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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一章 九九七年,六月十七日,星期四

第一部 婚禮(九九七年)

第一章 九九七年,六月十七日,星期四

不只是他一個人想到了教堂。教堂的中殿躺著一排人體,人們守在一旁,要麼站著,要麼跪著。烏爾夫里克院長朝埃德加走來,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用專橫的語氣說道:「死的還是活的?」
他往後退,但維京海盜繼續往前,他不能逃,因為他必須找到森妮。
系鞋帶和扣腰帶的時候,埃德加往院子四周看了一眼。正在建造的只有一隻適於在上游划行的小船,在它附近,矗立著巨大而貴重的木材堆。一棵樹的樹榦被砍成兩半,再對半砍,進而組裝成一艘船。每個月,全家人都會去一次森林,砍伐那裡的成熟橡樹。爸爸和埃德加首先動手,輪流掄起長柄斧頭,精準地將相應的木塊切下來。然後他們稍作休息,由埃爾曼和埃德博爾德執斧繼續砍樹。當整棵樹被砍倒之後,他們就會做些修剪,然後讓木頭順著水流漂到庫姆去。當然,他們得為樹付錢——這片森林歸威格姆所有。他是大鄉紳,庫姆的大部分人要向他繳納租金,租金是每棵樹十二銀幣。
他悄悄拾起自己的斗篷、鞋子和別了一把插鞘匕首的腰帶。他光著腳穿過房間,躲開傢具——一張桌子、兩張凳子和一張長椅。門被輕輕地打開了——昨天埃德加已經在房門的木製門閂上塗了大量的綿羊油脂。
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自己看到了比怪物還要可怕的東西:一艘維京海盜船,在它長長的曲線型船首頂部是一條龍的頭。
西南方向的微風持續不斷,他感覺清爽不已。他的船有一面船帆,很小一面,因為船帆太珍貴了:一艘出海船所需的正常尺寸的船帆需要花費一個女人四年的時間才能製作完成。而為了一次短途旅程,揚帆穿越海灣其實並不值當。他開始划槳,這對他而言是小事一樁。埃德加肌肉強壯,像個鐵匠,他的父親和哥哥也是這樣。每周六天,從早到晚,他們舉著斧子、錛子和鑽子幹活,將橡樹榦劈成適用於製造船殼的形狀。雖然工作強度很大,但這樣的重活讓他們成了強壯的男人。
他猛地打開教堂的門。教堂中殿由徹夜通明的燭光點亮。修士的吟唱變得斷斷續續,因為他們有人看見他跑進來,然後跑到了塔底下。他看見懸吊下來的繩子,於是抓住它往下拉。令他沮喪的是,鐘聲沒有響。
院子已經被燒毀了。正在建造的船和儲存下來的木材已經成為灰燼,那桶焦油和繩子的命運也一樣。唯一剩下的是他們用來磨利刀具的磨刀石。那堆灰燼之中,埃德加能辨認出幾塊已經燒焦的骨頭,很小,不像是人的骨頭,他猜,可憐的老狗格倫德爾一定是在這裏被活活燒死,燒到只剩拴它的鐵鏈了。
埃德加罵了起來,他抬起食槽邊緣,伸出手去,把狗拉進來跟他一起躲著。布林德爾趴進去,不出聲了。
烏爾夫里克沒有回答,快步離開了。
最快的方法就是沿著海灘走。埃德加希望往大海方向走的時候能夠找到自己靠岸的船。他停靠船的位置離鎮上最近的屋子有一定距離,所以它很有可能沒被燒毀。
鎮上有些勇敢的人開始抵擋海盜前進的腳步。這些勇敢的人背對著埃德加,所以埃德加不知道他們是誰。有些人拿著斧子和匕首,還有一些人握著弓和箭。隨著幾聲心跳,盯著前方的埃德加目瞪口呆地看到鋒利的刀刃刺進活生生的人體里,受傷的人在疼痛中發出了牲畜般的號叫,整個城鎮瀰漫著大火灼燒的氣味。埃德加平生遇到過的暴力事件只有一個好鬥的小伙和醉酒的男人之間發生的衝突。眼前之事,他前所未見:鮮血噴涌,內臟外溢,周圍是痛苦和恐懼的尖叫。他嚇得僵住了。
她的丈夫辛納里克三十歲。她十四歲的時候嫁給了他。辛納里克擁有一小群奶牛,森妮每天負責乳品經營。她很精明,為她的丈夫賺了許多錢。他們沒有孩子。
微光之下,埃德加在水面上發現了一些奇怪的東西。他的視力不錯,他已經習慣了去辨認遠處的船隻,在浪頭很高或者雲層很低的狀況下,區分船殼的形狀。可是現在,他不太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什麼。他豎起耳朵傾聽遠處的聲音,卻只能聽見浪花打在自己眼前的沙灘上。
埃德加搖了搖頭,胡思亂想會將他迷迷糊糊地送入夢鄉。他想靠在自己的拳頭上躺著,處於不舒服的狀態下才能保持清醒。
埃德加馬上就看到那維京海盜的對手正是森妮。她那張曬得黝黑的臉怒不可遏,嘴巴大張,露出雪白的牙齒,烏黑的頭髮飛舞著。維京海盜手裡拎著一把斧子,但他沒有用它,他正用另一隻手與森妮搏鬥,要將她按在地面。她拿著一把廚房的刀,向他發起攻擊。很明顯,海盜不想殺她,而是想俘獲她,一個健康的年輕女人會是非常有價值的奴隸。
