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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那一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這時,我心裏一顫。她說,有人正走在我的墓地上。我們看孩子們玩耍,再看看湖面上的陽光。她說:你不想回去,是嗎?
媽媽飛了過來,在都柏林公寓里和我們一起待了一段時間。艾伯塔到格雷夫頓大街買東西,媽媽和我一起帶著坐在嬰兒車裡的瑪吉逛到了聖史蒂芬綠色公園。我們坐在湖邊,扔麵包屑餵鴨子和麻雀。媽媽說八月末來到都柏林真是令人偷快。各種各樣的樹葉在面前飄落,陽光在湖面上變幻著顏色,可以感受到秋天的到來。我們看著在草地上摔跤的孩子。媽媽說在這兒待上幾年,看著瑪吉長大,帶一口愛爾蘭口音,那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她不是反感美國口音,但是聽這些孩子說話,難道不是一種單純的享受嗎?她可以看著瑪吉長大,在這片草地上玩耍。
後來,你就會懷疑柯倫先生本人。他轉而用英語開始談論《伊利亞特》、阿喀琉斯和帕特洛克羅斯的友誼,滔滔不絕地談論那兩個希臘人。阿喀琉斯如何因赫克托耳殺死了帕特洛克洛斯而火冒三丈,殺死赫克托耳,並把屍體掛在戰車後面拖,以表明自己對死去的朋友的愛。那是一份說不出口的愛。
你的話總是很多,對不對?
你為什麼不減肥呢?
心滿意足地呼吸故鄉的空氣
還有強健的公羊,夫人,強健。
乘坐一輛天主教徒開的計程車回酒店的路上,我還是夢想帶一把復讎的火焰噴射器,輕鬆自在地漫步于貝爾法斯特街頭。我要用它瞄準那個戴紅色貝雷帽的雜種,把他燒成灰燼。我要報復英國佬八百年的暴政。哦,上帝,我會用點五〇口徑的機關槍盡自己的一份力量。我的確會。可剛高唱起「羅迪·麥克考雷今天要在圖姆橋上赴死」時,我想起那是我父親的歌。於是,我決定和帕迪、凱文一起到我們住的貝爾法斯特酒店的酒吧里安靜地喝上一杯啤酒。那晚睡覺前,我給艾伯塔打了電話,她將話筒交給瑪吉,我在女兒的咯咯聲中進入了夢鄉。
我的親生父親說:進來。坐下。你要喝杯茶嗎?

紐約。
第二天,帕迪和凱文待在酒店裡,我去了傑拉德叔叔家。他帶我到安德森鎮見我父親。父親打開門,沖傑拉德叔叔點點頭,審視著我。叔叔說:這是你的兒子。
啊,邁考特先生,你為什麼那麼刻薄?
邁考特先生,你就不關心那些在越南被燃燒彈燒死的嬰兒嗎?
不論身體狀況如何,不論如何氣喘吁吁,她總要爬上山到百老匯賓果遊戲廳去,直到一天晚上摔了一跤,把髖關節摔碎了。手術后,她被送到北部的康復療養院,然後和我一起待在洛克威半島頂端微風岬的一棟夏日別墅里。每天早上,她都很晚起床,醒來后,彎腰駝背地坐在床邊,凝視著窗戶外面的那堵牆。過了一會兒,她拖著腳慢吞吞地走到廚房吃早飯。我斥責她吃了太多的麵包和黃油才會變得像房子那麼胖時,她衝著我吼道: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吧。麵包和黃油是我僅有的安慰了。
不,那有什麼用呢?我還不如離開,把父親留給他的惡魔,儘管從他和煙斗、大茶杯相伴的那平靜安寧的樣子中,看不出惡魔會走進他的家。傑拉德叔叔說我們應該在黑夜降臨貝爾法斯特之前離開我不知道該怎麼和父親說再見。和他握手嗎?擁抱他嗎?
我那三個班的四年級學生因為每天要帶《美國文學選集》這本教材而呻|吟嘆息,三年級學生抱怨它太重。這本書很豪華,插圖華美,是為了達到挑戰、激發、啟蒙和娛樂的目的,但是這書很貴。我告訴學生:帶這本書會增加他們上肢的力量,希望書的內容能滲透到他們的頭腦里。
不。我是你的兒子弗蘭克。
我們能,柯倫先生。
他們瞪著我看。這傢伙是誰?
