聽他們在後面屋子裡唱歌呢?我打電話給邁克,告訴她關於新工作的好消息,她想知道我在哪裡。我在人生最重要日子的前夜到外面喝啤酒的愚蠢行為,讓她好好說了我一頓。如果我知道什麼對自己有好處,最好把屁股拿回家來。有時候,她說起話來就像她奶奶,總是告訴你該對屁股怎麼樣。把你的屁股拿到這兒來,把你的屁股從那床上挪開。
謝謝,霍默先生。
我將以這種狀態開始第一天的教學:因在白馬小酒館宿醉未醒而難受,早上喝了七杯咖啡嚇得靈魂出竅,雙眼像是雪地里的兩個尿坑,臉上留了兩天的黑鬍子,因為沒有刷牙舌頭長了舌苔,因為疲勞和擔心幾十個美國少年而心怦怦直跳。我很後悔自己離開了利默里克。我可以回到郵局干一份能領退休金的活兒——當受大家尊重的郵差;可以娶一個名叫莫拉的好女孩,撫養兩個孩子,每個星期六坦白自己的罪孽,每個星期天獲得天恩眷顧,成為社區的棟樑,為母親增光,在母教的懷抱里離開人世,一大群朋友和親戚前來哀悼。
邁考特先生,這是英語課。我是說,你是老師,卻不知道自己教的是什麼課。
你會像所有愛爾蘭人那樣喝醉酒,在遊行隊伍里嘔吐嗎?
我們沒有上到第幾章。
到了我們吃午飯的時間。他領我到頂層的教師自助餐廳。索羅拉先生看到我,就將我介紹給各個桌子旁的老師:印刷班的羅恩特里先生、教健康教育的格里格斯曼先生、機床班的戈登先生、教藝術的吉爾菲非妮小姐、教會話的加伯先生、教社會科學課程的伯格德先生和馬拉蒂先生。
是的。
我知道,索羅拉先生。我沒辦法阻止他們。
哦,是嗎?愛爾蘭人喜歡喝酒,嗯?都是那威士忌,嗯?愛爾蘭節日那天你會在這兒嗎?
哦,沒什麼。
嗨,老師,為什麼你重複我們說的話?沒有事情,任何事情。馬德小姐從來不那樣煩我們。馬德小姐不錯。
翻開你們的書。第一章。我們從頭開始。「美利堅合眾國的簡史」。
坐在教室後面的一個女孩喊道:先生,你有女朋友嗎?
索羅拉先生想再見見你。
一隻手舉了起來。
鈴聲響起,他們衝出教室,丹尼拉來到講台邊,對我說:不要擔心,不要聽這些孩子的話。他們都很笨。她正在上商學課,想當一名司法官。有朝一日她也許會成為一名律師,誰知道呢。她會負責考勤和所有的事。她告訴我:不要聽任何人的屁話,邁考伊先生。對不起,說髒話了。
第五節課的鈴聲響了,該去完成責任區的工作了,指定我負責的區域是學校自助餐廳。主任對我說那是一個很簡單的任務,我要和孩子們最害怕的老師傑克·霍默一起去。
他在廚房邊挨著我站,對我說:你得使勁懲罰這些小傢伙。然後,他對站在我們面前的一個男孩說:什麼事,孩子?
他對我說,這是我直接參与並開始教師生涯的大好時機。我年輕,會喜歡孩子們的,他們也會喜歡我。麥基高中有很多願意幫助和支持我的教職員工。
學生們在樓道里推搡著我。他們推來推去,扭打成一團,還大笑著。難道他們不知道我是老師嗎?看不見我的胳膊下夾著兩個考勤記錄本還有《你和你read.99csw•com的世界》嗎?利默里克的老師們絕不會容忍這種輕率行為,他們會手拿拐杖,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如果你不好好走路,腿肚子就會挨上一拐杖,這樣你就會了。

叫我傑克。
她笑了笑,知道紐約大學心理學課本都對我們講了些什麼:十五歲的女孩比同年齡的男孩要成熟。即使他們用哦哦聲來噓她,也沒有用的。她小聲對我說她已經在和一個四年級學生、柯蒂斯高中的美式橄欖球運動員約會。柯蒂斯高中的孩子們都很聰明,不像這個班上的人這樣像一幫修汽車的渾身油漬的猴子。班裡的男孩們也知道這個,所以她根據德萊尼考勤記錄卡叫他們名字的時候,他們假裝抓著心口暈倒。她不慌不忙地念著考勤本上的名字。我就是一個站在一旁等待的傻瓜。我知道她是在戲弄這些男孩們,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戲弄我,用緊身襯衫表示對全班的控制權,不讓我做關於經濟公民權的任何事。念到一個昨天曠課的學生的名字時,她要求那人交父母寫的假條。如果沒有,她就訓斥他,並在卡片上寫上「無」。她提醒班上同學,五個「無」就會讓你的成績單出現「不及格」,然後她面向我:沒錯吧,老師?
