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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一、姚瓊華:這裡是一個讓愛情走開的地方

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一、姚瓊華:這裡是一個讓愛情走開的地方

我只能再回新疆,即使它當時對我而言無疑是地獄。
回疆的路變得那麼漫長,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真想從飛奔的火車上跳下去。我絕望極了。
我是無辜的,但在好多不明真相的人的心目中,好像我也是共謀者,有些人甚至認為,如果沒有我,就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總之,閑言碎語很多,人們看我的目光也不一樣了。我從此背上了黑鍋。我的命運從此改變,使我本應該很順利的人生從此充滿了坎坷。
我當時非常感動,但我只能告訴他,我已訂婚了,我不能接受別人的愛了。
我和他們不能說有什麼真正的愛情,但我懷念他們,也感謝他們與我共度苦難的時光。我們是苦難中的攙扶者——苦難中的相互攙扶——哪怕僅僅是從心靈上的,對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也顯得尤其珍貴。
他是政治處主任,已有妻子兒女,他的邪惡、自私和極端我至今還心有餘悸。我當時才十六歲,還不知道情感是什麼,即使對愛有所嚮往,也和其他少女一樣,是白馬王子式的。他在我的心目中,既是領導,也是父輩。我不知道他會對我懷有非分的企圖。他對我除了關心之外,平時也看不出有什麼不適當的舉動,直到那顆手榴彈猛然炸響。
我當時已十九歲,在這個年齡,誰不渴望和嚮往美好的愛情呀,可這裏卻是一個不談愛情、讓愛情滾開的地方。
說句實在話,我當時並不知道王永富是誰,部隊一般都叫官職,我只知道他是「協理員」。政委見我答應了,就把王永富叫到他的辦公室,讓我們見了個面。沒想當天下午,王永富就打了結婚報告,要我簽字。我當時既感到驚訝,又感到可悲和好笑。我當即就把那報告扔到火里燒掉了。我說你等著吧!
這比什麼都可怕,是的,比什麼都可怕……
我在一個資料中看到,中國共有三次離婚浪潮,一次是解放初,一次是「文革」期間,一次是改革開放后。這第一次的情況尤為複雜,除了國民黨陣營中因為大量的人員逃到台灣或海九*九*藏*書外造成夫妻分離外,也有共產黨內的不少幹部因進了城,當了官,受了新環境的影響,要離開糟糠之妻的。新疆部隊當時也有許多這樣的事情發生。他們革命前大多出身於農民家庭,而北方不少人在成家時,就是父母為他娶的童養媳,多年操持家務,加之生活本來的艱苦,又大多一字不識,革命成功后,她們自然不是他們想要的「官太太」。女兵們年輕,有知識,在部隊這個等級分明的組織里,如果以前沒有結婚,作為領導,只要看上誰,就可以娶誰,這無疑是很具誘惑力的。所以不少人寫信回家去離婚,但像這位主任這樣極端的,的確罕見。
此案當年曾震動新疆部隊。
但我沒有想到政治處主任會盯上我。他是有妻子兒女的人,所以女兵們跟我一樣,都很信任他,覺得他既是首長,也是長輩。他給我談了之後,我當即就回絕了。他再次找我后,我不敢去了,想儘可能地避開他,就給他寫了一封簡訊,大意是說,你已有家庭,我不可能答應你,你也不應該這麼做。沒想他最後喪心病狂,要害死妻子和兒子,來達到自己罪惡而卑劣的目的。
我一直認為,人的情感是複雜的,它既有美麗光明、動人心弦、讓人魂牽夢縈的一面,也有灰暗複雜、難以琢磨、讓人傷心痛苦的一面;它可以給你帶來幸福,使你的人生上升到一個圓滿的境界,也可以給你帶來傷害,把你帶進命運的冷宮。我就屬於後者。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這種東西對人的傷害會很大。
