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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七章 一〇〇一年,四月

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七章 一〇〇一年,四月

一輛四輪牛拉車正沿著通往德朗渡口的道路緩緩駛來,由奧爾德雷德院長率領的一小隊修士護送。
利奧向院長介紹了奧爾德雷德。「我記得你,」埃爾夫沃德嚴厲地說,「你犯下了所多瑪之罪。我不得不將你送走,把你同你的邪惡同謀分開。」
這裏的前塵往事會助奧爾德雷德成功,還是拖他後腿?人們會深情地懷念他,盡其所能地幫他,還是會把他當作一個因行為不端而被開除的叛徒,不歡迎他回來?
奧爾德雷德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道:「願他的靈魂得到安息。」
「很有可能。修士的午餐已經結束了,還要再過一兩個小時才會敲第九課的鍾。」第九課是下午三點左右的祈禱。
他沒有去院長居所,而是去了廚房。
毫無疑問,這就是利奧想要隱瞞的秘密。
「我向您保證,我會最大限度地利用聖阿道弗斯的遺骨。」
看到自己度過青春期的地方,洶湧的懷舊感霎時湧上心頭,令奧爾德雷德猝不及防。
奧爾德雷德院長對諾伍德的大鄉紳德奧曼抱有很高的期待,因為德奧曼相當有錢。諾伍德是一個市鎮,而哪裡有市場,哪裡就富得流油。一個月前,德奧曼那位伴他多年的妻子亡故了,大鄉紳會因此考慮死後的事。親人的去世往往能刺|激貴族做出虔誠的捐贈。
埃爾夫沃德的助手拿著一件斗篷再次現身。那是一件寬肩的禮拜斗篷,用白羊毛織就,上面用紅線綉著《聖經》中的場景。「第九課時間到了。」他說。
戈德萊夫吃完飯,將大木杯送回酒館。回來后,他問:「好了,咱們回德朗渡口吧?」
「我出手的話,就不一定了。」溫斯坦說。
「一個叫埃德加的建築匠一直反覆詢問格拉斯頓伯里運河的事,因為他正在奧神村挖運河。他是個聰明的年輕人,但他從來沒挖過運河。」
「我要先去向埃爾夫沃德院長表達敬意。他應該就在自己的屋裡吧?」
奧爾德雷德登上一座小丘,俯瞰平坦的沼澤平原,只見處處春意盎然,樹葉青翠欲滴,還有波光粼粼的池塘和小溪點綴其間。北面是一條五碼寬的運河,沿著平緩的山坡,筆直地延伸過來,盡頭是集市碼頭。那裡的商品琳琅滿目,既有一捆捆紅布,也有一塊塊黃色桶狀硬乳酪,以及一堆堆綠色捲心菜。
「很高興你還記得。」
溫斯坦千方百計確保他中意的候選人勝出,然後批准了修士們的選擇。理論上,大主教和國王對這項任命有發言權,但如今他們很難推翻溫斯坦製造的既成事實。
「什麼消息?」
利奧站起身,張嘴皺眉,既驚且疑:「你是奧爾德雷德?」
大多數修道院依靠大量捐贈所積累的財富。一些修道院擁有大批羊群,一些修道院可以從村鎮收取地租,還有一些修道院擁有漁場和採石場。三年來,奧爾德雷德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獲取這樣的捐贈,但成果相當有限。
「他們全是好人嗎?」
「還有不少德奧曼那樣的傻瓜。」
「你可以記起我,傻瓜。」說著,奧爾德雷德走進屋內。
人群緊緊地擠在一起,奧爾德雷德扯掉某種罩子,但溫斯坦看不見車上有什麼。然後罩子又蓋上了,車駛入修道院,人群也散開了。
小村後面矗立著兩座灰白色的石制建築,那是教堂和修道院,外面包圍著十多座密密麻麻的木質結構建築,包括畜欄、倉庫、廚房和僕人宿舍。奧爾德雷德甚至看得到那座草藥園,他就是在那裡被人抓到吻了利奧弗里克的,從此他背負了無法洗刷的恥辱。