馬德小姐不錯。她讓我們離開。你為什麼那麼討厭?
當然,我說是,明天會來的。這不是我夢想中的教學工作,但找不到其他工作,這工作也得干。我坐在斯塔滕島的渡船上,想到了紐約大學里郊區高中的教師招聘人員。他們對我說,我似乎很聰明、熱情,但口音真是個問題。哦,不得不承認那很迷人,讓人想起了《與我同行》里那個好人巴里·菲茨傑拉德,但是但是但是,他學校對會話的標準很高,不可能對我例外,因為口音會傳染。如果孩子們回到家,說話聲音像巴里·菲茨傑拉德或者莫林·奧哈拉的話,家長們會怎麼說?
如果這個碼頭工人和港口倉庫的霍勒斯知道我的想法,是不會容忍我的。他們會說我擁有一個大學學位並且有機會教書,是多麼幸運啊。
你又來了,重複我們說的話。
鈴聲表示開始上課了,學生們溜進自己的座位。他們互相低語,看了看我,大笑一聲,再次低語。我很後悔自己踏足斯塔滕島。他們轉過去看教室一邊的黑板,有人在上面畫了幾個大大的字:馬德小姐走了,舊書包再次退休了。他們看到我也在看,再次小聲說話,並大笑起來。我翻開自己那本《你和你的世界》,像是要開始上課。這時,一個女孩舉起了手。
他們出了門,而我無法阻止。索羅拉先生在樓道里對我說,我的學生不應該在警鐘響起時離開。
我沒有必要把它撿起來,我知道自己的權利。
一隻手舉了起來。
邁考伊先生。
到這兒來,孩子。我來告訴你你的權利。
嗯?
你們是說你們一章都沒上?任何一章。
主任說兩星期後就是期中考試了,教學內容應該集中在那些要考的地方。英語班的學生應該掌握拼寫和詞彙表,每個詞彙表中的一百個單詞,都應該記在筆記本上,沒有就扣分。每個人還要寫一篇關於兩本小說的文章。經濟公民權的學生應該上完《你和你的世界》的一大半。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點了點頭。我臉紅了。
聖帕特里克節那天我會在這兒。
是的。
哦,你要成為我們的正式老師嗎?
我告訴你們這個,是因為你們不能理解經濟公民權,除非了解了你們國家的歷史。
你們是說,你們不想看任何愚蠢的書?
後來,我想到如果對邁克·斯莫爾說「不,今天我不去麥基高中,我接受了貝克爾和威廉斯倉庫收款員的工作」,她會怎麼說呢?她會發脾氣說,在大學里辛辛苦苦學習是為了在碼頭上當他媽的收款員嗎?她可能把我扔出屋子,回到橄欖球運動員鮑勃的身邊。而我就會孤獨一人,被迫參加愛爾蘭舞會,把將身子留到新婚之夜的女孩帶回家。
丹尼拉回來的時候,正好另一隻手舉起來問:老師,你叫什麼名字?丹尼拉將通行證歸還到講台上,然後告訴全班:他的名字叫邁考伊。我剛才在衛生間里發現的。他沒有結婚。
我不是馬德小姐。
他們再次歡呼,告訴我:我們不想看沒有愚蠢的書了。
傑克問我是否在軍隊待過。我說是,他說:我打賭你決定當老師的時候,一定不知道自己會幹這種屁活兒,不知道自己會成為一個自助餐廳保安、垃圾監督員、心理學家、保姆,嗯?告訴你在這個國家他們是怎麼看待老師的,你不得不將一生中無數個小時花在看著這些孩子像狗一樣吃東西,並告訴他們吃完后要打掃乾淨上。醫生和律師不用走來走去,叫人們打掃乾淨。你也不會見到歐洲的老師困在這種令人討厭的事情上,他們有教授般的待遇。
好吧,邁考特先生,明天加強點紀律,嗯?