埃德加來不及解釋。「我要把鍾敲響。」他瘋了似的說,「這鍾是怎麼回事?」
媽媽放開了手。「我們現在回家,」她說,「看看那裡還剩了什麼。」
埃德加又陪了森妮一小會兒,然後離開了教堂,布林德爾跟在後面。
等大家發現他們已經離開時,辛納里克就會重獲自由,可以再次娶妻了。如果一個妻子跟另外一個男人私奔,實際上就等於跟原來的丈夫離婚了,教會可能不會贊同這一點,但習俗就是如此。森妮說,幾周之內,辛納里克就會跑到鄉間,到一個極度貧困的家庭里找個漂亮的十四歲女孩兒。埃德加很好奇這個男人為什麼想要個老婆,因為根據森妮的說法,他對性並沒有太大興緻。「他就喜歡找個人來任由自己擺布一下。」她說,「我的問題是我已經長大,足以鄙視他了。」
「現在,把她放到教堂的東面吧。」
埃德加站起來,擦乾眼淚。一開始,他不太知道自己看見的是什麼,於是他又揉了揉眼睛。
又有一些其他船在海灣拋了錨,但維京海盜已經開船走了。
在埃德加到達海岸之前,他遇到了自己的母親,她正從樹林里出來往鎮上走。當他看到她強健而剛毅的身體正邁著大步,果斷地往前走時,他鬆了口氣,全身軟了下來,感覺要倒在地上。母親手裡正拿著一口古銅色的飯鍋,也許這是她唯一保住的家裡的東西了。她的臉上掛著悲傷,但雙唇緊閉,呈一條直線,決心堅定。
「維京海盜來了!」埃德加大喊。他又拉了一下繩子。他以前從來沒有敲過教堂的鍾,它的重量令他吃驚。
埃德加用雙臂把森妮抱了起來。抱起她比他想象的要費力得多。她很苗條,他很強壯,可是她一動不動的身體卻沒辦法讓他保持平衡,他得把她使勁壓在自己的胸口上,才能掙扎著站起來,他本不想那麼用力的。埃德加粗暴地把她抱起來,卻知道她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她已經死去的事實再一次赤|裸裸地擺在他的面前,他又哭了起來。
森妮看上去平靜得驚人。從表面上看不出致她死亡的頭部傷害。她的眼睛半睜著,埃德加再次將它們合上。他跪下來,再次試圖感覺森妮的心跳,但他read.99csw.com知道這樣很傻。她的身體已經冰冷。
那片院子曾經是這個家庭所有的財富。
整個鎮子已經不見了。
埃爾曼責備地說:「你跑得夠快的啊,小弟,你怎麼不把我們叫醒?」
「是森吉芙,她死了。」埃德加答道。
這真是個巨大的損失,但埃德加並不為此心痛。跟森妮的死比較起來,這實在微不足道。
「謝謝您。」
「我們什麼也沒剩下,沒辦法謀生了,」埃德加說,「我們到底該怎麼辦啊?」
維京海盜的臉色馬上警惕起來,他伸手去拿自己掉在地上的武器,但已經太晚了。在他碰到斧子之前,埃德加已經抓起了它。這柄武器跟埃德加之前砍樹用的工具非常相似。埃德加抓起斧柄,在他的思緒里,他注意到這把斧柄和斧頭之間有著妙不可言的平衡性。他後退幾步,維京海盜伸出手,卻沒有碰到他。那海盜準備站起身來。
院子里還有一艘已經完工的船,埃德加把它當成了自己的東西,這是他依照維京海盜船的設計親自建造的船。埃德加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維京海盜,從他出生以來,維京海盜未曾突襲過庫姆。然而在兩年前,一艘船的殘骸被海水衝到了岸上,裏面空無一人。它被火熏得漆黑,船首像是一條龍,但已被擊碎,大概是經歷了幾場戰役。埃德加對這殘破之美肅然起敬——優雅的曲線、長長的蛇紋石船首、纖巧的船殼。最令他難以忘懷的,是從船首貫穿到船尾的巨大而外突的龍骨。他思量過後,意識到正是這條龍骨讓維京海盜得以駕船跨越大海。埃德加自己建造的船則是它的次級版本,是一葉只有兩隻船槳和小小方形船帆的帆船。
埃德加又猶豫了一陣子。
梅爾允跑到門口往外看,回來的時候已經面色慘白。「是真的。」他說。
他很幸運,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工作。埃德加九歲的時候,維京海盜襲擊了英格蘭南部,此後,商業發展便放慢了腳步。掠奪者近在咫尺,貿易和捕魚成了危險行業,只有膽大的人才會購買船隻。
過了一會兒,埃德加確定自己已經敲得夠久了。於是,他讓繩子繼續懸吊,自己衝出了教堂。
他們決定,等到了新家,就跟別人說他們已經結婚了。直到現在,他們還沒有同床共枕過。從今天開始,他們每天傍晚會一起吃晚餐,整夜躺在對方的手臂上,到了清晨,向對方露出會意的微笑。
「我看見他們從海灘上過來了!」
他想知道自己還要等多久。
然後,埃德加就遇到了維京海盜。
埃德加來到教堂的門口,回頭往後看。修道院所處的地理位置較高,他能夠在這裏看到整個城鎮和海灣。幾百個維京海盜踩著飛濺的水越過淺灘,登上海岸,進入城鎮。他看到一個茅草屋頂上乾枯的稻草起了熊熊大火;隨後,另一個屋頂也著火了,接著又一個。他認識鎮上所有的房子和主人,然而在昏暗的光線下,他分不清楚哪兒是哪兒,他憂心忡忡地想,自己的家是不是也著火了?
