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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九章 一〇〇一年,八月至九月

第三部 謀殺(一〇〇一年—一〇〇三年)

第二十九章 一〇〇一年,八月至九月

阿格尼絲匆匆離開了。
巴達說:「他長了痔瘡,非常嚴重。」
「這是你父親。」她說。威爾夫已經離家差不多半年了,奧斯伯特已經把他忘了。「他想吻你,但他受傷了。」
「他不舒服,已經有兩個禮拜沒有參与任何軍事行動了。所以他沒來這兒,而是待在埃克塞特附近。」
房子里還圍著許多無用之人。「我的僕人留下,其他所有人請馬上離開。」蕾格娜說,「郡長需要靜養才能康復。」
現在就像從前一樣了,蕾格娜想。威爾夫和她平等交流,對彼此的觀點感興趣。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之多是前所未有的。蕾格娜沒日沒夜地陪著威爾夫,滿足他的每種需求,代他統治夏陵郡。威爾夫似乎對一切心存感激。這次負傷重新拉近了他們之間的關係。
禮拜結束后,阿格尼絲徘徊不去。等其他信徒離開后,溫斯坦便示意她進入高壇,他伸出胳膊,摟住阿格尼絲瘦骨嶙峋的肩膀,把她拖進一個角落。「謝謝你來看我,親愛的。」溫斯坦說,聲音輕柔卻飽含激|情,「我正盼著你來呢。」
司鐸終於站起身。「癥結是黑膽汁過多,尤其是腦袋裡面。」他宣佈道,「這導致了疲勞、遲鈍和失憶。治療方法是顱骨穿孔,讓膽汁流出來。把弓鑽遞給我。」
「如果在座的大鄉紳能共同推舉這麼一位人選的話……」蕾格娜猶豫道。
戰鬥開始演變為屠殺。因為夏陵軍全員投入戰鬥,英格蘭人完全可以三打一,圍殲敵人。河水被鮮血染紅,已死和將死的敵人塞滿了河道。溫斯坦不由得後退兩步,喘著粗氣,手中的武器沾滿了血污。加魯夫果斷出擊,這個決定看來是對的啊,溫斯坦想。
蕾格娜穿著寬鬆的棕黑色連衣裙——深色才能凸顯權威,而寬鬆才能不那麼凸顯身材。今天,蕾格娜佩戴的所有珠寶——墜子、手鐲、胸針、戒指——不是小巧玲瓏型的。她讓自己的打扮毫無女人味,也一點不高雅迷人。她如此著裝,儼然就是一位統治者。
「啊?」這倒是出乎溫斯坦的意料。
「您打算怎麼辦?」
蕾格娜問:「他的傷會好嗎?」
法庭上已經聚集了一群人。這不是例行會議,而且開會通知提前一小時才發出。不過,最重要的大鄉紳都帶著軍隊來了。蕾格娜在大堂前召開法庭,她坐在威爾夫通常佔據的那個軟墊凳上,這是她故意挑選的座位。
「大鄉紳們向我透露的。」
加魯夫只是個渾身肌肉、膀大腰圓的孩子罷了,溫斯坦卻年富力強,還不滿四十歲。他沒怎麼費勁兒就扛走了加魯夫,但有這份重量壓在身上,他走不快。突然,溫斯坦身子一晃,朝深溝的方向小跑起來。
軍隊歸來時是女人最緊張不安的時刻。她們渴望見到自己的男人,但她們知道並非所有的戰士都會從戰場上歸來。她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誰會很快掉下傷心的眼淚。
「他們喜歡他。」

蕾格娜打心底不希望發生這種事。不論威爾夫出了什麼狀況,她都不可能恢復對他有過的那種感情了。然而,要是他想重歸先前那種激|情四射的關係怎麼辦?她該如何應對呢?
男人們哄堂大笑,吉莎只好閉嘴。
蕾格娜說:「威爾夫給我簡單介紹了戰況。」其實是巴達介紹的,但說威爾夫聽上去更權威,「目前勝負未分,威爾夫希望軍隊能重新集結,拿起武器返回戰場,奪取勝利。可是,他無法再領導你們了。所以,今天早上會議的主要任務就是任命新的指揮官。威爾夫沒有指定人選,但我認為他的弟弟威格姆應該是眾望所歸的候選人。」

戈德梅爾說:「現在我要在病人顱骨上開一個洞,把淤積的膽汁放出來。」
「我覺得您想知道那女人有什麼計劃。」
「我還不知道。」溫斯坦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向這女人吐露自己的想法的,「但我會想出辦法來的,這都要感謝你的幫助。」
埃德加同奧爾德雷德坐在酒館外的長凳上,聽著嘩啦啦的水聲,盯著再也無法完工的工地。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河床上放置了一塊橋墩,那是一口裝滿石頭的大箱子,可以將一根橋柱的底端牢牢固定住。他用橡木心造出粗大的樑柱,結實得足以承受人或車通過時的重量。但他就是無法將柱子插|進橋墩的插槽里。
「威爾武夫郡長像平日一樣騎著克勞德,我就跟在他後面。」巴達說話簡練,如同士兵在向上級報告,蕾格娜很感激他能表達得如此清晰。「突然我們遇到一群維京人,就在埃克塞特上游幾英里處的埃克斯河岸。他們剛剛襲擊了一個村子,正把贓物——小雞、啤酒、錢幣、小牛——裝上船,打算返回營地。威爾夫跳下馬,拔劍刺向一個維京海盜,結果了他的性命。但威爾夫在河邊的泥地上滑了一跤。克勞德踩到了威爾夫的腦袋,威爾夫像死了一樣躺在那兒。當時我無法前去查看,因為我自己也受到了攻擊。但我們殺死了大部分維京海盜,剩下的逃到了船上。然後我回去找威爾夫。他還在呼吸,最後蘇醒過來。」