我遵循教學輔導材料,向班上的學生投擲預先設計好的問題,用出其不意的測驗和考試擊打他們,用冗長而詳細的考試摧毀他們。這些考試都是由收集高中教材的大學教授們炮製出來的。

但是,我的腦海里還是存有疑惑和盲點。我得明白自己在這教室里是在幹什麼,否則,就得離開。如果我不得不站在那五個班的學生面前,就不能讓日子這樣在慣例中一點一滴地流逝:高中語法、拼寫、詞彙,挖掘詩歌的更深層次含義,為接下來的多項選擇題提供一點瑣碎的文學知識,以便向大學提供最棒和最聰明的學生。我得喜歡教學,只能從頭開始,教自己喜愛的東西,讓課程見鬼去吧。
怎麼發現呢?
在我的教室里,我沒有戴圓形小徽章,保持中立。周圍的吵鬧聲已經夠多了,對於我來說,選好路、上完五個班的課就已經過了雷區。
你得拿到。
我被另一個學生拯救了,亦或被他害了。他喊道:邁考特先生,我表姐在斯塔滕島區的麥基職高上學。她說你告訴過他們,你從來沒上過高中。他們說你是個不錯的老師,講故事,聊天,從來不用這些考試折磨他們。
他的學生們喜歡的不是希臘人或羅馬人,而是在喬侃侃而談或者慷慨陳詞的四十分鐘里,他們可以做白日夢,補做其他課程的家庭作業,信手塗鴉,輕輕咬一口從家裡帶來的三明治,在桌子上刻下自己姓名的首字母,那張桌子可能已經被詹姆斯·賈克內、塞羅尼厄斯·蒙克或某個諾貝爾桂冠詩人佔領。或者夢見學校歷史上首次錄取的那九個女孩。九個維斯塔貞女,喬·柯倫這麼稱呼她們。有家長抱怨他的語言中有些不適宜的暗示。https://read.99csw.com
我聽說過那個地方,媽媽說,因為綿羊而出名。
帕迪和瑪麗·克蘭西邀請我們住在他們位於舒爾河流域的卡里克農場,但報上說貝爾法斯特一片火海,是一座噩夢般的城市。我急著想見父親,就和帕迪·克蘭西、凱文·沙利文一起前往北愛爾蘭。抵達當晚,我們在貝爾法斯特天主教控制下的街道散步。女人們在外面用垃圾桶的蓋子砰砰砰地敲擊人行道,警告男人軍隊巡邏兵來了。她們懷疑我們,後來認出著名的克蘭西兄弟演唱組合中的帕迪。我們順利地通過了那個地區。
我想你得這樣。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媽媽已經六十多歲了。因為常年抽煙而患上的肺氣腫使她喘不上氣來,因此她害怕離開自己的公寓,可在屋子裡待的時間越長,就越嚴重。她暫時周末到布魯克林區來照看瑪吉,但當她不能再爬地鐵台階的時候,就再也沒來過了。我說她不想見自己的孫女。
病情有時候突然發作,讓她喘不過氣來。有一次她到舊金山看邁克爾,他不得不馬上將她送到醫院。我們說她總是在放假期間——聖誕節、新年前夜、復活節生病,這是在毀我們的生活。她聳聳肩,大笑著說:你們真可憐。
他的妻子洛蒂也這麼認為。他們有辦法。
和什麼有關?
金錢不是萬能的,媽媽說。
因為這些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婦女相信教育。你們可以示威,揮舞拳頭,燒毀徵兵證,用你們的身體堵塞交通,但是你們最後明白了什麼呢?對於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女土們來說,只有一件事具有相關性,那就是教育,那就是她們所知道的。那就是我所知道的,那就是我需要知道的。

他們會知道什麼?
