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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審判(九九八年) 第二十一章 九九八年,九月

第二部 審判(九九八年)

第二十一章 九九八年,九月

溫斯坦很快就發現,大多數人不希望知道自己的上級在犯什麼罪,因為知情會讓他們陷入麻煩。於是,溫斯坦用送禮的方式來加強人們的這種感受。即便是現在,他懷疑村民們也不會猜他一年四次在這裏幹些什麼。
埃德加後退一步。他不想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個卧底。
「我希望你是對的。我認識他很多年了,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癲狂。他已經超出了一般的邪惡,他被魔鬼附了身。」
「抓住他。」德恩說。
戈德溫勇敢地向溫斯坦進攻。溫斯坦改變姿勢,手臂一縮,把鎚子甩向了工作台上裝著熔化金屬的坩堝。鍋被打碎了,金屬四濺。
「信得過嗎?」
他們繼續談論維京海盜的事。今年,維京的襲擊是在更遠的東部——漢普郡和蘇塞克斯,與前一年庫姆和威爾夫的其他所轄領域都遭到的重創不同,這次,夏陵的大部分地區躲過了一劫。然而,今年反常的雨水卻讓夏陵深受其害。「也許上帝對夏陵的人們有怒意。」威爾夫說。
最後,卡思伯特用兩把長柄鉗子將坩堝從火上抬出來,將混合物倒入黏土模具中。
「當然。」溫斯坦笑了,他聽出了反駁。他坐下,一個僕人為他倒上一杯紅酒。「那次球賽,蕾格娜讓你兒子出了丑。」
德恩朝四周看了看那些司祭和他們的家人,所有人靜靜地盯著這場對峙。「這可不像司祭的房子啊。」德恩說。
「我在樹上發現了個鰻魚窩。」埃德加說。
「卡思伯特唯一關上門的時候,就是溫斯坦在場的時候。到那時,我會敲門找卡思伯特。如果我被拒絕了,也就是他們開工了。」
「閣下,您可以收我們做您的奴隸嗎?」
埃德加找到一根一碼長的棍子,用細枝當繩子,把十二條肥鰻魚系在棍子上,走到酒館去。夏末的陽光底下,德朗那個年輕些的妻子埃塞爾正坐在酒館外拔鴿子毛,準備煮湯。她那雙瘦得皮包骨頭的雙手血淋淋的,還滿是油。「你要鰻魚嗎?」埃德加說,「一法尋兩條。」
「閣下……」
「我的地在朝西的斜坡,穀物被水沖走了。明年我會交給您雙倍的租金。」
當時,溫斯坦只是個副主教。他在社區教堂旁來回踱步,從作坊出來又進去,不停地看有沒有人來。現在他意識到,他當時的表現簡直就是一個有罪之人的模樣。但沒有人敢質問他。
戈德里克指了指正焦急地等在後面的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
德格伯特看著埃德加的棍子:「看來你已經賣了不少了。」
「大概是因為他們沒給夠教堂錢吧。」溫斯坦說。威爾夫大笑。
「不只是這個,還因為威爾夫太想要她了。」
梅德克的村長少了十二便士,沒交錢的人是司鐸的兒子戈德里克,他也來到了夏陵向溫斯坦解釋。「主教閣下,請求您寬宏大量。」戈德里克說。
「這人一向無禮。」德朗說。他給了埃德加四分之一枚銀幣,埃德加繼續往前走。
吉莎點頭贊同:「蕾格娜是個聰明人,也大胆。」
溫斯坦又抓住鐵頭鎚子,高高舉起。他想殺人,奧爾德雷德從他的目光中看了出來。奧爾德雷德感覺自己生命中第一次親眼見到了魔鬼。
卡思伯特拿出一口大黏土坩堝,將它埋入炭火中,火焰燒至鍋口邊緣。鍋的溫度逐漸升高,變成了拂曉時分的紅色。
「你本來可以阻止這場婚姻的。」