火上燉著一鍋羊骨頭。卡特用勺子往一隻木碗里舀了些湯,蕾格娜聞到了迷迭香的味道。她從一塊大麵包中撕出幾片麵包,扔進湯里,然後手持勺子,跪在威爾夫身邊。她舀起一塊泡過的麵包,吹了吹,放到威爾夫唇邊。他一口吞了下去,似乎覺得十分美味,然後又張開嘴,還想再吃。
「沒錯。」
蕾格娜本想叫戈德梅爾離開。她更信任希爾迪,但聽聽另一種意見也無妨。於是她往後退開,其他人也仿效她,給戈德梅爾讓路。司鐸跪在威爾夫身邊。
「好吧。」蕾格娜假裝靈機一動道,「那下一個候選人就只能是德恩治安官了。」
儘管如此,但溫斯坦的心思並沒有放在禮拜儀式上。威爾武夫重傷卧床這件事破壞了夏陵的政治平衡,溫斯坦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蕾格娜有何打算。這可是一個動搖她地位,甚至徹底擺脫這個女人的機會。溫斯坦必須高度警惕,見機行事,而他必須知道蕾格娜下一步棋怎麼走。
「我們同德文郡的軍隊會合之後再動手更好,因為那時我們的兵力會更強。何況我們離德文郡只有一天的路程了。」
「十九過後是什麼數?」
純粹的恐懼如利刃般刺入溫斯坦的胸膛,他發現,此時佔據人數優勢的反而成了敵人。雪上加霜的是,新來的維京海盜全都裝備精良,手持長矛戰斧,而且看起來比留下看守營地的同伴更年輕強壯。他們沿河岸殺來,在河灘上有序散開。溫斯坦猜他們打算包圍英格蘭人,然後將後者趕進水中。
蕾格娜跟他們進來。他們把擔架放在地板上的燈芯草堆里。蕾格娜跪在威爾夫身邊,摸了摸他的額頭,太燙了。「給我一碗水和一塊乾淨抹布。」蕾格娜頭也不抬地說。
他想了很久,然後才說:「國王。」
希爾迪發出惱怒的抗議。
「嗯,那問題就容易解決了。」蕾格娜說,「我會假裝支持威格姆,然後,等他因為患病而無法視事的情況暴露之後,你再勉強同意頂替他的空缺。」
所有人都知道,耶穌的兄弟是雅各、約西、猶大和西門。
在郡法庭上,大部分決定必須取得大多數人同意,而蕾格娜往往可以憑藉強大的人格力量去達成目的。不過,可以想見,想推動德恩成為軍隊新統帥的話,會遇到一個大問題。在軍事問題上,男人非常強勢,女人的意見會被立刻無視,因為女人對戰爭這種事知之甚少。她必須動心眼兒、使手段才行。https://read.99csw.com
溫斯坦說:「這是重傷啊。」然後就離開了。
維京海盜在泥濘的岸邊建了個小營地,到處都搭著臨時帳篷,炊煙縷縷。光是看得見的維京海盜就有上百人之多。
德恩點頭道:「溫斯坦和他的朋友會反對我,但大多數大鄉紳會支持我。當然,我不是他們最中意的人選,因為我會找他們收稅,可他們知道我能擔當此任。」
蕾格娜心頭一沉。他早有計劃,她想,而我渾然不察。
蕾格娜喜歡在早上舉行會議。這時候,男人更理智、更平靜,因為他們只是在早餐時喝了杯淡啤酒。吃過午飯之後,他們就會變得難打交道得多。
這個方案聽上去並無不妥,溫斯坦邊想,邊將馬拴在樹上。加魯夫懂戰術。目前來看,一切正常。
加魯夫正在拚命抵擋一個大塊頭、紅鬍子維京海盜的進攻。溫斯坦看到,加魯夫的右臂被敵人的武器擦傷,疼得他把劍扔在了地上。加魯夫單膝跪地,一個狂暴的英格蘭人胡亂揮錘,先砸到他的腦袋,然後才擊中紅鬍子。
可加魯夫似乎無法同時進行戰鬥和思考兩件事。
「有多痛?」
蕾格娜給威爾夫喂完麵包之後,阿格尼絲回來了。不一會兒,德恩也到了。他看著威爾夫,悲觀地搖了搖頭。蕾格娜轉述了希爾迪的話,然後告訴他,威爾夫要自己任命一位新的軍隊指揮官。「要麼您,要麼威格姆,我要您上。」最後,蕾格娜說。
埃德加筋疲力盡,心灰意冷,沒工夫去想新點子。不過,雖然他情緒低落,但他還是被奧爾德雷德的想法吸引了。對這項棘手的任務來說,相連的浮船顯然提供了穩固得多的作業平台,儘管光憑這個依然不夠。然而,當埃德加想象兩排船從兩岸延伸出來,在中流合龍時,一種微妙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相連的浮船更穩固,人站在上面也會更穩當……
溫斯坦說:「在收稅方面更有經驗!」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溫斯坦努力讓自己熱切的渴望聽上去不至於太露骨,「你是我的乖乖鼠,夜裡偷偷溜進我房間,躺在我枕邊,給我輕聲透露秘密。」
「不知道。」
隨從們走得很慢,蕾格娜等不及了。她跑過大院,聽見後面的女人議論紛紛。她只感到憂心如焚,對威爾夫不忠的所有怨恨已經煙消雲散。
蕾格娜看向旁邊的騎手,但他們一言不發,她也看不懂他們的表情。也許他們不知道威爾夫是死是活。
蕾格娜撩起裙子,跳上車。她跪在威爾夫身邊,依偎著他,摸著他的臉,看著他緊閉的雙眼。威爾夫臉色煞白,蕾格娜她看不出他是否還在呼吸。「威爾夫,」她說,「威爾夫。」
「路基可以由船來支撐,而不是河床。」埃德加聳聳肩,「理論上行得通。」