午餐結束,撤下碗盤時,德奧曼宣布了自己的決定。「我不會給你索斯伍德。」他說,「但我會給你兩鎊銀幣,請你們為葛吉芙的靈魂祈禱。」
奧爾德雷德點頭認可。聖人確實在某種意義上活在他們的遺骨中,而且能在守護他們屍骨的任何聖所顯靈。他們很高興能得到後人的銘記和尊重,後人也必須抱著極高的敬意和謹慎來對待他們。如果不得不移動遺骨,就必須舉行複雜的宗教儀式。「你最好別去打擾他。」奧爾德雷德說。
利奧說:「這是我的助手彭德雷德。」
「希爾德雷德取消了修道院對我們小修道院的資助。從今往後,我們必須靠自己募集的資金過日子,不然就只能關門大吉。」
「你是說,同奴隸縱酒淫樂的故事是故意編造的謊言?」
「這個志向值得讚揚。」埃爾夫沃德說,「唔,西奧德里克,聖阿道弗斯的遺骨肯定不是格拉斯頓伯里最寶貴的財產吧?」
「蕾格娜夫人允許我免費使用石料,一個叫埃德加的年輕建築匠幫我修了扶壁,條件是我教他讀書和寫字。所以我一分錢也沒花。」
「你在受懲罰?」
利奧說:「西奧德里克兄弟,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奧爾德雷德兄弟?」
「嗯,我現在想起來了。」
「照樣沒用。」西奧德里克語氣堅決,「就算我想給你聖人遺骨,院長也絕不會答應。」
年長的馬夫顯然對這位訪客頗感好奇,道:「您想去修道院的什麼地方?或者見某位修士?我可以帶您去。」
「我用了二十年去記住,院長大人。」
雖然他們壓低了聲音,但西奧德里克還是聽見了。西奧德里克掙扎著站起身,轉過頭,盯著他們,然後邁著顫巍巍的步子走過來。他大概七十歲了,奧爾德雷德想,他臉上皮膚鬆弛,皺紋密布。他天生就是禿子,根本不需要剃髮。
聽完奧爾德雷德的話,埃爾夫沃德轉身對西奧德里克說:「我們的聖器管理人怎麼看?」
「他的脾氣越來越壞了九-九-藏-書。不過,我們還是馬上去見見他吧,趁第九課還沒開始。他吃完午餐后,心情會相對好點。」
「但我聽到一些流言。」
「我請諾伍德這裏的一座大教堂的司鐸為她祈禱了。」
一個男孩說:「反正把自己喂得飽飽的。」其他孩子鬨笑起來。
騎馬朝修道院走去時,奧爾德雷德想起了利奧弗里克。他已經有二十年沒見過這位昔日密友了。在他的想象中,利奧弗里克是一個高挑瘦削的男孩,面龐粉|嫩,上唇長著金色的絨毛,渾身散發著少年的活力。但是,利奧肯定早就變了模樣。奧爾德雷德自己也不是當年那個男孩了——他的行動變得更緩慢高貴,舉止更莊重優雅了,即便他剛刮過鬍子,也看得出腮上胡楂的濃影。
「我知道您是從哪兒聽來的消息。」奧爾德雷德說。他無法完全掩蓋自己的憤怒,但他設法讓語調依然保持平靜。「幾年前,我不幸發現一個權勢人物犯下了可怕的罪行。至今我仍在因此而受懲罰。」
於是他們伸出手,在桌子上方握住。奧爾德雷德的雙手緊握利奧的一隻手,但他只握了一小會兒,便鬆開了。奧爾德雷德依然對利奧深情款款,但此刻他意識到,自己對同利奧肌膚相親完全不感興趣了。有時候,奧爾德雷德也會對老抄寫員塔特維,或者可憐的盲人卡思伯特,或者阿加莎修女生出愛憐,但那種感情同年少時無法抑制的肉|欲完全不是一回事。
奧爾德雷德說:「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在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當過見習修士,知道那裡收集了許多神聖遺物,以至於聖器管理人西奧德里克修士不知道該拿它們怎麼辦。
不幸的是,德朗渡口沒有神聖遺物。
「我現在是德朗渡口小修道院的院長。對那裡惹是生非的傢伙,我會非常嚴厲。」
德奧曼在拖延時間,奧爾德雷德想,答道:「包括我在內,有八名。」
奧爾德雷德假裝相信他的話。「很高興再次見到你。」他說。
「沒錯,因為他藏有基督教書籍。好啦,請到外面去。」