任何你們有的英語書。
每一章的末尾都有相關事例和供討論的問題。是什麼導致了一九二九年股票市場的崩盤?將來如何規避危機?如果想存錢獲取利息,你會:a,把它放到玻璃罐里;b,投資日本股票市場;c,把它放在床墊下;d,存到銀行儲蓄賬戶。
聽說馬德小姐不再回來了,二年級英語班的學生一陣歡呼。她很討厭,讓他們看那本無聊的書:《地球上的巨人》九_九_藏_書。看完那本書,他們就得看《賽拉斯·馬納》。坐在窗戶旁、看過很多書的路易斯告訴大家,那是一本關於一個英格蘭下流老男人和一個小女孩的書,是我們不應該在美國看的那類書。
嗯?
斯坦利說:別擔心,在這個學校,很多成績單上的分數都沒有什麼依據。有些孩子的閱讀水平還保持在三年級,這不是你的錯。他應該上小學,可那兒不能留,因為他們已經六英尺高了,對於課桌來說,他們太大了。他們給老師惹麻煩。你會明白的。
我拿著放了三明治和咖啡的托盤,坐到一張空桌旁,但是伯格德先生走了過來,告訴我他的名字叫鮑勃,並邀請我和他還有其他老師坐到一起。我想自己一個人待著,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跟人說話。我一開口,他們就會說「哦,你是愛爾蘭人」,我就得解釋那是怎麼一回事。做黑人就更糟了,可以經常改變你的口音,但卻永遠無法改變膚色。做黑人一定是件惱人的事,人們不得不談論關於黑色的事,僅僅因為你有那樣的膚色。你可以改變口音,人們就不會再對你說他們的父母來自愛爾蘭的哪個地方。但是,如果你是黑人,就無處可逃了。
哦,是的,我要點名。
他對我說:這是個好孩子。你難以相信他的生活有多難,但還是來上學。他父親在義大利受墨索里尼那幫人的折磨,幾乎沒了命。上帝,你不會相信這些孩子的家人經歷過的艱難日子。這是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算算你的福氣吧,邁考特。介意我叫你弗蘭克嗎?
我們得不到那本書,老師。
去吧,孩子,犒勞一下自己。
她們笑了笑,互相推搡。我的臉又紅了。她們說那也很可愛。哇,天哪,看看他,他害羞哪。
那男孩不服。那不是我扔的。
沒有。我們是說我們沒有上到第幾章。馬德小姐不教我們沒有事情。
當我走下小山朝渡船走去的時十候,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邁考特先生,邁考特先生,你是邁考特先生嗎?
另一個女孩大聲喊道:嗨,老師,你很可愛。我的臉紅得比以往都厲害。男孩們大喊大叫,張開雙手拍打桌子。女孩們互相笑笑。他們對著那個說我可愛的女孩說:你瘋了,伊馮娜。但她對他們說:但是,他的確是,真的很可愛。我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紅暈是否已經消失,不知道能否站在這兒講經濟公民權,不知道是否要永遠受丹尼拉和伊馮娜的擺布。
我問她們是哪個班的,正在學什麼?
帕迪·克蘭西從白馬小酒館後面的屋子出來,那裡正在舉行歌會。他對我說,無論為了什麼事,他都不會讓自己身處我那樣的境地。大家都知道這個國家的高中什麼樣,不錯,黑板叢林。我有大學學位,為什麼不當律師或者商人之類的呢?那樣,我可以掙些錢。他認識格林威治村的幾個老師,一有機會,他們都不幹這一行了。
孩子,撿起那張冰激凌包裝紙。
傑克放開他。好了,孩子,我能看出你是個講道理的孩子。
這個人是說真的呢,還是在和我開玩笑?
