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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復活 16

第三篇 在二〇五教室復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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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們在他們的作文和課堂討論中暢所欲言,而我經歷了一趟美國家庭生活的書面旅行,足跡遍及東部城鎮住房到唐人街經濟公寓。那是一幕關於定居者和新移民的露天歷史劇,到處都有惡勢力和邪念。
我告訴那些嚴肅的學生:自我評估吧。
他們歡呼起來。耶,就是這樣,你是個糟糕的老師。我們都笑了,因為這句話部分正確,也因為他們暢所欲言,還因為我能夠接受這樣的笑話。
你們夢想著,盼望著,計劃著。這都是寫作。朋友,你們和街上行人的不同之處在於,你們在看,在將一切牢記於心,在意識到無足輕重的事物的重要之處,在把它寫到紙上。你們也許會在愛或悲傷中痛苦掙扎,但是在觀察事物的過程中,你們會冷酷無情。你們就是自己的素材。你們是作者。有件事確定無疑:無論星期六晚上或者其他任何一個晚上發生什麼,你們都絕不會再被人煩擾,絕不會。你們不會對人類的任何事情感到陌生。收起你們的掌聲,把作業遞上來。
喝酒不是他的習慣,但是在蒙特羅酒吧,他會友善地允許你給他買上一杯。他聲音低沉、溫柔而悅耳。他從不忘記自己良好的修養,你幾乎不會把他看成吸毒者亨克。他尊重法律,但從不遵守。
你們一直在這麼做,我們都是這麼做的——不間斷的自我評價過程。捫心自問吧,孩子們。你們誠實地對自己說:我將菜譜當成詩歌念,討論「小鮑·皮普」好像它就是T.S. 艾略特的詩句,走進《爸爸的華爾茲》,聽詹姆斯和丹尼爾講述他們吃晚飯的深層故事,在斯特伊弗桑特廣場舉辦美食宴會,閱讀米米·謝拉頓的作品,從中我學到東西了嗎?我對你們說,如果你們從中一無所獲,那意味著你們在邁克爾精彩的小提琴演奏和帕姆史詩般的烤鴨頌中睡著了,或者,也可能,朋友們,我是個糟糕的老師。
一些嚴肅的學生舉起手,問我如何在成績報告單上評價他們。畢竟,我沒有為他們準備正常的考試:沒有多項選擇題,沒有配對題,沒有填空題,沒有判斷對錯題。憂心忡忡的家長們該有疑問了。

我告訴他們那是亨克。隨便拿起一本關於當代美國寫作或者「垮掉的一代」的歷史書,你會在索引中找到赫伯特·亨克。
見到我,見到由這麼有能力而且慷慨大方的人執教的美國青年(這些漂亮的孩子)真是件高興的事。他說謝謝,他也許會很快在距離他公寓幾個街read•99csw.com區遠的布魯克林區蒙特羅酒吧見到我。幾分鐘后,我悄悄塞到他手裡的十美元就會落入斯特伊弗桑特廣場一個毒販子手中。
第二天,我的講台上出現了一封署名「一位母親」的抗議信。她不想提及自己的名字,擔心我會以此報復她的女兒。她女兒回家后對家人講了這個卑鄙的傢伙——亨克。從女兒的話來看,這人全然不是一個可以啟發美國青年的人物。這位母親意識到這人存在於美國社會的邊緣。難道我就不能想到舉一些更有價值的人物作為「善良和真實」的例子嗎?比方說像埃莉諾·格林或者約翰·馬昆德那樣的人。