「你們祈求,就給你們;尋找,就尋見;叩門,就給你們開門。」奧爾德雷德在請求別人捐贈的時候,常常會背誦《馬太福音》里的這一節。
「他想帶著聖人遺骨巡遊。從格拉斯頓伯里到德朗渡口的每一座教堂,他都會停留。希爾德雷德取消了對他的資助,他現在需要錢,所以打起了聖人遺骨的主意,想利用它們籌錢。」
伊迪絲不一會兒便回來了。「那是一具真人大小的聖阿道弗斯雕像!」她興奮地說,「他有一張可愛的臉蛋,神聖卻又哀傷。」
「謝謝。」說完,奧爾德雷德就徑直離開了,沒有讓馬夫充當自己的嚮導。
「你離開我們之後表現得還不錯,」埃爾夫沃德說,語氣緩和下來,「這一點值得讚揚。」
「是的,這種惡毒誹謗就是對我的懲罰。」
奧爾德雷德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又問:「那利奧弗里克修士呢?」
「奧斯蒙德院長去世了。」
奧爾德雷德立刻就懂了。彭德雷德站得同利奧那麼近,而利奧的聲音中又透著那麼一股子緊張,顯然他們是「親密夥伴」,至於多麼親密,奧爾德雷德就不得而知了,他也不想知道。
奧爾德雷德從橡樹酒館門前走過時,沒有理會裡面傳出的開懷暢飲者的喧囂,徑直朝馬廄走去。到了那裡,他驚訝地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瘦骨嶙峋的戈德萊夫正從一匹花斑馬身上卸馬鞍,他看上去是一路疾馳而來。「出什麼事啦?」奧爾德雷德說。
奧爾德雷德保持沉默,擔心一開口就暴露了真實想法。
「千真萬確。」
「別擔心我。但願你沒惹惱聖人。」西奧德里克尖刻地說,「出來再說吧。」
西奧德里克這一貶低顯然犯了錯。「正是!」奧爾德雷德抓住這一可乘之機,連忙說,「正如西奧德里克兄弟所說,它們在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不夠震撼,但在德朗渡口,它們卻可以創造奇迹!」
這裏的馬夫不是修士,而是僱工,奧爾德雷德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問了一個上了年紀的馬夫,埃爾夫沃德還是不是修道院院長。「沒錯,而且他身體健康著呢,讚美上帝。」馬夫說。
西奧德里克說:「我無法想象,有哪位聖人會因為我們將他的遺骨送到荒僻的小修道院去而感謝我們。」
可是,德奧曼的捐贈難以持久。奧爾德雷德必須抓緊開拓財源,確保小修道院的生存。但他能做什麼呢?
「我要告訴您的是,德朗渡口的修士嚴格遵守《聖本篤會規》。我們不蓄奴隸,不近情婦,不好孌童。我們禁慾獨身,棄絕肉體的歡愉。」

彭德雷德已經聽懂了弦外之音,奧爾德雷德總算鬆了口氣。
奧爾德雷德第三遍講述了自己的故事。
西奧德里克說:「我敢肯定我沒有說『不夠震撼』。」
奧爾德雷德忐忑不安地朝前走去,對利奧會如何接待自己充滿了恐懼。
伊迪絲說:「我出去看看。」說著,她就離開了房間。
埃爾夫沃德已經當了二十五年的院長,如今已經遲暮,必須靠一隻顫抖的手拄著拐棍才能行走。他表情嚴肅,但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彩。
「大家也是這樣說的。」德奧曼贊同道。
利奧進入儲藏室,端著一大木杯黑啤酒回來。
西奧德里克改變了策略:「那座教堂太寒酸了,不適合展示聖人遺骨。」
奧爾德雷德說:「我是奧爾九九藏書德雷德,德朗渡口小修道院的院長。」
「我去過德朗渡口。」西奧德里克說,「那座教堂五年前就搖搖欲墜了。」
奧爾德雷德將事情的原委講給利奧聽。利奧已經知道偽造貨幣的事——如今這案子已眾人皆知——但他並不怎麼了解溫斯坦針對奧爾德雷德的復讎行動。奧爾德雷德慢慢聊開后,利奧徹底放下心來,因為顯然奧爾德雷德並不是來再續前緣的。
