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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十一、陳瑾:唯有愛是永恆的

第二章 荒原上的愛

十一、陳瑾:唯有愛是永恆的

我知道,唯有愛是珍貴的。當我與他通過泥土合而為一,再成為泥土,愛便永恆了。
因為愛你,除此以外,再無別的,他真誠地說。
我自認為已歷經苦難,可以忍受人世間的一切。但那似無止境的批鬥和那非人的生活還是使我崩潰了。我逃了出來,先是回到湖南。不想父親——一箇舊知識分子,清末考取過秀才,解放前教私塾,解放后當語文老師——已經在「文革」初就自殺了。他投的是湘江,屍體沒有找回來。母親承受不了那樣的打擊,病倒后就再也沒有爬起來。弟、妹和親友人人自危,根本不敢與我這個「潛逃右派」接觸。弟哭著塞給我四十多元錢,說,姐,你還是走吧。
不久,我被抽去學開汽車,然後,我就成了農墾部隊的一名司機。中印邊境戰爭打響后,我駕著車,翻越昆崙山,往戰場上運送過物資,拉過傷員,也運過印軍俘虜。有好多次,車差點從那些高聳入雲的達坂上翻下去,但每次都化險為夷。
我們可以這麼做,甚至回去。
時間是柔軟的,而生命自有它無可比擬的硬度。
但他只冷冷地說了一句,你自己保重吧,然後就不說一句話了。
你要做團副夫人,你就做去吧!我祝賀你!他說完這句話,氣沖沖地轉身走了。
我1949年就想報名參軍了,但老師和親友都勸我完成學業后再說,所以1952年才報名入伍。我和當時的許多年輕人一樣,是想入朝作戰。我考進去了,當時需要英語翻譯,但不知為什麼,最後沒有通知我。我便去了新疆軍區招聘團。當時越危險、越艱苦、越遙遠的地方,就是越光榮、越吸引人的地方。除了朝鮮,新疆就是最使人嚮往的地方了。
大概過了四個月時間,副團長升任團長。有一天,他的通信員來叫我,讓我到團長辦公室去。我去了,他站起來迎接我,說,我有幾本書要送給你,宣傳股的人說,這些書是西方名著,經典之作,我看不太明白,但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
但我們已是軍人,不能輕易離開這裏。
那是一個像村莊一樣的縣城。昆崙山橫亘在遠處。我去后不久,就到了文工隊,然後隨慰問團前往阿里慰問進藏的騎兵部隊。
我首先是個知識分子。
我還有一千多冊圖書,那是我的精神樂園。我當兵前就讀於湖南大學英語系,至今還能讀英文原作。當我無法面對自己的命運,當我感到人生寂寥之時,當我無法承受生命的沉重之時,我就會翻翻那些散發著歲月氣息的書籍,我能從那裡得到慰藉。
似乎沒人知道我學過英語。當時,包括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它因是資本主義的語言文字而受冷落,熱門的是蘇聯的俄語。但「文革」中,我還是被抓出來,進行了批鬥。
書是世界上最為珍貴的財富。
是趙錫光部隊的一名軍官送給我的,那軍官有不少藏書。我是粗人九九藏書,一介武夫,看不進去,因此把它們送給你,還有,對於你來說,可以考慮婚姻問題了……
我的戀人是四川人,是從四川考到湖南讀書的,骨子裡也就有了四川人的那種倔強勁。加之我們學的是英語,讀了許多英文著作,接受了西方自由民主的思想,一遇到這種情況,思想上自然承受不了。
婚姻必須建立在愛的基礎上,沒有愛的婚姻不會帶給你任何幸福,你是一位我敬重的首長,但這不等於愛。我不會結婚的,因為我只愛一個人,但那個人已死了。我斗膽說出了上面的話。
好了,還是接著前面的話說吧。
沒等他說完,我就打斷了他的話,不,我不會考慮婚姻問題,首長。
我到喀什后才知道,愛被千山萬水所阻隔,那距離的確存在,我無比想念他。我甚至覺得,即使因為愛,我也不應該來這裏,應該永遠在他身邊。我給他發了一份電報,內容我至今記得,「念您請來信」,後面附了通信地址。他就是在收到了電報后毅然來疆的。開頭分在烏魯木齊,後來他要求來了喀什。
我是1932年出生的,當時已三十多歲,這一化裝,竟沒有一個人認出我來。後來,我又這樣去了四川,到了我男友的老家。他的父母當時還不知道自己的兒子早已去世,還以為他在新疆工作,還在抱怨獨生子何以不來信,不回家看看。我不忍傷他父母的心,就沒有對他們說任何有關他的事情。他母親當時已七十多歲,因想念兒子,眼睛都哭瞎了。我為了安慰她,就說自己是她兒子的同事,她兒子很好,只是在一個保密單位工作,不便與外界聯繫。然後又拿出僅剩的三十四元錢中的三十元錢,說,這是她兒子托我帶給她的。他的父母相信了,他們欣慰地說只要他還好就行,只要他還活著就行。