埃德加克制住嘲諷的衝動:「因為洪水,我們的乾草地上有了一汪魚池。」
一整天,財富湧入溫斯坦的金庫,給他帶來了與性匹敵的愉悅感。附近村莊的村長早上來了,他們趕著牲畜,駕著裝了貨的車,帶上了一袋袋、一箱箱的銀便士。距離夏陵較遠的貢品下午才到。作為主教的溫斯坦同樣是其他幾個郡某些村莊的領主,那些財物則會在接下來的一兩天運到。溫斯坦對收到的財物逐一清點,彷彿一個飢餓的農民在數自己雞舍里的小雞。溫斯坦最喜歡銀便士,因為他能把它們帶到德朗渡口,然後奇迹般做出兩倍的數目。
奧爾德雷德看到滾燙的熔化金屬立刻朝戈德溫的整張臉濺去。這個高大的男人驚恐而痛苦地尖叫,但他剛一尖叫,就猛地停了。隨後,奧爾德雷德的小腿被什麼東西砸中了,他平生從沒有感受過這般疼痛,然後昏了過去。
「沒有了。」
德格伯特的妻子伊迪絲正在屋外給孩子餵奶。「魚不錯啊。」她說。
過了一會兒,德恩治安官穿過正門進來了。
溫斯坦朝卡思伯特轉過身去,卡思伯特畏縮後退。溫斯坦抓起鐵砧,將它打翻,工具和假便士灑向各處。
「如果我接受了你發的誓而收不到你的租金,我就要變窮,你可就有錢了。」
「好,現在結束了。」
「半便士,這四條就是你的了。」埃德加說。
德恩既驚駭,又急切。他似乎著實被這無法無天的罪惡震驚了。「一個主教啊!」他激動地低聲說,「偽造國王的貨幣!」但他也很興奮:「如果我能將這個罪惡曝光,埃塞爾雷德國王將永遠不會忘記我的名字!」
「不會,就是他們不讓我進去,我才知道他們在幹九九藏書嗎。平時珠寶匠幹活的時候,我會跟他聊天,我們談論工具、金屬和……」
他滿臉通紅,唇上帶著唾沫,就像生病的馬嘴上的白沫。他像個瘋子似的尖聲叫罵著淫穢之詞。
「簡直邪惡。但我們抓獲他們之前,千萬不能讓他們聽到風聲。」德恩若有所思地說,「我會在溫斯坦離開夏陵之前走,這樣他就不會覺得有人在跟蹤他。我需要一個借口,比如,我可以假裝要去巴斯福德一帶搜捕鐵面人。」
德恩說:「溫斯坦這樣的邪惡之徒不會為你招來上帝的詛咒,即便他是位主教也一樣。」
「不,你不會的,到時候,你又要給我找別的借口了。」
「我來安排。我在村裡有位同盟。」
畢竟這場雨跟去年庫姆經歷的災難不一樣,那時候,整個鎮的人都變得一貧如洗。溫斯坦說:「梅德克的其他人都交了。」
「滾開。村長,如果戈德里克在今天結束之前還沒把錢交上,那就找別的農民接手朝西斜坡那塊地。確保新來的人懂得排水溝的重要性。這是英格蘭西部,我的天,下雨是常事。」
溫斯坦正看著卡思伯特第二次將熔化了金屬的坩堝從燒著木炭的火里抬出來時,遐想又被門外另一個聲音打斷了。「又怎麼了?」他慍怒地低語道。
奧爾德雷德驚訝地看著卡思伯特工作台上這座成熟的假幣工廠——鎚子、剪子、火里的坩堝、壓模和模具,以及一堆發光的假銀幣。他正揉搓著被溫斯坦打過的左顴骨上方,就聽見溫斯坦一聲怒吼,隨著威格伯特帶著驚呼的咒罵,溫斯坦衝進了作坊。
奧爾德雷德從來沒有見過溫斯坦發這麼大的火。他似乎失去了控制。他語無倫次地宣洩著仇恨,猛地往德恩治安官身上撞去。德恩一時不備,被撞到了牆上。奧爾德雷德猜德恩對此類意外肯定很有經驗,只見他抬起一條腿,往溫斯坦的胸口踢過去,溫斯坦踉蹌幾步。
就在昏倒之前,奧爾德雷德看見戈德溫被濺了滿臉的熔化金屬。德恩治安官跟他說,戈德溫死了,奧爾德雷德明白了這是為什麼。一小滴熔化金屬便能馬上在奧爾德雷德的腿上濺出一個洞來,那麼打中戈德溫那張臉的熔化金屬則必然會在瞬息之間將他的腦袋全部燒傷。
「她現在就在奧神谷。」威爾夫說。
溫斯坦笑了。坐收其利,他想。沒什麼能比看到這個更讓他歡心的了。