「小修道院的好朋友。你問他幹什麼?」
奧爾德雷德待在原地,指著一個紫杉木做的紅黃色小盒子,一般那種木頭用來製作長弓。奧爾德雷德覺得自己見過這盒子:「裏面是什麼東西?」
利奧說:「奧爾德雷德同我曾是非常好的朋友。」
奧爾德雷德覺得彭德雷德說不定是個危險角色,或許他會在嫉妒心的驅使下,試圖阻止利奧對自己施以援手。奧爾德雷德迫切地需要證明自己毫無威脅,於是他便露出光明磊落的神情,說:「很高興認識你,彭德雷德。」奧爾德雷德語氣嚴肅,好讓彭德雷德知道這不僅僅是禮節性的問候。
他們進入耳堂,西奧德里克隨手關上了門。
西奧德里克悶悶不樂地說:「我覺得就算它們不在了,也沒人會覺察。」
「希爾德雷德被任命為新院長了。」
「幫你什麼?」
此話不假。奧爾德雷德靈機一動:「倘若你給了我我想要的東西,西奧德里克兄弟,我就會在蕾格娜和埃德加的幫助下,再次擴建教堂。」
在開挖奧神村的運河之前,埃德加曾向奧爾德雷德仔仔細細地打聽這條運河的方方面面,奧爾德雷德苦苦回憶,才勉強回答上來。
這種東西是買得到的,但奧爾德雷德的錢不夠。有人會贈給他如此貴重的物品嗎?奧爾德雷德想到了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
「你問司廚?唔,他也好著呢。」
西奧德里克輕蔑地說:「幾根骨頭、幾片帶血跡的衣物、幾縷頭髮,雖說也寶貴,但同完整的屍骸比,它們就不夠震撼了。」
奧爾德雷德需要捐贈。小修道院已經不像三年前那樣一貧如洗——現在,那裡有三匹馬、一群羊,還有幾頭奶牛——但奧爾德雷德還有更遠大的志向。他已經認命,自己絕不可能掌管夏陵修道院了,但如今他相信自己可以將小修道院建成學習中心。而要實現這一目標,他還需要幾座村子。奧爾德雷德必須獲得某個更大的地方,比如一座繁榮的鎮子或者小城,要不然就是獲得能賺錢的特許權利,比如經營某個港口或者在某條河裡捕魚的權利。
奧爾德雷德對德奧曼擁有多位配偶一事未予置評,或許改天他可以同德奧曼討論這個問題。今天奧爾德雷德必須專事專辦,於是他用更低沉、更動情的語氣說:「如果您希望委託德朗渡口的修士每天為您親愛的夫人的不朽靈魂獻上莊嚴的祈禱,我們將樂意之至。」
奧爾德雷德馬上說:「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怎麼給得起錢?你說你窮得叮噹響啊。」西奧德里克看上去得意極了,自以為戳穿了奧爾德雷德的謊言。
利奧剛起身,另一名修士就嚷嚷著進了門。來者大概比奧爾德雷德和利奧年輕十歲,樣貌俊俏,眉毛烏黑,嘴唇飽滿。「他們只送來三車乳酪,卻要收我們四車的錢。」來者說,這時他看到了奧爾德雷德。「哦!」他說,揚起眉毛,「這是哪位?」他繞過桌子,站到利奧身邊。
奧爾德雷德對戈德萊夫說:「你去吃點東西。我們要儘快離開此地。」
「是的。」奧爾德雷德說,「他因為一本書而犧牲,所以我記得他。」
德奧曼的反應還算溫和。他很詫異,但也被逗樂了。「這要求好大胆啊。」他不置可否地評論道。
「但您不要只是聽我說,請來我們那裡看看,最好不要提前通知,而是突然造訪,那您就會看到我們日常是何種模樣。我們工作、祈禱、睡眠。我們會邀請您同我們一起享用魚和蔬菜。您會看到我們沒有奴隸,沒有寵物,沒有任何形式的奢侈享樂。我們的祈禱真的是再純粹不過。」
「我記性好著呢,從不忘事。」
「還很危險呢,萬一路上遇到維京海盜怎麼辦?」
「這兒的聖人遺骨肯定比我們需要的多。」聽完奧爾德雷德的話,利奧說,「但西奧德里克修士願不願意拿出來就是另一個問題了。」
奧爾德雷德又將溫斯坦和德朗渡口的故事講了一遍,解釋說自己需要能吸引朝聖者的東西。
德奧曼沒有理會那些孩子,對女人們的撫摸和微笑也毫無反應,卻對坐在他邊上的一條大黑狗頗為喜愛。
