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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湘女進疆 七、劉慰慈:半個城的人都趕來一睹女兵芳容

第一章 湘女進疆

七、劉慰慈:半個城的人都趕來一睹女兵芳容

我們在路上已整整顛簸了近兩個月。早就想伸展一下身體,好好地睡一覺。所以大家也不管——大家早已習慣了,稍稍打掃了一下,倒頭便睡。劉湘蘭是挨著我睡的,臨睡前我們還說了一些話。她說她喜歡騎馬,自己到部隊后最好能當一名騎兵。我說從沒聽說過有女騎兵。她說她可以爭取。她當時還不到十六歲,卻很懂事,一路上很會照顧人。可惜,第二天早上起來,她卻死了,那麼年輕,真讓人無法面對。她是晚上起來上廁所時,沒注意樓梯沒有欄杆,睡得迷迷糊糊的,從樓上摔下去的。次日早上,天剛剛亮,樓下就喧嘩開了。我聽到他們在喊劉湘蘭的名字。我這才發現她已經不在我身邊。我趕緊下樓,看見她躺在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我父母膝下就三個女兒,我報名參軍后,在火車站碰到已穿上了軍裝的妹妹劉稚葳。我感到很驚訝,就問,怎麼你也在?爸媽不是不讓你來嗎?
劉稚葳聽了我的話,突然傷心地哭了,我勸了半天,才把她勸住。最後,問她哭什麼,她說,我想念小妹妹,我捨不得離開小妹妹,她喜歡跟我耍,她找不到我咋辦?
條件雖然艱苦,但我還能適應,我在家中是長女,已滿十八歲,加之我自己的確想當兵,想當花木蘭那樣的英雄,有一種英雄情結。我自小就做著躍馬橫槍、馳騁疆場的九*九*藏*書夢。我認為這些邊遠荒僻的地方正是建立功勛的地方。我還認為,要成為英雄,就得吃各種苦,經歷各種磨難,所以好多困難我都能克服。
一出英吉沙,突然颳起了大風。燦爛的日頭突然隱沒了,藍色的天空猛然間變得昏黃,遠遠地聽到了大風的嘯叫,然後越來越近,聲音也越來越尖厲。緊接著,嘯叫聲變成了咆哮——像千百頭被激怒的雄獅發出的咆哮,又像是一條大河從上千尺的高處傾瀉激揚起來的濤聲。塵沙轟轟隆隆地迎面撲來,好像一片沙漠兀地站立了起來。天地間一片昏暗。在路邊看熱鬧的人聽到嘯叫聲,就大聲地叫嚷著,驚恐地四下里逃開了,轉眼間就躲得沒了蹤影。然後,數米開外就什麼也看不見了。車「吱嘎」一聲停住,那位在國民黨軍隊中開了二十年汽車,起義后又為解放軍開車的老汽車兵從車窗里掙扎出身子,朝著不知所措的我們大聲喊叫道,趕快下車,到車子背風的那面避著,這是黑沙暴,能把人卷得沒影兒的黑沙暴!
劉湘蘭剛進了新疆的大門,還不知道新疆是什麼模樣,就那樣摔死了。她與我是一起參軍,又乘的是同一輛車,漫漫長路,兩人互相關懷幫助、鼓勵支持,早已結下了很深的友誼。她的犧牲,使我十分傷心。
我們雖然是一起參軍的,但並沒有分到read.99csw.com一個大隊。到喀什后,劉稚葳分到了二軍軍部,我分到了二軍四師十一團。因為劉稚葳年紀小,所以到部隊沒多久,就被送到衛生學校學習,畢業後分到上海海軍醫院,後來轉業回到了湖南。
他剛喊完,我們就一下子跌進了無邊的黑暗之中。無數的沙礫像箭一樣扎著我們的臉,大家不敢睜開眼睛,緊抱著頭,滾下了車,然後相互擁抱著,躲到了車子的背風面。黃沙灌進了我們的衣服里。汽車被風颳得來回搖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沙暴才緩和下來,大家四下里望望,地貌已完全改變,溝渠已被沙漠填埋了,農田再也不見蹤影,窪地堆起了沙丘,那些樹木經過了漫長冬季的熬煎,好不容易萌出來的綠葉,轉眼間又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條。風停后,沙塵還在飄落。大家撲了撲身上的沙塵,繼續前進。
莎車背依崑崙,東臨塔克拉瑪干。肥沃的綠洲緊緊地環護著它,葉爾羌河憂鬱地從它身旁流過。綠洲之外,就是莽莽崑崙和茫茫沙漠,所以,莎車的天空總浮著赭黃色的塵土。和當年其他的南疆城鎮一樣,莎車的街上,路上也積著尺多厚的塵土,一有人畜走動,地上的塵灰就會被揚得老高。