「在他青年時代發生過一件事,他跟另一個年輕的修士有戀情。」
「我知道。」溫斯坦懊悔地說,「當時我從瑟堡回來的時候,本來可以說我們去得太晚了,她已經跟蘭姆的紀堯姆結婚了。」溫斯坦琢磨著自己的解釋。通常他可以跟自己的母親說實話,吉莎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這邊。「威爾夫只不過是委託我這個主教辦件事而已,可悲的是,我自己沒那個膽。我擔心他猜到我幹了什麼。他發起火來,問題就大了。可事實上,我幾乎肯定躲得過。但那時候我不知道。」
溫斯坦點點頭。這是蕾格娜親自收租的第三個季度結算日。自從與他在天使報喜節的對決之後,蕾格娜明顯再也不願意派個走卒替她去收租了。「她很出色,」他說,彷彿很喜歡她一樣,「很美,很聰明,我理解你為什麼總會向她徵求意見了,雖然她只是個女人。」
其中一個司祭的女人給他拿來了藥膏塗抹傷口,但他拒絕了——不知道這葯里會有什麼樣的異教徒神奇成分,可能是蝙蝠的腦袋,可能是搗碎了的槲寄生,也可能是黑鸝屎。這時奧爾德雷德瞧見了受人信賴的埃德加,便叫他為自己暖些酒清洗一下腿上的洞,再找塊乾淨的布。
「你就是個沒受過教育的農民,什麼也不懂。社區教堂的特許證給予了我捕魚的權利。」
「那我應該怎麼辦?」
到了下午的尾聲,溫斯坦召來幾位僕人,將交給威爾夫的實物類租金運送回大院,自己則留著銀幣。溫斯坦想私自返還給威爾夫,這樣看上去像是他在向威爾夫贈送禮物。他在大堂見到了威爾夫。「你把奧神谷贈予蕾格娜夫人之後,錢箱里的租金也就沒那麼多了。」溫斯坦說。
溫斯坦聽見德恩說:「那位邪惡的主教這樣逼著你踐踏國王的貨幣,有多長時間了?」
金屬熔化之後,卡思伯特再次敲打錘模,挑出新的便士。
「也就是從明天開始。」
卡思伯特將已經切成圓柱形鑄塊的五磅重量的銅,與同樣重量的銀便士完全混合在一起,倒進坩堝之中,隨後用風箱加大火力。混合物熔化后,他用一根木製攪煉棒將金屬溶液攪拌均勻。木頭在熱金屬中灼燒,但這不會有傷害。黏土坩堝繼續變色,開始變成正午陽光那種明亮的黃。熔化的金屬也變成了暗黃。
奧爾德雷德醒過來時,他尖叫起來,尖叫聲持續了幾分鐘。最後,他的喊聲變成了呻|吟。有人給他喝了點烈酒,但這隻能使他困惑而驚懼。
卡思伯特將坩堝放到工作台上,說:「噢,耶穌啊,救我。是誰啊?」
可是作為基督教徒,必須這樣做。
「我發誓。」
硬幣的顏色不對,這枚合金硬幣是棕色的,不是銀色的。但解決這個問題很簡單。卡思伯特用鉗子將硬幣在火里燒熱,然後浸入一碗稀釋的硫酸里。溫斯坦在一旁看著,硫酸已九*九*藏*書經將銅從硬幣的表面帶走了,留下的是純銀的顏色。
「是嗎?我以為你是土地的主,而不是河流的主呢。」
溫斯坦迅速環顧四周。處處有他們的罪證——摻假的金屬、非法的壓模和偽造的硬幣。把所有東西都藏起來是不可能的——坩堝上熾熱的熔化金屬不可能塞進箱子里。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讓外面的訪客進來。
「當然可以。」
「我對奧爾德雷德不擔心。我打敗過他一回,我一定可以再來一次。」
「這些硬幣肯定是在德朗渡口製造的。想完美複製王室鑄幣廠使用的鑄幣壓模,需要珠寶匠幫忙。德朗渡口就有個珠寶匠,名字叫卡思伯特。」
「想辦法找到錢。如果你借不到,就把自己和家人賣了做奴隸。」
第二天午餐后,奧爾德雷德從修道院溜了出去,這個時候,鎮上的人們正困頓地消化自己肚子里的羊肉和啤酒,街上沒幾個人注意到奧爾德雷德。現在他可以把一切告訴治安官了,可他又擔心起德恩的反應來。德恩會有勇氣對抗強大的溫斯坦嗎?