那就對了。那是你的分數。
我把教學輔導材料、測驗題、考試題,還有我那無所不知的老師面具扔進了垃圾桶。
和我一起去凱里吧,夫人,我們可以一言不發地在山裡散步。
只求數公頃祖傳土地
當代課老師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一切,但是現在,一九七二年二月一日,聖布里奇特節這一天,我看著學生湧進我的教室。我向你祈禱:布里奇特,這些是接下來的五個月里每星期五天我都要見到的孩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勝任,他們處在不斷變化的時代。你能看出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這些孩子和我在麥基職高第一次遇到的孩子有著天壤之別。我們經歷了戰爭和暗殺:兩個肯尼迪家族的成員,馬丁·路德·金,美德加·艾維斯。麥基職高的男孩們留短髮或者梳大背頭—將抹了油脂的頭髮向後梳起。女孩們穿襯衫和裙子,電燙的頭髮像鋼盔一樣硬。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男孩的頭髮長得讓街上的人們嘲笑:你都分不出他們是男孩還是女孩,哈哈。他們穿扎染的襯衫、牛仔褲和拖鞋。這樣一來,沒有人能猜得出他們來自紐約各地的富裕家庭。女孩們披散著頭髮,不戴文胸,讓男孩們想得發狂。她們把牛仔褲在膝蓋處剪開,故意要那種又窮又酷的味道,正如你所知,她們渾身上下都是那些中產階級的垃圾。
艾伯塔已經在公寓里做燉羊肉了。當凱文·沙利文和作家本·凱利到來的時候,燉羊肉正好夠大家吃。我們喝著葡萄酒唱著歌,世界上沒有一首歌是本不知道的。媽媽講了我們在謝爾波恩酒店遇到的事。上帝在上,她說,那個男人很有交際手腕。要不是瑪吉要換尿布、擦屁股,我已經在前往凱里的路上了。
天哪,夫人,如果你再老一點,我就跟你私奔了。
菜鳥律師們嚴加盤問老師,持續了一天。消息傳到了其他班級。哇呀,邁考特先生,你從來沒上過高中,卻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教書?很酷啊,哥們兒。

邁考特先生,為什麼你在我的成績單上只給了一個九十三?
我叔叔笑了。啊,多年的鍛煉。
哦,是的,他們比麥基職高的孩子們酷,因為他們天生如此。八個月後,他們就要到全國各地的大學學習:耶魯、斯坦福、麻省理工、威廉斯、哈佛,成為地球上的貴族和淑女。現在,在我的教室里,他們坐在喜歡的地方聊天,不理我,背對著我這個妨礙他們畢業並走向社會的老師。一些人盯著我看,好像在說:這傢伙是誰?他們垂頭哈腰,沒精打采,獃獃地望著窗外或者我的頭頂。現在,我得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這麼說了:對不起,請大家注意。有幾個人不說話了,看著我。其他人因為被我打斷而生氣,又轉過臉去。
父親抽著煙斗,但是沒碰大茶杯。他忙著詢問我母親和三個弟弟的情況。啊,你的弟弟阿非來看過我。很安靜的九*九*藏*書小夥子,你的弟弟阿非。啊,是的,很安靜的小夥子。你在美國還好吧?履行宗教職責嗎?啊,你得對你母親好,得履行宗教職責。
我想放聲大笑。上帝,這個人是在佈道嗎?我想說:爸爸,你沒錢了嗎?
我們又喝了一杯茶,里森大街上傳來一陣槍聲。一個女人尖聲叫喊。我走到窗前,傑拉德叔叔說:啊,你的腦袋不要靠近窗戶。一個小小的動作,土兵就會緊張得四處掃射。
我關心。我關心韓國和中國的嬰兒,關心奧斯維辛和亞美尼亞的嬰兒,關心愛爾蘭那些被釘在克倫威爾士兵長矛上的嬰兒。我對他們講了自己在布魯克林區紐約社區學院當兼職老師時,從班上那二十三名大部分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婦女和五名男士那兒學到的東西。有一個五十五歲攻讀大學學位的人,拿到學位后,就可以回到波多黎各,用餘生幫助孩子。有一個學英語的希臘年輕人,希望攻讀文藝復興時期英格蘭文學方向的博士學位。班上有三個年輕的非洲裔美國人,其中一個叫雷的青年抱怨自己是個黑人,所以在地鐵站台上被警察刁難時,那些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婦女就無法忍受了。她們對他說,如果他待在家裡學習,就不會遇到麻煩了。她們的孩子是不會帶著這麼個故事回家的,她們要打爛他的頭。雷一聲不吭。你不能和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女人頂嘴。
他的學生說:是的,在樓道里看見女孩難道就沒意義嗎?九個女孩出現在將近三千個男孩面前。學校里的男孩都怎麼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百分之五十的男孩不想要女孩,這怎麼樣?他們腰以下的部位都死了,不是嗎?