她退休了。
馬德小姐讓我們離開。
如果能幫上忙,告訴我,鮑勃說。
丹尼拉說她已經檢查完考勤了,現在需要一張上廁所的通行證。她從抽屜里拿出一塊木頭,在又一陣哦哦的合唱聲中扭著身子出了教室門。一個男孩沖另一個喊道:喬伊,站起來,喬伊,讓我們看看你有多愛她,站起來,喬伊。喬伊的臉是那麼紅,教室里一片哈哈和咯咯的笑聲。
沒關係,孩子。
我指了指黑板上自己的名字。邁考特先生。
是,索羅拉先生。
下一個班有三十五個女孩,都穿著白色的裙子,從領口到裙擺,身前一排紐扣。絕大多數都梳著同樣的蜂窩式髮型。她們不理我,在桌子上放個小盒子,眯著眼照鏡子。她們拔眉毛,用粉撲輕拍臉頰,抹口紅,嘴唇向後咧開,銼指甲,吹指甲末。我翻開德萊尼考勤記錄本叫她們的名字。她們看上去很驚訝。哦,你,代課老師?馬德小姐哪兒去了?
美容學。
我不得不忘掉郊區,腿上放著這本將幫助我度過教學生涯第一天的書:《你和你的世界》。我翻了翻書,了解如何從經濟學角度看美國簡史,介紹美國政府、銀行系統,講解如何閱讀股票市場記錄、開設儲蓄賬戶、做家庭賬目、獲得貸款和抵押。
小飯館里一張桌子旁,有個碼頭工人正在對朋友們說,他兒子六月份就要從聖約翰大學畢業了,他這些年累死累活地拚命工作就是為了送孩子上大學。他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因為兒子感激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畢業典禮那天,他要為自己從戰爭中倖存下來並送了一個想當老師的兒子上大學而好好慶賀一番。兒子的母親很是為兒子驕傲,她自己一直想當老師,可是從來沒有機會,而這也差強人意。畢業典禮那天,他們將成為世界上最驕傲的父母。生活原本就是這樣,對吧?
邁考特先生,你為什麼告訴我們這些東西?
她晃動著身子,沿著走道來到講台邊,男孩子們發出哦哦的聲音:我的餘生里,你會做什麼呢,丹尼拉?她走到講台後面,面向班級。當她彎下身子打開德萊尼考勤記錄本時,很容易看出她的襯衫太小了,那引得哦哦聲再次響起。
我們有的就是這本《地球上的巨人》,世界上最無聊的書。全班同學反覆說著:嗯,嗯,無聊,無聊,無聊。
英語。嗯,不完全是。他們讓我教三個班的經濟公民權。吉爾菲妮小姐說:哦,你是愛爾蘭人。在這兒聽到這口音,真是太好了。
邁克說得沒錯,但她是高中畢業生,開始教課的時候,知道該對班裡學生說些什麼。儘管我有大學學位,但我不知道要對馬德小姐班上的學生說些什麼。我是應該成為《萬世師表》中的羅伯特·多納特呢,還是《黑板叢林》中的格倫·福德?我是應該像詹姆斯·賈克內那樣大搖大擺地走進教室呢?還是像一名拿著拐杖、皮帶之類的愛爾蘭老師那樣大笑著快步走進去呢?如果學生朝我扔紙飛機,我該不該把臉湊到他臉上,告訴他「孩子,再來一次的話,你就有麻煩」了?對那些看著窗外,呼喊操場對面的夥伴的孩子,我該怎麼辦?如果他們像《黑板叢林》里的那些學生,就一定很粗魯,對我置之不理,班上的人都會瞧不起我。九-九-藏-書
我得控制局面。我得是老師。畢竟,我曾經是美國陸軍下土。我告訴男人們該做些什麼,如果不做,我就會打他們的屁股,因為他們違反了軍規,會被送上軍事法庭。我要簡單地告訴這些女孩該做什麼。
美容文化。你叫什麼名字,老師?
但是,伯格德先生克服重重困難走到我的桌子旁,我不能對他說不。我把三明治和咖啡安頓好,老師們又開始介紹自己的名字。傑克·格里格斯曼說:你的第一天,嗯?你確定想干這行?
是的。
老師,你,蘇格蘭人還是什麼人?