「我可以給魔鬼,但這是給卡思伯特的。」
「或許這是個有用的攻擊點,但如果之後他沒有再犯,便還不足以把他搞垮。修士的生活里沒女人,我想他們半數人都在住宿區里搞來搞去。」
「傲慢無禮的狗。」
埃塞爾走進去問德朗要錢,德朗跟她一起出來了。「你從哪兒弄的?」他問埃德加。
「他已經知道了一切,是建築匠埃德加。」
「他們會讓你進作坊嗎?」
奧爾德雷德越是這麼想,就越確定控訴溫斯坦的人應是德恩治安官。第一,治安官是國王的代表人,偽造貨幣是對國王的冒犯,國王的職責就是保證貨幣體系的健全。第二,治安官和他手下組成的團體與威爾夫和他的弟弟們勢均力敵。他們權力相互制約,雙方也因此互相仇恨。奧爾德雷德能肯定德恩恨威爾武夫。第三,控訴一名身居高位的偽造貨幣者對治安官而言是他的個人成就。這會讓國王很高興,當然,他也會好好地獎賞德恩一番。
「你最好問他。」伊迪絲說,頭一甩指向打開的門。
撒謊的狗,溫斯坦想,你巴不得想要這工作,你的利潤肥著呢。
溫斯坦的憤怒像卡思伯特坩堝上的金屬一樣滾燙。
「跟處|女的乳|頭一樣新鮮。」溫斯坦讚賞地說。
我母親警告過我的,溫斯坦想,但我沒有聽。
溫斯坦有四名武裝士兵。克內巴在把守作坊外門,另外三名在馬廄過夜。現在他們人呢?
「然後我們可以藏在德朗渡口附近的森林里離道路比較遠的地方。不過要有個人能告訴我們,溫斯坦什麼時候到社區教堂。」
卡思伯特和溫斯坦僵住了,一聲不吭地聽著。
威爾夫板起了臉:「加魯夫就是個傻子,很遺憾。在威爾士的時候就能看出來。他不是膽小鬼,有什麼困難都會迎上,可他不是當將軍的料。他的策略就是跑到戰場上用最大的嗓門兒喊,不過別人倒是會跟著他跑。」
當金屬在模具中冷卻、變硬,卡思伯特把模具翻轉過來,將厚厚的銅銀合金圓盤彈出。隨後,他錘擊每塊圓盤,將它們打薄、打寬,直到每塊圓盤確切填滿工作台上用圓規刻出的大圓。溫斯坦知道,一塊這樣的圓盤可以做出兩百四十枚沒有圖案的空白硬幣。
埃德加知道該走哪條路。他沿著一條幾乎看不見的鹿道,穿過橡樹和角樹叢走了一英里,來到一塊林中空地。德恩治安官和奧爾德雷德修士等在那裡,還帶上了二十名騎著馬的士兵。這支隊伍銳不可當,穿戴著刀劍、盾牌和頭盔,全副武裝,馬匹健壯。埃德加出現的時候,其中兩名士兵抽出了武器,埃德加認出了他們——那個矮小兇狠的是威格伯特,高大的是戈德溫。埃德加舉起雙手,表示沒帶武器。
「給他一條鰻魚。」
「我猜明天上午過半的時候,他們就全面開工了。」
周日彌撒之後,奧爾德雷德跟德恩談了談。奧爾德雷德讓氛圍隨意些,當作鎮上兩個重要人物互相問候——他看上去不能像是在策劃陰謀。奧爾德雷德友好地笑著,安靜地說:「我想跟您私下談談。明天我能否到您院子里坐一坐?」
奧爾德雷德在大堂里找到了德恩,他正用一塊手持磨刀石磨利他最喜歡的劍。奧爾德雷德從德朗渡口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不友好的居民區、社區教堂的墮落景象,以及他當時的直覺認為,那個地方藏著一個罪惡的秘密。當奧爾德雷德講到溫斯坦每個季度結算日會到訪和送去禮物時,德恩的興緻被勾了起來;聽到庫姆妓院的故事,他也為之一樂;但當奧爾德雷德提到稱硬幣重量那段,德恩把劍放下了,急切地聽了下去。
德恩看起來不太自在:「我們不能冒險。你能不能時不時看看他們的進度,到了適合突襲的時候,你就告訴我們?」
溫斯坦看到白花花的銀幣就要從他身邊流走,怒不可遏,他猛地一推,從威格伯特手中掙脫開去。
是誰呢?一會兒溫斯坦就想起了名字——夏陵修道院的奧爾德雷德修士。
