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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教書,就是這個拖了我那麼長時間。我不是在大學,而是先後在紐約四所公立高中任教。在大學任教,人們有充足的時間用於寫作和其他娛樂消遣。(我讀過描寫大學教授生活的小說,文中的教授們似乎都忙於男女私情和學術暗鬥,以至於你會納悶他們哪有時間從事教學。)如果你每周工作五天、每天教五個高中班級,你就不會回家后仍能保持頭腦清醒並創作不朽篇章了。一天上完五個班的課後,你滿腦袋都是教室里的嘈雜聲。
他們將《安琪拉的灰燼》拍成了電影。在美國,無論你寫了什麼,將書改編成電影總會成為人們的談資。你編寫了曼哈頓電話簿,他們都會說:那麼,什麼時候把它拍成電影?
想象一下:一個上了電視的老師!
母愛是一種賜福,
電視。
在圖書的世界里,我是一個晚熟的人,一個遲到者,一個新手。我的第一本書《安琪拉的灰燼》出版於一九九六年,那年我六十六歲。第二本書《就是這兒》在一九九九年我六十九歲時問世。那把年紀時,我竟然還能提筆,真不可思議。我的新朋友們(因為登上暢銷書排行榜而結識)二十幾歲就出書了。年輕人哪!
如果沒有寫《安琪拉的灰燼》,我會在臨死前祈求:再多給一年吧,上帝,一年就好了,因為寫這本書是我餘生中想做的事。我從沒想到它會成為暢銷書。我希望它能擺在書店的架子上,我藏在一旁,看著美女們翻看它並偶爾掉淚。當然,她們會買這本書,把它帶回家,懶洋洋地躺在長沙發上,邊抿藥茶或雪利酒邊閱讀。她們會為所有的朋友訂購這本書。
那麼,是什麼拖了你那麼長時間?
在《就是這兒》中,我描寫了自己在美國的生活以及我如何成了一名老師。書出版后,我為自己草率地對待教學而深感不安。在美國,醫生、律師、將軍、演員、電視從業人員和政客都受到人們的崇拜和嘉獎,但老師不在此列。老師是所有職業中的樓下女傭九-九-藏-書,他們被告知使用下人進出的門或者繞行後門。人們會祝賀老師有那麼多休假,用優越屈尊的口吻談論老師,並逆著理理他們銀白色的頭髮。哦,對了,我有一位英語老師,史密斯小姐,她給了我很大的啟發。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可愛的老史密斯小姐。她過去常說,如果她在四十年教學生涯中能影響一個孩子,那就不枉此生,她就能開心地離開人世。這位啟發靈感的英語老師後來漸漸老去,變得滿頭銀髮,靠微薄的退休金勉強維持生活,夢想著那位她可能影響過的孩子。繼續做夢吧,老師,你將不會受人歌頌。
如果對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及其心理分析有所了解,我會將自己所有的苦惱追溯到在愛爾蘭度過的悲慘童年。那段時光剝奪了我的自尊,使我時不時自哀自憐、感情麻木,變得任性、忌妒並蔑視權威;它還延緩了我的發育,使我在和異性|交往時不知所措,無法在世間提升地位,成為一個幾乎和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我成為一名老師並一直從事教學工作,這真是個奇迹。能在紐約的課堂上教書這麼多年,我真得給自己打滿分。應該為從悲慘童年中倖存下來並成為老師的人設立勳章,而我理應成為第一個受勛者。經歷了一個接一個的磨難后,不管被授予多高的稱號我都當之無愧。
我可以責怪他人。我那悲慘的童年並不是簡單的偶然事件,而是由別人——一些黑暗力量造成的。但即便我要責怪,也會本著寬恕的態度。因此,我寬恕下列人士:教皇庇護十二世、英國人尤其是英王喬治六世、麥克羅里紅衣主教(他在我的孩童時期統治著愛爾蘭)、利默里克主教(他似乎認為世上的一切都罪孽深重),以及愛爾蘭前任總理和總統埃蒙·德·瓦勒拉。德·瓦勒拉先生是半個西班牙人兼蓋爾語的狂熱支持者(恰如一道愛爾蘭燉菜中的西班牙洋蔥)。他下令愛爾蘭的全體老師逼迫學生學習民族語言,卻讓我們喪失了好奇的天性;老師用木棒將幼小的九-九-藏-書我們打得遍體鱗傷,讓我們遭受幾個小時的痛苦,他卻對此視而不見、態度冷漠。我還寬恕那位在我承認犯有手|淫、從母親的錢包里偷錢等罪行時,將我趕出懺悔室的神甫。他說我沒有擺正懺悔的態度,尤其在肉體方面。儘管他擊中了要害,但是,他拒絕赦免我的罪孽這一舉動卻使我的心靈受到如此嚴重的傷害,以至於如果我被教堂外的卡車撞扁,他得為我的死負責。我寬恕各種各樣橫行霸道的老師,寬恕他們抓著我的鬢角將我拖離座位,寬恕他們經常在我結結巴巴地回答天主教《教理問答》,或者不能心算937除以739時,用木棒、皮帶和藤條抽打我。我的父母和其他成年人告訴我:那都是為我好。我寬恕他們那彌天的偽善。我想知道此刻他們在哪裡:天堂?地獄?還是煉獄(如果它依然存在)?
