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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湘女進疆 八、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

第一章 湘女進疆

八、王正先:穿越塔克拉瑪干沙漠

走了三天,還是令人絕望的沙漠,我們帶的水越來越少,每人每天定量,最多只能用一軍用水壺水。自離開鐵干里克,就沒有洗漱過了。泥塵和汗水使每個人都像古戲中的花臉。衣服上汗水干后凝成的鹽粒已白白的一層,衣服也變得很硬,一動就「呱呱」直響。食物是唯一的,那就是由兩匹馬馱的饢,因為整日被馬汗浸著,早有一股濃濃的馬汗味了。女兵們聞到那味兒,就想嘔吐。現在,那饢經過二十多人三天的消耗,已所剩不多,也得省著吃才行了。
我一聽,就沉默了,大家都沉默了。只有凝重的腳從沙里拔出,再遲緩地踩進沙里的聲音。不時有人把水壺蓋旋開,把脖子仰起來,希望裏面還有一滴水。當裏面連一點濕潤氣都沒有,那人就貪婪地盯一眼排長的水壺。
他想告訴大家,但他的眼淚先流出來了。他自己喃喃地說,我們沒有走錯路,我們沒有走錯路,老馬指引的方向是對的。其實,自老馬死後,他的心就一直懸著,現在他終於放心了。
騎兵們卻笑了。一個騎兵說,那就叫海市蜃樓,非常美,但都是虛幻的東西,沒有在沙漠走路經驗的人,常常會被它引誘著進入絕境。
黃昏時,我們這支小小的騎兵分隊到達庫爾勒。我們又穿行在耕地和農莊之間,進城后,馬隊放慢了速度,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街上的灰塵比大路上的還要厚,大家怕揚起的灰塵影響老百姓的生活。
一名女兵看著迎面而來的無邊沙漠,用哭腔對騎兵排長說,排長,能不能不往前走了,或者在這裏多停留幾天?
我已記不起走了多遠,一路經過了什麼地方。絕大多數地名我都是第一次聽說。到了新疆后,這些地名更讓我感到陌生了,比如吐魯番、托克遜、達坂城之類,確確實實帶了異域的色彩。我喜歡這些地名,因為它們的音韻獨特,如果新疆是個大樂章,這些地名則像這個樂章中的音符。
前來接應我們的一個班已經等在托尕木,我們會合后,又走了兩天,終於到了若羌。
大地為床,藍天為帳,幾天的艱辛旅程,使我的眼淚還沒幹,又睡著了。
繼續前行,河流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始如遊絲,繼而只有一段乾涸的河床,最後則只有沙漠了。一條大河流在與沙漠進行無數次生死決戰後,到此為止了。看到這番情景,我深感恐懼,一條大河尚且如此,一個生命在這沙漠面前簡直就跟一滴水一樣,會很輕易地被耗干。
騎兵們紛紛下馬,向它默哀。排長拔出刺刀,按照騎兵的規矩,鄭重地割下一綹馬鬃,放在自己懷裡。
我被分配到了駐若羌的六師騎兵團,參加昆崙山剿匪。從長沙出發時,我知道新疆,知道自己在往新疆走,而現在,我https://read.99csw.com是第一次聽說若羌,我對這個地名沒有任何概念,我不知道它離這裡有多遠,也不知道它的方位。
真的,我看見了一座好氣派的城市,原來若羌有這麼美,真是不可思議。我對他們看不見那城市感到很奇怪。
女兵們是第一次騎馬,連續幾天騎在馬上,大腿和臀部都磨爛了,汗水一滲,鑽心般疼痛。
走到第五天,由於勞累和缺水,有些女兵走著走著,眼前一黑,就從馬上栽了下來。
排長走在前頭,當他見大家趕不上他,就會停下來等一會兒,然後又往前走。
靠雙腳走,得一天多。排長說。
這時,排長對我們說,在即將斷水的時候,在沙漠中絕不能停留。多往前走一步,就遠離危險十步,多停留一分鐘,就多了十分危險。這水是在像王正先這樣危急時,才能飲用。現在……現在……只要是水,不管是自己的尿,還是馬尿,都不能浪費,都要喝。如果渴,就喝自己的尿。這裏,只有人尿和馬尿是水。大家不要害怕,特別是女兵,這樣的事,對於在沙漠中行走的人來說,是經常發生的。只要到了托尕木,一切都會有了。但我們也許會因為缺少一口水,最後走不到那裡。所以,我再說一遍,只要是水,就絕不要浪費。
女兵們已經木然了,沒有任何表情。只是聽著排長的話,也不表示吃驚,也沒有搖頭和點頭。排長講完后,大家只管邁著機械的步伐往前走。
他又往前走了好遠,待到眼淚擦乾了,相信再也沒有淚水流出來,才轉過身對我們說,同志們,前面有樹的地方就是托尕木,我們從死亡之海中走出來了,我們勝利了!