「還有,越少人知道越好。」
溫斯坦同時還為威爾武夫收租。在他身旁的伊塔馬爾小心翼翼地將兩份賬目分開擺放,溫斯坦會從威爾武夫的錢里抽走適九九藏書當的回扣。溫斯坦也敏銳地意識到,自己與郡長的關係放大了自己的財富和權力。溫斯坦不想在他們的關係中平添危險。
「我也愛你,我的兒子。」
「你會在夏陵法庭為這句話付出代價的。」溫斯坦說。
「她還讓威爾夫把馬夫長維諾斯給開除了,就是那個幫我把馬弄瘸的人。」
「誰告訴你,你能從那兒把魚拿走的?」
與戈德里克狀況相同的人還有幾個,他們被溫斯坦以同樣的方式打發了。如果允許農民不交租,那麼下一個季度結算日,他們還會帶著悲傷的故事空手而來。
德格伯特得意揚揚地說:「你拿走了十二條鰻魚,所以你欠我四條。」埃德加把系著鰻魚的棍子給了德格伯特。
「你可以給我。」
當驚慌終於緩和下來,奧爾德雷德能看清眼前事物的時候,他看著自己的腿。他的腿肚子有一個知更鳥蛋般的洞,肉已經成了炭黑色,疼得要命。造成傷害的金屬已經冷卻,掉到地上去了,奧爾德雷德猜。
九月二十九日的米迦勒節,溫斯坦主教坐在自己夏陵的住處收租。
一個年輕的聲音說:「我想見見卡思伯特。」
後面跟著來的人是兩名武裝士兵,溫斯坦知道他們,分別是威格伯特和戈德溫。
「我不太確定。」
「我要讓他上絞刑架。」溫斯坦嘟囔道。
「我更擔心那個諾曼婊子。」
溫斯坦希望自己不是大意,只是更自信而已。
這是句挖苦的讚美。一個被妻子管住的男人必然會受到嘲諷,而且大多不堪入耳。威爾夫覺察到了這話的別樣意味。他說:「我也向你徵求意見了,你不也只是個主教嗎?」
卡思伯特的工作台上有三個重重的鐵圓柱體。其中兩個是壓模,有著卡思伯特煞費苦心雕刻的、埃塞爾雷德國王發行的便士的兩面圖案。下方的壓模叫砧模,刻有國王的側面頭像,配有「英格蘭國王」的拉丁文字樣。卡思伯特將砧模牢牢地放在鐵砧的槽里。上方的壓模叫錘模,有個十字架圖案,也偽造了出處,有一行「夏陵埃夫懷恩製造」的字樣,同樣是拉丁文。去年,英格蘭對便士設計做了修改,十字架的兩臂變長了,這個變化給偽造貨幣增加了難度——國王也正是此意。由於多次錘打,錘模的另一面已經成了個蘑菇的形狀。第三個鐵圓柱體用來校準上下壓模是否對齊,叫校準圈。
「狡猾的狗。他偷偷摸摸去找坎特伯雷大主教,還企圖讓人接管我在德朗渡口的教堂。」
溫斯坦動身,但威格伯特速度更快。溫斯坦還沒來得及躲,威格伯特就已經把他抓住,將他雙腳離地提起,從門口移開了。溫斯坦掙扎著,但徒勞——威格伯特的肌肉就像海船的繩索一般。
「好選擇。他在奧神村幫過蕾格娜夫人。他年輕且聰明。等溫斯坦他們一開始造幣,他就要來通知我們了。您覺得他能做到嗎?」
回住處之前,溫斯坦去看望母親吉莎。他親吻了吉莎,坐在爐火旁,靠近她身邊。吉莎說:「奧爾德雷德修士去見德恩治安官了。」
德格伯特笑了:「你等等。」德格伯特走進屋,拿著一張摺疊的羊皮紙回來,「這裏,」他指著其中一段,「任何人若從河裡捕魚,必須向總鐸上繳捕獲數量的三分之一。」他咧開嘴笑了。
「我問過我的父親,也就是司鐸,但他沒有錢。」
外面的克內巴說:「你找卡思伯特幹什麼?」
德恩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他有種機敏的警覺,無疑能猜到這不僅僅是個簡單的社交問候。「當然可以,」他答道,語氣是同樣閑談般的禮貌,「很樂意。」
「好主意,正好我聽說幾周前有幾隻山羊被偷了。」
「沒問題,治安官。」
「他有什麼弱點嗎?」