課文?她們在說什麼哪?什麼課文?我只記得高中生們經常因為不得不看課文而哭訴。為什麼我們得看這個呢?我的憤怒和無言的答覆就是:你們就得看這個,媽的,因為這是課程的一部分,因為是我叫你們看這個的。我是老師。如果你們不停止哀叫和抱怨,成績單上的英語分數就會是一個上帝禮物般的零分,因為我站在這兒聽你們說話,看著你們。你們這些享受特權、嬌生慣養的幸運兒,除了上學、外出閑逛、學習、上大學、賺錢過放蕩生活、步入肥胖的四十歲、依舊哭訴抱怨之外,什麼也不用做。而世界上還有上百萬人願意不惜一切代價來換取你們的位置:穿著漂亮精美的服裝,營養充足,擺布一切。
學生們抵制考試,作弊,不喜歡我。因此我也不喜歡他們。我學會了作弊的遊戲。哦,隨意看一下你周圍同學的試卷。哦,小心地為你女朋友發出摩爾斯電碼般的低聲咳嗽,捕獲多項選擇題的答案后,她就會露出甜美的微笑。如果她坐在你後面,那麼在腦袋後面張開你的手掌。五個手指中張開三個表示第十五個問題,食指撓右邊的太陽穴表示答案是A,其他手指代表其他答案。教室里充滿著咳嗽聲和身體活動的聲音。我一抓到作弊者,就衝著他們的耳朵噓道:最好就此打住,要不然你們的試卷就會被撕碎了扔進垃圾桶,你們的人生會被毀掉。我是教室的主人,一個永遠不會作弊的人。哦,不,即使他們在圓月明亮的表面揮動用綠色字母寫成的答案,我也不會作弊。
教室里一片笑聲。摘去假面具的老師。老師從來沒上過高中。看看他對我們的所作所為,用這些測驗和考試把我們逼瘋。我被永遠貼上了這個標籤:從來沒上過高中的老師。
這是斯特伊弗桑特高中,不是紐約最好的高中嗎?有些人還說這是全國最好的高中。你自討苦吃,本可以上附近的高中。在那兒,你能稱王稱霸,成為頭號人物、班級最高領袖。在這裏,你只是眾多分數競爭者中的一個。有了那些分數,就有了寶貴的積點,它們就能把你塞進常春藤聯盟。積點是你偉大的神,不是嗎?在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地下室,你們應該建一個帶祭壇的內殿,安裝一個霓虹燈管做的閃閃發亮的紅色大字:「9」。這個你們每一門功課最渴望得到的神聖的首位數字閃啊閃啊閃。你們應該到那兒祈禱禮拜。哦,上帝,給我A,給我九十多分吧。
但是我做了所有的作業,你布置的作文也全交了。
我叔叔和他妻子告訴我,我做了件愚蠢的事,那幫不了任何人。不管你是天主教徒還是新教徒,貝爾法斯特有一套外人永遠都無法理解的處事之道。
我們能發現。
一九七二年春,英語部主任羅傑·古德曼給了我一個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永久職位。我有了自己的五個班和指定負責區。我將再一次維護學生自助餐廳的秩序,確保沒有人往地上扔冰激凌包裝紙或熱狗屑。這裏的男孩和女孩可以坐在一起,但浪漫故事讓人沒了吃飯的胃口。
他是那樣歡樂欣喜
我很善良。
總是有事情在發生。我們可以在這個教室里坐上四年,對著標題咯咯笑,變得神志不清。
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婦女們認為這個故事好極了。她們互相看了看,想知道是誰寫的。當雷說他不相信基督的時候,她們叫他閉嘴,在地鐵站台上閑逛的他知道些啥呀?她們工作、照看家庭、上學這個國家好極了,在這兒,即使你的皮膚像黑夜那樣黑,也可以做你想做的事。如果他不喜歡,可以回到非洲去,要是沒有警察,他能找到的話。
那麼,邁考特先生,我想你得拿到在城裡任教的執照。
你們是說,如果一個新教徒從這條街上走過,你們就能發現他?