「啊,不!」烏爾夫里克院長喊道。他一臉苛責的表情變得驚恐:「上帝救救我們!」
維京海盜是賊,是強|奸犯和殺人犯。他們會向海岸和河流上游發起攻擊。他們會放火燒了城鎮,偷走他們能帶走的一切,然後殺掉除了年輕男女之外的所有人;至於年輕男女,則會成為他們的奴隸。
他難以置信地、久久地盯著她看,心中懷著無限的溫柔;他用他的指尖觸碰她的眼瞼,輕輕地撫摸著,彷彿擔心會傷害到她。然後,他合上了她的雙眼。
埃德加恢復了知覺,他在一所房子後面躲著。他必須逃出維京海盜的視線,但他還不至於害怕得忘了森妮。
「是我發出了發現海盜的警報,」埃德加抗議道,「也許我還救了您一命。請您為她祈禱吧。」
最後打斷埃德加思緒的是那些在世的人。自己的父母還在嗎?自己的哥哥們被海盜抓去當奴隸了嗎?僅僅幾個小時之前,他還打算永遠地離開他們。現在他卻開始需要他們了。沒有了他們,他在世界上將孤身一人。
這真的是維京海盜船嗎?其他造船的人也採用過他們的創意,模仿過他們的設計,埃德加自己就這麼干過。但他能夠看出兩者的區別:斯堪的納維亞的船里總是藏著令人恐懼的威脅,而這一點,沒有人能夠模仿。
烏爾夫里克抓起一個銀十字架,然後沖了出去,其他人在後面跟著。有些人冷靜地收拾寶貴的物件,有些人驚慌失措地大聲叫喊。
過了一會兒,他往她的肩膀上方看去,看到了埃爾曼。他跟媽媽之前一樣陰鬱,但他的神色與其說是堅決,不如說是執拗;埃德加還見到了埃德博爾德,他長得英俊,臉上有雀斑。但他看不見他們的父親。「爸爸呢?」埃德加說。
「我把你們叫醒了,」埃德加說,「我敲了修道院的鍾。」
他聽見有條狗在哀號,他知道布林德爾肯定站在了食槽旁,「走開。」他小聲地說。他的聲音讓狗更起勁了,它哀號的聲音更大了。
「當然可以。」梅爾允說,然後他在森妮的前額處畫了一個十字。
儀式突然暫停,所有修士都看著他。第二個人來了,他是司廚梅爾允,他年輕一些,態度沒有烏爾夫里克那麼傲慢。「怎麼了,埃德加?」他問。
然後森妮告訴他,她已經結婚了。一切卻已經晚了。
現在他能看到十艘船了,也就是說,大概有五百個維京海盜。
埃德加的家人躺在房子各處,貼著牆邊,那裡的煙會少一些。爸爸和媽媽背靠著背,有的時候,他們會半夜醒來,抱在一起竊竊私語,隨後身體一起挪動,最後喘著粗氣,躺回地面。但現在他們已經熟睡,爸爸在打呼嚕。埃德加的大哥哥——二十歲的埃爾曼——躺在埃德加身旁,二哥埃德博爾德正睡在角落裡。埃德加能夠聽見他平穩而從容的呼吸。
埃德加看到那位梅爾允修士正給一個傷者的一條腿纏上繃帶,傷者哀號著。等梅爾允終於站起身來,埃德加對他說:「您可以為森妮的靈魂祈禱嗎?」
森妮二十一歲,比埃德加大三歲。那天,他坐在海灘上,注視著那艘維京海盜船的殘骸,便被她吸引了目光。他一眼就認出了她——當然,小鎮上的每個人他都認識。但是在那之前,他並沒有特別注意到她,也不記得關於她家人的任何事。「你是和這塊船骸一起被衝上來的嗎?」她說,「你坐得一動不動的,我還以為你是一塊漂流過來的木頭呢。」她一定很有想象力,他從她這句不假思索的話里一下子就能聽出來。他向她解釋了這艘船的線條令他迷戀的地方,她應該是明白他描述的感覺的。他們聊了一個小時,他就愛上了她。
埃德加還沒來得及動,森妮就往維京海盜的臉上劃了一刀,鮮血從海盜臉頰深深的傷口裡噴了出來,他疼痛得大聲吼叫。暴怒之下,海盜扔掉斧子,雙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甩在地上。森妮重重地摔倒了,埃德加聽見九-九-藏-書一聲可怕的巨響,她的腦袋撞在了門檻的石階上。令他驚恐的是,她似乎失去了意識。維京海盜一隻膝蓋跪在地上,從自己的坎肩里拿出一條皮繩,很明顯是要把森妮吊起來。
他能聽見修士們在念禱文。修道院就在附近,辛納里克和森妮的家就在那後面的幾百碼處。
很快,她就會到這兒來,她的雙眼會閃著興奮的光,她靈巧的身體渴望著他的身體。他們會抱在一起,緊緊相擁,熱烈地互吻。隨後,她會走到船里,他把船推向水面,推向自由。他想,他要先劃一小段距離,再接著吻她。他們該怎麼做|愛呢?她會跟他一樣等不及的。他會繞過岬角,將綁好的石塊扔進水裡作為船錨,接著他們就能躺在船上,在座板底下做|愛。這有點彆扭,但那又怎麼樣呢?船會在浪間輕輕擺動,隨後,他們就會感覺到升起的太陽溫暖地照在他們裸|露的身體上。
但是他們悄無聲息。埃德加能夠聽見修士在祈禱,他們沒有察覺到自己即將面臨的命運。他也應該提醒他們。但他沒辦法提醒所有人!