之後,什麼也沒有了。只有長天烈日,大漠黃沙,風全都逃走了。撲面而來的是滾滾熱浪。人往前走一步,就像是往火爐中鑽。因為沙灼了馬蹄,馬總是跳躍著。它們張著滿是白沫的嘴,呼呼地喘息著。
不知離托尕木還有多遠?我用掩飾不住的絕望的聲音問排長。
大家順著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卻什麼也沒有。
也是第六天的下午,那匹老馬走著走著,突然栽倒在地。它不想張嘴,不想抬起眼皮,甚至都不想呼吸了。它的嘴扎進黃沙里,有一邊的嘴掛著一點白沫。它和人一樣想著,與其這樣走下去,還不如死掉。不,它是因為衰老,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它的生命被這六天的行程榨乾了。它的神情憂傷,它的眼睛滿含愧意。
其實,騎兵們自從今天開始出發,就一直靠自己的尿解急。但他們不好意思告訴我們這幾個女兵,現在沒有辦法。排長只好講出。
排長笑了笑,說,你是害怕了吧?告訴你吧,這個時候,誰都害怕。但我們不能停下,根據命九-九-藏-書令,我們必須趕到米蘭,前面是羅布荒原。往東就是近於乾涸的羅布泊和舉世聞名的樓蘭古城。不是有這樣的詩句嗎?「黃金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我們這是不到米蘭終不還。
沒有路,嚮導是一匹曾兩次往返過這一險途的老馬。所帶的當時的軍用地圖是陶峙岳將軍的部隊原來用的,對這一帶的繪製很不精確。騎兵們相信這匹老馬,而女兵們則充滿擔憂。雖然她們知道有老馬識途這個詞,但認為這隻是一種帶著傳奇色彩的說法。特別是後來,由於實在忍受不了大漠的高溫,大家改在白天休息,晚上行走,仍然全靠那老馬帶路,就更是擔心它會把大家帶進絕境里——這畢竟是聞名世界的「死亡之海」呀。
大家騎在馬上,從四面八方來的陽光像火一樣烤著我們,陽光灼得眼睛發痛。汗水濕透了衣服和馬鞍,酷熱使戰馬煩躁得直打響鼻。無論在大漠中走了多長的時間,因為大漠一色,沒有任何參照物,所以感覺自己還是在原地踏步。這使本來就十分漫長的道路顯得更加漫長,也使這茫茫大漠顯得更無邊際。
其他馬匹也不行了,它們像被沙漠戰勝了的俘虜,低垂著頭。汗水把它們的馬鬃黏結在一起,凌亂地垂在脖子兩側。它們已載不動人,有兩匹馬不使勁地拉,就邁不動步子。大家只好下馬步行。離地一近,更感到灼|熱。每往前邁動一步,都好像要用盡平生的力氣。
大家想把它扶起來,但它已沒有一點力氣。最後,它體現了一匹訓練有素的軍馬的品質,它掙扎著把自己的頭支撐起來,指向前進的方向。
我找人打聽,得知還有一千多里路,又問長沙到焉耆多遠,人家說八千來里。我聽了后說,八千里路都走了,一千里路算近路了。
月光靜靜地流瀉著,戰馬不時噴一個響鼻,戰友們正在甜睡。塔里木河雖已知道自己被大漠吞沒的結局,仍悲壯地往前流淌著。
由於那條神秘而荒涼的路還不是公路,所以只能乘馬車前往。大家全都荷槍實彈,因為那條路上常有土匪出沒。烏斯滿的武裝匪徒被打散后,大都流竄到了南疆一帶。所以騎兵團的任務主要是剿匪。四個女兵爬上了陌生的馬背,在一個排的全副武裝的戰士的護送下出發了。
大家又望了望,那幾個女兵也說看見了,都和我一樣高興。
據說鐵干里克原是一個古鎮,古鎮的遺存是一些城牆的斷壁殘垣和一些顯然曾是人工種植的紅棗樹。被沙漠圍困著的這個地方,憑藉塔里木河的一點餘波(她到這裏已快被塔克拉瑪干沙漠榨乾了「血液」),頑強地與大漠抗爭著,保存了一絲不朽的綠意。後來,新疆生產建設兵團農二師的農工們在這一帶建立https://read.99csw.com了四個農業團場,把這裏變成了一片綠洲。如今,這片綠洲已與庫爾勒綠洲連成一片。現在我們已看不見昔日的荒涼,看到的是條田、渠網、林帶、住宅和果園,它們為古老的鐵干里克注入了活力,增添了生機。
