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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湘女進疆 五、蘇明婕:我當了逃兵

第一章 湘女進疆

五、蘇明婕:我當了逃兵

街上黑洞洞的,沒個燈光,也沒個人影,連狗也死睡著不叫,天水像個死城似的,深更半夜的,分不清東南西北,又尋不著一個問路的人,我走著走著,越走越覺得害怕。覺得這麼大個人世間,離開了大伙兒,自己就連個依靠也沒有了。望了望宿營的學校,我又沒命地往回跑去,跑到學校里,我像一個找到了家的孩子,一下放心了。但我已找不到自己住的教室,不管三七二十一,找到一個被窩,就擠了進去。
那就是當逃兵。你們不但讓其他人感到羞恥,回去后,家人也會覺得臉上無光。你們要知道,自入伍通知發到你們手上那一刻起,你們就是軍人了,就不能想走就走了,偷偷走了,就是逃兵。
我們的心都快跳出來了。
我們想家,我們想回去。陳翠華說。
我這才知道自己走錯路了。我在心中暗罵自己倒霉,罵完了,覺得渾身再沒一點勁,上車后,不知怎麼搞的,我又委屈又難過,忍不住像個耍橫的小孩子一樣,大聲哭起來。
心驚膽戰地下了六盤山後,隊伍在一個貧窮的小村莊停頓下來,為犧牲的女兵開追悼會。我們許多人都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死亡,看著兩個正在花季里的生命被床單裹著,埋在異鄉,我們內心的確非常難過。陽光十分燦爛,但悲傷的氣氛還是沒法掩蓋住。大家一想起同來的姐妹壯志未酬,年紀輕輕,就死在了西去的路上,忍不住哭泣起來。六盤山下,哭聲一片。我至今還記得安葬她們時我們哭著喊的口號:「朱、蔣精神不死,萬歲!萬歲!」
好在他們都相信我是害怕坐車才去走路的,只笑話我,並沒批評我,只是告訴我以後不能再擅自離隊,有事要請假。
從長沙北上,到鄭州后西行。一路上都可以看到經過長期戰爭而破敗的城市、貧窮的鄉村、荒蕪的田野、乞討的流民、傷殘的士兵,整個民族的貧窮與荒涼,讓人心痛心寒。過了陝西,進入甘肅后,那種貧困更使人觸目驚心,軍車所過之處,在升騰、瀰漫的灰塵之中,總有飢瘦得像骷髏一樣的流民跌跌撞撞地圍上來,伸出枯槁的雙手,張著饑渴至極的、黑洞洞的大嘴,發出屏了力氣呼喊出的乞討的聲音。我們在西安發的號稱「陝西大餅」的大餅的確名副其實,跟我們帶的臉盆一樣大,厚達三指,就墊在屁股下面。對於吃慣了大米的我們,要咽下它們就跟咽下石塊一樣難。所以,我們除了餓得不行,很少吃它。我們把大多數餅子都施捨給了饑民。
車子開走後,兩人都很高興,心想終於可以回家了。
在這裏生活的確是需要勇氣,而我已在這裏生活了三十多年,並早已堅定了埋骨邊陲的決心。我的孩子們都很有出息,五個兒女都大學畢業,在口內都有不錯的工作,他們已無數次表示要接我回口內生活,https://read.99csw.com我都拒絕了。他們就說我太固執了、像一個死守自己陣地的士兵。
踏上征程時,也有些雄赴赴、氣昂昂的味道,但因絕大多數是女兵,與往朝鮮去的人比較起來,氣勢就弱了許多。但總歸是豪情滿懷的,像展開了理想的翅膀展翅飛翔的鳥兒。
那晚住在一個學校里,我睡不著,就想家了,想著想著就哭了,最後我就想離開部隊了。也沒什麼東西,背包是部隊的,就留給部隊,身上穿的軍裝也是部隊的,但沒法留下,因為我自己的衣服在長沙時沒有帶,捎給家人了。我當兵走時,偷了父親的兩個銀元,已花掉了一個,身上還有一個。我把它揣好,就走出了宿營的學校。
沒想到了第二天早上,我正要喘口氣,忽然聽見後面傳來了汽車發動機的響聲,轟隆隆的像打雷一樣。我想哪來的汽車呢?即使要追我,也不會用一個車隊來追呀,那樣不是太誇張了嘛。我想那肯定就是往西安去的車了,興許能搭個便車,就站在路邊一個勁地招手。
剛剛解放,國家還滿目瘡痍,混亂還沒有停止,社會秩序還有待恢復,人們既滿懷希望,又心懷迷惘,一些人甚至充滿了恐懼。
回去!
