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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湘女進疆 九、饒鍾琦:我們一直到了剿匪的最前線——阿爾金山

第一章 湘女進疆

九、饒鍾琦:我們一直到了剿匪的最前線——阿爾金山

風暴過後,所帶的大多數帳篷已找不見影子,最後,部隊覺得還是挖地窩子保險,就發動大家挖地窩子。凍土比石頭還要硬,戰備鎬挖下去,只有一個毛乎乎的白印子。大家只有撿來柴火,一邊燒,一邊挖。還沒有挖雞窩大一個坑,風暴又來了。這次大家已有了準備,聽到那種鬼哭魔泣般的嗚咽聲,就趕快奔向瞅好的背風處,躲藏起來。
若羌是座只有三四百人的小城,沒有一條像樣的街道,一條三四丈長的巷子是它最繁華的大街,巷子兩邊胡亂地堆著些土坯房子,好像是上帝小時候玩泥巴時留下的,又好像是剛剛翻過的土坯。街道兩邊有兩家饢鋪子,三處賣羊肉的地方,還有幾個賣杏乾和葡萄乾的婦女。他們身上和所賣的東西上全落上了厚厚的灰塵。他們也就在灰塵中招徠著顧客和對顧客微笑,白色的牙齒和敦厚的笑容一起在塵土中閃光。每個人都是風塵僕僕的,好像與我們一樣走了上千里路。杏子樹下拴著灰溜溜的驢或馬,它們的屁股下面,總會有一堆冒著熱氣的糞便。毛驢那像古代武士衝鋒時發出的高亢得過分的大叫聲把我們嚇得抱成了一團。待明白那聲音是毛驢發出的后,無不為如此一個動物能喊叫出那樣的高腔而驚訝。
到達的當天,就颳起了可怕的黑旋風。剿匪部隊的官兵說,「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山把黑風刮;天也翻,地也覆,魔鬼見了也只得哭。」
那場黑風暴整整颳了三天三夜,最後才沒趣地停歇下來。風一停歇,馬上就聞到了血腥味。烏斯滿要給騎兵團一個下馬威,趁風暴之時,殘酷地屠殺了騎兵團在阿爾金山牧場里的少數民族牧工及其家屬和孩子。二十多人無一倖存,並搶走了所有的牛羊和馬匹。
營地一下亂成了一團,厚厚的氈帳被風掀了起來,十幾個戰士要把它拉住,它竟然拖著戰士們直到一個小山包下才停下來。一些順風站著的戰馬被風扳倒了,我抱著槍彈背包伏在地上,也被風掀了幾個滾兒。每一個人都得把臉https://read.99csw.com伏在地上,不然,狂風夾雜的冰雪和沙石就會像利箭一樣擊中你,把你擊傷。
這一次的風颳了近一個小時,我們伏在那裡,待風過後,好多人都凍得站不起來了。
部隊到達茫崖時正是中午。湛藍的天空與雪白的峰巒呼應著,顯示出一種寒冷的寧靜。突然,天空變得陰暗了,不久就聽見了從遠處傳來的風的嗚咽聲,隨著那聲音越來越大,天空也越來越暗,幾乎是在轉瞬之間,風聲由嗚咽變成了轟鳴,好像驚雷從兩座山脈之間巨大的谷地碾過,好像一切都被它碾碎了,一切都被風裹挾得無影無蹤,黑暗隨著狂風驟然降臨。
氣象資料表明,若羌縣年極端溫度最高近攝氏四十四度,是新疆最酷熱的地方之一。車顛簸著還沒感覺,車一停下來,大家就覺得酷熱難當,汗流滿面。
次日的行程沒有見到一家住戶,一個行人,只有那輛軍車在闊天闊地中行進。太陽似乎把所有色彩都吞沒了,只留下炫目的浩浩平沙,直抵阿爾金山腳下。阿爾金山沉默地橫卧在塔克拉瑪干沙漠南緣,那些拔地而起的險峻峰嶺直插雲霄,那些峰嶺上亘古的冰雪,在陽光下發出晶瑩剔透的光芒。經過雅喀托格拉克后,第三天和第四天的行程可以看見成片的胡楊,它們是樹中的精靈,可以千年不死,死後千年不倒,倒后千年不朽,這種樹所蘊含的內在力量使我深為震撼。沿途有了這種樹的陪伴,有了這些樹給予的力量,我的心情好了許多。雖然到達的這座城依然很小,依然貧窮落後,但因為它傍著車爾巨河,我可以聽見水聲,所以就喜歡上了這裏。
1953年5月,團長給我介紹了協理員王久榮,他就是那個在阿拉爾剿匪時把棉衣讓給我的騎兵營長,我同意了。當然,我沒有想到,自己的愛情會在這樣蒼莽、磅礴的山脈間產生。
我從且末返回團部不久,即隨剿匪部隊前線指揮所奔赴昆崙山中,追剿烏斯滿的殘匪。
待其他殘匪全部殲滅后https://read.99csw.com,已一年過去了。我這才隨部隊撤回若羌。不久,騎兵團進行整編,說騎兵團沒有女兵編製,我回到師部所在地焉耆。我從南到北再次橫穿羅布泊。可回到師部才十天,一位參謀找我談話。他對我說,根據工作需要,騎兵團還需要女兵,你願不願意回到騎兵團?