「我忘了。」
溫斯坦說:「應該由威爾夫的兒子擔任指揮官。」
「是的。」
今天是工作日,但參加禮拜的會眾比平時更多,因為陣亡者和尚未從戰場返回的士兵家屬都來了。溫斯坦望向教堂中殿,發現阿格尼絲也在會眾當中。那是一個矮小瘦弱的女人,穿著女僕的土褐色衣服,看起來毫不起眼,但當她同溫斯坦目光相交時,卻傳遞出清晰的信號——她是來這裏見他的。溫斯坦心中騰起了希望。
加魯夫繼續振振有詞:「父親可能已經死了。我們怎麼能確定他是死是活?」
「綁上繃帶的話,可以減少頭部運動,有益於康復。給他喝兌水的紅酒或者淡啤酒,不能吃東西,只能喂湯。」
「怪不得他衣服上有血。」希爾迪說,「不過,血倒是很早就不流了。」
希爾迪說:「威爾武夫,您妻子叫什麼名字?」
「最令人擔憂的跡象是,他的大部分記憶喪失了,現在還很難判定這種情況有多嚴重。他還記得你的名字,但不記得國王的名諱了。他可以數到三,卻數不到七,更別提二十了。除了祈禱,對此你無計可施。頭部受傷之後,有人會完全恢復,但也有人恢復不了。我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希爾迪抬起頭,發現又有人進屋,便補充一句,「其他人也不會比我知道得多。」
威爾夫躺在搭在一堆毯子和墊子上的擔架里。蕾格娜打量了一遍他的身體。他的外衣肩膀上沾著已經發黑的血跡,想必是很久之前留下的。她更仔細地檢查他的頭,發現它似乎已經變形。他的腦袋上有一個腫塊,也許不止一個。他頭部受了傷。這可是凶多吉少啊。
紅鬍子維京海盜被那個狂暴的英格蘭人拖住。溫斯坦得以休整片刻。他收劍入鞘,把長矛插|進淤泥,然後俯下身,抱起昏迷的加魯夫,將他軟綿綿的身體甩上自己的肩頭。他右手抓起長矛,轉身離開了戰場。
蕾格娜打的正是這個主意。
雙方在河畔相遇。嗜血的慾望如潮水般吞沒了其他所有情感,溫斯坦涉入水中,心中只有對殺戮的極度渴望。他將長矛刺向一個轉身面對他的敵人的胸膛,然後左手持劍砍入另一個試圖逃跑的敵人的脖子。兩個敵人栽進了水裡。溫斯坦沒工夫查看他們是否已經斃命。
蕾格娜真不該這麼說話。由某位大鄉紳、某個參与了戰鬥的人提出這個問題才更妥當。女人開口談論這樣的話題,男人往往會大加嘲諷。蕾格娜的插嘴反倒為加魯夫爭取到了支持。
威爾夫的繼母吉莎穿著慣常的紅色華服,站到離蕾格娜一碼遠的地方。威爾夫的前妻英奇和奴隸女孩卡爾文緊跟在吉莎後面。英奇犯了錯,男人們一走,她就穿得隨隨便便,如今,她便顯得邋裡邋遢了。年輕的卡爾文覺得英格蘭女人的曳地長裙束手束腳,於是她便穿著一件和男式外衣一樣短的褪色連衣裙,光著一雙髒兮兮的腳——這個可憐的女孩似乎更適合同孩子們一起在池塘里玩耍。
溫斯坦看向加魯夫,後者臉上一片茫然。「叫大家撤退!」溫斯坦大喊,「沿河邊往下游撤,不然我們會被包圍的!」
吉莎對戈德梅爾耳語了幾句,後者點點頭,然後抬起頭,踱著步子出了門,手中還拿著弓鑽。他的助手一直跟在他身後。
毫無回應。
溫斯坦很快就搞不清他們走了多遠,加魯夫卻胸有成竹。「這裏應該足夠遠了。」最後加魯夫說,但他已經壓低聲音。他朝山上走了幾碼,然後俯下身,朝山脊頂部匍匐前進。
巴達說:「加魯夫確實年輕,但他具備積極進取的精神。」
維京海盜意識到敵眾我寡,難以取勝,便扔下篝火和帳篷,往船的方向奔逃。他們蹚過淺灘,用刀子割斷纜繩,開始往船上爬。但就在這時,英格蘭人也衝到岸邊,快速穿過淺灘,追上了敵人。
車夫啪地給了牛一鞭子,牛笨重地邁開腳步。車穿過大院,來到蕾格娜的房前。卡特、阿格尼絲和伯恩站在門口,奧斯伯特的半個身體藏在卡特的裙子后。護衛下了馬,四人輕輕抬起威爾夫的擔架。
「他們read.99csw.com的作戰方式就是這樣——突然進攻,隨機劫掠,無論勝敗,都來得快,去得快,然後便打道回府。」
「現在威格姆沒法兒騎馬,不然他早來這兒了。」
四人聽從了蕾格娜的命令。吉莎沒再說話。
「不嚴重。」
吉莎說:「他必須到我的屋裡去。我會照顧他。」
「她要任命一位新的軍隊指揮官。」
威爾夫閉上眼睛。
蕾格娜再次俯在威爾夫身上。「我會照顧你的。」她說,「我會像過去半年那樣行事,如你本人一樣統治你的土地。」
奧爾德雷德眉頭一皺:「怎麼造?」
「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戈德梅爾高傲地說,但手腳稍微輕了些。他打開威爾夫的嘴,往裡仔細看,然後翻開威爾夫的眼皮,最後聞了聞威爾夫呼出的氣體。
溫斯坦一手持劍,一手握矛,加入了進攻隊伍。
「哦,是的。」威爾夫說,「在這件事情上,維京海盜絕不會讓你失望,他們會回來的。」
軍隊來到大院門口。蕾格娜看到一輛牛車,左右各有兩名騎手護衛。車前端坐著一名車夫,他身後的平板上躺著一個人,是個男人。通過那頭金髮和滿臉絡腮胡,蕾格娜認出此人就是威爾夫。她不由得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他死了嗎?