溫斯坦聽見奧爾德雷德說:「看看這個,用來摻進銀的銅、用來偽造貨幣的壓模,還有工作台上的全新硬幣。卡思伯特,我的朋友,你腦子裡在想什麼?」
德格伯特聞聲走了出來。「你從哪兒弄來的這些東西?」他對埃德加說。
埃德加不情願地說:「八條了。」
「我不想馬上把主教抓起來。我不想讓整座教堂體系與我作對。但其實逮捕他也沒有必要——溫斯坦是逃不掉的了,如果他逃走,我會把他抓住。」
溫斯坦知道自己無法辯駁,除了利用他的官位。「出去!」他說,「這是司祭的房子。」
「你敢碰主教!」溫斯坦氣憤地喊道,「你會招來上帝的詛咒!」
「噢,別擔心,我們當然會去夏陵法庭。」德恩說,「現在,讓開。」
德恩點點頭:「有道理。在一個鎮上,便士很快就會從一個人手裡到另一個人手裡。」
他在工作台上將十個黏土模具排成一列。將熔化的金屬倒滿一個模具,則會形成一磅的熔化混合物。這是溫斯坦和卡思伯特不久前在反覆試驗中確定下來的模具。
「我愛您,母親。」
溫斯坦努力保持鎮靜。「德恩治安官!」他說,「實在是沒有想到啊。進來,坐下,喝杯酒吧。」
「當初你協商的時候,為的是強化與休伯特伯爵的協議。」
然後埃德加就聽見了馬蹄聲。
他和溫斯坦互相對視了一陣。溫斯坦看起來既驚愕,又喪氣。很明顯,是奧爾德雷德把德恩帶到了這裏,只為一個目的。
溫斯坦和卡思伯特沉默地等著,外面的對九-九-藏-書話不再繼續了。過了一會兒,卡思伯特再次開始工作。他加快速度,把空白硬幣塞進壓模,錘打錘模,挑出新便士,迅速重複整套流程,就像廚房女工挑豌豆一樣。真正的鑄幣者,也就是夏陵的埃夫懷恩,是以三人一組為單位工作的,他們可以一個小時製造七百枚硬幣。卡思伯特將棕色便士浸入硫酸中,每幾分鐘停下手頭的活,將表面呈銀色的新硬幣從硫酸中取回。
「溫斯坦和德格伯特到庫姆去,明顯是為了把他們的假幣花出去,然後換回真錢。因為這座城鎮比較大,是商業往來之地,偽造的貨幣不那麼容易被發現。」
「卡思伯特很忙。你現在滾開。」
奧爾德雷德也跟著德恩進來了,他指著溫斯坦後面的門。「作坊就是從這兒進去。」他說。
有人把門撞得嘎吱響,但門是鎖上的。
「別擔心蕾格娜,」吉莎說,「我們能擺平她。她不知道自己在跟什麼力量對抗。」
外面傳來了聲音。
卡思伯特做了一個與一便士直徑完全相等的壓割器,現在他把合金圓盤中與便士直徑相等的部分壓割出來。隨後,他小心翼翼地掃起殘餘碎片,待再次將其熔化。
「也向你問好,善良的先生。」
「你從哪兒弄來的?」
那個晚上,溫斯坦到村子里走了一圈,給每家每戶送了一塊熏肉。
「我想我們的初始計劃已經做好了。但我需要再好好地想一想。我們遲些時候再聊。」
溫斯坦放鬆下來。
「我不知道。耐心一點,時候會到的。」
更多治安官手下的士兵進入了教堂,溫斯坦意識到,他自己的人在哪兒已經不重要了——他們在人數上已經遠遠處於劣勢。那幾個可惡的懦夫可能早早就放下了武器。
奧爾德雷德大步穿過屋子,溫斯坦整個人站在作坊門口,擋住了他的去路。奧爾德雷德看著他,對德恩說:「就在裏面。」
埃德加沒有看羊皮紙。德格伯特知道埃德加不認識字。上面寫的可能是別的東西,埃德加覺得被羞辱了。他是個無知的農民,這是真的。
「借錢。」
卡思伯特將空白硬幣放到砧模上,套上校準圈,又將錘模塞進校準圈,讓它完全與空白硬幣表面接觸。隨後,他用鐵頭鎚子對準錘模猛地一擊。
「是他們逼著我乾的,」卡思伯特說,「我只想為教堂做裝飾物。」
奧爾德雷德衝進了作坊,德恩和戈德溫緊隨其後。溫斯坦仍然被威格伯特抓著。有一會兒,他不想動了,被一個治安官的部下粗暴對待已經令他大驚失色。這時,威格伯特稍稍放鬆了自己抓牢的手。