庫姆的商人和漁夫不是這些從小生活在暴力之中的襲擊者的對手。當地的人們轉瞬之間就被砍倒,維京海盜繼續前進,領頭的人後面還跟著越來越龐大的隊伍。
她叫森吉芙,昵稱是森妮。她方方面面都與眾不同。
埃德加坐在沙地上,望著漆黑的大海和夜晚的天空,想念著森妮。她可以像他一樣輕輕鬆鬆就逃出來嗎?要是辛納里克醒了,不讓她走怎麼辦?他們肯定會吵上一架,那樣她就會被他打一頓。想到這個,埃德加突然想改變計劃了,他從沙灘上站了起來,準備跑到森妮家去接她。
只有當他想到自己家人的時候,才會感到悲傷。沒有兩個哥哥,他一樣能幸福地生活,他們對待他就像對待一個蠢小孩一樣。他已經比他們聰明了,但他們還要假裝沒這回事。然而,他想念爸爸,爸爸一輩子都在跟他講他永遠不會忘記的話,比如「無論你將兩塊木板嵌接得多麼好,它們的接合處總是最脆弱的部分」。還有,想到要離開媽媽,他的淚水湧上了眼眶。她是個強大的女人,生活中出現問題的時候,她不會浪費時間哀嘆命運,而是馬上去將事情擺正。三年前,爸爸發了高燒,差點兒死掉,媽媽扛起了這個家,她告訴三個兒子應該怎麼做、怎麼催債、如何保證客戶不取消訂單,直到爸爸康復。她不僅是一家之主,更是一位領導者。爸爸是庫姆的十二位長老之一,而當大鄉紳威格姆試圖提高租金時,帶著鎮上的人們一起進行抗議的是媽媽。
海盜搶走了他多少朋友去當奴隸?他們留下了多少他鄰里們的屍體?他的家人還在嗎?
「死人放在東邊,」烏爾夫里克說,他已經忙得不可開交,溫和不起來,「受傷的人放在中殿。」
院子里不僅有木材堆,還有一桶焦油、一卷繩子和一塊磨刀石。它們由一條被拴上鏈子的獒犬看守。它叫格倫德爾。這條黑狗嘴邊的毛色已經變灰,年老體衰,不再能對竊賊造成什麼傷害,但它仍可以吠叫幾聲以示警戒。格倫德爾現在很安靜,它的腦袋靠在兩隻前爪上,漠然地看著眼前的埃德加。埃德加跪了下來,摸摸它的腦袋。「再見了,老狗。」他低語道。格倫德爾擺擺尾巴,沒有辦法站起來。
埃德加轉身沿著海岸跑去,往前方尋找著可以暫時躲一下的障礙物。過了一陣,他停了下來,往海灣望去。維京海盜船正在高速行駛,這速度令他感到恐懼。海盜已經點燃了火炬,很快就要到達岸邊,有些火炬的光映照在搖曳的水面上,有一些則被帶到了沙地上。他們已經登陸了!
埃德加一步一步走了出去,小心翼翼地關上身後的門。
森妮家後面有一扇通往奶場的門。此時,門開著,埃德加往前走過去,他聽見了森妮的叫喊聲。
埃德加又躺了一會兒。鐘聲可能吵醒了媽媽,她很容易被吵醒。他給她時間慢慢沉睡。最終,他起身了。
沿著海岸走的時候,他們遇見了一個孩子和他的母親,孩子的年紀與埃德加相當,而那個母親已經死了。埃德加在想,也許她是因為試圖阻止維京海盜把她的兒子搶去當奴隸,所以才被殺的。
想到離開,他心中痛苦難忍,然而一想到自己能跟森妮永遠在一起,這喜悅又把痛苦消解掉了。
到了外面,他一時不知道該往哪兒走。於是他決定回家。當然,他的家可能已經不在了,但也許他還能找到家人,或者找到他們遭遇了什麼的線索。
最後,他聽見外面的人們清清楚楚地講著盎格魯-撒克遜語。他仍然猶豫了一下。說話的人聽上去是遇到了麻煩,而不是在恐懼些什麼;他們正經受著悲痛的折磨,而不是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這肯定意味著維京海盜已經走了,埃德加這樣推斷。
他一轉過頭,就看見了埃德加。
可是他該做什麼?他擔心自己被人發現在奶場里,身旁還有一具呼喊著要復讎的受害者屍體;但如果他往外跑,他肯定會被海盜抓住,然後被殺。他拚命往四周看,他應該躲在哪裡?他的目光落在那個翻轉的食槽上,那是個粗糙的木製用具。把食槽整個翻轉過來,然後躲在裏面,那空間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
可是,森妮呢?