不過,溫斯坦還是不失審慎地說:「那好,我們再仔細觀察一下,然後做最終決斷吧。」

「這有什麼關係?既然那些人不在這兒,他們就無法投入戰鬥啊!」
而今天,溫斯坦的耐心或許將獲得回報。
溫斯坦發現,他們確實已經靠近加魯夫先前指出的那道懸崖。大鄉紳們趴在地上,朝制高點蠕動。他們全埋著頭,以免被下面的敵人發現。維京海盜正忙著日常的活計,有的在往火中添柴,有的在從河裡打水,渾然不覺自己已遭到監視。
威爾夫睜開眼,扯了扯嘴唇,隱隱露出一抹微笑。
蕾格娜說:「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吧。」
「皮膚會長起來,蓋住傷口,但我不知道骨頭會不會再生。未來好幾周,他必須盡量保持不動。」
現在他們完全暴露在維京海盜的視野之中了。這一切發展得太快,溫斯坦簡直驚呆了。穿過灌木叢生的地面下山的時候,夏陵軍一直沒有發出聲響,為他們的突襲又爭取到一點時間。但不久就有一個維京海盜碰巧抬頭,發現了他們,然後大聲呼號,發出警報。夏陵軍見狀,也不再沉默,一邊大呼小叫,一邊揮舞武器,亂鬨哄地衝下了深溝。
威爾夫的嘴角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他咧開嘴,低聲說:「蕾格娜。」
溫斯坦說:「誰都知道加魯夫是一位勇士!」
「瞧她急的,」溫斯坦說,「她就這德行。不過,這次的議程是什麼?」
「您是怎麼知道的?」
這時,溫斯坦抬眼朝河對岸望去,冰冷的恐懼攫住了他。
緊接著,她又意識到:既然威爾夫喪失了行動能力,那麼掌控他身體的人也就掌控了他的權力。
說到權威,蕾格娜當然不甘示弱:「作為郡長的妻子,我可以質疑我丈夫之外所有人的意見。謝謝你來探視,神父。儘管我並沒有邀請你,但我還是會記住你的忠告的。」
「夠狡猾的。」
蕾格娜知道,這句話是不受待見的,肯定會有人跳出來反對。
「我會的。」
「六。」

威爾夫說:「加魯夫是個勇敢的孩子,但他不是當統帥的料。他根本就不應該被任命為指揮官。」
「回大院去吧,仔細聽她說了什麼。」
埃德加聽得著了迷:「原來這是可行的啊!」
加魯夫受到鼓舞,繼續道:「這是懦夫行為。我們必須抓住機會。」
威爾夫張大嘴,想再說話。蕾格娜湊近些聽。他問:「我到家了嗎?」
威爾夫睜開眼,用了好久才將目光聚焦在蕾格娜身上,但她知道他已經認出了自己。「是的。」他說。
溫斯坦非常不安。他可以看到維京海盜的臉,聽到他們的零星談話,甚至還聽得懂其中幾個詞——他們的語言同英語相近。自己即將用利刃砍進他們的身體,放掉他們的血液,剁掉他們的四肢,戳穿他們的心臟,讓他們無助地癱倒在地,痛苦呻|吟。一想到這點,溫斯坦就感到反胃。大家覺得溫斯坦是一個冷血之徒——他也確實是——但即將發生的卻是另一種野蠻行徑。
蕾格娜不必現在就做決定。現在他們不能做|愛——希爾迪強調說,任何猛烈運動都是有害的——但威爾夫複原之後,或許會想同蕾格娜像新婚燕爾時那樣瘋狂交歡。或許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讓威爾夫清醒了過來。說不定他會忘掉卡爾文和英奇,一心只愛這個精心照顧他、令他恢復健康的女人。
第二天依然溫暖,一大早甚至感覺不到寒意,但在溫斯坦舉行晨間彌撒的時候,大教堂里一如往常那樣寒冷。整場儀式期間,他盡其所能地保持莊重。他喜歡表現得如同一位合格的主教,因為維持形象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今天,溫斯坦為維京海盜反擊戰犧牲者的靈魂做了祈禱,還乞求傷者能夠康復,尤其是威爾武夫郡長。
「謝謝你,巴達。」
溫斯坦走進來。他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那裡,盯著仰面朝天的威爾夫。
阿格尼絲緊緊地盯了溫斯坦好久,溫斯坦覺得必須將她從迷夢中喚醒了。「告訴我吧。」他說。
「我們可以在連成一排的船中間開一個口子,上面可以鋪路基,但缺口又足夠寬,可以供普通河船通過。」
蕾格娜繼續說:「你能再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時間飛逝,轉眼便已入夜。蕾格娜對阿格尼絲說:「馬上去叫德恩治安官到我這兒來。別同他一起走,我不想讓人知道我召喚了他。必須要做出是他聽到消息主動來看望郡長的樣子,就像其他人那樣。」
「所以他騎不了馬嘍?」
溫斯坦越過山脊,朝山下走去。確信任何人看不見自己后,他才掉轉方向,沿著山坡,朝樹林的方向艱難跋涉,那裡拴著他們留下的馬。
吉莎對蕾格娜露出虛偽的微笑,說:「你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但現在,我收到了預警。」
