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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十、王紀南:官兵渴望女人就像沙漠渴望水一樣

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十、王紀南:官兵渴望女人就像沙漠渴望水一樣

王惠芝心眼兒實,她只想著母親養她不容易,只想著以後回到母親身邊,只想著絕不在外頭找對象,所以她對副營長的話怎麼也聽不進去。
這時,這個師里只要是子弟兵的,都準備往口內調,副營長也在調動之列。他想與王惠芝把關係趕快定下來,即使因她年齡不夠不能結婚,他可以等,以後還可以把她往口內調。他就去請求王惠芝答應與他訂婚。王惠芝仍想著回母親身邊去,所以拒絕了他。剛好,營部的孫幹事也喜歡王惠芝,常去找她,但她不喜歡孫幹事,他們僅僅是同志而已。但副營長卻疑心他與孫幹事在談戀愛。他太愛她了,他怎麼也忍受不了。他再次向王惠芝求愛時,王惠芝說等以後再說。副營長非常傷心,都差點哭了出來。
他們就這樣走了。
我不知道他問這個問題的真實意圖,只以為跟工作有關,就把我睡哪兒,陳太愛、史敬誼、陳惠蘭、王惠芝睡哪兒,一一給他說了。
又松又軟賽過鋼絲床。
但我有什麼辦法呢?母親為我吃了很多苦,我不能不聽她的話……
我抱著她,給她洗臉,梳頭,換上乾淨點兒的衣服,我希望自己像一個親人一樣,給她一點兒照顧。

好像在女兵班那邊。
當時鋪石塊用的水泥叫「洋灰」,當地不生產,我們都沒見過。如果從口內運,需要大量的資金。我們只好就地取材,一邊開礦採煤,一邊炸石灰岩,燒制石灰,然後把它和陶粉和在一起,生產代水泥。在哈密大營房西北角,開了一個陶粉廠。在那低矮的土房裡,粉塵飛揚,嗆得人受不了不說,https://read.99csw•com冬天冷死人,夏天熱死人。我的手受傷后,就到這裏來篩陶粉。汗水在身上和成了泥漿,在頭髮上和成了泥團,一從房子里出來,人家見了就笑我們把自己弄得不像人樣兒了。
他聽了后,說,謝謝你了,你要好好乾,我要走了,也沒啥值錢的東西留給你,只有一個茶缸,是新的,留給你做個念想吧!
副營長也被抓住了,因為他拐到那個幹事那裡,想把他也打死,但幹事跑了,沒有打著。
結婚之後,我就到四十七團商店當售貨員,不久,又派我到哈密去學做食品。學做麵包、點心、蛋糕,後來做出了名,還上了報紙。丈夫則到石河子速成中學學習,學完后就到連隊當指導員。但由於他脾氣不好,老跟領導頂牛,被降為排長,就當了一輩子排長,最後以排長退休。
我看他即使回到口內也會想你的,因為他的確是很愛你,愛一個女人跟找個女人過日子可不一樣,我看他挺傷心的。我說。
緊急集合哨吹響了,腳步聲把月光踏亂了。我跑出去,哭著喊叫道,王惠芝被人打死了,快來人呀,快來人呀!
他笑了笑說,這就夠了。
誰在打槍,誰在打槍?
然後,我聽到了一聲槍響。它像是從夢中發出來的。過了好一會兒,我才醒過來。然後,我又聽到了一聲槍響,營區一下亂了起來。
我仍迷迷糊糊的,好像那個夢還沒有完。我推了一下王惠芝,她沒有動靜。我又推,一邊推,一邊說,看你睡得像個死人,外面土匪襲營了呢,看土匪來把你扛走當壓寨夫人去。推著,覺得手上黏黏的,一摸,王九九藏書惠芝頭上冒著熱熱的東西。我趕緊下床點了馬燈,一看,媽呀,她已死了。她頭上被打了一槍,血已把枕頭滲紅了。
她很安詳,像仍在熟睡。只是臉上沒有血色,慘白得很,我已感覺是他乾的,我想罵他,但哽咽著沒罵出來。
莫不是土匪襲營吧?
晚飯前,副營長領我們唱了歌,晚上我和王惠芝躺在床上,講了白天副營長來找我的事,我告訴她,副營長要走了。她聽后,好半天沒有說話,有些憂傷地說,他其實真是個不錯的人,他走了就好了,就能忘了我,口內的好姑娘多,他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他會幸福的,我會祝福他。
我為王惠芝傷心,覺得她命苦,也為副營長傷心,他可以有很好的前程,卻給自己弄了那麼一個結局。慢慢地,我覺得我們這些活著的人比他們更可憐。副營長是為愛而死的,王惠芝是因為被人愛而死的,而我們好多人卻沒有。既沒有被人愛過,也沒有愛過別人,迷迷糊糊就一起過日子了,糊裡糊塗地過了一輩子。
就在他準備到口內去的前夕,他來問我,小王,你們女兵晚上是咋睡的?