我在紐約的高中任教的三十年間,只被我的學生稍稍關注過。在學校以外的世界里,我是個隱身人,不為人知。後來,我寫了本關於自己童年的書,成了當今重要的愛爾蘭人。我原本希望那本書能向邁考特家的子孫講述家族歷史,興許能賣個幾百本,還能應邀和讀書俱樂部討論討論。但沒想到,那本書一躍登上了暢銷排行榜,還被翻譯成三十種文字。我被搞懵了。這本書是我人生的第二幕。
現在,我認為到了讚揚自己的時候了。我至少還有一個優點:頑強。雖然它並不像大志、才幹、智慧或魅力那麼迷人,但正是它幫助我度過人生的日日夜夜。
講台上放著學校提供的英語課本。你將教拼寫、詞彙、語法、閱讀理解、寫作和文學。
你對母親說:好吧。因為你知道這麼一首歌:
經過樓道的校長和其他實權派將會聽到,從你的教室里傳出興奮的叫喊聲。透過門上的玻璃,他們將會驚訝地看到,所有人都高舉著手,這些男孩和女孩,這些未來的水暖工、電工、美容師、木匠、技工、打字員和機械師的臉上都寫滿熱切和興奮。
但那不會是故事的https://read.99csw.com結尾。真正的故事是你如何最終抵制住好萊塢的誘惑,如何在多個夜晚被人宴請招待,如何在被地位穩固、野心勃勃的女明星誘上床后,卻發現她們生活空虛。她們倚在各種綢緞枕頭上向你袒露心扉,你帶著陣陣負疚感傾聽著。她們表達著對你的仰慕之情:你,憑著對學生的熱愛,已經成為好萊塢的偶像。她們,這些地位穩固、野心勃勃、嫵媚迷人的女明星,後悔自己走上邪路,欣然接受空虛的好萊塢生活。如果她們放棄這一切,她們也可以因為真誠地給美國未來的手藝人、生意人和職員兼打字員上課而天天高興。她們會說:早上醒來,開心地從床上跳下,知道新的一天在你面前展開。在這一天里,你將和美國青年一起做上帝的工作;你對自己菲薄的工資感到心滿意足;你真正的獎勵是當學生手持從感激你、仰慕你的家長(你在紐約市斯塔滕島區麥基職業技術高中那一百七十個學生的母親和父親)那裡拿來的禮物(餅乾、麵包、自製的意大利麵食,偶爾會有一瓶產自義大利家庭後院葡萄樹的葡萄酒)時,他們熱切的眼神里飽含的那股感激之情。那將是種怎樣的感覺啊!
你想象著你將走進教室,站一會兒,等著學生安靜下來。在他們打開筆記本並啪啪敲鋼筆時觀察他們,告訴他們你的名字,把它寫在黑板上,然後開始上課。

你將盡情徜徉於英國和美國文學長廊,與卡萊爾、馬修·阿諾德、愛默生和梭羅共度時光,那該有多快活啊!你迫不及待地開始講雪萊、濟慈和拜倫,還有又老又好的沃爾特·惠特曼。班上的學生將會愛上那種浪漫主義、叛逆精神和反抗行為。你自己也將沉醉在這類作品中,因為不論是在內心深處還是在夢中,你都是個狂熱的浪漫主義者。你在爭議題材中找到自我。
我甚至可以寬恕自己。儘管回顧人生的各個階段時,我會抱怨:真是個笨蛋!那麼膽小!那麼愚蠢!那麼優柔寡斷!犯下那麼多的錯誤!