她覺得威爾夫臉上浮現出一絲精明的神色。他說:「給軍隊任命一位新指揮官。」然後便閉上了眼。
眾人大笑。
在一波復讎的怒火爆發之後,溫斯坦總算恢復了冷靜,守在加魯夫身邊。
「但我擔心他們會捲土重來。」
「我不知道上哪兒去找這麼多船。」埃德加憂鬱地說,但他可以想象奧爾德雷德描繪的情形。那些船可以用繩子穿在一起,甚至釘在一起。這一整排船依然會動,但會更慢,也更可預測,而不會像現在這樣亂動。
加魯夫擔任指揮官之後,這是他們這支軍隊第一次遭遇敵人。一想到即將交戰的景象,溫斯坦便不由得心頭一緊。誰在戰場上不犯怵,誰就是傻瓜。
「他出了什麼事?」
一切似乎很平靜,但城裡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人在喊叫,馬在嘶鳴。蕾格娜當即明白軍隊回來了,不由得心跳加速。
「我也有此擔心。」
蕾格娜說:「明天早餐過後,我就會召開郡法庭。我要從一開始就表明,這裏依然是我說了算。」
雙胞胎兄弟並排睡在木搖籃里,他們七個月大了。休伯特胖嘟嘟的,總是一臉滿足;科利南的個頭小一點,但相當靈活。奧斯伯特才兩歲,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此時他正九_九_藏_書坐在地上,用木勺攪動著一個空碗,模仿卡特做粥的樣子。
阿格尼絲高興得雙頰緋紅。溫斯坦忍不住去想,要是他就在教堂這裏把手伸進她裙子里,她會做何反應。當然,溫斯坦不會這樣做——驅使阿格尼絲的是某種非分之想,這也是人類所有動機中最強烈的一種。
我看錯人了,溫斯坦陷入絕望和恐懼的旋渦,加魯夫無法指揮軍隊,他就是沒那種腦子。這小子犯的錯今天要害死老子了。
希爾迪年約五十,身材矮小,頭髮花白。她跪在威爾夫旁邊,將威爾夫從容地檢查了一遍。她用指尖輕柔地碰了碰威爾夫頭上的腫塊,然後往下一按。儘管威爾夫未睜眼,但他還是痛得齜牙咧嘴。蕾格娜連忙說:「抱歉。」希爾迪仔細觀察了威爾夫的傷口,分開威爾夫的頭髮查看皮膚。「瞧。」她對蕾格娜說。蕾格娜看見希爾迪揭開一塊松垮垮的皮膚,露出下面顱骨上的裂紋。那裡似乎掉了一小塊骨頭。

蕾格娜知道,無論威爾夫要什麼,她都只能老老實實地接受。她是他的妻子,她別無選擇。但這並不是她想要的。
蕾格娜看見希爾迪在後面聽士兵講話,便示意她上前來。
溫斯坦回頭一瞟,看見一個新來的維京海盜離開河灘戰場,朝他追上來。
「同意。」加魯夫掃視了一圈士兵,「我們要返回樹林,把馬系好。然後我們藏到山脊後面,慢慢接近敵人,以免被發現。」他指著遠方,「我們到達那道懸崖之後,就可以近距離觀察敵人了。」
希爾迪舉起左手,伸出四根指頭:「總共是幾?」
吉莎說:「是我請他來的,因為他是夏陵最出色的醫生。你沒有權力不讓郡長接受我推薦的醫生的治療。」
「國王的名諱呢?」
威爾夫沒有作答。
「你聽著,繼母大人,」蕾格娜火冒三丈,「誰要是膽敢在我丈夫腦袋上再開一個洞,我就要在那傢伙的脖子上開個洞。馬上帶著你的寶貝司鐸滾出我的房子。」
神職人員是不能流血的。這一規則常被打破,但溫斯坦往往會以此為方便的借口,躲避戰爭帶來的不適和危險。
「如今,我們的處境相當危險。從現在開始,她的一舉一動、隻言片語,你必須告訴我。這至關重要。」
「這是溫斯坦的主意。實際上他已經承認自己看走了眼。」
太陽西沉,修士返回了修道院,村民則各回各家,挫敗感攫住了埃德加。
「他妻子呢?」
威爾夫清醒的時候,有一次,蕾格娜將夏陵軍同維京人的戰鬥告訴了他。「溫斯坦把加魯夫帶回了家,那孩子沒有受重傷。」最後她總結道,「但夏陵軍幾乎全軍覆沒。」
「我們的人數比他們多!」加魯夫激動地喊道,彷彿獲得勝利易如反掌。
「這個我保證做到。」
一開始,這就像是在玩遊戲,大家一邊鉚足勁兒幹活,一邊還嘻嘻哈哈地打趣。其間有幾人掉進水裡,逗得大伙兒狂笑不已。
她穿著一件輕盈的藍綠色夏季布袍——她總是穿得很講究,她很慶幸自己有這個習慣,因為這會兒她可沒時間換衣服。她走到外面,站在大堂前歡迎丈夫。其他人也很快在她身邊列隊站好。
蕾格娜大驚道:「威爾夫,你看不清楚嗎?」
「這就去辦,夫人。」
「你本該阻止他們的。」
「謝謝,我的乖乖鼠。」溫斯坦吻了一下阿格尼絲的嘴唇,然後領她離開了教堂。
英奇為威爾夫生的兒子、二十歲的加魯夫說:「你這樣做大為不妥。你可以詐稱得到了父親的命令,然後對我們為所欲為。」
夏天過去了,莊稼已經收割,秋風中透著涼意。在這樣的時節里,溫斯坦和加魯夫騎馬前往位於德文郡的部隊。
戈德梅爾大吃一驚,蕾格娜意識到他沒有掀開鬆動的皮膚,所以不知道顱骨破裂的事。但司鐸很快恢復了鎮定,挺起胸膛,彷彿因蒙受不公而無比憤慨。「我想,您不會質疑醫學專業人士的權威判斷吧?」
「我當然是指他的長子……」溫斯坦頓了頓,臉上掛著微笑,「加魯夫。」
「她會推舉威格姆。」
她聽見小奧斯伯特問:「這個人是誰?」