我回到了塔里木。回來就聽說與我一起入伍的戰友周向榮被打成特務后,被折磨成了神經病,住在醫院里,我要去探望她,他們不讓。還有戰友覃筱薇,父親是國民黨的師長。1956年反胡風時,要學校必須劃一個「胡風分子」,她因為平時愛寫詩,就把她劃上了,開除了學籍、軍籍,發配到焉耆種馬場,和一個獸醫結婚了,「文革」開始,她自然逃不脫受折磨的命運,但她一直挺著,我從湖南回read.99csw.com來,聽說她已自殺了。
宣傳隊隊長是宣教股股長兼的,當時組織上已分配給了他一名四川女兵。沒想他這山望著那山高,又要找我談。我當即就回絕了。我說我不會談對象,因為這不健康,是思想問題。他每次來找我,我都這麼說,把他頂得啞口無言。最後他只好作罷,把扣押的信還給了我。我這才知道姓王的男兵給我來過信。
不久,我考上了軍區衛生學校。雖然這婚姻是強加給我的,但我已答應嫁給他,就絕不改口。所以在學校時,有人追我,我都以我已訂婚為由來回絕了他們。還有一個一起參軍的同學,他是為我來新疆的,到烏魯木齊分兵時分開了,他不知我去了哪裡,他考到了瀋陽外貿學院。畢業后,他又要求來到了新疆,他到處打聽我的下落,終於得知我在衛校,就向我講了他為我做的一切。
我不知該往哪裡去。
根據他事後的交代,他為了達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決定先借他八歲兒子的手殺害他的糟糠之妻。他有意把手榴彈放在孩子夠得著的地方,讓他在他母親面前玩那危險的玩意兒。手榴彈冒了煙,在地上打著轉,眼看就要爆炸了,在那千鈞一髮之際,孩子的母親看見了,她不顧一切地把兒子抱在胸前,撲出了屋子……
我當時內心的恐懼可想而知。
我們在焉耆住在一個破敗的喇嘛廟裡,後來又搬進一個馬廄里,在馬槽里填上苞谷芯子,就成了床。
1953年初,要調一批幹部到北京去,當時連級幹部可以結婚了,別人給我介紹了組織股協理員,出於好意,讓我通過這種途徑離開這個讓自己痛苦的地方。這位協理員年輕、厚道,有文化,我當時也就同意了。但組織上認為去北京的人都必須是思想純潔的,不同意我們在新疆結婚,讓我到北京再說,並且讓我晚一點再走。協理員先去北京,他到了北京后,就給我來信,但信被扣掉了。他是從這裏出去的,自然知道沒收到我回信的原因,第二封信他就把寄信地九-九-藏-書址寫成了「湖南寧鄉」。他們以為是老家來的信,就交給了我。從信中我得知他馬上要發調函來,但後來的信肯定又被扣壓了,所以我再沒有收到他的任何消息。我知道這裏不會放我走,也就死了調走的心。
我活著,所以,我現在可以說,我是個勝利者!
作為一個普通百姓,我們的苦難顯得微不足道,但我們不能遺忘。
我偷偷參軍,臨走之前才告訴奶奶。沒想那是我與奶奶見的最後一面,沒想那次告別成了永別。
為了孩子,我後來與1956年支邊來疆的一位河南青年結了婚,他是連隊的材料員,他守著自己的母親,一直沒有結婚,他是個好人,與我一起把四個孩子哺養成人。但不幸的是,他在1996年也因癌症去世了。
得知他的死訊,我當時根本不敢相信那是事實。但我連去見他最後一面、向他遺體告別的權利都沒有。
我退休了,我常常找一些反映那個年代的書來讀,我沒有讀到一點良知。
是的,我只是歷史漩渦中的一滴水,是苦難攪拌機中的一粒沙,無論幸與不幸,都不是自己能把握的,自己能做到的,就是盡生命的全部能量,去承受苦難。當苦難結束,自己仍然活著,這就意味著苦難已被戰勝。
此案發生后,許多人以為我怎麼怎麼樣了,對我有許多誤解。但通過立案調查,我只寫了那樣一封回絕他的信,我沒做任何不當的事情。領導對我是信任的,但我牽涉到這個案件,所以打眼的事——比如演齣節目呀什麼的都不讓我參加了。這使我內心十分痛苦。我多麼想離開這個對我充滿了偏見和歧視的地方呀。
沒想我回到故鄉以後,那裡比新疆更亂,鬥爭也更加殘酷無情。我不但自己沒有得到庇護,還馬上給父親帶去了災難,因為他女婿是反革命,他接受我們,就是叛徒。斗他,也斗我。我只好凄惶地留下老大和老三,帶上老二和老四返回新疆。
