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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二、文匯涓: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

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二、文匯涓: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

他是跟我開玩笑,不想我真去問了。我找到那位徵兵的幹部,說,我們入伍三年已滿了,你說滿三年後讓我們回湖南,怎麼沒人提起呀?
我聽后,心一下子就碎了。
崔曼瓊除五二年在兵團財務部工作過一年,其餘的時間都是在石河子度過的。她之所以能留在兵團直屬機關政治處,就是因為當時的主任看上了她。主任當時已三十七歲,找她談話,她見了面后,就在心裏說那人跟她父親的年齡差不多嘛!所以當即就不願意,但又不好明說,只能以自己家裡已經訂婚為由來搪塞。那主任就問她未婚夫是誰,在幹什麼工作。崔曼瓊就告訴了她未婚夫的名字。並說他父親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旅長,已鎮壓了,她未婚夫在做生意。那主任聽到這些情況后,知道她歷史比較複雜,就算了。但她萬萬沒有想到,那個早已與她沒了任何往來的未婚夫使她在「文革」中被打成特務不說,還劃成了「歷史反革命」。當時,有這兩大「罪行」就可能被殺頭,她沒被殺頭,但受的罪卻可想而知。
除了勞動的人,那裡什麼也沒有。我被直接帶到了一間地窩子里。那是墊了木板,築有土牆的地窩子,屬「豪華地窩子」一類。我到那裡后,沒有任何人給我安排任何工作。我坐了一會兒,就坐不住了。我以為團里忙,把我給忘了,就主動去找他們。他們見了我,都笑嘻嘻的,神情也怪怪的,說讓我先好好休息,到時自然會給我安排工作的。
她父親只好流著淚走了。
其實,我們倆都已被人家看上了,所以才留下來的。
是什麼工作呀?
後來通過一起生活,我也認為他也值得我喜歡。他為人坦率,對人和藹,喜歡學習,對工作認真負責,身上的確有一種老八路的風範。他當兵前文化水平很低,到了延安就開始學習,他到新疆的財富就是一摞子學習筆記。這一點給我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
那時候,他們挑我們,家庭出身和人才是最重要的,其次才是文化程度。然後就一層層被人挑選,當了別人的預備對象。我和崔曼瓊的出身都挺好的,所以才留在了機關。
他一聽就笑了,說,不是要讓你「安下心,紮下根,長期建設新新疆」嘛,怎麼能回去呢?何況,你現在已有娃娃了,娃娃就是你的根,就https://read•99csw.com像一棵樹,不能輕易挪動了。你們湖南的左宗棠當年就是因為沒讓屯墾大軍紮下根,所以才導致雄心勃勃的屯墾大業「一代而終」,我們不能這樣。所以你還得在這裏待下去。
這說的的確是實情。你看看《我是湖南人——新疆石河子湘籍人名錄》那本書就知道,在很多女兵的簡介中,提及配偶時,多是「已故」兩個字,看著的確讓人心酸。
那時候是真正的人人平等,他是幹部,但挖地照樣挖,拉犁照樣拉。我也沒任何特殊的,和其他婦女一樣,白天勞動,晚上做軍鞋,我那時一晚上可納兩雙鞋底,能上三雙鞋幫。我們前三年同樣沒有工資,錢扣下搞建設了。二十萬大軍,一人少發一頂帽子辦了八一糖廠,有一年少發了一套軍衣建了十月拖拉機修配廠。誰也沒有怨言,只覺得自豪,因為覺得自己為新疆作貢獻了。
1954年前,我們還一直住在地窩子里,那時我們已有一兒一女,兒女倆都生在地窩子里,長在地窩子里,直到成皓生任十七團副政委,我們才搬進了房子里。那房子就一間,半邊辦公,半邊住人。即使這樣一間房子,也令許多人羡慕不已。人畢竟幾千年前就住在房子里了,所以總覺得房子才是人住的地方,住在那裡面心情要順暢得多。
崔曼瓊從「文革」一開始就受到衝擊,收音機、爛手錶都被想像成了「敵特」工具。那些人的想像力真是豐富。有人還懷疑她牙齒里可能裝有一部敵人的電台,要把她的牙齒全部敲下來檢查,遊街批鬥自然是少不了的,平時哪種活兒苦,哪種活兒累,就讓她干。別人怎麼打她,斗她,她從不掉淚,但後來平反念平反材料時,她卻哭了。為什麼?心中委屈呀,五年的苦降臨到你頭上,到最後,一紙「斗錯了」的話就完了,而自己究竟為什麼受了這些罪,卻仍然不清楚。
我們幾乎是從宣布結婚的那一刻才認識的,然後我們慢慢了解,在一種已被命定的關係下開始戀愛,開始培養感情。雖然從我們一同入伍的女兵身上,我知道這做起來很難,絕大多數人都沒有成功,但我仍然盡量去做。因為不管怎樣,他已是我一生一世不得不共同生活的人呀!