不過,溫斯坦可不是懦夫。他比大多數男人魁梧強壯,而且裝備了更精良的武器。除了每人配有的長矛之外,他還挎著鋼劍,戴著頭盔,穿著無袖鎖子甲。
數以百計的維京海盜正朝他們撲來。突襲部隊先前肯定就在那座山後面,所以加魯夫他們才一直沒有看見這些敵人。現在,這些維京海盜沿著河道衝下來,穿過瀑布,在岩石間跳躍,在淺水中踩踏,一路奔襲,轉眼就高舉著武器衝上河灘,一雙雙眼中燃燒著戰鬥的渴望。驚慌的英格蘭人只好轉身迎戰。
果不其然,溫斯坦當即反駁道:「你不能把郡長的弟弟們擋在外面。」
「郡長身負重傷,但我們全都希望他能康復。」蕾格娜說,「他在同一個維京海盜作戰時摔倒在河邊的淤泥里,被自己的馬踢中了頭。」大多數與會者已經知道這一情況,蕾格娜之所以再講一遍,是為了讓他們知道,她也明白那場戰鬥只是偶發事件。「你們都明白,人上了戰場,就免不了會隨時遭遇意外。」蕾格娜高興地看到眾人紛紛點頭同意,「那個維京海盜死了,」她說,「他的靈魂正在地獄里飽受痛苦的煎熬。」她再次看到眾人贊同她的發言,「威爾夫要康復,就必須靜養。最重要的是,他必須完全不動,這樣顱骨才能長全。所以我才會從裏面閂上我的房門。他想要見什麼人的話,會同我講,然後我會傳喚此人。沒有邀請,任何人不得入內。」
威爾夫睜開眼。
蕾格娜說:「我們認為加魯夫具備領導軍隊的才能嗎?」
埃德加突然說:「也許我們可以在船上面造橋。」
聽見喧鬧的時候,蕾格娜正在看護三個兒子。
阿格尼絲回過神來:「今天早餐后,蕾格娜會召開郡法庭。」
但蕾格娜發言時卻站了起來。她的身高是一項優勢。她覺得統帥應該智力高,而不是個子高,但她發現男人更容易服從高大的人,而作為女人,她必須使用任何順手的武器同男人戰鬥。
加魯夫的軍隊中有三百名壯漢,包含五十名貴族騎士,二百五十名步兵。
「事實上,他們好像去了懷特島。種種跡象表明,他們打算在那裡過冬。」
蕾格娜相信,如果威爾夫還活著,他一定會先與自己打招呼,不然就是對他正妻的極大侮辱。但今天他會同誰共度良宵呢?她們無疑都想知道。這個問題讓蕾格娜的心情越發低落。
「停!」吉莎說。
「我不能把任何人擋在外面。我只是在執行威爾夫的命令。他當然可以見他想見的任何人。」
「我知道。」
奧爾德雷德卻不肯放棄這項工程。「我們做得到的。」他說,「我們需要更多的人手、更多的繩子、更多的船。」
奧爾德雷德說:「問題在於,你的木筏一直在動。只要將橋柱插入水中,木筏就會遠離橋墩。」
蕾格娜抬起頭來。每個人似乎在等待。她意識到,必須由自己決定下一步該做什麼。
蕾格娜得出的結論,吉莎也認識到了,只是她沒有蕾格娜快。
她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現在read.99csw.com,維京海盜突然離開了,就像他們突然殺到一樣。他們應該是膩煩了吧。」
威爾夫閉上了眼。
威爾夫皺起眉:「記不得了。」
蕾格娜說:「等等,他的顱骨上已經有一個洞了,就算有多餘的液體,也早就流光了啊。」
他們行進在一條山間小路上,四周鬱鬱蔥蔥。在預定的會合日前一天,他們走出樹林,發現面前有一條長長的山谷。湍急的河水從較窄的山谷遠端朝他們奔來,河面漸漸拓寬,在岩石嶙峋的地段變為淺淺的瀑布,最後匯聚成一條水流更深、更慢的航道。
「您好好休息,威爾武夫郡長。」
軍隊穿過樹林,越過隱藏在樹叢中的平緩山脊。到另一側山坡之後,他們掉轉方向,沿著與山谷平行的路徑朝上游前進。士兵們嘻嘻哈哈,開著關於勇氣和怯懦的玩笑,保持著高漲的士氣。一個人說,這場仗打完之後都沒有女人可以干,真是太遺憾了;另一個人說,他們可以干維京男人;第三個人說,這就要看你好不好這一口了;大家全鬨笑起來。莫非他們根據經驗判斷自己離維京海盜很遠,對方聽不見?溫斯坦不由得納悶。還是說,他們只是太大意了?
為了待在加魯夫近旁,溫斯坦不顧通常的習慣,親自騎馬隨軍出征。正是在他的一手策劃下,加魯夫當上了指揮官,因為只有這樣,才能將軍隊掌控在威爾夫家族手中。可倘若加魯夫戰死沙場,那他們必定大禍臨頭。威爾夫卧床不起,加魯夫便成了舉足輕重的人物。蕾格娜的孩子還年幼,加魯夫有機會繼承威爾夫的財產和爵位。通過加魯夫,威爾夫家族便能掌握軍隊,進而控制夏陵。
溫斯坦會讓威格姆去擔此重任。蕾格娜擔心,威格姆獲得的權力越多,就越有可能挑戰她的權威。蕾格娜會選擇德恩治安官,因為德恩的領導和戰鬥經驗更豐富。
「我們還要擔心誰?」
「痛不痛?」
蕾格娜不安地皺起眉。肯定出事了。
千鈞一髮之際,溫斯坦轉過身,單膝跪地,將加魯夫從肩頭卸下,放在地上,然後斜舉長矛,朝敵人縱身一躍。維京海盜將戰斧掄到頭頂,正欲施以致命一擊,溫斯坦卻攻其不備,將鋒利的矛尖扎進維京海盜的喉嚨,然後用盡全身氣力向前推。矛尖刺入柔軟的皮膚,切開肌肉和肌腱,通過大腦,從後腦勺穿出。那人吭都沒吭一聲就斃命了。
「三。」
眾人普遍表示認同。加魯夫本來就在武裝士兵當中頗有人望,但他們真要讓這傢伙制定戰略決策嗎?