彭德雷德緩緩點頭,點了三下,然後道:「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奧爾德雷德兄弟。」
德格伯特說:「希望您能告訴我。」
奧爾德雷德努力克制著狂喜。
奧爾德雷德語調一轉,變得更活潑了。「您不僅是諾伍德本地的老爺,您還擁有一個叫索斯伍德的小村子,那裡有一座鐵礦。」奧爾德雷德說到這裏,就暫停下來。是時候明白無誤地提出自己的要求了。他懷著希望默默地快速祈禱了一下,然後道:「為了紀念葛吉芙夫人,您願意將索斯伍德及其鐵礦作為虔誠的禮物送給我的小修道院嗎?」
反正奧爾德雷德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
「我們可以握握手。」
路上,利奧問:「埃德加是個什麼樣的人,奧爾德雷德?」
廚房裡傳出了修道院僕人刷洗餐具時鍋碗瓢盆碰撞的聲音。
奧爾德雷德說:「我在這兒的時候,西奧德里克就是個怪脾氣的老頑固。他似乎尤其怨恨年輕人。」
「溫徹斯特的聖阿道弗斯的一些遺骨,只有頭顱、一根手臂和一隻手。」
奧爾德雷德想起,當年司廚在同廚房相連的披屋里工作,可如今,在原來披屋的位置矗立著一座更堅固的石砌建築,這無疑是一間安全的儲藏室。read.99csw•com
奧爾德雷德騎馬穿過村莊,努力擺脫這種感覺。村子里人聲鼎沸,買賣興旺,交易的既有木器,也有鐵器,男男女女不是在叫嚷,就是在歡笑。他朝修道院馬廄走去,那裡散發著乾淨的草料和刷洗過的馬匹的味道。他解下迪斯馬斯的鞍,讓這頭疲憊的牲口喝飽馬槽里的水。
收穫一名朋友,還消除了一個潛在對手。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
奧爾德雷德不由得悲從中來,嘆惜那男孩永遠回不來了。那孩子曾不知疲倦地讀書學習,像羊皮紙吸墨一樣吸收知識。課程結束后,那孩子又同樣精力充沛地破壞各種清規戒律。現在,他來到格拉斯頓伯里,就像是到自己的青春之墓拜祭。
「這一招八成管用。」德格伯特說。
利奧舉手保護自己。奧爾德雷德立刻明白,利奧不想擁抱他。這多半是明智的選擇,因為知曉他們歷史的人或許會懷疑他們要舊情復燃。奧爾德雷德立刻停下步子,後退一步,但臉上依然掛著微笑,道:「見到你真好啊。」

「我走了另一條偏北的路。戰鬥應該發生在南方才對。」
利奧弗里克開口支持奧爾德雷德:「但換個角度來看,那些在這裏無人問津的聖人或許願意到別處去創造奇迹。」
奧爾德雷德說:「我記得,我還在這裏的時候,許多寶物從未被帶到教堂主殿,也從未給修士展示,更別提會眾了。」
「聖器管理人還是西奧德里克?」
利奧稍感放鬆,「我也是。」他說。
埃爾夫沃德站起身,助手將斗篷披到他肩膀上,在身前繫緊。穿上做日課的制服后,埃爾夫沃德轉身對奧爾德雷德說:「我想,你知道聖人遺骨本身並不重要,關鍵要看你怎麼利用它們。你必須創造出最可能催生奇迹的環境。」
奧爾德雷德由此推斷利奧長胖了。
他們離開教堂,朝院長居所走去。一個盟友,一個敵人,奧爾德雷德想,現在一切都取決於埃爾夫沃德院長了。
奧爾德雷德覺得成功就在眼前,於是他便得寸進尺,不管會不會顯得貪心冒進,「修道院里有好幾根聖阿道弗斯的遺骨——有頭顱,還有一條手臂。」
「差不多。」利奧說,「只是到了這一頭,地里的沙子有點多。河道必須用夯實的黏土襯裡,再用木板加固——工程術語是『護岸』。我知道這些,是因為上次更新木板用的木料是我採購的。你問這個幹什麼?」
「非常感謝。」奧爾德雷德說,但他內心深處又氣又恨。他本來可以募得更多的錢,但溫斯坦的中傷損害了他的公信力。就算德奧曼並不相信那些謊言,但他也找到了少捐錢的借口。
「不,你說了。」院長說。
「如假包換。」奧爾德雷德說,張開雙臂朝利奧走去。