我和其他二十多名女兵是踏著王正先的足跡到達若羌的。不過,我們前往若羌坐的是汽車。沒有公路,是汽車兵們自己闖的一條路。繞著沙漠,沿著戈壁走,足足有六百七十多公里。汽車開過後,揚起滿天沙塵,像颳了一場沙塵暴。到達若羌后,車上積下的沙塵有一尺多厚,我們像是從沙塵中鑽出來的,一跳下車,就引得一群好奇的老鄉前來圍觀。待把臉上、頭上的灰塵拍打得差不多了,老鄉才驚嘆道,哦喲,那些嘛,是陽岡子(女人)!是陽岡子!
在騎兵團待了一年多,我對那裡已有了感情,雖然同意回去就意味著還將橫穿羅布泊,還得走那可怕的險途,我還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車一壞,心裏就著急,可越著急越出事,那次剛過托尕木,車熄火了,一檢查,油箱里的油不知啥時漏了。沒了油,車就成了廢鐵。大家乾巴巴地等了半天,沒有來往的車,只好背著行李,徒步往若羌走。哎呀,那個苦呀,可是吃夠了。走了沒多遠,就感到腳掌、腳心火辣辣地痛,接著就起水泡,淤血泡,一旦磨破,就跟針扎似的。休息時,脫掉鞋子一看,那泡打得可真有水平,司機詼諧地叫它重疊泡、集團泡。人家說這泡用馬尾穿后,不傷腳,可那大漠戈壁的,哪裡有馬尾呀?
在土改工作隊,我的主要工作就是把土地改革的有關政策和實施土改的好處編成文藝節目,用歌舞的方式進行宣傳鼓動。還有就是負責喊批鬥地主的口號。這些口號都是用維語喊的,所以我學會了維語,但都是死記硬背的口號式維語。起先,我不適應少數民族的生活習慣,吃不慣他們的飯食,更不習慣他們居室九-九-藏-書中的氣息,所以只能吃乾糧,睡帳篷,受了不少罪。奇怪的是,我學會喊維語口號后,這一切都習慣了。語言使我了解並真正地接近了他們。久而久之,我喜歡上了羊肉、奶茶、乾果、磚茶、饢和抓飯。我走遍了且末的鄉村,進了昆崙山、阿爾金山,也深入到了大漠戈壁。我至今還記得那些地名:科塔克蘇拉克、亞尕奇勒克、哈迪勒克、闊什薩特瑪、阿羌、庫拉木勒克……我那帶著湖湘韻味的歌聲至今還被一些人記起。如果鄉親在獲取土地的時刻很難忘記的話,我的歌舞也是他們懷念的,因為在他們分得土地時總伴著我的歌舞。
鐵木里克地處阿爾金山與昆崙山之間的高山巨谷之間,環境十分惡劣。我以前從沒有騎過馬,現在卻要跟隨騎兵們出沒于冰峰雪嶺之間,的確需要一些勇氣。
部隊從若羌出發后,即向阿爾金山挺進。時值嚴冬,大地一片蕭條,太陽冰冷地掛在天上,乾冷的風一陣陣從曠野里刮過。即使穿著皮衣,也難以擋住那凜冽的嚴寒,呼出的熱氣隨即在毛髮和帽檐上結了白白的一層冰霜,馬汗也結成了冰珠,凝在馬身上。翻過塔什達塔后,全是冰雪世界,氣溫零下四十多攝氏度。但部隊為了抓住戰機,依然前進,直到阿拉爾,才安營紮寨。
尤為可恨的是,部隊把死難者掩埋后,土匪們又把屍體挖出來,把耳朵割掉,眼睛剜掉,皮剝掉,再五花大綁掛起來,使死者備受凌|辱。再次把死者埋葬后,土匪又掘出屍體,大卸八塊,分屍后甩得到處都是。
烏斯滿生於阿勒泰,原本是個以販賣牛羊為生的文盲。1940年落草為匪后,勢力越來越大,到他解放初被擒的十余年裡,他在北疆呼風喚雨,為所欲為。在新疆部隊的圍剿下,1951年初,他從老巢北塔山逃竄到了新疆、甘肅、青海三省交界處的鐵木里克地區,投奔叛亂的哈薩克胡賽音王爺,密謀捲土重來。就在這時,新、甘、青三省聯合剿匪指揮部完成了對烏、胡匪徒的包圍。我所在的六九*九*藏*書師騎兵團是新疆剿匪部隊的主力。
四五天的騎馬行軍,戰士們已疲憊不堪。我在馬上更是顛得受不了,早就想從馬背上下來,鑽進帳篷里好好躺一躺,沒想風暴偏偏作對,像要考驗我的意志似的,叫我不得安生。我被凍得忍受不住,索性哭了起來,眼淚從眼眶中滾出后,剛滑到臉蛋上,就被凍成了冰珠兒,有些直接掉在大衣上的淚也迅即結成了冰。