「願上帝保佑他。」
埃德加遲疑不決。今天的挫折削弱了他的自信。但儘管如此,他依舊認為造出浮橋是可能的。「我不知道。」他重新找回了謹慎的樂觀,「但我感覺應該可以。」
溫斯坦將懊悔拋諸腦後,強忍恐慌,飛速轉動腦筋。他們已經輸掉了戰鬥。加魯夫凶多吉少,不是戰死沙場,就是淪為戰俘或者奴隸。唯一的希望就是能順利撤退,誰最先撤走,誰活下來的可能性就最大。
「又在那兒?懷特島快成他們的永久基地了。」
蕾格娜坐在軟墊凳上,若有所思地看著威爾夫。他在意識清醒時向她下達了一個明確的指令。由此推斷,軍隊的工作尚未完成,維京海盜還沒有被趕走。夏陵的士兵必須重新集結,再度出擊,而這需要一位新統帥。
蕾格娜假裝不知情:「為什麼?」
英格蘭人的優勢是他們一直處在稍淺的水域,可以更自由地移動。領頭的大鄉紳刺矛揮劍,不一會兒便殺死了幾十個維京海盜。溫斯坦看出敵人大多是老頭子,裝備簡陋,有些人似乎沒有武器,可能是他們逃跑時把它們留在了營地,他猜這群入侵者中最優秀的戰士已經被挑出來參与突襲了。
「我試過,但他們要加魯夫當統帥。」
「好啊。」
蕾格娜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在威爾夫離開的五個月里,蕾格娜對他的感情已經漸漸冷淡了,從失望、悲傷變成了憤怒和厭惡。她努力不去恨威爾夫,努力回憶他們曾經是多麼相愛,但後來發生了一件令她忍無可忍的事。在威爾夫離開期間,他沒有給蕾格娜發來隻言片語,卻有一名受傷士兵帶著一隻維京手鐲回來,那是威爾夫送給他的女奴卡爾文的禮物。蕾格娜痛哭過,咆哮過,憤怒過,最後她麻木了。
威爾夫睜開眼問:「你是誰?」
「死人會發臭。」蕾格娜斷然道,「別胡說八道。」
可是,所有的東西全在動——水在流動,木筏在波動,繩子在抖動,橋柱在晃動。那根木頭彷彿有意識一般,就是要一個勁兒地往上躥,而不肯往下固定在橋墩里。
奧爾德雷德想到了一個困難:「我們不能截斷河道啊。雖然河上往來的船並不多,但依然有一些。郡長會反對的,國王也會反對的。」
溫斯坦腳下發力,跑得更快了。坡道越來越陡,他越發喘不上氣。身後傳來追兵的沉重腳步聲。他不停地往後瞥,每瞥一次,對方似乎就更近一分。
眾人全笑得前仰後合,蕾格娜知道自己輸了。
吉莎發話道:「你為什麼拒絕戈德梅爾神父給他做顱骨穿孔手術?」
蕾格娜走到車前,隊伍停下來。她盯著威爾夫,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男人們暗自竊笑。
「你覺得自己造得出這個東西嗎?」
奧爾德雷德還在構想自己的方案:「也許需要兩排,河兩邊各延伸出一排。」
德恩按照商量好的對策,先是假意推諉:「或許選擇一位貴族更好,夫人。」
或許加魯夫言之有理,但溫斯坦不敢妄下定論。「或許還有我們看不到的敵人。」他謹慎地說。
卡特把一個碗放在威爾夫身邊的地板上,遞給蕾格娜一塊布。蕾格娜用布浸了點水,打濕威爾夫的臉。過了一會兒,她覺得威爾夫似乎輕鬆點了,儘管這可能只是她的想象。
蕾格娜又對卡特說:「給威爾夫喝點粥試試。溫的就行,別太燙。」
「你是怎麼受傷的?」
照理說,應該可以將橋柱摁進水中,同時固定在橋墩的插槽里,但他們就是沒成功,搞得大家全灰心喪氣,憋了一肚子火。最後,埃德加只好放棄。
「是的,」她說,「是我。你還活著,感謝上帝!」
溫斯坦從長凳上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讓自己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答案相當明顯,對不對?」他說,然後張開雙臂,彷彿在徵求大家同意,然後掃視了眾人一圈。
戈德梅爾驚得倒吸一口涼氣。蕾格娜知道自己說得過火了——稱戈德梅爾為「你的寶貝司鐸」近乎瀆神——但她已經無所顧忌了。戈德梅爾目空一切,相當危險。根據蕾格娜的經驗,所謂接受過醫學專門訓練的司鐸幾乎從未治愈過一個人,反倒常常把病情折騰得更重。
暮色已經降臨,埃德加在烈日下努力嘗試了一整天。最後幾乎所有村民都來幫忙了。橋柱由幾條長繩固定,繩子是委託新來的制繩匠雷根博爾德·羅珀重金打造的。兩岸的人拉住繩子,以保持木料穩定。埃德加和其他幾人站在河中自己的木筏上,努力操縱那根巨大的樑柱。
「聖彼得……」
眾人鬆了口氣。
「還有呢?」
「伯恩,去跟士兵們談談,找個知道郡長出了什麼事的人。」
伯恩帶回一個叫巴達的士兵。「那甚至不能算正經的戰鬥,只是一次小衝突。」巴達的話中帶著歉意,似乎他的指揮官不應該在這樣一場不體面的小read•99csw•com鬥毆中受傷。
巴達開口道:「他不行。他連馬也不能騎。」
但加魯夫是否具備領軍的智慧就另當別論了。
「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一整排船,從岸邊延伸過來,彼此系牢,這樣就不容易鬆動了。」
「蕾格娜。」威爾夫微笑著說。
沒有回應。
溫斯坦看了看河流上下。對岸的地面緩緩抬升,形成低矮的小丘。如果這一區域還有維京海盜,那麼他們八成是步行穿過瀑布,去上游尋找可以洗劫的村莊和修道院了。
那四人站著不動,看著吉莎。
起初,城裡的喧鬧聽起來像是慶祝,男人在吼,女人在叫,大家都歡天喜地。可現在,蕾格娜猛然發現,喧囂中沒有勝利的號角聲,也沒有炫耀的戰鼓聲,馬蹄聲里竟然透著莫名的沮喪。狂喜變成了驚愕,致敬變成了呼號。
而戈德梅爾就沒有希爾迪那麼溫柔了,他摸到威爾夫頭上的腫塊時,威爾夫痛得呻|吟起來。但蕾格娜想抗議已經晚了。
「我樂意效勞。」
「把車開到我的房子去。」蕾格娜說。
「她知道這個,但聽到這消息后,她會假裝很震驚。」