你不用拿九-九-藏-書到大學學位嗎?
我有一間小的學生集合室。第一批招進來的九個女孩子,現在已經上四年級,就要畢業了。這些女孩們很善良,會帶東西給我:咖啡、百吉卷和報紙。她們很挑剔,說我應該收拾一下頭髮,鬢角應該留起來。現在是一九七二年,我應該趕上潮流,要酷,要收拾一下自己的衣服。她們說我穿得像個老頭,雖然我有些灰頭髮,但是沒必要打扮得那麼老。她們說我看上去非常緊張。其中的一個女孩捏了捏我的脖子和肩膀。放鬆,她說,放鬆,我們不會害你的。當她們分享秘密的時候,會像女人那樣大笑。而你會認為那是關於你的秘密。
我真想這麼說,但是永遠都不會,因為有可能會被指控使用不適宜的語言,讓我成為喬·柯倫那樣的人。不,我不會那樣說話,我得在這個遠離麥基職高的地方找到出路。
很公平,夫人。你到愛爾蘭西南海岸,一個叫凱里的壯觀的地方,我就住在左邊第三座房子里。
那讓我心動,媽媽說,但是我還是個已婚婦女。等我穿上寡婦的喪服時,你會是第一個知道消息的人。
一個老年婦女減肥是很難的。話又說回來,為什麼我應該減肥?
媽媽笑了,衝著他回了句話:啊,那當然了。你也不是那麼糟糕。
傑拉德叔叔說:你的親生父親都不認識你,這真令人傷心。
你怎麼知道的?
但是,我有一輛拖拉機,夫人。我們可以一起開。那適合你嗎?

我那些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學生感到不滿意。在全世界都要下地獄的時候,為什麼我要對他們講來自加勒比海島嶼的婦女、波多黎各人和希臘人的故事呢?
快三十歲的丹尼斯經常上課遲到。我威脅說要給她不及格,直到她寫了一篇自傳式的文章。我叫她把文章念給全班同學聽。
他們會知道你是個天主教徒。
男孩和女孩們,我準備從霍桑一直講到海明威,從《貝奧武甫》一直講到弗吉尼亞·伍爾夫。今天晚上,你們要看完規定的章節。我們明天討論。可能還會有測驗,也可能沒有。不要為此打賭,只有老師知道考還是不考。星期二有個考試。三個星期後有個大考。是的,那很重要。你們的整個成績單就取決於那次考試你們還要考物理和微積分嗎?我為你們的苦惱而難過。但這是英語課,是課程女王。
瑪吉出生的那一年,我對艾伯塔說了母親曾經說過的一些話:孩子六個星期就能看見東西了。如果那是真的,我們應該帶她去愛爾蘭。這樣,她對世界的第一印象就是憂鬱的愛爾蘭天空。陣雨過後,陽光穿透雲層。
你們還不知道吧,男孩和女孩們,我有英美文學的教學輔導材料。那些讓你們抓耳撓腮、咬鉛筆、害怕發成績單那一天的考題都被我穩妥地放在包里了。你們一定恨我,因為我是唯一能讓你們上常春藤聯盟這個遠大抱負破滅的人。我就是那個偷偷躲在巴爾的摩酒店大堂替你們的父母打掃衛生的傢伙。
我對那些婦女說,她們是英雄;對波多黎各人說,他是英雄;對雷說,如果他長大,也會是英雄。他們都很迷惑地看著我,不相信我。能猜出他們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他們只不過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接受教育,為什麼這個老師稱他們為英雄呢?