你將read.99csw.com獲得各種獎項的提名:年度優秀教師獎、世紀優秀教師獎……你將被邀請到華盛頓。艾森豪威爾將和你握手。報紙將問你這個小小的老師對教育的看法。這將是個大新聞——一個老師被問及對教育的看法。天哪!你將上電視。
F.S. 菲茨傑拉德曾經說過:美國人的人生沒有第二幕。他只是活得不夠長久。像我這種情況,他說錯了。
趁她健在好好珍惜,

你父親本可以由克拉克·蓋博扮演,只是一來他可能學不會你父親那北愛爾蘭口音,二來這會是繼《飄》之後的可怕退步。你記得《飄》曾在愛爾蘭被禁,據說是因為白瑞德抱著妻子郝思嘉上樓並上了床,這讓都柏林的電影審查官們心煩意亂,促使他們全面禁止這部電影上映。不,你需要其他人來扮演你父親,因為愛爾蘭的審查官們明察秋毫,而且如果在你的家鄉利默里克和愛爾蘭其他地方,人們看不到這部關於你的悲慘童年以及日後你作為老師和電影明星大放異彩的電影,你該多失望啊。
我從沒指望《安琪拉的灰燼》能吸引任何注意力,但當它登上暢銷書排行榜后,我成了媒體的寵兒。我上百次地被人拍照,成為一個帶有愛爾蘭口音、上了年紀的新奇事物。我多次接受媒體採訪,和州長、市長、藝人見面。我見到了布希總統和他當德州州長的兒子,見到了柯林頓總統和希拉里·羅德姆·柯林頓,見到了格里高利·派克,見到了教皇並親吻了他的戒指。約克公爵夫人薩拉採訪過我。她說我是她見到的第一位普利策獎獲得者,我說她是我見到的第一位公爵夫人。她說:噢!還問攝像師:你聽到了嗎?你聽到了嗎?我被提名格萊美最佳朗讀類獎,還差點見到艾爾頓·約翰。人們用不同的方式看我。他們說:噢,你寫了那本書,這邊請,邁考特先生;或者你喜歡什麼東西嗎?不管是什麼。咖啡店裡,一個女人眯著眼睛說:我在電視上見過你,你一定是個重要人物。你是誰?能read.99csw.com給我簽個名嗎?人們聽我的演講,問我有關愛爾蘭、結膜炎、飲酒、牙齒、教育、宗教、青春期焦慮症、威廉·巴特勒·葉芝、文學等方面的問題。這個夏天你在看什麼書?今年你讀過哪些書?話題還涉及天主教教義、寫作和飢餓。我在牙醫、律師、眼科醫生當然還有老師的集會上演講。我週遊世界,以一個愛爾蘭人、一個老師、一個各種苦難的權威、一個各地老年人(他們總想講述自己的故事)希望的指路明燈的身份。
他們將讓你飛到好萊塢,在那兒,你將主演有關自己人生的電影:卑微的出身,悲慘的童年,和教會的矛盾(你曾勇敢地挑戰教會),孤獨地待在角落裡,就著燭光閱讀喬叟、莎士比亞、奧斯丁、狄更斯的作品。角落裡的你眨著可憐的病眼勇敢地啃書,直到母親把蠟燭拿走,告訴你如果再不停下,你的兩隻眼睛就會從腦袋上掉下來。你懇求母親把蠟燭還給你,《董貝父子》只剩一百頁就看完了,但母親說:不,我不想在帶著你逛利默里克時,人們問起你怎麼瞎了,而一年前你還和他們中最棒的幾個一起踢球。
另外,你永遠不會跟電影里的母親頂嘴。這一角色由年長的愛爾蘭女演員薩拉·奧爾古德或尤納·奧康納扮演,她們言語刻薄,滿臉滄桑。你母親也有很痛苦的眼神,但是你從未在黑白或彩色的大銀幕上見過。
無論你浪跡何方,
不然將是思念的惆悵。
但是,隨後我會再次審視自己的人生。我在童年和青年時期捫心自問,發現自己處在無休止的罪孽中。那是磨鍊,是洗腦,是身心的調整,使我不裝模作樣,尤其當身處犯有種種罪孽的階層時。
你希望他們說點什麼。你不希望在你努力把課上生動的同時,他們卻木木地呆坐。

你迫不及待地開始教文學,對詩歌、話劇、散文、長篇小說、短篇小說展開熱烈的討論。一百七十個學生的手在空中揮舞,他們叫著:邁考特先生,我,我,我想說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