就這樣斷斷續續地在風暴的空隙挖著住處,天黑了,每眼地窩子才勉強能蹲進去兩個人。
就這樣,我再次爬上了軍用卡車,再次在飛揚的塵土中穿越那荒涼恐怖之極的地區,想起自己在兩年中三越羅布泊的情景,至今仍心有餘悸——
那天,我跟著通信員到牧場去,遠遠地看見牧場上空升起一股塵土,然後直往西南方向而去,我們覺得不對頭,馬上報告了團部,團里派出兩個連的人馬飛速趕到時,牧場已被洗劫一空。
我們徒步走了兩天,到達若羌后,腳已不能沾地了,脫了鞋,就血糊糊的,可嚇人了。
按說,有車不時地在焉耆和若羌之間跑,應該有一條路了。但是沒有,那路一跑出來,就被風抹去了,被沙埋住了,連工兵們做的標記,也會被風沙弄得無影無蹤。所以,我每次橫穿羅布泊,都覺得面對的是一個新的險惡之地。有人說路在腳下,而我們的路在車輪子,車輪所到的地方就是路。
我自來到新疆,就再沒有回過湖南。因為這裡有我的愛,有我勞動的辛勞,有我的兒女,這裏就是我的故鄉了。
坐的仍是道奇牌汽車,這些汽車使用到現在,早已破舊不堪,病入膏肓了。一天要拋錨和修理十來回,這還算順利的,所以一天最多能顛簸八九十公里路。
從若羌到且末還有三百五十公里路。我一聽還要走那麼遠的路,就頭皮發麻,渾身發軟。從西安開始,就在汽車上顛簸,我確實被顛怕了。
聽到汽車的聲音,人們紛紛從土坯房裡鑽出來看稀奇。大人站在巷子兩邊,小孩子跟在車后,即使用最慢的速度,車子碾過後騰揚九-九-藏-書起來的灰塵還是把人、房子、樹、驢和馬淹沒得不見一點兒蹤影。
營長王久榮見到后,不再讓我挖,甩給我一件棉衣,讓我披著,專門負責往火里加柴火烤土。
若羌古為樓蘭國,后改名為鄯善國,是古代絲綢之路的要衝。漢代遣使屯墾伊循(即米蘭河上游地區),並設輔國侯、鄯善都尉等職,除管轄羅布泊地區外,其範圍西及民豐,北臨吐魯番。它與樓蘭、米蘭、伊犁等古城和屯田遺址一樣,都是舉世聞名的歷史文化寶庫。而當時的若羌城,而今卻看不出一絲一縷的輝煌痕迹。的確,自然環境的改變,古國的衰亡,把這裏變成了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地方。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我剛到不久,團部移駐阿拉爾。我尚未痊癒的雙腳,又跨上了馬背,踏上了翻越阿爾金山的天路。
他們終於看出來我們是些女人。
我到達騎兵團團部后即與同來的戰友分開了。我一個人留在政治處,隨即隨工作組到且末縣搞土改。
不挖好地窩子,夜晚就可能被凍死。後來,經過偵察,發現匪徒也盤踞在附近,就又派了一部分人加築工事。
我征塵未洗,心懷餘悸地又一次爬上了汽車,然後,汽車又向那個陌生的地方駛去。剛出若羌不久,車就拋錨了。塔克拉瑪乾的炎熱像利劍一樣擊中了大家,鋒利的劍刃逼迫得大家說不出一句話來。我無處可躲,就索性鑽到了汽車下面。我躺在塵土裡,沒過多久就睡著了。那一天夕陽西下之時,車子才搖搖擺擺地開進了瓦石峽。這裏距若羌近百公里路,清代文獻稱為凹石峽。瓦石峽故城就在僅有一涓細流的瓦石峽河岸。在紅柳和沙丘中,還可以看見一些房屋、陶窯、鍊金爐、農田及墓葬遺迹。稍稍留意,還能找到散落於地表的錢幣、瓷器殘片、石器、陶器等物。這一切證明了這裏當年曾是樓蘭古國的經濟中心之一。
但土匪的作惡多端不會長久,1951年2月19日,在騎兵團及甘、青部隊的圍攻下,烏斯滿被活捉。是年4月29日,經過公審,烏斯滿在迪化被判處死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