邁考特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把這些孩子弄糊塗了。打退堂鼓吧。不要打擾他們,他們會回家的。如果他們沒有搖尾巴,那是因為英語老師的廢話產生了讓人麻木不仁的效果。
我不能回復這封信,也不能在班上提到這封信,擔心那會使那個女兒感到很尷尬。我理解那位母親的擔憂,但是如果這是一堂領會文學的寫作課,對老師的限制又是什麼呢?如果一個男孩或女孩寫了篇關於性的故事,我應該讓他們在班上朗讀嗎?和上千個少年接觸幾年以後,在傾聽他們的故事、閱讀他們的作品后,我發現他們的父母誇大了他們的幼稚。這上千個少年已經成了我的老師。

他因偷竊、搶劫、藏毒和賣毒而坐牢。他是個賊、騙子、男妓、有魅力的人,還是個作家。他因為杜撰了「垮掉的一代」這個術語而名聲鵲起。他利用人們,直到耗盡他們的耐心和金錢。他們告訴他:夠了,亨克。出局,他已經出局了。他明白,但從不記恨在心。對他來說,那沒什麼區別。我知道他在利用我,但是他認識「垮掉運動」的每一個人,而我喜歡聽他講巴勒斯、科索、凱魯亞克和艾倫·金斯堡。艾琳·達爾伯格告訴我,金斯堡曾經將亨克比成義大利阿西西的聖弗朗西斯。是的,他是個罪犯,一個歹徒,但是他偷東西只是為了供自己吸毒,並沒有從中牟利。另外,他對自己拿的東西很敏感,從不拿一件看上去像傳家寶的珠寶首飾。他知道如果他留下一件受害者珍惜的東西,那將會產生各種良好的意願,也會緩解因丟失其他東西而帶來的痛苦。那也會給他帶來好運。他承認犯過除謀殺之外的各種罪行,甚至試過在馬略卡艾琳的家中自殺。偶爾給他十美元可以讓他保證不會闖入https://read.99csw•com我的公寓,儘管他告訴我這些天他經常從山上跳到二樓偷東西。但如果他聽說有好東西,通常他得雇一個幫手。下東區不缺願意干這活兒的男孩。赫伯特·亨克不再爬太平梯和排水管了,他說還有其他進入富人住所的方法。
我會告訴你們我如何打分。首先,你們的出勤情況如何?即使你們只是靜靜地坐在教室後面,但只要考慮了討論的問題和閱讀的材料,你們一定會有所收穫。其次,你們參与課堂活動了嗎?你們在星期五站起來朗讀了嗎?不管是任何東西:故事、散文、詩歌和話劇。第三,你們對同學的作品發表意見了嗎?第四,這取決於你們自己,你們能反思這種經歷,問問自己學到了些什麼嗎?第五,你只是坐在那兒做夢嗎?如果是,給你自己打分。
我圍繞著這個話題講,但沒有提到亨克。看一下馬洛、納什、斯威夫特、維永、波德萊爾和蘭波的人生。不要提到那些不光彩的人物,比如拜倫和雪萊,還有對女人和酒態度隨意的海明威,以及在密西西比州牛津市喝酒喝死了的福克納。你可能會想到自殺的安妮·塞克斯頓和西爾維亞·普拉斯,以及從橋上跳下的約翰·貝里曼。
你不會相信,帕克大道和第五大道上有多少精神失常的門衛和管理員。如果我說事先約好了去見某個人,他們就會揮揮手讓我進去,而實際上我就是在這些公寓里打個盹。從前在我還年輕時,我會兜售自己。我幹得很好,謝謝。有一次,一個高級保險經理讓我很吃驚,我也準備好面臨一年的牢獄之災。但是他衝著走廊叫他的妻子,她拿來馬提尼酒,然後我們在一所漂亮住宅的床上打滾。哦,那段日子就是那樣。那時我們還不是同性戀,只是思想行為怪異罷了。
我認為不會有人獲得完全的自由,但是我要對你們做的就是將害怕趕入角落。
邁考特先生,你很幸運。你有個那麼悲慘的童年,因此你有東西可寫。我們該寫些什麼呢?我們所做的就是出生,上學,度假,上大學,戀愛或什麼的,畢業並從事某個行業,結婚,生兩三個你經常講的孩子,送他們上學,和百分之五十的人口一樣離婚,開始發福,第一次心臟病發作,退休,死亡。
噢,我難道不是黑暗的鑒賞家嗎?