但這個動作只持續了一陣,埃德加就意識到自己做的事情是多麼可怖而絕望。他停下來時,聽見外面有人在大喊,那人使用的語言跟他的類似,但又不太一樣。他突然想起自己正處於危險之中。他可能很快就要死了。
不過,也許更加聰明的做法是,揚起船帆,先駛往離城鎮更遠的地方,以免被人中途攔截。埃德加希望用一整天來逃得遠遠的。但森妮近在咫尺,她看著他,對著他開心地笑,他實在難以抵住誘惑。然而保護他們的將來更加重要。
在濱海地帶,他能看到許多經營場所,大多是漁夫和商人的工作地點:那裡有為船隻提供抗銹部件的錫匠鋪;有焦油製造商的窯,他們將松樹原木放在火里烘烤,這一過程中產生的黏質液體是造船商所用的防水材料。從水上看,這座城市總是要顯得大很多:這是幾百個居民的家,他們直接或間接地做著海洋生意。
埃德加走進奶場。他看見一個高大的、長著黃色頭髮的維京海盜的背影。這裏發生過爭鬥:一桶牛奶灑在了石頭地板上,餵養奶牛的長食槽被打翻了。
布林德爾跟在他的後面。
辛納里克是不會來追他們的,即便他知道他們在哪裡,他也不會。事實上,此後他也不太可能會知道他們在哪裡。「假如我們判斷錯了,辛納里克真的來找我們了,我會把他打個半死。」埃德加說。森妮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告訴他,她覺得他不過是傻子吹牛皮,他也知道她這麼想是對的。read.99csw.com於是埃德加匆忙補充道:「不過他沒什麼可能會真的來。」
而且,有什麼人會在黎明時分大規模地駛向海岸呢?沒有。毫無疑問,他們就是維京海盜。
埃德加走到那所房子前,猛地把門打開,沖了進去。
埃德加朝著與人流相反的方向走,避開他的朋友和鄰里們,往森妮家的方向走去。他看見了那個麵包師,他本該早早地守在烤爐旁,現在他卻背著一袋麵粉跑出了家。那家叫作「水手」的酒館依然安靜,即便響起了警報,酒館里的人仍然拖拉著起身。珠寶匠威恩在自己後背綁上一隻儲物箱,準備騎馬離開,但那匹馬受了驚嚇,他便用手臂夾住它的脖子,使勁地往前趕。一個叫格里夫的奴隸抱著一個老女人,那是他的主人。埃德加掃過每個從他身邊經過的人的臉,看看森妮是否身在其中,但是他沒有看見她。
他們往海岸走去。媽媽大步快速往前走,等不及想知道真相,無論是好是壞。
他在地上看見了辛納里克,他長著黑色頭髮,身材矮胖。這裏已經遭到了突襲,他身體周圍的燈芯草已被鮮血浸透。他一動不動地躺著,脖子和肩膀之間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埃德加確定,辛納里克已經死了。
我不管了,死就死吧,他想。但是這種心緒只持續了一小會兒。如果他再遇到一個維京海盜,他自己腦袋的下場可能就跟他腳下這個男人的一樣了。儘管處於悲痛之中,想到自己可能會被亂斧劈死,但埃德加依然能感到恐懼。
他一下子沒有明白過來。庫姆這個地方怎麼會消失了呢?不過他當然知道它是怎麼消失的。幾乎所有的房子都被燒毀了。其中一些還在冒著煙。磚石結構的建築仍然矗立,埃德加花了好一陣子才將它們辨認出來。修道院有兩座石頭建築:一座教堂和一棟兩層的大樓,大樓底層是用餐室,二層是寢區。石頭建造的教堂還有另外兩座。珠寶匠威恩的家也是用石頭建造的,因為這樣才能防止盜竊。埃德加也認出了威恩的家,但這可沒以前那麼容易了。
埃爾曼說:「他讓我們先跑,他自己留在那裡保護船塢。」
埃德加不知道自己在裏面待了多久。他開始感到有些溫暖,估計太陽已經當空了。最後,外面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少,但埃德加不確定維京海盜是不是全走了,每次他打算往外看,都會改變主意,覺得還不到冒險的時候。然後他再次想到森妮,又哭泣一遍。
埃德加越過海灣,往他的目的地看去。即便森妮就在那裡,在黑暗之中,他也不會看見她。但他知道她不在那裡,他們約的是黎明時分見面。不過,他還是情不自禁地盯著那個她很快就會到達的地方。
他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衝動,相信她一個人能行。辛納里克肯定是喝醉之後呼呼大睡了,而森妮就像貓一般迅捷。按照計劃,她睡覺的時候會在脖子上戴好唯一的首飾:一塊掛在小皮繩上的、雕工精細的銀色圓形飾物。她已經在腰包里裝好了針和線,還有用於特殊場合的、縫了刺繡的亞麻束髮帶。就像埃德加一樣,一會兒的工夫,她就能靜悄悄地從家裡離開。
他回過頭朝自家房子看了一眼,內疚感湧上心頭,他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再見到它。這是他記憶中唯一的家。他知道自己還有過其他的家,因為有人跟他說過,他是在一個叫作埃克塞特的地方出生的。他的父親是那裡的造船匠。之後,還在襁褓之中的埃德加就隨家人搬到了庫姆安家。爸爸在此地接到了製造一條帶槳船的生意,並且開創了自己的事業。但這些埃德加已經不記得了。這裏就是他記憶中唯一的家,現在,他要永遠地離開它了。
鎮子的另一頭有座修道院。修士有個分辨夜間時間的方法:他們造了一支標有刻度的大型蠟燭,蠟燭燒了多少,就表明時間過去了多少。破曉之前的一個小時,他們會把鍾敲響,隨後起床吟唱晨禱。
不消多久,埃德加的胸中就充溢著對奪去森妮性命的那個男人的狂怒。他跳了起來,抓住斧子,開始往維京海盜死去的面孔一頓亂劈,將海盜的前額搗碎,雙眼切片,下巴剮開。
梅爾允說:「你確定嗎,埃德加?」
「別人什麼待遇,她就是什麼待遇。」
埃德加看見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微光。天將破曉。森妮隨時會出現。
一陣少女般的咯咯笑聲把他嚇了一跳。繁星點點的夜空之下,他看到有個裸體的女人躺在沙灘上,一個男人趴在她的上面。也許埃德加知道他們是誰,但此刻看不清楚人臉。他馬上將視線移向別處,不想認出他們來。他猜他的出現肯定讓這兩個非法幽會的人吃了一驚。那個女人看上去很年輕,也許那個男人已經結婚了。神職人員會譴責這樣的行為,但人們並不總是循規蹈矩。埃德加沒有理會那對男女,只是將自己的船推向水面。
也許媽媽的錢包里還剩了一些銀便士,但整個家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平時多出來的錢,通常爸爸會用來買木材。他總說,好的木頭比銀幣要好,因為木材不好偷。
埃德加往修道院的方向走。森妮的重量已經開始讓他的雙臂生疼,但他倔強地享受著這種痛。然而令埃德加苦惱的是,森妮的雙眼怎麼也閉不上。他想看到她是一副睡夢中的模樣。
埃德加想說:那你們就把他這樣留下了?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而且,埃德加自己不也把他留下了嗎?