至今尚有許多女兵講起我的苦命,還嗟嘆不已。但好多人根本不知道我身在何處,只知道我在九_九_藏_書塔里木。而塔里木是苦難和危險的代名詞——它又是如此廣闊,你剛才也說了,你一直希望採訪我,但你環塔里木盆地採訪結束后,仍沒有我的消息。如果不是石河子的陶勇幫你打聽到我的音信,我也沒有跟你講述這一切的機會。
組織上又接著給我介紹了協理員王永富,是政委親自出面介紹的。大意是說,你出了那樣大的事,你就不要犟了,趕快定下個人來,以免別人說長道短,說三道四。
我是1950年12月參軍的,當時剛滿十六歲,正在長沙周南女中讀初中。在這之前,我已報名去參加志願軍,但年齡不夠,沒讓我去,然後又考上了十二兵團文工團,但因我是獨生女,四歲時就跟奶奶過,奶奶捨不得我走。她對我說,你等我三年,三年後我死了,你再走。我就開玩笑地對奶奶說,你要活一百歲呢!我沒有聽奶奶的話,沒想奶奶三年後真的去世了。我當時正經歷我年輕人生中突如其來的一場風暴,沒想又失去了最親的親人,心中的悲傷真是難以言表。
當時,要求每天寫日記,並要求說真話,日記最後要檢查,就像檢查小學生的作文本,若裏面流露出什麼「思想問題」,檢查后就得受批評。機關還檢查信件,我最恨這一點。有一個一起入伍的姓王的男兵,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我們在招聘團認識,他分到喀什后,常給我來信。宣傳隊隊長把信扣下了,有一天,他來找我談話,說我思想有問題,不健康。我問有什麼問題,怎麼不健康了。他說你在跟別人談戀愛。我說我沒有,他說組織上了解我的情況。
畢業后,我本來可以留在烏魯木齊,但我要求回到焉耆,以實現自己的諾言,我與王永富很快就結了婚。以後就隨著他在塔里木來回調,在這種共同生活中,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像那個時代的很多婚姻一樣,彼此雖然談不上有多深的感情,但可以說有了所謂的「革命友誼」——我只能這麼說。後來,隨著四個孩子的陸續出世,我們的關係因孩子而得以維繫和加深。
九*九*藏*書當時我最大的孩子十歲,最小的才四歲,看著四個嗷嗷待哺的孩子,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丈夫死了,接下來的目標就對準了我,孩子們也受到歧視。為了孩子,我決定逃回湖南去,希望故鄉能夠庇護我們。
到了焉耆,我分到二軍六師十七團宣傳隊,任副班長,其他人則繼續往前走。我當時聽說喀什出產大米,就想到喀什去。我們當時最關心的就是有沒有米飯吃。有些地方太荒涼,湖南女兵不下車,別人端一盆米飯過來,湖南女兵就下來了,心想,這裡有米飯吃,還不錯;對付不下車的山東女兵,則是抱來一捆大蔥。
我千里迢迢回到故鄉,卻經受了這樣的打擊,天地之大,卻沒有我們母子的立足之地。當我踏上火車,回望故鄉時,我抱著孩子號啕痛哭起來……
王永富也是個苦命人,十四歲被國民黨抓了壯丁,十八歲——也就是1948年被俘,當了「解放戰士」,由於他作戰勇敢,立過很多功,解放當年就入黨了,不久又提了干。沒想「文革」一開始,就把他打成了「階級異己分子」,後來又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他六八年被迫害致死,時任農二師三十二團政治處主任。
父親被打成叛徒后,日子非常難過,根本照顧不了孩子,1970年,剛滿十一歲的老大帶著老三,自己從長沙回來了。他們找到農二師駐烏魯木齊辦事處,辦事處知道是我的孩子后,打電話讓我去接。沒想我當時身不由己,遲遲動不了身,待我趕去,孩子已自己搭採購站的車回到了家中。
我含著眼淚答應了政委的「提媒」。
是啊,這幾十年來,我被命運驅趕著,連喘息的機會都沒有,哪有時間和心情與朋友和老鄉聯繫啊,除了幾個特別好的朋友,沒人知道我的下落。
手榴彈爆炸了,孩子的母親受了傷,孩子平安無事,但他的意圖卻暴露無遺,他被判了三年刑。
因為我是城市貧民,出身很好,所以一到部隊后,組織上就不停地出面為我介紹對象。給我介紹過參謀長、營長、教導員、股長,我都沒有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