對喬那些抱怨不得不看《奧德賽》和舊東西的學生,我該說些什麼呢?誰在乎男人們因為那個愚蠢的海倫而四處陣亡的古希臘或者特洛伊城裡發生過什麼事呢?誰在乎呢?班上的男孩們說他們才不會為了某個不想要他們的女孩而戰死。是的,他們能理解《羅密歐與朱麗葉十》,因為很多家庭對你和信仰另一種宗教的人約會都保持沉默。他們能理解《西區故事》和幫派,但從不相信成年人會離開家,像俄底修斯離開珀涅羅珀和忒勒瑪科斯,為那個不知道投入男人懷抱的愚蠢女人而戰。他們不得不承認,俄底修斯裝瘋逃避徵兵的方法很酷,喜歡阿喀琉斯捉弄俄底修斯的樣子,因為阿喀琉斯處處都不如俄底修斯聰明。但他們同樣不相信俄底修斯會離家二十年,四處征戰和遊盪,期待著珀涅羅珀坐在那兒紡紗織布,叫追求者滾開。班上的女孩們說她們相信,真的相信女人可以永遠忠實,因為女人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向全班同學講了她在拜倫的一首詩中讀到的詩句:愛情是男人生命中的一部分,卻是女人生命的全部。男孩們發出輕蔑的叫聲,女孩們卻鼓起掌來,對他們們說,心理學書上就是這麼說的。這個年齡段的男孩在心理髮育上要比她們晚三年,但是這個班上有些人至少晚了六年,他們應該閉嘴。男孩們試圖挖苦,揚了揚眉,互相說著:哦,天哪,不得了。聞聞我,我已經發育成熟了。但是女孩們互相看了看,聳了聳肩,甩了甩頭髮,用高傲的語調問我,能不能回到課文上來?
在自己擁有的田園裡
因為他們會知道的。
每星期五天,每天我都有五個班的課。我得記住一百七十五個學生的名字,還有下一年級整整一個學生集合室的另外三十五個學生。我得特別小心地對待中國學生和韓國學生的諷刺挖苦:如果你不知道我們的名字,那沒https://read.99csw.com有關係,邁考特先生,我們長得都一樣。或者,他們會笑著說:是的,你們白人長得都一樣。
你難道就不想過一種不用整天坐在公寓里看著窗外的生活嗎?
謝爾波恩酒店的行李搬運工說,幫我們照看靠在外面欄杆上的瑪吉的嬰兒車根本就不是什麼麻煩事。而我們坐在大堂里,媽媽一杯雪利酒,我一杯啤酒。媽媽的腿上還有一瓶瑪吉喝的奶。旁邊那張桌子上的兩名婦女說瑪吉很討人喜愛,真的很討人喜愛。哦,真漂亮。她長得不是和媽媽幾乎一模一樣嗎?啊,不,媽媽說,我是她的奶奶。
回哪兒?
教室里一片反抗的雜訊,我卻癱瘓了。他們衝著喬納森喊:是的,是的。而喬納森不再撞腦袋了,他問道:邁考特先生,你上高中時有這些玩意兒嗎?又一聲合唱:是的,是的。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告訴他們事實,說到高中教課之前自己從來沒有踏足過高中呢,還是用一個謊言滿足他們,說我在利默里克的天主教平信徒社團接受過嚴格的中等教育?
父親說:你是小馬拉奇?
我握了握他的手,因為我們之間一直這樣,除了那次我因傷寒住院,他親了我的前額之外。現在,他鬆開我的手,再次提醒我要做個好男孩,要聽我母親的話,要記得每日念玫瑰經。
那是一九六九年,我當了名代課老師,代替因喝酒需要休息幾個星期的喬·柯倫。他的學生問我懂不懂希臘語。我說不懂,他們似乎很失望。畢竟,柯倫先生會坐在講台上,朗誦或背誦《奧德賽》里大段的篇章。是的,用希臘語。他會每天提醒學生,他是波士頓拉丁語學校和波士頓學院的畢業生,不懂希臘語或拉丁語的人不能自認為是有教養的,也不能自稱為紳士。是的,是的,這是斯特伊弗桑特高中,柯倫先生說,你們可能是全美國最聰明的孩子,腦子裝滿了科學和數學,但是人生中有些時候,你們需要你們的荷馬、你們的索福克勒斯、你們的柏拉圖、你們的亞里士多德、你們的阿里斯托芬來放鬆。身處黑暗時,你們需要你們的維吉爾、你們的賀拉斯以躲避塵世。當衝著全世界生氣發怒時,你們需要你們的尤維納利斯。莊嚴偉大,男孩們,莊嚴偉大,那是希臘。輝煌燦爛,那是羅馬。
每天,我小心翼翼地教課,埋伏在教室前面的講台後,用粉筆、黑板擦、紅筆、教學輔導材料、考試測驗的威力、威脅和控制的武器玩著當老師的遊戲。我要給你父親打電話,給你母親打電話,向主管揭發你,要狠狠地破壞你的積點,這樣的話,孩子,你就有幸去密西西比州的一所社區學院了。
回到叔叔家,我對叔叔說我想步行穿過新教徒控制的地區,尚吉爾路。他搖了搖頭。他是個很安靜的人。我說:為什麼?