他們說我一定是在開玩笑。
菲利斯描述了尼爾·阿姆斯特朗登月那晚,他們一家如何聚會,如何在放有電視機的客廳和瀕死的父親睡的卧室之間來九九藏書回穿梭。他們既擔心父親,又不想錯過觀看登月。菲利斯說母親叫她去看阿姆斯特朗登月時,她正陪著父親。她跑到客廳,每個人都在歡呼擁抱,直到她覺得事情不對,跑到卧室,卻發現父親已經去世。她沒有驚呼,也沒有哭泣,她面臨的問題是如何回到客廳向歡樂的人們報告父親去世的消息。
我在學習。這個來自利默里克小巷、心懷羡慕的愛爾蘭人,我,和同自己一樣的第一代、第二代移民打交道。我也和中產階級、中上階層來往,卻發出一陣嗤笑。我本不想嗤笑,但積習難改。那是憤恨,而不是憤怒。就是憤恨。我拒絕和中產階級有關的東西——它太熱,太冷,不是我喜歡的牙膏。在美國生活三十年後,我仍然很高興能在沐浴后打開電燈,或者伸手去拿毛巾。我正在讀一本書,說的是一個叫克里希那穆提的人。和那些從印度蜂擁而來、手捧裝著百萬家財的錫杯的人不同,他不把自己看成精神領袖。我就喜歡他這一點。他拒絕成為領袖或智者之類的人物。他告訴你,向你暗示:寶貝,最終你要自立。有一篇梭羅寫的令人恐懼的散文,題目叫「散步」。在文章中,他說當你出門散步時,你應該如此自由、如此不受妨礙,以至於你永遠不需要回到出發地。你就一直走,因為你是自由的。我曾讓孩子們讀這篇散文,他們說:噢,不,他們絕不會這麼做。就這麼一路走下去?你在開玩笑吧?這很奇怪,因為我曾對他們講過四處流浪的凱魯亞克和金斯堡,他們認為,在三千英里的旅程中享受自由、大麻、女人和美酒,那真是棒極了。當我和那些孩子講話時,我也在和自己講:我們的相同之處就是急迫性。上帝,我已經人到中年,才剛剛發現中等智力的美國人在二十歲時就知道的東西。大部分的偽裝已經卸下,我可以呼吸了。
例如?
我說:你們知道邁考特的人生要素,你們也有自己的人生要素。如果你們描寫自己的人生,這些都可以利用。在筆記本上列出自己的人生要素,珍惜它們。這很重要。猶太人、中產階級、《紐約時報》、收音機里的古典音樂、有點眉目的哈佛大學、華人、韓國人、義大利人、西班牙人、廚房桌子上的一份外文報紙,以及收音機里不停播放的民族音樂。父母夢想著到故國遊覽,靜靜坐在客廳角落裡的祖母回想起昆斯區墓地的些許場景——成千上萬的墓碑和十字架,懇求著: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我葬在那兒。九九藏書帶我回中國,求求你了。就這樣,你和祖母坐在一起,讓她講她的故事。所有的祖父母都有他們的故事。如果你讓他們帶著故事離開人世,你就是在犯罪,對你的懲罰就是禁止你進入學校的自助餐廳。
講到這兒,老師變得嚴肅起來,問了個大問題:教育到底是什麼?我們在這所學校做什麼?你們可以說你們努力讓自己畢業,以便上大學或者為工作作準備。但是,同學們,教育不僅僅是這些。我問過自己:我究竟在這個教室做什麼?我為自己列了個公式。在黑板的左邊,我寫了個大寫的F。在黑板的右邊,我又寫了個大寫的F。從左到右,我畫了個箭頭,從「害怕」(FEAR)到「自由」(FREEDOM)。

嚴肅的學生並不滿意。他們說在其他班,老師告訴你應該知道些什麼。老師教這些東西,而你應該學會它們;然後老師考你,而你得到該得的分數。
喬納森,這是我在高中課堂上聽到的關於美國生活的最悲慘的設想,但是你具有創作偉大美國小說的要素。你概括了西奧多·德萊塞、辛克萊·劉易斯和F.S. 菲茨傑拉德的小說。