領頭的是十二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和兩個相貌嚇人的女人,他們全穿著皮坎肩,配有斧子和長矛作為武器。埃德加的恐懼湧上了喉嚨,像是要嘔吐出來。他發現海盜們沒有戴頭盔,他們並不需要那麼多的保護——他們不像鎮上的人那般柔弱。有的海盜手裡拿著戰利品:一把柄上鑲著珠寶的劍,明顯不是用來作戰,而是用來展示的;還有一個錢袋、一件裘皮長袍、一副昂貴的馬鞍,配有裱以鍍金青銅的馬具。有個海盜領著一匹白馬,埃德加認得出來,那馬本屬於那艘鯡魚漁船的主人;另一個海盜在肩上扛著一個姑娘,令埃德加慶幸的是,那不是森妮。
庫姆將遭遇地獄般的災難。
襲擊者沿著主街,繼續追趕從這條道路上逃跑的人們。不過房子後面沒有維京海盜。每所房子有大概半英畝的土地:大多數人種有水果樹和蔬菜園,富裕一些的則擁有雞舍和豬圈。埃德加從一個後院跑到另一個後院,前往森妮的家。
他在地面的蘆葦上鋪開了自己的斗篷,然後躺在上面。無論白天黑夜,他都穿著一件長度到膝蓋的棕色羊毛外衣。到了冬天,他就會用斗篷裹住自己,然後躺在火爐邊。不過現在很暖和,因為一周之後便是仲夏節了。read•99csw.com
他把斧子舉在身後,舉過頭頂,捶了下來,迅速、有力而準確,形成一條完美的曲線。鋒利的刀刃精準地落在那男人的頭頂上。斧子切開了他的頭髮、皮膚和頭骨,深深地切入了他的大腦,瞬間腦漿四溢。
也許他可以。埃德加看到了修道院的塔,塔在逐漸發亮的天空下顯出了輪廓,他找到了一個提醒森妮、他的家人、修士和整座城鎮的辦法。
他聽見埃德博爾德說:「看看院子。」
他轉過頭去,看看火光周圍的動靜。他家與庫姆的其他房子並無二致:橡樹木板牆、茅草屋頂,還有泥地,部分地面由附近河岸的蘆葦覆蓋,沒有窗戶。火爐就在這個單人房的中央,它的四周是排成方形的石頭。火爐上方是個可以掛煮鍋的鐵三腳架,三腳架在屋頂上映出了蜘蛛般的影子。牆壁四周是木製的挂鉤,用來掛衣服、廚房用具和造船工具。
埃德加發現,整夜不睡是件很難的事,即便是在人生中最重要的夜晚。
其中一位修士離開人群,大步向他走來。修士剃得光禿的頭頂被一圈白色的捲髮包圍著,埃德加認出了這是烏爾夫里克院長。「趕緊離開這裏,你這個蠢小孩。」院長憤怒地對他說。
埃德加抬起食槽,布林德爾走了出去。埃德加從底下翻了個身,拿著斧子出來了。他把食槽放回地面,站了起來,由於長時間躲在裏面,他感到四肢酸痛。他把斧子掛在腰帶上。
埃德加總能算得出日子。大多數人得去問持有日曆的司鐸。有一次,埃德加的哥哥埃爾曼問他:「你是怎麼知道復活節是哪天的?」他回答道:「因為它是三月第二十一天之後第一次滿月過後的第一個星期天,很明顯嘛。」那句「很明顯嘛」本不該說,因為埃爾曼感覺自己受到了嘲諷,就往埃德加的胃部來了一拳。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埃德加還小。現在他已經成熟了:仲夏節后再過三天,他就十八歲了。他的哥哥們不再打他了。
最後,埃德加允許自己再看一眼躺在奶場的屍體。那個維京海盜已經辨認不出人樣了。埃德加想到這件事竟然是自己做的,感到有點奇怪。這簡直難以置信。
很快,埃德加就發現森妮恨自己的丈夫。他每天傍晚擠完奶,就會跑到一家名叫「水手」的酒館里喝個大醉。而每當他去了酒館,森妮就會偷偷溜到樹林里見埃德加。
爸爸的右臂在肩膀處被砍斷了,看上去是被斧頭砍的,估計父親是流血至死。埃德加想到那條手臂所具有的力量和技法,不由得落下憤怒的淚水。
他的身體緩慢地向前俯去,直到腦袋靠在她的胸脯上。他的眼淚浸濕了她那件棕色的羊毛家紡長裙。
埃德加不太清楚夜晚已經過去了多久,因為也許他不止一次打了瞌睡。早些時候,他聽見過標志著夜晚時分的聲響:一群醉鬼哼起了下流小調,鄰居夫妻開始互相控訴、進行激烈爭吵,門被用力關上,狗大聲吠叫;不遠處,還有女人的哭泣。可是現在,埃德加什麼都聽不見了,只有附近形成天然屏障的海灘傳來波浪溫和的吟唱。他盯著門口的方向,想看看門縫的亮光可以給他什麼信息,但那裡只是一片漆黑。這意味著要麼月亮已經落下,黑夜快要過去;要麼天上多雲,所以什麼都看不見。
「你才沒有。」
星空之下,目前港口停泊著三艘海船:兩艘鯡魚漁船和一艘法蘭克商船。被人拖到海灘上的還有幾艘手工製造的河船以及沿海船。其中一艘漁船是他參与建造的。但他記得以前港口通常會停著十幾艘船,或者更多。