你得拿到。
是的,是的。好啦。你不用從高中畢業,然後上大學嗎?
你有兩篇作文交遲了。每篇扣兩分。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早期,學生們戴著圓形小徽章和頭巾,要求婦女、黑人、土著人和所有受壓迫的少數民族獲得平等權利,要求停止越南戰爭,拯救熱帶雨林和地球。黑人和鬈髮的白人留著爆炸頭,顏色花哨的短袖套衫和扎染襯衫成為那個時代的裝束。大學生抵制上課,召開宣講會,到處鬧事,逃避徵兵,飛到加拿大或者斯堪的納維亞。高中生來到學校,滿腦子還是電視新聞里的戰爭畫面:稻田裡被打成碎片的人、盤旋的直升機、被炸出坑道的遲疑不決的越南士兵。他們雙手放在腦後,慶幸自己沒有被再次炸回坑道去。高中生們想著美國本土人們表達憤怒的畫面:遊行,示威。不,我們不去。靜坐,召開宣講會,學生們倒在國民警衛隊的槍下,黑人在公牛康納的警犬前退縮。燒吧,寶貝,燒吧;黑色很美;不要相信三十歲以上的人;我有一個夢想;歸根結底,你們的總統不是一個無賴。
他們怎麼會知道?
一名四年級學生喬納森用前額撞擊課桌,還哀號著: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們得遭這鳥罪呢?從幼兒園開始,我們一直在上學,都十三年了。為什麼我們得知道達洛維夫人在該死的聚會上穿什麼read•99csw•com顏色的鞋?應該從莎士比亞那亳無意義的喊叫攪亂聾人天堂中學到些什麼呢?究竟什麼是毫無意義的喊叫?天堂什麼時候變聾了?
但是,男孩們,哦,男孩們,在所有的文學作品中,有比赫克托耳摘下頭盔來平息自己孩子的恐懼更加美好的時刻嗎?哦,要是我們的父親能摘下頭盔就好了。當喬對著灰色手帕哭泣,說些諸如「尿」這樣的詞,你就知道,他要在午飯時間離開學校,到拐角的加斯豪斯酒吧里小酌幾杯。有那麼幾天,他因為在酒吧凳上坐著時突然冒出來的想法而興奮不已,想感謝上帝讓他教書。這樣,他可以暫時忘掉希臘人,來歌頌那個偉大的亞歷山大·蒲柏和他的《孤獨頌》。
我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嗎?那有什麼用呢?我只是想一個人待著。
你不用畢業高中嗎?

嗯,你知道的,看看世界形勢,看看正在發生的事。
我不用打開蓋子,就知道罐子里裝了什麼。
啊,他們會知道的。
邁考特先生,為什麼我們的課就不能有點關係呢?