「謝謝。」德奧曼說,「我還有兩個女人,但葛吉芙跟我三十年啦,我好想念她。」
此時利奧幾乎完全放下了戒備,但和藹的態度背後還藏著什麼東西。他對奧爾德雷德依然有所隱瞞,或許是什麼秘密。無所謂了,奧爾德雷德想,我不必了解他如今生活的方方面面,只要他站在我這邊就好。
「搬一條凳子過來。」利奧說,「要喝一杯紅酒嗎?」
「你的小修道院里有多少修士?」過了一會兒,德奧曼問道。
「奧爾德雷德又要去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這次是去舉行迎奉聖人遺骨的必要儀式的。但那只是一盒骨頭,我不知道為什麼他需要一輛車。」
奧爾德雷德非常開心,因為利奧成了自己的盟友。
「他被一位撒克遜國王處死,成了殉道者。」
利奧領會到了:「好吧,我明白。」
大鄉紳德奧曼的大堂里富麗堂皇,牆上掛著壁毯,床上鋪著毛毯,椅子上襯著坐墊。他的僕人正將豐盛的午餐擺上桌,房間里瀰漫著濃郁的烤肉香味。德奧曼是一個中年男人,但他視力不好,無法跟隨威爾武夫去抗擊維京海盜。他身邊有兩個衣著艷麗的女人,她們舉止同德奧曼非常親昵,應該不是他的僕人那麼簡單。奧爾德雷德皺起眉頭,琢磨著她們在家中的真實地位。至少有六個孩子不停地跑進跑出,一邊玩耍,一邊發出刺耳的尖叫。
「德格伯特副主教到小修道院通報了消息。我覺得他希望親口告訴你,尤其是資金那部分。」
利奧說:「我要帶奧爾德雷德去見西奧德里克。給乳品店三車乳酪的錢,就說我們拿到第四車之後,再付剩下的錢。」說完,他便領著奧爾德雷德出去了。
原來在這裏等著我呢,奧爾德雷德在心裏嘀咕。他怒火中燒,但告訴自己必須保持冷靜。「流言。」奧爾德雷德重複道。
奧爾德雷德笑了。利奧沒說錯,歲月並未削平西奧德里克的鋒芒。「我需要你的幫助。」奧爾德雷德說。
「我惹的是好事。」
奧爾德雷德知道自己不應流露出失望。「我衷心感激您的善意。我向您保證,上帝會聽到我們的祈禱的。」他說,「不過,您能給五鎊嗎?」
利奧解釋道:「奧爾德雷德和我一起在這兒做過見習修士。」
就在奧爾德雷德捫心自問之前,利奧抬起了頭。
「那是肯定的。」
西奧德里克聳聳肩:「你們非要去的話,就去試試唄。」
德格伯特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諾伍德的大鄉紳德奧曼給了他三鎊銀幣。」
奧爾德雷德直奔主題道:「聽說您親愛的妻子葛吉芙過世了,我深表遺憾。願她的靈魂得到安息。」
利奧領他們進入的房間顯然是會議室。室內沒有生火,空氣清新怡人。一面牆上掛著一大張繪有天使報喜read.99csw.com場景的壁毯,聖母瑪利亞穿著藍色的裙子,裙邊鑲著貴重的金線。一個明顯是院長助手的小夥子說:「我去告訴他你們來了。」不一會兒,埃爾夫沃德就進入了房間。
「謝謝。」
埃爾夫沃德院長住在大堂里,側面開著兩道門,表明有兩個獨立房間。奧爾德雷德猜院長在一個房間睡覺,在另一個房間開會。單獨睡覺是一種奢侈,但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院長可是位高權重的大人物。
「過了這麼多年,你來這兒幹什麼?」
「別擔心。」奧爾德雷德說,「我已經安排了盛大的迎接儀式。」
他站在門口。利奧則坐在桌邊的長凳上,面朝門口,好讓光線照到案頭。他拿著一支鐵筆,正在面前的一塊蠟板上做筆記。利奧沒有抬頭,奧爾德雷德仔細觀察了他一會兒。其實他並不胖,儘管他肯定已經不是奧爾德雷德記憶中那個皮包骨頭的男孩了。他光禿禿的頭頂周圍的頭髮依然是金色的,甚至面龐看上去比以前更粉|嫩了。奧爾德雷德想起自己曾經多麼熱烈地愛過這個男人,心臟彷彿停跳了一拍。二十年後,他對這個男人還會念念不忘嗎?