他的心提了起來。他成功地離開了家。現在,他要去見自己心愛的女人了。夜空中星光熠熠,海灘上閃著白色的光,當他的船槳破開水面,那捲曲的泡沫就彷彿她的頭髮落在肩上。
埃德加知道自己有造船的天分。他建造的船已經比哥哥們的都要好,不久之後他就能趕上爸爸了。他有一種直覺,懂得如何將各種部件組成穩定的結構。幾年以前,他就偷聽到爸爸這樣對媽媽說:「埃爾曼學得慢,埃德博爾德學得快,但埃德加好像是在我開口之前就已經明白我要說什麼了。」這是真的。有的人沒有碰過樂器,比如管樂器或者里拉琴,但他一旦拾起便能上手,幾分鐘就能彈出一個調子來。埃德加在造船上就有這種直覺,造房子也是。他會說「這樣的船會往右舷傾斜的」,或者「那樣的屋頂會漏水」。他說的總是對的。
廢墟的一側是父親的屍體。媽媽帶著惶恐和悲痛大叫了一聲,便跪在了地上。埃德加也跪在她的身旁,用手摟住她顫抖的肩膀。
埃德加等待著,傾聽外面屠殺和毀滅的聲音。
布林德爾開始舔斧頭刃上維京海盜的腦漿。
他掉轉方向,朝修道院跑去。漆黑的前方是一道低矮的柵欄,他沒有放慢速度,便直接躍了過去。跳到另一頭的時候,他被絆了一下,但他馬上保持了平衡,繼續奔跑。
當他們到達海灘時,埃德加看見他的船已經不見了。當然,維京海盜已經搶走了它。他們認得出哪種是好船。而且把它運走也容易,把它綁在他們其中一條船的船尾,拖走就行。
布林德爾在埃德加身旁打著瞌睡,時不時還會在睡夢中嗚咽幾聲,顫抖一下。埃德加在想,這狗是不是在做噩夢?
他們回到了家。整座屋子只剩下一個火爐和立在上方的鐵三腳架。
現在,他解開了拴著自己造的那艘船的繩子,把它推下了海灘。海浪撞擊著海岸,蓋住了船殼刮擦沙子的聲音。
他在她身旁跪了很長時間,看著她那張一動不動的臉,他努力接受她再也不會對自己回眸一笑的事實。
他應該做什麼?也許他可以幫助森妮的靈魂進入天堂。修道院仍然矗立著。他可以帶她去修士們的教堂。
幾碼之外還有一具屍體,遠處又有一具。埃德加仔細辨認每個死人的臉:他們全是埃德加的朋友和鄰里,但是爸爸不在裏面。於是,埃德加小心翼翼地在心裏祈禱父親活了下來。
森妮那條有著棕色和白色毛髮的狗布林德爾站在角落裡,就像所有受了驚嚇的狗那樣,它在顫抖,並在大口喘氣。
當她看到埃德加的時候,神色變得喜悅。她張開雙臂抱住他,臉壓在他的胸前,哭泣著說:「我的孩子,噢,我的埃迪,感謝上帝。」
現在要是家裡有人起身問他話,他會說自己是到外面撒尿,他希望他們不要看到自己其實拎了鞋子。
布林德爾發出了一陣希望的叫聲,然後站了九_九_藏_書起來。在這個有限的空間里,它不能完全站起來,但明確的是,它感覺現在已經很安全,可以走動了。
教堂的鍾開始搖擺,隨後一遍遍地發出了響聲。埃德加用他全身的力量,瘋狂地拉著繩子。他想要每個人都馬上明白,這陣鐘聲不是用來喚醒睡夢中的修士的,而是面向全鎮的警報。
埃德加內疚地意識到,遇到這樣的事情,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森妮,而不是他的家人。他也必須去提醒他們。可是他們在小鎮的另一側,他得先找到森妮才行。
終於,教堂的鐘聲敲響了。
埃德加沿著中殿,經過祭壇往前走。教堂的另一邊,大概有二三十具屍體整齊地排列在地面上,悲痛的親屬們在一旁註視著他們。埃德加輕輕地把森妮放在地上。他擺直她的雙腿,將她的手放在胸前,用自己的手指撫平她的頭髮。他希望自己是個司鐸,可以親自來照顧她的靈魂。
埃德加意識到他們失去的不僅僅是院子,還有他們的生存手段。即便有客戶想下訂單,讓三位學徒造一艘小船,他們也已經沒了木頭,造不出來。沒了工具,削不了木頭;而沒了錢,他們連需要的任何東西都買不到了。
一些光線透過食槽之間的木板照了進來。埃德加仍然安靜地躺著、傾聽著。木板蓋住了些聲音,但他還是能聽見外面不少喊聲和尖叫。他膽戰心驚地等待著,維京海盜隨時可能走進來,好奇地掀開食槽來看看底下是什麼。埃德加下定決心,一旦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就立刻用斧子把那人殺死;但是他有很大的劣勢:他躺在地上,而他的敵人站在他的上方。
埃德博爾德哼了一聲。埃德加身體一僵。埃德博爾德是醒了嗎,還是只在睡夢中出了個聲?埃德加聽不出來。不過埃德博爾德沒太多好奇心,也總是急著躲開麻煩,就跟爸爸一樣。他不會惹什麼事的。
人們站在這廢墟之前,一臉茫然,幾乎說不出話來,只能發出單音節的叫聲,表達著悲傷、恐懼和困惑。