一些維京海盜上了船,但他們還是哪兒也去不了。要將六艘船駛離泊地,進入河中,即使每艘船上都有足夠的槳手,也需要一系列複雜的操作。而現在,每艘船上只有幾個人,而且他們驚魂未定,無法配合,這些船只能胡亂飄蕩,撞到一塊兒。站在船上的人也很容易淪為少數英格蘭弓箭手的目標,後者遠離戰場,箭矢越過他們同伴的頭頂,飛向敵人。
或許加魯夫是對的,溫斯坦想。反正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敵人看上去不堪一擊,士兵們彷彿聞到了血腥的味道,冷靜的邏輯判斷無法說服他們。也許,戰鬥不是靠邏輯就能打贏的。
「不知道。」
他試圖在德朗渡口造一座橋,可事實證明,他的計劃是紙上談兵。
沒人在看溫斯坦。
「但加魯夫只有……」蕾格娜一時語塞,意識到雖然自己只將加魯夫當作孩子,但他實際上已經二十了,高大結實,一臉絡腮胡,足以率領一支軍隊。
希爾迪舉起右手,伸出三根指頭:「這是幾?」
「既然我是你的代理人,眼下你需要我做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溫斯坦扛起加魯夫,繼續沿深溝往上爬。到頂后,他轉身眺望。只見英格蘭人陷入重圍,河灘屍體枕藉。只有少數人逃脫,正沿著河岸向下游奔逃。或許他們是除溫斯坦之外僅有的倖存者。
「好的。」說完,阿格尼絲就離開了。
「還特別累。」
「痔瘡——肛|門痔瘡——由於數月作戰而加重了,疼得他連馬也騎不了。」
蕾格娜說:「阿格尼絲,進城去找希爾迪,就是我生雙胞胎時照顧我的接生婆。」希爾迪是夏陵最理智的醫生。
「因為威爾夫的顱骨上已經有一個洞了。你不需要在屁股上長兩個眼,威爾夫也不需要在腦袋上開兩個洞。」
蕾格娜全神貫注地看著丈夫:「威爾夫,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是的,」蕾格娜哭道,「你到家了。」
蕾格娜一驚:「為什麼?」
戈德梅爾將威爾夫的頭轉到一邊,往他耳朵里看了看,然後又將他的頭轉過來,看了看另一隻耳朵裏面。希爾迪眉頭緊鎖,神情焦慮。蕾格娜說:「請您輕點,神父。」
「我會的。」
「我比威格姆更能勝任。」德恩說,「更何況他也幹不了。」
蕾格娜看見男人紛紛點頭。她不甘心地再次嘗試挽救:「但治安官更有經驗。」
蕾格娜已經料到會有人道破這點。她很高興此人只是乳臭未乾的小子,而不是備受尊敬的耆老。這樣駁斥起來就容易多了。
「頭痛。」他緩緩地說,但發音清晰。
但蕾格娜還是害怕威爾夫陣亡。他是她三個兒子的父親,他們需要他。
「這種船每艘可以搭乘五十人,如果擠一擠的話,還可以塞更多。也就是說,這些船至少運了三百人到英格蘭。其他人上哪兒去了?」
「好。」德恩說。
溫斯坦本以為他們撤下來之後會再做商議,但這種事並未發生。加魯夫又前進了幾碼,但他一直躲在山脊背後,然後他走下一條通往河岸的深溝。大鄉紳們跟上去,其他人也緊隨其後。
埃德加認為這行不通,所以他一言不發。
「然後會有人提出唯一的替代人選——德恩治安官。」
蕾格娜說:「別傻了。」她都能從自己的聲音中聽出一股子惡毒,「我是他妻子。」她轉向那四人,「把他抬進去。」
戈德梅爾的年輕同伴將工具交到他手中,那是木匠用來鑽小孔用的。將鐵鑽纏繞在弓弦上,牢牢頂住厚木板,然後前後拉弓,鑽頭就會飛速旋轉,刺穿木頭。
「你能說出耶穌的一個兄弟的名字嗎?」
蕾格娜說:「但奧斯伯特才兩歲!」
半年前,蕾格娜判處阿格尼絲丈夫死刑;也是半年前,阿格尼絲答應在蕾格娜身邊充當溫斯坦的卧底。但這半年裡,阿格尼絲沒有帶給溫斯坦有用的情報。然而,他依然同阿格尼絲保持著聯絡,至少每個月談一次話。溫斯坦覺得,總有一天,她必定會報答他的辛苦付出。由於擔心阿格尼絲復讎的慾望會減退,溫斯坦還用花言巧語籠絡她。溫斯坦總是把阿格尼絲當作密友而不是僕人對待,說話時也推心置腹,還對她的忠誠感激涕零。溫斯坦在不知不覺中悄悄取代了她已故丈夫的位置,熱情卻又霸道,需要她死心塌地地服從。溫斯坦的本能告訴他,這就是操控阿格尼絲的方法。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什麼?」加魯夫譏諷道,「我們明明現在就能以三敵一,你卻要等到以六敵一的時候再動手?」
其他人走了。
「我從未見過這種東西。」但埃德加已經在腦子裡設計自己的浮橋了,「必須將它牢牢地固定在岸上。」
希爾迪說:「他的視力沒問題,但我不確定他的智力有沒有受損。」
加魯夫趴著往後蠕動,其他人也學他的樣子往後撤。來到山脊下很遠的位置,他們站起身來。加魯夫沒說話,示意大家跟上。所有人保持著靜默。
蕾格娜順著希爾迪的目光看過去。吉莎帶著戈德梅爾神父進來了,那是大教堂的一位司鐸,他對醫藥有所研究,身材魁梧壯碩,腦袋剃得精光。一個更年輕的司鐸跟在戈德梅爾身後。「接生婆在這兒幹什麼?」戈德梅爾問,「站一邊去,女人。讓我來看看病人。」
「那是她最強有力的盟友。上帝啊,要是她在內主持法庭,而德恩在外把持軍隊,威爾夫家族就會被他倆架空啦。」
「您認識我,」戈德梅爾說,「您忘了嗎?」
「威爾夫,」蕾格娜說,「是我,蕾格娜。」
希爾迪問:「您知道自己是怎麼受傷的嗎?」
六艘維京戰船就停泊在瀑布下方,系在附近的岸邊,排成整齊的一列。溫斯坦和夏陵的隊伍從林木間望過去,敵人就在上游大約兩英里的地方。
奧爾德雷德打了個響指。「我見過那種東西!」他說,「我在低地國家旅行的時候,就見過建在一排船上的橋,叫作浮橋。」
外面的聲響吸引蕾格娜從開著的門裡往外張望。那是一個夏日的午後,司廚正在廚房揮汗如雨,狗兒正在樹蔭下睡覺,孩子正在鴨塘邊戲水。極目遠眺,城郊之外,可以看到陽光下金黃色的豐收麥田。
加魯夫說:「他屁|眼痛。」
埃德加很少品嘗失敗的滋味,一旦嘗到,他反而大吃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