「我覺得你想儘快聽到這個消息。」
奧爾德雷德起身告辭。城中心距德奧曼的大院只有幾步路,所以奧爾德雷德沒有騎馬,而是步行牽著它前往酒館的馬廄,他邊走邊思考剛才的失敗。他本希望溫斯坦的無恥讕言不會遠播至此,因為諾伍德有自己的大教堂和主教,但他的願望落空了。
「我想要一大杯啤酒。」奧爾德雷德說,「越淡越好。」
「他的名字,你提了三次。」
「我請人在西端修了扶壁。現在它穩固了。」
「阿道弗斯?」埃爾夫沃德說,「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因為持有《馬太福音》而成了殉道者。」
利奧說:「也許你是對的,西奧德里克。但我們還是去問問院長本人吧,怎麼樣?」
德奧曼大笑道:「三鎊吧。我就知道你會討價還價。我之所以多給你一鎊,是為了獎勵你鍥而不捨的態度。」
奧爾德雷德饑渴難耐,舉杯便喝:「走了好長一段路,風塵僕僕的。」
「抱歉打斷了你的祈禱,西奧德里克兄弟。」
「嗯,握手是可以的。」
「但你還是在惹事。」
「你還必須禮節周全地將遺骨迎回德朗渡口。最好不要讓聖人一開始就討厭你。」
奧爾德雷德不由得興奮起來。
西奧德里克沮喪起來,反悔道:「那我就不該那麼說,我收回剛才的話。」
「我猜得出來。」德格伯特說,「兩周前,他去過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院長給了他聖阿道弗斯的一部分遺骨。」
德奧曼的司庫從一口箱子里取出銀幣,奧爾德雷德將其收入鞍囊。「我不會帶著這筆錢單獨行動的。」他說,「我會去橡樹酒館,找個明天陪我上路的伴兒。」
「阿道弗斯?」
「臉還有手腳是白的;長袍是灰的,但眼睛藍幽幽的,就像在盯著你看一樣!」
一開始,利奧並沒有認出奧爾德雷德。雖然自己很忙,但見到不期而至的客人,利奧還是彬彬有禮地擠出例行公事般的微笑,問:「我可以幫您什麼嗎?」
食物非常可口,乳豬配春白菜,紅酒也濃郁芬芳。奧爾德雷德和往常一樣,吃得很少,只喝了一小口紅酒。
「但它能改變我的小修道院的命運。」
他們坐在酒館旁的橡樹下,這裏便是因此樹得名的。趁戈德萊夫吃黃油麵包喝啤酒的當兒,奧爾德雷德陷入了沉思。他對自己說,希爾德雷德的最新安排也有好處,小修道院從此取得實際上的獨立,夏陵修道院院長再也無法通過威脅切斷資助的方式對我們指手畫腳了。開弓沒有回頭箭,希爾德雷德的決定是撤銷不了的。現在,奧爾德雷德要請求坎特伯雷大主教授予特許證,正式認可小修道院的獨立地位。
溫斯坦主教站在夏陵主教宅邸的上層窗戶邊,望著繁忙的集市廣場另一頭的修道院。窗戶上沒裝玻璃——玻璃是國王才用得起的奢侈品——而是安著窗板,此刻,窗板已經打開,好讓清新的春風吹進來。
「哦,是你啊!」西奧德里克聽出了奧爾德雷德的聲音,「奧爾德雷德,沒錯。你是個惹是生非的傢伙。」
奧爾德雷德想起了九世紀溫徹斯特的主教聖斯威森,後者在伊欽河上締造了奇迹。因為同情一位把一籃雞蛋掉在地上的可憐女人,聖斯威森把打碎的雞蛋全部複原。常常有朝聖者前往聖斯威森在大教堂中的陵墓拜謁。病人在那裡會神奇地得到治愈。朝聖者會給大教堂捐錢,還會購買紀念品,在屬於修士的旅館住宿,這一切推動了城市的繁榮。修士將賺到的錢用於擴建教堂,以容納更多的朝聖者,而更多的朝聖者又會帶來更多的錢。
「沒錯,只是如今他老嘍。」
房間後部——那裡是東端,所以也是最神聖的場所——一名修士跪在簡陋的小祭壇前。祭壇上放著一個銀和象牙雕成的精緻盒子,那無疑就是聖骨盒——盛放聖人遺骨的容器。
司廚是修道院里負責採購所有物資的重要神職人員。
許多教堂都有神聖遺物,或者是聖人的白骨,或者是真十字架的碎片,或者是一塊奇迹般地印著耶穌面部輪廓的碎布。如果修士能高明地經營教堂——確保能受到朝聖者的歡迎,將聖物放在宏偉的聖殿里,還到處宣傳教堂中的種種奇迹——那些神聖遺物就能吸引朝聖者,而朝聖者會讓城市與修道院興旺起來。
奧爾德雷德注視著埃爾夫沃德,但院長一臉深不可測的表情。
奧爾德雷德感覺九-九-藏-書被人當頭掄了一棒,突然感激起德奧曼給的三鎊銀幣來。有了這筆錢,小修道院就沒有立刻倒閉的危險。