不過,從現在開始,他們不會再偷偷摸摸的了。今天他們就會一起私奔,或者準確地說,是駕船私奔。在沿海五十英里處的一座漁村裡,埃德加得到了一份工作和一所房子。他幸運地找到了一位正在招人的造船匠。埃德加沒有錢,他從來都身無分文,媽媽說錢沒有用。不過船上的一個儲物櫃里放著他的造船工具。他們可以開始新的生活。
另外一艘維京船出現了,然後是第三艘、第四艘。疾速的西南風吹動著繃緊的船帆,輕盈的船隻迅速地在浪間駛過。埃德加一躍而起。
埃德加繞了一個大圈,然後掄起斧子。
似乎已經到了下午三點,儘管天色難以辨認:天空中仍然飄著灰燼,它們隨著余火中的煙霧灑在空氣之中;人們還能聞到活人被火燒了之後那令人作嘔的氣味。倖存下來的人惶惑地看著周圍的景象,彷彿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大多數人從樹林里回來,有些人在趕著牲畜。
埃德加抓著繩子,兩隻腳離開地面,過了一陣,他就聽見鐘聲轟然鳴響。
埃德加驚恐地發現,那個維京海盜並沒有馬上死亡,而是仍然掙扎著要站起來。過了一會兒,他的生命才像被掐滅的燭光那樣,漸漸消散。埃德加四肢癱軟,猛然倒地。
他必須提醒森妮。如果他能夠及時找到她,他們還是可以逃開的。
心怦怦跳了幾聲后,他彷彿看到了一個怪物的頭顱,令他不寒而慄。在天空昏暗的光線下,他覺得自己看到了尖尖的耳朵、巨大的下巴和長長的脖子。
月亮已經落下,但是天空依然清朗,海灘上可見星光點點。房子和潮痕之間是一間造船廠。爸爸是個造船匠,他的三個兒子與他一起工作。爸爸擅長技術活,卻拙於做生意,所以與錢財相關的決策,尤其是計算小船或海船這類複雜商品的價格的時候,都由媽媽拍板。如果顧客想要砍價,爸爸願意讓步,但媽媽會迫使他咬定原價不變。
茅草屋頂燒焦的味道刺|激著他的鼻孔,清爽的西南風正讓火勢以可怕的速度蔓延。同時,日光越來越亮,鎮上的每個人都在往屋外跑,手裡抓緊嬰兒和小孩,以及一切對他們來說有價值的物件:工具、雞肉、裝著硬幣的皮包。跑得最快的人已經穿過了田野,往樹林里去了。他們能逃過一劫,埃德加心想,真是多虧了那座鐘。
看樣子,埃爾曼是想吵架。埃德加看往別處,一言不發。他不在乎埃爾曼在想什麼。
他閉上雙眼抱著她,心中涌動著對她從未有過的深情感激。
埃德加到達了海灣的另一邊。他將船靠岸,拴在一塊巨石上。
埃德加走進屋子,經過辛納里克的屍體,走出了門。
埃德加放下斧子,跪在森妮身邊。她的眼睛是睜著的,盯向上方。他低聲叫著她的名字。「跟我說話。」他說。他拉著她的手,抬起她的手臂,它們都是癱軟的。他親吻她的嘴,發現她已經沒有了呼吸。他感受著森妮的心跳,把手放在他所傾慕的那柔軟雙乳的曲線之下。他的手一直放在那裡,急切地等待著。他哭了出來,因為他發現那裡已經沒有心跳了。森妮死了。她的心臟再也不會跳動了。
烏爾夫里克尖叫一聲:「快跑啊,各位!」
「等等!」梅爾允說,「埃德加,你繼續拉這條繩子。還得再扯幾下,鍾才會響。把你的兩隻腳抬起來,一直抓著繩子,堅持一會兒。其他人聽著,海盜馬上就要來了。跑之前把東西帶上,裝著聖人遺骨的聖物盒,還有珠寶首飾和書,然後跑到樹林子里去。」
有的時候埃德加也會做噩夢,夢見自己在一條正沉沒的船上、一棵正往下倒的樹上,或者在一場森林大火中逃難。當他醒過來時,他會大鬆一口氣,強烈的寬慰感會讓他想痛哭一場。現在他想,維京海盜的這場攻擊也許只是個噩夢而已,他隨時可能會醒來,發現森妮依然活著。但是他沒有醒來。
他躺在石頭地板上,把食槽拉過來蓋住自己。再想了想,他又從裏面抬起食槽邊緣,抓過斧子,又藏了進去。
「您可以為她的靈魂祈禱嗎?」
辛納里克的奶牛倖存了下來,它們害怕地成群擠在圍起來的牧場中央。奶牛固然珍貴,但埃德加思量,維京海盜不會帶它們上船,因為它們太笨重、太鬧騰。就跟所有的竊賊一樣,他們更喜歡現金,以及那些小巧的、高價值的東西,比如珠寶。
然後埃德加往奶場的門外看去。
沒什麼人能注意到他,人們正在經歷自己的悲劇。他到了教堂,走了進去。
他們都沒有看到埃德加。
除了有片奶場,森妮和辛納里克的房子與別家無異。那是一座由築牆泥建造而成的單坡屋頂屋子,築牆泥由沙子、石頭、陶土和稻草混合而成,屋頂是薄薄的石瓦,目的是讓裏面保持清涼。這座建築就在一片小牧場的邊緣,小牧場則用作餵養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