德恩說:「很好。」他抬頭掃了一眼。樹葉之間露出一小片天空,讓中午的烈日變得柔和,投射出類似傍晚時分的光線。
「你通過什麼知道?」德恩不耐煩地打斷埃德加。
「在那之後呢?」
溫斯坦穿過室內的門,走到教堂去。神職人員和他們的家人正在屋子各處,男人們在聊天,女人們在準備素菜,孩子們在玩耍。溫斯坦猛地關上門時,他們全都突然抬頭看去。
德恩點了點長著灰發的頭。「可以了。」他說,「到時候,你來告訴我們。我們會準備好的。」
溫斯坦確認作坊的外門已經關好、上閂之後,讓克內巴站到門外把守。最後,溫斯坦將一個鐵箍箱交給卡思伯特,裏面裝著滿滿的銀幣。
有兩種東西令溫斯坦快樂——錢與權。實際上,它們是一種東西。溫斯坦享受駕馭人們的權力,而錢給了他這個權力。他永遠希望擁有更多的權力和金錢。他是一個主教,但他還想當大主教,而當他當上大主教,他還會力求成為國王的大臣,或許,最後成為國王。到了那個時候,他還想要更大的錢和權。但生活就是如此,他想。晚飯吃飽之後,到了第二天早上,仍然會餓。
他們聽見克內巴說:「走開。」
埃德加回答了德恩心中的問題:「今天他們不會造多少貨幣。他們需要些時間來生火,把便士熔化。」
腰包里有了四法尋之後,埃德加就帶著剩下的魚到司祭那裡。
「明白。」
有的早上,捕魚籃是滿的,有的早上只有一半滿,偶爾還有幾天除了幾條小魚,什麼也沒有,但在任何一周,家裡的魚都吃不完。準備拿來熏的魚被懸挂在木椽上,一段時間之後,屋裡看著就像在下鰻魚雨似的。一個周五,捕魚籃滿了的時候,埃德加決定去賣一些魚。
溫斯坦好奇了:「是嗎,真的?」
埃德加向洗衣女工埃巴賣了兩條,向貝比賣了四條。在修道院做清潔的埃芙伯格說她沒有足夠的錢,但她的丈夫哈德溫一整天在森林里采堅果,所以她還有一種方式可以回報埃德加。但他拒絕了。
「特許證在哪兒?」
奧爾德雷德說:「大家不用緊張,他是村裡的卧底。」於是二人放下了劍。
「需要多長時間?」
「我想這是可以安排的。」奧爾德雷德說,但他的心裏卻沒那麼自信,「他們會定期開工,通常是季度結算日之後的幾天。那個時候,溫斯坦會去收租,順便把真幣帶去德朗渡口,在那裡做出兩倍數目的假幣。」
「可以。」
「五年。」
「他一個人去的,很小心。大概他以為沒人注意到。不過我聽說了。」
「我想你說得對,」德恩說,「這是一種新層次的邪惡。但別擔心,我們九九藏書抓了現行。」
「你的家人在嗎?」
卡思伯特將便士放入硫酸中。
卡思伯特取下錘模,又拿開校準圈。現在,原本空白的金屬硬幣刻上了十字架的圖案。卡思伯特用一把鈍刀子將硬幣從砧模上撬起,翻轉過來,另一面出現了國王的頭像。
「魚游到我們的農場里也沒經過誰的批准。」
「那就在下午,如果您方便的話。」修士在下午一般沒有太多宗教任務。
「她在奧神谷憑她的策略戰勝了我一次,沒幾個人能做到這一點。」
「溫斯坦呢?」
威格伯特朝溫斯坦走來。主教體形更大,但威格伯特似乎更危險。
「不錯。這些魚又肥又美。好的,我來兩條。」
德恩說:「讓開,主教閣下。」
奧爾德雷德在玩一個危險的遊戲——搞垮一位主教。所有的主教都有權勢,但溫斯坦不但有權勢,還冷酷殘忍。奧斯蒙德院長怕他是有道理的。冒犯溫斯坦,就是把自己的腦袋送入獅口。
德格伯特前去迎接他這位尊貴的表親時,埃德加迅速走開了。他經過酒館,越過田野,他的哥哥們正在將收割的燕麥綁成一捆捆,但他沒跟他們說話。埃德加繞開農舍,靜靜地溜進樹林里。
這一次,克內巴的語氣不太一樣。之前跟埃德加說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帶著諷刺,現在,他聽上去又驚又怕,溫斯坦不自在地皺起眉頭。克內巴說:「你是誰?」他聲音響亮,卻帶著焦慮:「你們從哪兒來的?你們偷偷摸摸來找一個人是什麼意思?」