那座修道院擁有愛爾蘭主保聖人聖帕特里克的陵墓,還有其他二十二位聖人的完整屍骸。院長不會給奧爾德雷德一副無價的完整聖人屍骸,但修道院擁有數不清的聖人殘骨和衣片、一支沾著血污的殺死了聖塞巴斯蒂安的箭頭,以及從迦拿的婚禮上傳下來的一瓶密封的酒。奧爾德雷德的老朋友會可憐他嗎?沒錯,他是灰溜溜地離開格拉斯頓伯里的,但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在對抗主教這件事上,修士們常常互相幫助,而沒有一位修士喜歡溫斯坦。奧爾德雷德認定自己有機會,樂觀的情緒逐漸佔了上風。
一座偏遠修道院的窮光蛋院長竟然如此惹人生氣,這簡直令人驚詫。那傢伙把先前的失敗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溫斯坦轉向德格伯特副主教,後者的妻子伊迪絲也在場。城中的大部分流言蜚語都逃不過德格伯特和伊迪絲的耳朵。「那個該死的修士到底要幹什麼?」溫斯坦問。
「那您就有福了,準確地說,是您夫人有福了。但我想您肯定知道,相比已婚的司鐸,獨身修士的祈禱在我們所有人將前往的另一個世界里更有分量。」
「我想我還記得。他是不是被一位撒克遜國王殺害了?」
開局不妙啊。奧爾德雷德說:「您教導我,生活是艱難的,而要做優秀的修士就更難了。」
「唔,那就拭目以待吧。」德奧曼讓步了,但他有沒有被說服呢?「咱們先吃東西。」
穿過庭院時,奧爾德雷德看到了運河,問道:「運河河道全在黏土之中嗎?」
「我的小修道院沒有一位聖人看護,格拉斯頓伯里修道院這裏卻有二十多位。我只是請你可憐可憐更窮的修士。」
埃爾夫沃德詫異地看著西奧德里克。
「速度夠快的啊。」
在這種大修道院里,司廚不會親自扛麵粉和牛肉去灶台生火做飯,而是拿著鵝毛筆伏案工作。不過,明智的司廚會在廚房附近工作,監督進出廚房的物品,讓想順手牽羊的傢伙沒機會下手。
奧爾德雷德覺得成功已經唾手可得,便說:「我最真誠的願望就是在德朗渡口創建一座大圖書館。」
「嗯。」
他們進入修道院教堂。幾名年輕修士正在唱歌,或許是在學新的讚美詩,但也可能在練老讚美詩。利奧帶路來到南耳堂的東面,那裡有一扇上了兩把鎖的沉重的包鐵木門,但門是敞開的。奧爾德雷德記得,這裏就是金庫。他們走進一個陰冷的無窗房間,裏面滿是灰塵的味道,顯然已經多年無人打掃了。眼睛適應了燈芯草蠟燭的昏暗燈光之後,奧爾德雷德看見靠牆的一排排架子上擺著各式各樣的金、銀、木製容器。
藍色顏料由青金石碾碎后製成,是最昂貴的顏料。溫斯坦慢吞吞地說:「我知道那個狡猾的傢伙要幹什麼。」
「那你現在為什麼不在那地方待著?」
利奧低聲解釋道:「聖薩凡節就在下禮拜。聖人遺骨將被列隊抬進教堂,舉行慶祝活動。我想西奧德里克正在因為打擾了聖人而祈求他的寬恕。」
奧爾德雷德屏住了呼吸。德奧曼會不會對這一要求嗤之以鼻?他會不會大聲嘲笑奧爾德雷德厚顏無恥?他會不會覺得受到了冒犯?
「溫斯坦主教堅決要求立刻選舉院長,並監督了選舉過程。」
西奧德里克假裝怒不可遏:「你要我把寶貴的聖人遺骨給你?」
「計劃有變,」奧爾德雷德說,「我會陪你走一程,然後我要去格拉斯頓伯里。」
溫斯坦注視著那輛車停在夏陵修道院門口,那裡聚集了一小群好奇的人,他看到伊迪絲融入了人群,然後問:「奧爾德雷德怎麼付得起四輪車和牛的錢呢?」
「你不開口要,在這世上肯定得不到多少東西。」德奧曼說,「但那座礦給我賺了很多錢。」
德奧曼沒有說「不」,但話語隱隱透著否定的意味。奧爾德雷德等著德奧曼告訴他問題在哪裡。
「他應該成為圖書館管理員的主保聖人。」
「和你實話實說吧,我聽說你的修士同奴隸縱酒淫樂。」
奧爾德雷德神色一凜:「你顯然已經猜到我喜歡他,但他的心思在蕾格娜夫人身上。」奧爾德雷德沒有明說,但已經暗示利奧,埃德加不是自己的情人。
奧爾德雷德同德奧曼的家人和高級僕人在餐桌旁落座。一名漂亮的姑娘坐在奧爾德雷德身旁,不停地挑逗他。奧爾德雷德神態優雅,但他對女人的調情無動於衷。他猜這是主人在有意考驗自己,但考驗方式錯了——面對一個迷人的小夥子時,奧爾德雷德才可能暴露弱點。
溫斯坦不屑一顧地說:「只有白痴才會崇拜那樣的偶像。我猜還刷了顏料,對嗎?」
「也許吧。」埃爾夫沃德沒有會心微笑,「你今天到這裏做什麼?」
奧爾德雷德心頭一沉:「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