我和王惠芝一直挨著睡,她跟我說過她喜歡副營長。但因為年紀小,她得問問她母親的意見。她母親收到信后,回信讓她堅決不要找對象,不然就回不去了。
白天修了一天渠,我們都很累,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
我哭了起來,我用水擦她頭上的血,但怎麼也擦不幹凈,直到她身子冷了,血凝固了。
我們要從天山引水,才能開發二道湖荒原和火石泉荒原。那兩條渠叫紅星一渠和紅星二渠,分別長六十四華里九*九*藏*書和七十五華里。那兩條渠修了兩年多時間,水渠修成了,我和許多戰士一樣,累出了一身病。因為水渠要穿過寸草不生的戈壁沙漠,為防止滲漏,全部要用石塊水泥鋪砌。石頭在天山上打,全靠人力背運。背石頭是重活,由男兵負責,放炮炸石相對輕鬆一些,就由女兵負責。我的手指就是在那時被砸斷的。
我這才知道,他說的他要走了,就是這樣走的。
她父親已經去世,她和哥哥都是母親一泡屎、一泡尿拉扯成人的,她很聽母親的話。
生活就是這樣平淡無奇,但我已活了六十七歲,父母把我們生下來,就是要讓我們在這個人世上活下去,我做到了。對於那個時代的一個普通人,做到這一點已經不容易了。
我叫王紀南,湖南汨羅人,五一年四月參軍前在長沙被服廠工作。到達哈密后,就留在五師四十七團三營。我可以自豪地說,我是個能幹的人,也不愧為一個典型的勞作一生的女軍墾戰士。長年累月的勞動,使我的每個指頭都嚴重變形——在哈密修紅星渠時,我和大家一起去天山開山炸石,在打炮眼扶鋼釺時,有個手指被砸斷了——我的左腳也變形了,背駝得很厲害。其實,艱辛的勞作使我的整個肢體都畸形了。
我的婚姻是這樣的,五三年,我在學生隊當分隊長時,領導找我談話,把我介紹給學生隊司務長。他是四八年從傅作義部隊起義的,比我大九歲。我自然不同意。後來領導就找我一次次談話,我忍受不了啦,就說我們先談談看吧,我還沒跟他談過一次話呢!結果上頭不管三七二十一,丁零噹啷就讓我們結婚了。
我感到很突然,對婚禮read.99csw.com也沒什麼感覺,所以除了記得年份,是哪月哪天結的婚都記不得了。
王惠芝是湖南新化人,參軍時十六歲,長得很好看,水靈靈的,高挑身材,皮膚很白,眼睛很會說話。她一到營部,營里的幹部就都盯上了她。但誰配誰,上頭都有安排的。副營長張文德十三歲參加革命,是全軍特級戰鬥英雄,他原先所在的連也是戰鬥英雄連。英雄美人,組織上早已把王惠芝暗配給了他。他個子高高的,相貌英俊,我們也覺得他們挺般配的。
我以為他說的要走了是到口內去,便說,你們是男人,你們到國防部隊去,去保家衛國,很好。我剛來新疆不久,我要用自己的勞動來使它變得跟我的老家湖南一樣。我沒什麼東西回贈你,只能給你道個路上珍重。
土炕上邊鋪葦草,
地窩子,石頭房,
哈密的冬天滴水成冰,呵氣成霜,我們修渠部隊開到戈壁灘上,帳篷架起來,就被風掀掉了,沒有辦法,也只得挖地窩子,壘石頭房。大家還寫了快板詞——
…… ……
在幾十里修渠線上,挖了許多地窩子群,我們給它們起名為紅星一庄、紅星二庄……
但這一切,都沒有那一聲槍響給我留下的印象深。因為隨著那聲槍響,我最好的同鄉王惠芝永遠離開了人世。
我睡著不久,就做了一個夢。夢見副營長坐在王惠芝的床前,臉上流著血。血不停地流,順著身子流到了地上,在地上漫開,血紅一片。但他好像沒有感覺,只用很熱的目光盯著王惠芝。我和王惠芝則躲在一邊笑。她說九_九_藏_書床上躺著睡熟的人並不是她,那是一個空殼。說完,我們就跑開了。跑進沙漠,又跑進戈壁灘,又跑到一片陌生的草原上,但無論跑到哪裡,都可以見到流著血的副營長在那裡坐著,看著躺在他面前的王惠芝。最後,王惠芝說,我會飛,我會飛到天上去,他就會看不見的。她說完就真飛了起來,還咯咯咯地笑。她在空中越飛越高,最後看不見了,只留下笑聲還在天上響。我呼喊她,叫她回來,她說,我不回來了,我要飛到媽媽身邊去。我很難過,想從這個夢中醒來,但我怎麼也醒不來。
冬天暖,夏天涼,
避風沙,遮太陽,
到處亂鬨哄的。
沒多久,他被槍斃了。剛槍斃,上頭來電,念他保衛過延安,念他是戰鬥英雄,當連長時帶出的連隊是戰鬥英雄連,先不要槍斃。但已晚了。聽人說,槍斃他時,他啥話都沒有說,只是念叨著,惠芝,我們可以在一起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了。
駐紮在這裏的官兵渴望女人、渴望愛情就跟這片土地渴望水一樣。除了我和王惠芝,其餘三個女兵很快就結了婚。
可能是哨兵的槍走了火。
那時,她並不懂得什麼是愛情,也不知道男人的心。收到信后,她就跟副營長說,我母親說了,不能在新疆找對象,所以我不能再跟你談朋友。
人們都朝這裏湧來。
副營長聽了很傷心。他有好幾次都跟我說,讓我帶話給王惠芝,說他非常愛她,他就是死也要把她帶到土裡去。
而王惠芝走了,走了快五十年了,不知她的靈魂是否已安息,我很懷念他們,我想趁這個機會,祝願他們都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