我們就走在這死亡地域之中。從地圖上看,我們為了趕時間,自英蘇開始,基本上是沿東經八十八度線直插若羌,所以那條路線一直在沙漠之中。
第二天的行程是在尉犁縣境內,尉犁當時只能算是一個貧窮的村鎮。和其他城市一樣,環境閉塞,社會也不穩定。好在塔里木河橫貫全境,孔雀河流經北部,使其廣布著湖泊沼澤。這天的行程總伴著流水的聲音,使我恍然回到了湖南水鄉。尉犁縣介於庫爾勒綠洲和塔克拉瑪干沙漠之間,過了這裏,行程就艱難了。馬隊除準備一些饢外,馱運最多的就是水。那些護送我們的騎兵小夥子們,面色也開始顯得嚴峻起來,像是正準備著臨陣衝鋒。
到了!排長,到若羌了!我用嘶啞的聲音興奮地喊道。
次日一早,我們繼續前行。走了四公里路程,就見到一座古城,那是蒲昌城遺址。它掩映在一片胡楊林中,遠遠就能看到高聳的碉樓。這裡在清代是管轄尉犁、若羌、且末一帶地方的軍事和政治中心。當地人稱它為杜拉里古城。總面積十二萬平方米。其始建於1892年,廢棄於1903年,僅駐兵十一年。城牆為泥塊夯築而成,上部有土坯砌築的堞牆、碉樓,城中建築僅存敗瓦頹垣。清朝政府斥資數十萬兩白銀建築的這座城池,是清王朝管理塔里木盆地東緣地區、實行屯墾戍邊的重要物證。但隨著清王朝的衰敗和滅亡,它也最終被廢棄了。
水只剩下了排長省下的一壺。他名叫尕五福,原在陶峙岳將軍的部隊中干過三年,是一個英俊魁梧的東干族小夥子,騎術超群,是一名名副其實的騎士。他隨陶峙岳將軍參加「九二五」起義,不久,由班長提升為排長。他一手拉著戰馬,一手護著那壺水。雖然他十分饑渴,但他保持著一個騎士的尊嚴,不讓喉嚨發出「咕嚕嚕」的聲音,不用舌頭舔焦乾裂口、冒著血珠的嘴唇。他深陷的、淡藍色的眼睛里閃著光,他厚實的嘴唇在不說話時總是緊閉著。
剛出焉耆,路兩邊還有蘆葦,放眼望去,是一望無際的綠洲。土路上的灰塵很厚,馬蹄全陷在塵土裡。我們沒走多遠,就成了土人。好在可以看見遠處的山和原野,可以看見近處的村子和農舍,不時還可遇到一些騎手、騎驢牽馬的商販,趕著牛車下地勞動的維吾爾族農民,所以也無所謂。走了半天,這種景象沒有了,迎面而來的是孔雀河峽谷。古道夾在山河之間,兩邊千姿百態的山脊和https://read.99csw.com山峰交錯聳立著,峰迴路轉,景象不同,河水的轟鳴聲回蕩在山谷之間,不時有一棵楊樹或榆樹站在河岸,目送著河水奔騰遠去。
大家一下子泄氣了。
我們不管三七二十一,跳進了水中。水真涼,甚至有些刺骨,但我們毫不在乎。
洗了澡,休整了兩天。就聽說一部分人還得往前走,去到庫爾勒、輪台、阿克蘇、喀什,有些人甚至要越過羅布泊,到塔克拉瑪干沙漠的另一邊去。這話一傳出來,女兵們就感到吃驚了:中國有那麼大嗎?難道走了這麼久,還沒有走到頭嗎?再往前走,怕是不但走出了中國,連地球也走出去了。
當時,太陽已經偏西,大漠被鍍上了一層瑰麗的顏色。這時,我看見了一座城池,黃沙緊接著浩淼的碧波,岸邊是一座城市,高高的樓房,匆忙的人群,美麗的花園,氣派的廣場,被風吹動的綠蔭……
然後,它停止了呼吸。
第一天的行程讓我很高興,除了不能忍受瀰漫的塵土外,我覺得騎著馬,在這綠洲與山嶺間穿行,挺浪漫的,比起進疆時悶在汽車篷布里好多了。
馬頭所指的方嚮應在托尕木,這裏離那兒應該不會太遠。我們先到那裡去吧,那裡有一些胡楊木和零星的幾片草地,也許可以找到水,運氣好的話,還可能碰到牧民。排長聲音沙啞地說。
我們,寧願死,也不願喝尿。
饢已幹得像百年老陳土,一見火,就會燃起來。嚼在口裡,滿口是灰,除了馬汗味,很難聞出糧食的味道,大家已餓得兩眼發直,但沒人能咽下那玩意兒。
日復一日地顛簸、顛簸,一個多月後,我們終於到了駐紮在焉耆的六師師部,車隊終於停下來了。汽車兵們用水沖洗了汽車。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太好了,再也不會往前走了!