崔曼瓊說,我軍裝都穿上了read.99csw.com,怎麼能脫下來呢?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了。我只知道哭。這裏對於我來說,一下變得十分陌生。我覺得自己太孤單了。
——我們那時可能是受傳統思想的影響,很少想到過「離婚」這個詞,要麼是去適應和順應對方,要麼就是默默地忍受。我是有幸的。因為他的確很愛我,我們的感情慢慢培養起來了。
一路的荒涼別人都已講過,我就不說了。到了哈密,就有一部分人留了下來。我們當時也擔心留在那裡。我對崔曼瓊說,如果讓我們留下,我們一定不答應,因為前面還有更大的城市呢!其實,當時的迪化比哈密大不了多少,破破爛爛的,一片蕭條,但總比綏來強得多。「一座城,兩條街,三家店鋪,四戶人」就是它的真實寫照,南方再窮困的鄉鎮也跟它差不了多少。我分到了二十六師政治部宣教科,任青年實習幹事,負責團委的工作,崔曼瓊則到了石河子二十二兵團直屬機關政治處宣教股。我們當時都很高興,原只想來當個工人的,不想都進了機關。同來的好多老鄉都去了團里、營里開荒種地,與她們相比,我們吃的苦少多了,感到十分幸運。
巫明清是四八年抓壯丁出來的,在瓦子街戰鬥中被俘后當了解放戰士,後任機槍班班長,進疆后是個排級幹部,年齡要小些。但在戰鬥中受過傷,心臟不好,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有意讓他們配對的,反正,巫明清的身體在他們婚後不久,就慢慢不行了。但他對崔曼瓊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在「文革」中。崔曼瓊曾對我說過,如果不是巫明清對她的理解,她早就活不下去了。他對她說,除了人家把你打死,把你槍斃掉,否則,就一定要活著。他還說,人家不相信你,我是相信你的,不是有那麼多老同志、老革命都在挨批挨整嗎?崔曼瓊主要想不通的是,自己何以在一夜之間成了罪人。是的,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黑與白,是與非,世界一下變得讓人恐懼了。那時候,有好多人被逼得上弔、觸電、吃藥、跳水,自殺了,受不了呀!但崔曼瓊始終抱著要活下去的信念。她聽了丈夫的話,就對造反派說,你們要打死我,那是你們的事,你們不打死我,我就要活著。那個時候,女人顯得比男人更有忍性。她可read•99csw.com能不是為了什麼真理呀,正義呀,她可能僅僅是為了家庭,為了孩子,或僅僅是為了活著,就可以忍受下那常人難以忍受的苦難。
成皓生是河北人,1938年參加八路軍,比我大十歲,是「解放華北人民功臣」、「解放西北人民功臣」紀念章獲得者。結婚之後,他告訴我,他是有意把我留在機關的,他從我檔案中知道我家庭出身是工人,家庭背景也不複雜。當時在部隊除了老紅軍,就是八路軍了,他資格算老的,所以可以隨便挑一個自己看中的女兵結婚。
我到機關后,還沒有到下面的部隊去過,聽了他的話,就十分高興地同意了。
從綏來到烏拉烏蘇有一百多公里路,我坐著一輛「六根棍」的馬車,與師部的幾個人一同出發了,到處都是一望無際的、有待開發的荒原。很難見到一個村莊。搖搖晃晃地走了兩天,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我們到達烏魯木齊已是六月初,到二十二兵團政治部學習一個半月後分到二十六師,當時已快八月份了,但是我十月份就與成皓生結了婚。
這是革命的需要,這也是命令,你是軍人,一定知道命令對於軍人意味著什麼!宣教股長口氣生硬地對我說。
我當即就哭了。我說我不同意,你們連我的意見都沒有徵求!
崔曼瓊說,不管怎樣,我要去參加革命,去保衛邊疆,去追求自己的理想。過去說好男兒志在四方,現在是好兒女志在四方。你回去勸勸媽媽,讓她不要傷心,我到了部隊,會經常給她寫信的。
崔曼瓊跟我的情況差不多。她雖然堅決不找老幹部,但1977年,她的丈夫也去世了。
有一份材料中說過,當年組織分配結婚,多為老夫少妻,一般男比女大十幾歲或二十多歲,有打油詩曰:「婚姻法,婚姻法,男四十,女十八,跑到新疆找『爸爸』,配的是夫不是爸,生兒育女把根扎。」男性壽命本來就低於女性,不少人三四十歲即喪夫,孤兒寡母,少人照顧,日子難熬,很是苦惱。雖有再婚者,多是不幸福,有的再婚數次,最終仍孤身一人。她們為屯墾戍邊作出了貢獻,把苦澀埋在了心底。
她在湘潭有個對象,已經訂婚了。她對象的父親是國民黨軍隊的一個旅長,解放時被鎮壓了。雖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但訂了婚read•99csw•com的,還是不能反悔。她走時給對象留了一封信。她對象得信后就與她父親追到了長沙,要接她回去。她當時因是獨生女入伍,說她思想進步,還作了報告,是「先進分子」了,所以她父親不可能把她接回去。
我覺得自己的臉都氣白了,我問,成皓生是誰?