出了蘭州,雖然更加荒涼,但我再也不尋思往家跑了。就這樣到了新疆。先在迪化,一年後分到了伊犁。中蘇邊境緊張時,我和丈夫主動要求到了波馬。然後再也沒有離開。現在,我已習慣了這裏的一切,好像身體中的東西跟這裏的泥土、莊稼、樹木都有一個無形的東西聯繫著,掙也掙不脫了。一旦掙脫后,就覺得精氣神兒沒有了,人難受得很,覺得活著也沒什麼勁了。
也該我們被老兵發現,我們睡得太死了。那老兵停車後上來檢查物資時,我們竟然沒有醒來。他聽到了我們的呼嚕聲。他掀開那些軍服,我們才醒了。他先是吃驚,然後笑了,說,拉了兩個活寶貝,你們是多久跑上我車的?想當逃兵呀!
我想反正是被發現了,就說,我們餓。
很多人都可以說出一大串當年來當兵的理由,而我對於為什麼當兵,的確是一點也不知道,只知道參軍光榮。在報紙上看到啟事後,跟家裡講了,家裡很支持,就和幾個同學一起到了長沙,一考,就考上了。
我們蹲在車上,不知多久便睡著了。我先醒過來,是小便給憋醒的。車停著,外面很黑,不知在什麼地方。我們溜下來,蹲到車下小便后,又趕緊溜到車上去。到了車上,我們才覺得很餓。肚子咕咕直響,但我們沒有一點食物。撩開篷布往外看去,也沒見著一個店鋪。司機們住進了旅店,旅店的門早就關死了。
你們要在蘭州休整十多天呢,到了天水,再坐我的車回去,還可以趕上隊伍。
這個想法我走到天水時就有了,並且逃跑過read.99csw.com一次。
不行的,我怕我們一旦被人家看見,就再也上不了這車了,店老闆說不定還派人看管著這車呢。忍一忍吧,明天再說。
我們說不知道。
大家鬧鬧騰騰的,天終於黑了,天黑過後,看不見那些險要的地方,反而不害怕了,車上終於安靜下來。走到晚上十二點鐘,險要的山路就要走完了,正要鬆一口氣,車隊忽然騷動起來,前面傳話說車翻了,有兩名女兵犧牲了。車隊停了下來,但因為隔得太遠,具體的情形一點也不知道。
其實,出了西安,就有好多人和我一樣後悔自己跑來當兵了。特別是進入甘肅后,看到的那種貧窮,更讓人受不了。到了這裏就這個樣子,新疆能是人待的地方嗎?一問到新疆還有多遠,說還要走一個月。我一聽就哭了。說,我的媽呀,那不到了天邊邊了嗎?我哪能走那麼遠的路呀。到長沙之前,我覺得長沙就遠得很啦;到了西安,我就想自己走得太遠了,遠得已難以回到家了。再走一個月……簡直不敢想像那是什麼地方了。
我最喜歡昭蘇麥子泛黃的時節。那時,綠色的草原和金色的麥地輝映著大地,雪峰林立的天山山脈則白雪皚皚,從崇山峻岭中一瀉而出的夏塔河劃開坦蕩如砥的草原,在煙波浩蕩中匯入特克斯河。一列列的烏孫古墓星羅棋布,巨大的土冢猶如一座座山丘。清乾隆年間,為平定準噶爾部叛亂,在格登山上發生了一場著名的戰役,史稱格登山之戰。它為昭蘇留下了鐵馬金戈,烽火狼煙的痕迹。格登山上,至今還矗立著乾隆皇帝為紀念這次戰役,欽定碑文的「平定準噶爾勒銘格登山之碑」。這些遺迹相互輝映,放射出耀眼的歷史光芒。
正說著,只見店內的燈亮了,一個老男人領著車子的司機走了過來。他一邊走,一邊用甘肅話對司機說,兵大哥啊,你睡覺時,我一直派我的夥計看著這車,這車上好像有響動,我怕出問題,擔待不起,所以斗膽把你喊起來了。
那時的空氣異常緊張,所以我每每去用火柴點火做飯時,都擔心引燃的不是柴火,而是戰火。那空氣好像隨時都要爆炸。如果爆發戰爭,我們團場的人和這裏的戰士無疑是最先被戰火焚燒的。
我們原來沒想到自己已成了逃兵,我們以為只有到了部隊后才算軍人呢,聽老兵這麼一講,自己也覺得無地自容,就同意跟他一起回去。
聽他這麼說,我們也急了,就問,那跑都跑出來了,你說我們怎麼辦?