走到第四天,大家又奇迹般地聽到了水聲。排長高興地說,老馬沒有帶錯路,它把我們帶到了鐵干里克!
樓蘭是一個古國,它當年是西域三十六國中的大國。在漢朝的時候,傅介子就曾經為了讓樓蘭一心歸附中央王朝,而刺殺過樓蘭王。最先發現樓蘭的是著名探險家斯文·赫定,他在這裏發掘了大量價值連城的文物,並帶回了許多古文字,那些古文字寫在最古老的字紙上,比歐洲人認為最古的字紙還早七百年,那些文字記載著當時政治、軍事、商務、交通、農業、製造業和歷史上的重大事件,它證明古樓蘭是一個繁榮的城邦,城內有客棧、醫院、郵局、倉庫、民居、官署和佛寺。因為來往于古絲綢之路上的中外旅客都要經過這個要衝之地,使這個城市熱鬧非凡。後來,它神秘地消亡了。隨著它的消亡,羅布泊這個西域澤國也就日漸荒涼,最終成了現在這樣進去就難以出來的恐怖之地。後來,它曾讓彭read.99csw.com加木失蹤,余純順斷魂。
大家圍過來,排長取下水壺,給我灌了一些水在嘴裏。然後把我橫著綁在馬上,讓馬馱著我走。我不知是多久醒過來的。剛醒過來,雖然還有些恍惚,我還是要求下馬自己走。
女兵們覺得自己的身體快蒸發乾了,幹得像一張「呱呱」直響的紙,一小陣風,就可以把自己刮上天。
沙是微不足道的,但當它們聚集,就顯示了毀滅一切的力量。它使一條名副其實的大河——塔里木河在鐵干里克一帶終止,又讓發源於昆崙山和阿爾金山的車爾臣河也在羅布莊附近消失。兩條河流似乎是聯盟著要走到一起,匯為一體,與大漠抗爭,但都是徒勞。沙戰勝了它們,把一個無邊無際的死亡地域擺在了兩條河流的面前。
我們絕大多數都是學生兵,很講衛生的,但堂堂六師師部卻連個洗澡的地方都沒有,這的確讓人感到不可思議。於是我們就打聽河,然後循著河水聲往河邊跑去。雖然是午後,河裡卻沒有一個游泳的人。一水煙波白白地流淌走了。這使我深感奇怪,在南方,在這樣的季節和時辰,哪一條河裡都會有像魚一樣遊動,像水鳥一樣嬉戲的人。
大家一聽,高興地紛紛倒在地上,再也不走了,也沒人能走動半步了。
我沒有被刮上天,我走著走著,就覺得自己要倒下去,我扶著馬,但天地還是旋轉起來,天地以我為中心,旋轉、扭結著,世界像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我旋到最恐怖、最黑暗的中心。那一輪明亮得過分的太陽一下子變成了無數個,風車似的旋轉著,像一群正圍著我狂吠,並要把我撕扯得粉碎的瘋狗。我彷彿聽見自己呻|吟了一聲,然後就倒下去了。灼|熱的沙燙得我抽搐了幾下。
當時大家已渴了半天,突然看見了一條河,內心的喜悅可想而知。連疲憊之極的馬聽到水聲,也飛奔起來。而我們卻覺得再也動不了啦,我想即使再堅固的東西,顛簸到現在,也會散架的,我和另外三名女兵從馬背上滾下來,朝河邊爬去。騎兵們也是一到河邊,就滾下馬來,趴在河岸上,狂飲一氣。
這時,排長看見了一株真正的樹,那是一棵不知道支撐了多少歲月的,一半鮮活,另一半卻已經枯朽的胡楊。循著那棵楊樹望過去,還有兩三棵。他知道,快到托尕木了。
我們在這裏休息了一天。大家在河水裡洗了個澡,然後好好睡了個長覺。我枕著水聲,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湖南,正在湘江邊慢慢地走,我還夢見了橘子洲、嶽麓山,夢見了自己的親人和朋友。我從夢中醒來時,看著一輪明月高懸在深藍色的夜空,灑下遍地奢華的月光,怎麼也止不住自己的眼淚。
我一點不知道這一千里路有多艱險,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要穿越的是死亡之海中最險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