她父親說,我就你一個女兒,你怎麼能離開我們呢?你媽已哭了三天三夜,眼睛都哭腫了,你就可憐可憐你媽,跟我回去吧!
我和崔曼瓊是一起入伍的。我當時出來當兵的目的,就是想減輕家裡的負擔。因為我當時考上了初中,卻沒有錢讀了。崔曼瓊是寧鄉人,她家住在湘潭,她父親在雜貨店當夥計。因為她是獨生女,日子還勉強過得去。她考上兵后,回家去拿被子,怕父母不放人,就說自己在長沙找了個工作,她父母就放心地讓她走了。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當年就得了腎炎。第二年住進了軍區醫院,1957年轉往北京三○一醫院治療,張仲翰政委專門請了一位日本的腎病專家來給他診治,那專家說即使照顧得十分的好,最多也只能活八年。
從此以後,我的工作就是熬藥、煎藥,煎藥、熬藥,還得照顧三個孩子。里裡外外全是我一個人,我常常十天半月沒梳過一次頭髮,每天就是用帽子把頭髮一攏了事。我用了全部的心血和愛來照顧他,光熬的草藥恐怕一火車皮也拉不下,就這樣,在專家預計只能再活八年的他,活了十五年,1972年,五十二歲的他給我留下三個孩子,離開了人世。
我到宣教科不久,成皓生就調到位於烏拉烏蘇的十七團當政治處主任了。我們總共沒說上十句話。
當天晚上,團政治處主任和他的幾個幹事擁了進來,撒了一點喜糖,一人倒了一杯白開水,就開始祝賀我與那主任喜結連理,白頭偕老。
他們聽后,反倒哈哈大笑起來。宣教股股長說,小文,你現在該知道你到十七團來的工作任務是什麼了吧?他說完,當即宣讀了結婚報告,當我聽到「同意成皓生與文匯涓結為夫妻」時,我感到這一切太荒唐了。
反是平了,但她仍被弄到下面勞動,接受勞動改造,這自然少不了苦吃,熬啊熬,好不容易熬到「文革」結束了,她的丈夫又去世了。哎呀,那心中的苦呀,真不知該怎麼說。
我們是4月2日離九九藏書開的湖南,到西安后,就有人在講婚姻問題,說什麼配對呀之類的話,但我並沒有在意。我和崔曼瓊當時想的都是進工廠。
我一下就迷糊了,然後變得十分生氣。我氣憤地說,你們怎麼能開這樣的玩笑!
我就到處瞎轉著玩。
我原來只知他曾是「科長」、「主任」,現在我才第一次知道他的名字叫成皓生。
他去世后,左鄰右舍都勸我為了孩子,為了自己,應該再找一個。但我沒有同意。我把母親接過來,照顧孩子,自己則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不想母親後來的身體也不行了,最後,她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睡都得在床上,我只有伺候她,到她去世,不覺十年時間已經過去了。
1955年,成皓生調任師政治部主任,當時我們用一架馬車就搬了家,就兩個背包,兩個孩子。
我們結婚早的,因為找的大多是老紅軍,老八路,最低也參加過解放戰爭的,長征,打日本,後來又是保衛延安,解放陝甘寧,進軍新疆,南征北戰,誰沒有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過?到了新疆,又是開荒屯田,身體就是鐵打的,也會生鏽呀,何況那是凡胎肉體呢,他們身體早就垮了。加之年齡又比我們大十幾二十歲,這就註定了我們好多女兵得中年守寡。
聽了他的話,我不再說什麼了。心想,真應了那句順口溜了:結了婚,安下心,生了娃娃紮下根。
我記得那是結婚的前一天,新上任的宣教科科長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對我說,文匯涓,有一項工作需要你去十七團一趟。
他們把政治處主任推到我跟前,說,他就是成主任,他原來是師宣教科科長,你到師部不久,他才調到十七團的,你應該認識。
那時候真是單純,也可以說是傻呀,到五三年了,因為原來說服役三年後,就可以回湖南了,我就跟丈夫說想回湖南去。丈夫只是笑,笑完了就說,是誰把你們從湖南接來的,你就去問問他你能不能回去。
當時,她對逼她結婚的人說過,我即使找個炊事員,也不找老幹部。別人就有意給她介紹了食堂管理員巫明清。
你到了后,團里會給你安排的。
一切都是如此突然,一切都顯得不可思議。我連一點思想準備也沒有,我對他當時也沒有任何感情。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只能在內心裡祈禱他是一個好人,能對我好,能給予我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