我感到當時的確有一股純潔而崇高的力量,有一種信仰,一種願意讓自己投入苦修境界的信仰在支配九*九*藏*書我這樣做。
我的心情自從哈密開始就一直不好。我一直處在失去戰友的悲傷之中。同時,我也擔心一起入伍、才十四歲的妹妹劉稚葳。
我悄悄兒跑來的,他們不知道。劉稚葳顯得十分興奮。現在,他們管不著了,我已是部隊的人啦。
莎車,曾作為葉爾羌汗國的首都,繁華一時,但我到達那裡時,它已十分衰落。只有挑著新月的清真寺保持了它的氣派和尊嚴,只有阿曼尼莎罕王后和高明的音樂大師喀迪爾汗創造的、被稱為東方音樂文化無價之寶的十二木卡姆在經歷了四百多年的漫長歲月後,仍在傳唱。
哎呀,你才十四歲,走這麼遠,爸媽非擔心死你不可。現在,他們三個女兒走了兩個,只剩下一歲的小妹妹跟他們在一起了。
雖然經歷了兩個多月的政治教育,但還是有不少女兵哭鼻子。她們覺得來到的地方跟在招兵時宣傳的差距太大,思想上轉不過彎。
我從喀什出發時,只有我和另外十二名女兵在往前走了。一輛快要散架的「道奇」牌汽車已裝滿了物資,我們就坐在物資上面,任憑那車有幾分凄涼地在戈壁和塔克拉瑪干邊緣的沙漠中「哐當哐當」地顛簸。
我和妹妹在喀什分別後,直到二十多年後才又一次見面。從偶爾收到的妹妹的信中我知道妹妹的命運比我好一些,當人生走到如今,我也確認了。當然,在妹妹的九-九-藏-書印象中,我也不錯。唯一讓她遺憾的是,她的姐姐已習慣了新疆的生活,再也不願回到湖南去。
她的話使我哭笑不得。
由於要急著趕路,我們連給她開個追悼會的時間也沒有,只能把她留給後面的部隊處理。我就這樣永別了她,又匆匆前行了。
沙暴把大家弄得十分狼狽。沒想一到莎車,我們還是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歡迎。因為我們是第一批到達莎車的女兵,還沒有進城,車后已跟了一大群看熱鬧的人。進了城后,人越來越多;最後差不多半個城的人都趕來了,都要一睹女兵芳容。賣烤肉的遞上了香噴噴的烤肉,賣葡萄乾的送上來大把的葡萄乾,有些還送上了從上一年保存下來的甜瓜、西瓜和香梨。年輕的姑娘和小夥子們圍著車子跳起了麥西來甫,彈起了熱瓦甫,敲起了手鼓,唱起了流傳久遠的歌謠。這使大家感到近三個月來長途跋涉的辛勞和那場黑沙暴帶來的恐懼頓時煙消雲散。這也使我心境一下明朗起來。那種情景的確是每個女兵都終生難忘的。
我們在團部經過了兩個多月的政治學習和軍事訓練后,分到了機關和營部。因為女兵很少,最多只分到了營部。我和另外兩名女兵分到了二營。三個人組成了女兵班,我當班長。
你現在還沒有告訴爸媽?
我讓同學等火車開走以後,再告訴他們。劉稚葳頑皮地說。
我們那天到達九九藏書哈密時,天已黑透了。為了不驚擾老鄉,我們在城邊找了些老鄉廢棄的房屋住了下來。我們住的是一棟兩層的土坯房,已沒有屋頂,殘牆參差不齊,窗戶也早已沒有了。一些破布、舊傢具和草料摔得到處都是,它們在乾燥的空氣中緩慢地腐爛著。塵土和腐爛味混合成又腥又霉的、十分刺鼻的氣味。
這也是我在各種勞動中都非常積極、不顧一切的原因。我記得有一次,我來了月經,因為沒有休息,來得很厲害。但在勞動時,我仍然跳到了冰涼的水裡,這一下更不得了啦,血順著腿流到水裡把水都染紅了,即使這樣,我也仍不休息。白天在地里勞動,晚上就搓野麻繩,那活兒也不輕鬆;很快手就被搓起了泡,泡爛了就流血,繩子上都染上了血,可仍然咬牙堅持。當時是勞動艱苦,生活清苦,說個不怕你笑的話,那時內褲都只有一條,補丁重補丁,沒有換洗的,只能晚上洗了白天穿。即使如此,我也從沒抱怨過。
沿途村民是第一次見到女兵,都好奇地站在「道奇」車揚起的塵土裡看。有些小夥子還騎著馬追著車跑,一直追出很遠才停下來。大家的心情已被看似沒有盡頭的長路弄得十分焦躁,見到那情形,都振奮了精神,即使車上很難坐穩,也盡量把腰挺起來,並真誠地向友善的維吾爾鄉親揮手致意。
犧牲的戰友名叫劉湘蘭,犧牲得一點也不壯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