雖是八月,但過六盤山時,卻下起了雪,六盤山險峻萬端,狹窄的簡易公路剛好容汽車通過,絕大多數路段都沒法會車,見對面有汽車來,這車就只好早早地停下來,等對面的車通過後,才能前行。加之下雪,路變得又爛又滑,泥濘難行,老式汽車「突突突」地響著,九-九-藏-書像一隻只笨拙的甲蟲,緩慢地移動著。但即使這樣,還使人覺得那車隨時隨地會掉到山澗里去。每輛車上坐四十多人,所以每個人的懷裡要抱一個人才能坐下,擠得腿都不能伸展一下。好多人都還是第一次坐汽車,也是第一次翻這樣的大山,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有些女兵害怕得閉上了眼睛。走到最險要的地方,不知是誰開的頭,女兵們都不坐車,說那路太嚇人了,要求步行,要自己走路翻越六盤山,等車到了山下再坐,帶隊的幹部勸了好久,才把大家重新勸上了車。
姚瓊華分在第一組。那輛翻下去的車就在她前面。她是眼看著那輛車翻下去的。她記得自己當時驚叫了一聲。幸好那坡度不陡,當場只犧牲了兩個人,傷了十四人。犧牲的一個姓蔣,一個姓朱,其中一個在西安時,本來讓她留在西安一個部隊里的,但她堅持要上新疆,沒想走到六盤山,就遇到了這樣的事。前面路途迢迢,傳說得都很可怕,我們心中不由得充滿了畏懼。
他拍了拍,踢了踢,點了數,說,裝神弄鬼的,哪有什麼動靜。說著,就跳到車下去了。
到定西時,我們已餓了三天。司機住下后,我們趕緊溜下車,到旁邊的一個飯館里一人要了兩碗面,像餓癆鬼似的,三下五除二吃了,又要了二十個大餅,我們又往前走了兩天,到了秦安。
每人吃了兩大碗麵條后,老兵說話了,他問,你們知道軍隊里最可恥的是什麼嗎?
你神經喲!幾千里路,你去走哇!你可把我們害苦了,到處找你呢,以為你叫棒老二(土匪)給劫跑了,你看你跑得比兔子還快,一晚上走了六十多里路,快快快,先上我們的車吧,好好歇一歇,到了下一站再歸隊。副大隊長說完,就把我拉上了車。
打頭的車「嘎」的一聲停住了。接著後面的車也「嘎、嘎、嘎」地停住了。我一看,媽呀,車上全是湖南女兵,正納悶著,打頭車的車門開了,從上面走下來了副大隊長,他是個老紅軍,四川人。他遠遠地就咋呼起來,哎呀,你個鬼女子,咋那麼著急,要自己往新疆走呀,坐車不舒服哇。
先吃飯吧。那老兵說。
說不定是你們店裡人乾的,好吧,我上車去看看。他說著,提著馬燈上了車。
我現在住的還是兵團早年修建的那種制式平房,緊鄰波馬邊防連駐守的蛇山前哨班,不遠處就是寬不過丈的中哈界河蘇木拜河,與哈薩克蘇木拜農莊雞犬相聞。而我的田地大多在界河邊上,我在自己的田地間勞動時,可以聽見哈薩克人的喁喁細語。現在邊境和平了,我們不時可以隔河招招手,互致問候。而當年,這裏卻是個充滿硝煙味的地方。我就是為了那一方國土,勇敢地挺進到了中蘇武裝對峙的最前沿,在對方黑洞洞的槍口下戍邊墾荒的。我們把小麥和玉九-九-藏-書米,葵花和大豆一直種到了蘇木拜河的河沿上,我們就以這種年復一年地播種和收穫中國的玉米、小麥、葵花和大豆,向對方宣示著自己捍衛國土、捍衛民族尊嚴的決心。當然,戰爭在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都是一樣的,但我們在那種恐懼中哺育著孩子,唱著歌,用這種熱情宣示著我們的無所畏懼。
車下是濕的,好像有人撒過尿。老男人說。
我一直生活在昭蘇的波馬。昭蘇是個資源豐厚的地方,白雪青松,草原稼禾,景色秀麗,土地肥沃。古代,昭蘇曾是「天馬」、「西極馬」的故鄉,而今是聞名中外的伊犁馬的中心產地。而昭蘇的屯墾,則歷史悠久,可以追溯到西漢時期。當時屯田有兩個目的,一是積穀供軍餉,備使糧;二是屯卒固邊防。屯田士卒平時務農放牧,遇警時則執干戈為戰。當時所派屯卒,多是服刑的罪人。班超出使西域返回朝廷后曾對任尚說:「塞外士卒,皆非孝子順孫,皆以罪過徒補邊屯。」以後不少朝代均有散見於史書的昭蘇屯田記載。而最盛時則是清朝。清朝伊犁駐兵共有一萬三千四百多名,全是攜眷戍邊,除達呼爾屯外,其餘皆以射獵遊牧為業,並定期操練。各營駐戶繁衍甚速,至嘉慶年間,據松筠的調查,全伊犁整個駐軍人口已達十萬人。昭蘇的這些田地大多是在那時開墾的。
都走這麼遠了,怎麼回呀?