他提出喝茶,卻沒有到小廚房泡茶的意思,直到隔壁的一名婦女過來泡了茶。傑拉德叔叔小聲說:看,他連個手指頭都不抬。有安德森鎮的女士們伺候他,他當然不用動手了。她們每天都用湯和美味誘惑著他。
教學輔導材料很詳細,很全面,我從來不需要動腦子,裏面有足夠多的測驗和考試,可以讓學生一直保持神經緊張的狀態。有上百道多項選擇題、判斷題、填空題、配對題,還有些命令式的問題,比如命令學生解釋為什麼哈姆雷特對他的母親那麼刻薄,濟慈的消極能力說是什麼意思,梅爾維爾在介紹鯨魚之白的那一章節里暗示了什麼。
那女人再次尖聲叫喊起來。我不得不打開門,看到她懷裡抱著一個孩子,另一個孩子緊緊抓著她的裙子。她正在被一名斜端著來複槍的士兵逼著向後退。她懇求他讓她穿過里森大街,到她那些孩子的身邊。我想幫她抱起那個緊抓著她裙子的孩子,但是當我走過去抱起孩子時,那女人從士兵身邊沖了過去,衝過了大街。那名士兵揍了我一拳,用來複槍槍膛對著我的前額。進去,愛爾蘭人,要不然,我把你那該死的腦袋打飛。
大堂里的人都笑了。媽媽將頭往後一仰,也笑了。從她那閃閃發亮的眼睛中,可以看出她正在享受自己的生活。她笑著,直到瑪吉哭了起來。媽媽媽說得給孩子換尿布了,我們得走了。那個戴著暗綠色帽子的男人擺出一副懇求的樣子。啊,別走,夫人。你的未來是要和我一起過的。我是個有錢的鰥夫,我有一個農場。
哦,不,她不能那麼做。讓大家知道她有兩個孩子,而孩子的父親拋下她回到了蒙特塞拉特,從來沒給她寄過一分錢,會讓她很羞愧。如果我把這篇文章念給全班同學聽,而不告訴他們是誰寫的,她就不會介意了。她描寫了自己一天的生活。很早起床,跟著簡·芳達的錄像帶鍛煉身體,同時感謝上帝賜給她新的一天。她洗個澡,叫孩子們——一個八歲,一個六歲——起床,送他們上學。然後,她跑去上大學的課程。下午,她直接到布魯克林中心區的一家銀行上班,再從那兒去她母親家。她母親已經把孩子們從學校接回來了。沒有了母親,丹尼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特別是她母親得了那種手指在關節處彎曲的可怕疾病。丹尼斯不知道如何拼寫這種疾病。她把孩子們帶回家,將他們弄上床,幫他們準備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做完這些后,她跪在自己的床邊祈禱,抬頭看著十字架,再次感謝上帝給她美好的一天。她睡著了,睡夢裡想著基督受難的畫面。

那兩名婦女和媽媽一樣喝雪利酒,但三個男人喝的是啤酒。從他們的花呢帽、紅色臉龐和深紅色的手,可以看出他們是農民。一個戴著暗綠色帽子的男人衝著我母親喊道:這小孩是個可愛的孩子,夫人,你本人也不是那麼糟糕。
記住,男孩和女孩們,這兒有女孩嗎?如果你是女孩,請舉手。沒有女孩嗎?記住,男孩們,蒲柏感激賀拉斯,賀拉斯感激荷馬,荷馬感激萬能的上帝。你們能發誓記住這句話嗎?如果你們記住蒲柏對荷馬的感激,就會知道沒有人是從他父親的腦袋裡蹦出來的。你們能記住嗎?
但是,邁考特先生,為什麼要扣兩分呢?
在街上,在地鐵里,我會遇到以前在麥基職高教過的學生。他們向我提到那些去了越南的男孩。去的時候,他們是英雄,可現在卻被裝在嬰兒包里回家了。鮑勃·伯格德打電話給我,告訴我要為一個曾在我們倆的班上過課的學生舉行葬禮。我沒有去,因為我知道在斯塔滕島區,這種血的犧牲會引發自豪感,會有更多來自斯塔滕島區的男孩被裝在嬰兒包里,要比斯特伊弗桑特高中的人想象的多。技工和水管工得去戰鬥,而大學生們揮揮憤怒的拳頭,在伍德斯托克的田野里私通,靜坐。
我赤身裸體,重新開始,卻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
你是說從高中畢業,從高中,從從從……
哦,不適宜個屁,喬說。為什麼他們就不能說簡單的英語呢?為什麼不能用一個簡單的詞,例如錯誤呢?
我只剩刻薄了。
我想去看她,可是我再也走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