溫斯坦繼續在一旁看著,他甚感奇妙,意識不到時間的流逝。這個流程中最難的部分,他苦笑著想,其實是把錢花出去。因為銅沒有銀重,假幣不能用作需要將硬幣稱重的大筆交易。但溫斯坦會把卡思伯特做的便士在酒館、妓院和賭房中使用,他享受在那裡自由揮霍金錢的時光。
「我們要當場抓獲他們,」德恩說,「我得看到他們偽造的材料、工具和流程。我要看假幣製造的過程。」
吉莎不那麼肯定。「我不太明白,」她發愁道,「一個修士找治安官幹什麼去?」
溫斯坦記得自己跟母親說過,奧爾德雷德不是什麼威脅。
溫斯坦說:「你老婆太老,不太值錢;你孩子也太小了,我不收。問問別人吧。那個皮貨商,就是寡婦伊瑪,她有錢。」
「那我該怎麼辦?」
「你忘了我是這裏的地主。我租給你的是農場,而不是河。如果你要做魚池,你需要得到我的允許。」
卡思伯特仍一動不動,害怕得全身癱軟。
溫斯坦第一次親眼看見這個過程時,他心驚膽戰。偽造貨幣是一項嚴重的罪名。任何對貨幣制度的破壞行為都是對國王的謀反,是叛國罪。從理論上說,對此罪的懲罰是截肢,但實際執行的判罰也許更加嚴厲。
德恩平靜下來之後,奧爾德雷德讓他專註去想應該如何對他們進行伏擊。
「那不影響。規定就是規定。」
威格伯特猶豫了。
埃德加嘆了嘆氣。「是的,我是那個卧底。」他說,「溫斯坦主教剛剛到。」
卡思伯特小聲道:「那是建築匠埃德加。」
不管怎麼樣,埃德加對逾越法律感到恐懼。媽媽總是跟那些當權者爭論,但她從來沒有騙過他們。逾越法律是殺害了森妮的維京海盜的行為,是法外之徒鐵面人的行為,是溫斯坦和德格伯特這兩個搶劫窮人、卻假裝關心他們靈魂的人的行為。最好的人是遵守規矩的人,比如奧爾德雷德這樣的神職人員,以及蕾格娜這樣的貴族。
第二天早餐之前,卡思伯特走進作坊,加木炭生火。木炭能比木頭或者煤塊燒得更熱。
「我在這裏住了這麼長時間,你沒捕過一條魚。」
溫斯坦嘆了口氣:「當時我們讓威爾夫娶她真是個錯誤。」
卡思伯特將黏土坩堝放回火里,重新倒入一撥真幣和銅片。
溫斯坦聽見了個聲音,他想自己應該知道是誰。「還有另一個入口,」外面的聲音說,「從主房進去。」
「被淹的乾草地里。」
「無論如何,現在起來反對她是愚蠢的行為。威爾夫的心正攥在她手裡呢。」吉莎嘴唇一擰,笑道,「不過男人的愛總是暫時的。給威爾夫一點時間,他慢慢就會厭倦她。」
「別說那些,我的錢呢?」溫斯坦說。
德恩諷刺的語氣把溫斯坦氣瘋了。
「如果連你的親生父親也拒絕你,那我為什麼要幫你?」
德恩對武裝士兵做了個手勢。
奧爾德雷德從溫斯坦身邊推過去,把手放到門上。溫斯坦勃然大怒,用盡全力朝奧爾德雷德臉上給了一拳。溫斯坦的指關節都打疼了,他不常跟人拳斗。他用左手揉揉自己的右手。
「能。」
「仲夏節前後的雨實在太可怕了。我有個老婆和兩個孩子,我不知道這個冬天要怎麼填飽他們的肚子。」
他抬頭往山坡看去,德格伯特和伊迪絲也往那個方向看。六名騎手從山上轟隆而來,停在前方。埃德加認得出,他們領頭的是溫斯坦主教。
他一直為此感到苦惱。偽造貨幣者會被抓捕,他們得到的懲罰是殘忍的。德格伯特活該受到任何懲罰,但卡思伯特呢?他是個軟弱的男人,他只是依照別人的指令行事而已。他之所以犯罪,是因為他人將他欺凌至此。
「我已經逮捕了德格伯特和卡思伯特,」德恩說,「審判之前,我會把他們關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