天上有小半輪月亮,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山和村舍以及樹的輪廓,我走得很快,因為我害怕接兵的幹部從後面追上來。我想到了明天就可以逃離他們,心裏十分高興。
我愣在那裡,正不知該咋辦,聽他這麼說,就點點頭說自己暈車,說自己從沒坐過汽車,坐車就暈車,吐得人翻腸倒肚、要死要活的,比死還難受,走路可比坐車舒服多了。
真實的情況是姚瓊華後來給我講的。她跟我是一批參軍的,當時剛滿十六歲,正在長沙周南女中讀初中。在這之前,她已報名去參加志願軍,但年齡不夠,沒讓她去,然後又考上了十二兵團文工團,又因她是獨生女,家裡人捨不得她走。她和好多女兵一樣,這次是偷偷參軍,臨走之前才告訴家人的。
鬧什麼鬼,這路我跑了這麼多趟,你這店我也歇了不止一回,院牆這麼高,難道有飛賊不成。那老兵說著話,已到了跟前。
我知道我們剛才小便時,被人發覺了,都屏住氣,不敢吭聲。
我就越發琢磨著要回去。我也是偷偷跑出來當兵的,走時連個音信也沒留下,父母不知急成了啥樣子。我是長女,下面的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都夭折了,我最小的弟弟才兩歲,他一直都是我背呀抱的,我想自己走後,弟弟一定在哭著叫著找我。我也想念家裡的其他人,所以我決心不當兵了,一定要回去。雖然在西安時,領導就反覆講過,說現在你們是解放軍https://read.99csw.com戰士了,要勇敢前進,不能畏縮後退,但我不管,我只想著要回去。我當時想,徵兵時徵兵的幹部說過,當兵自願。我現在不想當兵了,就可以回去。
沿路的景象使每個人都希望貢獻自己的力量,振興自己這個因一個世紀的戰亂和屈辱而變得衰竭的民族。而我一過西安,就想逃回去。六盤山上翻車犧牲了三個人,更使我不想往前走了。
我們就這樣,又顛簸了五六天,終於回到了蘭州。到達后,沒想大部隊已提前開拔了,那老兵就把我們帶到了新疆軍區駐蘭州的接待站,等待下一批女兵來后與她們一起進疆。
但我還是沒有死掉逃跑回去的念頭,所以很留意走過的路上的地名,並記下它們。過了六盤山,那晚到了一個叫什麼華家嶺的小地方,車隊在那裡停下來,準備過夜。絕大多數人都住在野地里,車子圍成一個又一個四方的圈子,人睡在車上和車下。我又逃跑了。我本來是死死記住來時的路的,沒想還是走反了。我壯著膽子,順著大路走,我以為自己走在了回家的路上,是在往天水方向返呢,沒想仍是在往前走,在往蘭州方向走。
還有一個受了重傷的,叫徐永鳳,將她拉到蘭州,沒有搶救過來。她男朋友在湖南大學讀書,兩人的感情非常好,因為她走後家人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曾四處打聽和尋找她,她男朋友甚至到新疆來找過她。到新疆后,才知道她已不在人世。後來,他要去蘭州看她的墓,但不知是否找到。
後來才知道,當時對我們這些女兵的要求並不嚴格,自己後悔了要回去,人家也不阻攔。所以當逃兵的絕不是我們兩人,但很多人像我們一樣,走到天水,或寶雞,或西安,又自覺地或被人勸阻著,跟著下一批女兵進疆了。那時似乎只要是年輕女子,要到新疆去,就一點也不難。
兩天後,我們到了蘭州。我們停下來,要在那裡休整半個多月。我像被什麼東西迷住了心竅似的,還想往家跑。
車上拉的是被服之類的東西,陳翠華怕接兵幹部找,就留下個條子,壓在被子下面,她上面寫道,我與蘇明婕不願參加革命了,我們要自己回家去。請不用擔心。
陳翠華要去把店老闆敲起來,讓他賣給我們一點吃的。
我跟自己的同鄉陳翠華說了,沒想陳翠華也想回去。這下有了同伴,我的膽子就大了。我們開始留意那些軍車,陳翠華比我大兩歲,敢去和那些汽車兵說話,知道他們的車要去天水,還打聽到了他們出發的時間就在那天下午。
我們鬆了一口氣。在裏面又窩了一會兒,就聽見雞叫了,不久,車子又開始往前開。
我是湖南安化人,1950年8月就參軍入伍了。當時,我是安化中學高一學生。
然後,我們就鑽進了那車上的衣服堆里。
過了好幾天,大家的情緒才慢慢好起來。只有我的心情還是那麼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