現在,站在教室前面的她哭了。她本可以回到前排的座位上,我也希望她能這麼做,因為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走到她跟前,伸出左手摟著她,但那還不夠。我一把拉過她,雙手抱住,讓她靠著我的肩膀哭泣。所有人都淚眼汪汪,直到有人喊道:好樣的,菲利斯。一兩個人鼓起掌來,接著全班同學都鼓掌歡呼起來。菲利斯轉身面對他們,淚流滿面的她破涕為笑。當我讓她回到座位上時,她轉過身摸了摸我的臉頰。我想,摸我的臉,這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但是我會永遠記得菲利斯、她過世的父親和月球上的阿姆斯特朗。
在生命的每一刻,你們都在寫作。甚至在夢中,你們也在寫作。行走在這所學校的走廊時,你們遇到各種各樣的人,你們在腦海中興奮地寫作。校長在那邊。你們得作出決定,一個問候的決定。你們要點頭,還是微笑?你們要說,早上好,鮑梅爾先生,還是簡單地說,嗨?你們看見不喜歡的人,腦海中又開始興奮地寫作,又得作決定。轉過頭去,還是邊走邊凝視?點下頭,還是從牙縫裡擠出個嗨?你們看見喜歡的人,你們熱情而溫柔地說聲嗨,這聲嗨讓人想起船槳的划水聲、激昂的小提琴和月光下閃亮的雙眼。有好多種說嗨的方法:從牙縫裡擠出、用顫音發出、怒氣九_九_藏_書沖沖地說出、唱出、大聲喝出、笑出、咳出。在樓道里簡單一走就要求你們在腦海中寫出段落、句子,作出許許多多決定。
什麼?我們怎麼能評價自己呢?
聽著!你們在聽嗎?你們沒在聽。我在和這個班上可能對寫作感興趣的你們當中的幾個人講話。
作為一個男人,我會這麼做,因為對於我來說,女人依然是個大謎團。我可以對你們講些故事。你們在聽嗎?在這所學校,你愛上一個女孩。你碰巧知道她和一個人分手了,因此場地空了出來。你想和她約會。哦,現在,文字在你們的頭腦里噝噝作響。你們也許屬於那些酷酷人物,你們從容地走向特洛伊的海倫,問她在被包圍后做了些什麼,而你們知道在特洛伊的廢墟上有個盛產羔羊肉和茴香烈酒的好地方。酷人、有魅力的人不需要準備什麼文字稿,但其他的人還是得寫作。你們給她打電話,看她是否可以在星期六晚上和你們約會。你們很緊張。被她拒絕會讓你們處在懸崖邊緣,那會要了你們的命。在電話里,你們告訴她,你們和她一起上物理課。她懷疑地說:哦,是嗎?你們問她星期六晚上是否有空。她沒空。她已經安排了些什麼,但是你們懷疑她在撒謊。女孩子不可能承認自己在星期六晚上無所事事,那不是美國人的風俗習慣。她得裝腔作勢。上帝,人們會怎麼說呢?你們在腦海中寫道,你們詢問下個星期六、下下個星期六、下下下個星期六一直到永遠。只要你們能夠見到她,你們將滿足於任何事情,任何事情,直到你們開始領取社會保險金。你們這些又窮又可憐的傻瓜。她玩了些小把戲,讓你下星期再給她打電話,而她會看看有沒有空。是的,她會看看。星期六晚上,她坐在家裡,和母親還有不停嘮叨的埃德娜姨媽一起看電視。你們在星期六晚上和永遠什麼也不說的父母坐在家裡。你們上床睡覺,夢想著下個星期。哦,上帝,下個星期,她也許會說有空。如果她有空,你們得把一切安排妥當,那個位於哥倫布大街、鋪著紅白格子圖案的桌布、可愛的義大利小餐館,還有插著白蠟燭的基安蒂紅葡萄酒瓶。
嚴肅的學生說當你事先知道應該知道些什麼時,你可以在知道學習內容的情況下開始學習。這讓人很高興。他們說:在這個班上,你從來不知道應該知道些什麼,那你又該如何學習呢?該如何自我評估呢?在這個班上,你從來不知道第二天會冒出什麼。學期末的大謎團就是老師如何給學生打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