傑克擰那個男孩時,他試圖不做鬼臉,擺出無所謂的樣子,但傑克擰得太用勁了,男孩膝蓋一屈,站不穩了。他喊道:好吧,好吧,霍默先生,好吧。我把那張紙撿起來。
把東西都放到一邊,翻開你們的書。
我應該領著全班背誦效忠誓詞,唱《星條旗之歌》。我幾乎不知道這些,但沒有關係,男孩們站起來,把手放在胸前,背誦自己那個版本的誓詞:我宣誓向斯塔滕島區區旗效忠,向一|夜|情的立場效忠。我身下一個女孩,所有人都看不見,帶著對我的愛和吻,只有我。
一點也不,霍默先生。
我們得說正確的英語。
我走樓梯去自助餐廳,頭一陣陣地抽痛,口乾舌燥。我很想和馬德小姐一起坐船離開,但在樓梯間里我被學生們又推又擠。一個老師叫住了我,要我出示通行證。他個頭不高,身材寬大,肩膀上坐著一個光禿禿的腦袋,沒有脖子。他從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瞪著我看,下巴挑釁似的向前突出。我對他說我是個老師,但他不信,要看我的課程卡。哦,他說,對不起,你是邁考特。我是傑克·霍默,我們要一起到自助餐廳去。我跟著他上樓,經過樓道來到學生的自助餐廳。有兩支隊伍正在等廚房端出飯菜。一隊男孩,一隊女孩。傑克告訴我,讓男孩和女孩分開,這是大問題之一。他說在這個年齡,他們是野獸,特別是男孩。但這不是他們的錯,是自然的問題。如果讓他主事,他就給女孩們一間單獨的自助餐廳。男孩們總是神氣活現,炫耀自己。如果兩個男孩喜歡同一個女孩,那註定會打架。他對我說,如果學生打架,不要馬上干預。讓小傢伙們按照自己的制度干仗並解決問題。五月、六月天氣暖和,女孩們脫掉毛衣,男孩們為乳|房而瘋狂,那時情況更糟。女孩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男孩們像叭兒狗似的氣喘吁吁。我們的工作就是將他們分開。如果一個男孩想到女孩的區域去,他得到這兒請求批准。否則的話,就會有兩百個孩子在光天化日之下打架。我們還得在自助餐廳巡視,確保孩子們都將盤子和垃圾送回廚房,將桌子周圍打掃乾淨。
嗯?
他們點點頭,小聲咕噥:是的,馬德小姐不錯。我覺得自己不得不和她競爭,儘管他們已經逼得她退休了。
我不理睬這個。如果試圖在這些班裡糾正每一個語法錯誤,我就永遠不能開講經濟公民權了。更糟糕的是,如果他們要我解釋語法規則,我一定會暴露自己的無知。如果學生不搗亂我就容忍。我開始《你和你的世界》的第一章「美利堅合眾國的簡史」,從哥倫布講到凊教徒移民,再講到獨立戰爭、一八一二年戰爭、內戰。教室後面舉起了一隻手,一個聲音傳來。
馬德小姐不用點名,因為每個班都有班長做這事。班長通常是一個筆記本乾淨、字寫得很好、靦腆害羞的女孩。點名讓她拿到了服務分,而那會讓她在到曼哈頓找工作的時候給僱主留下深刻印象。
不。愛爾蘭人。
我在黑板上寫上自己的名字:邁考特先生。
你們不應該在警鐘響時離開。
她對我講了她的祖先,想知道我從哪兒來,什麼時候來的美國,還會回去嗎,為什麼歐洲的天主教徒和新教徒老是打架。傑克·格里格斯曼說他們比猶太人和阿拉伯人還要壞,但斯坦利·加伯不同意。斯坦利說兩派愛爾蘭人至少有一點是相同的,都是基督教徒,猶太人和阿拉伯人就截然不同了。傑克說:胡扯。斯坦利反諷道:那是至理名言。
他們又笑了。我又臉紅了。他們互相推搡。女孩們說:他不可愛嗎?我求助於《你和你的世界》。
索羅拉先生在學校前門等我,嘴裏叼著煙,把手放到我的肩膀上,說:我有好消息給你。這工作比我們預想的要來得早。馬德小姐一定是對你印象深刻,她決定今天就走。事實上,她已經走了,從後門走的,現在還不到中午。所以,你能不能明天就來接班?這樣你就不用等到星期一了。
什麼書,老師?
好了,是的,我們都知道關於哥倫布之類的事,在博加德先生的歷史課上知道的。如果你教歷史,他會發瘋的學校付給他錢就是讓他教歷史,這不是你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