他後來分到營里任文化教員,但他很快就不適應了。當時每天要開生活檢討會,審視自己一天來的工作和思想。每次他都只是說,我沒有什麼可檢討的。每天要記日記,但日記要檢查,主要從中去查你的思想傾向。他死活不交出自己的日記,說那是他的隱私,是個人的權利,為此,他受到了十分嚴厲的批評。但他仍然不交日記,後來,營里就強制著把日記搜走了。他從此不再寫日記,可你不寫日記更要受批評,但他就是不寫。
你怎麼來了?我止住了哭,問他。
我居所面對的一片莊稼地是我心目中的公園,我經常到那裡散步。住處周圍的空地我自己開墾出來了,竟有一畝多,我在地的周圍種了石榴和杏樹,用七分地種小麥和玉米,剩下的地種各種菜蔬瓜豆。靠這些地,我原來可以勉強生活,但年老后,我做不動了,連一些蔬菜都伺候不了,全部身心都要用來應付自己逐漸病弱的身體,生活也就一天比一天困頓。
不要叫我首長,我們是read.99csw.com平等的同志。
這些年來,我把能夠遺忘的東西都一件件地從記憶中清理掉,只留下了有關愛的最珍貴的這一部分……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新疆部隊的情況十分特殊,也因此產生了特殊的婚姻形式,希望你能理解。說大一點兒,這也是為了保衛邊疆,建設新新疆的需要。你們需要自由的婚姻,我們也需要,但在新疆,這一點目前還做不到。
謝謝你!可是,你不該來,我一來就有些後悔了。我們學到的知識可以為國家做更多的事,做更多更多有益於國家的事。我們到這裏來,是浪費了知識,而傳播知識正是國家最需要的。
我的書大多是「文革」后購置的。以前的一千四百多冊書在「文革」中被人焚燒了,只戲劇性地留下了一本英文版的《政治的罪惡》,由法國人路易斯·博洛爾所著,是倫敦費希爾·安文出版公司20世紀初的版本。它倖存下來,是因為焚書的人不識英文,問我那是什麼反動書,我說是政治書,那人就把它甩在了一邊。我的這本書現在已活了近百年,它目睹了一個世紀中的一切,也目睹了我的一生。我今天所說的,這本書都可以證明。我不願說的,這本書也會知道。
你永遠是首長。我已後悔不該接受他的書。
我並不知道他已入伍來疆。那天,全連正在勞動,指導員叫我到連部去,我看見他站在那裡,我開始以為是在做夢,他叫了我的名字后,我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淚水湧出了我的眼眶,怎麼也控制不住。他說,你還好吧。我哭著點點頭。我真想撲到他懷裡去,但即使指導員離開了房間,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我們也沒有這麼做。這軍營里,似乎永遠不宜於情感的表達和流露。
十年浩劫期間,我有近六年時間處在逃亡之中。因為我教學教得好,學校捨不得我走,我就留了下來。但我還是想念新疆,想念孤身留在那裡的他,我在七九年離開學校,踏上了回疆的長路。
剩下的四塊錢已做不了任何事情,我仍只能靠串聯為生。我跟著那些狂熱的青年學生,到了西安、延安、西柏坡,去了北京,然後我又回到了湖南,去了韶山。正準備再次遠行時,不準串聯了,這種管吃、包住、包行的好日子再也沒有了。我被困在了湖南,不知道該怎麼辦。正在絕望的時候,我找到了當年的一個姓周的同學。雖然她的日子也不好過,但她還是把我接到了她家,讓我住下來。長沙那麼大,但當時似乎只要多一個人,這城市就能感覺出來。那時,每一個人都是監視員,我這個可疑人的出現,馬上就被注意到了。她只好把我送回她的位於湘西的老家去。她老家住在山裡面,人煙稀少,生活窮困,遠離革命的漩渦,我在那裡躲了兩年多,直到毛主席去世,才又出來,經同學介紹,到一所中學當了九九藏書一名英語代課老師。
半年後,他調走了。臨走之際,他問我需不需要幫助。我說我希望去男友生前的部隊,他答應幫我。第三天,我就調走了。
這裏處在小城的邊緣。不遠處便聚集著來自鄉下或異地的流浪者,他們靠出賣勞力或販賣水果及廉價的小商品為生。
你……我又急又氣,卻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他們為我平了反,讓我繼續開車。我就又開了五年汽車,然後,開不動了,就讓我去了汽車修配廠,直到九一年退休。
沒過多久,雖然上面知道我已有對象,知道他與我就在同一個地方。但組織上仍給我安排了一名副團長,讓我與他結婚。我從內心裡堅決拒絕這樣的安排,但我作為一名戰士,在軍隊這種等級森嚴的組織里,作為一道命令,我得找到合適的方式才能拒絕它。我當初只能迴避,我盡量不讓他知道。我知道他一旦知道了這樣的事情,將更加難以接受,但他還是知道了。
我是半年以後才得知他自殺的消息的。我給他去過好幾封信都沒有迴音,我便擔心他了。後來,碰到那個部隊的一個人,我打聽他的消息,他說他去了沒幾天就自殺了。
這就是我住的地方,這兩間土坯房,原已因垮塌而被人廢棄。我對它做了修葺,把殘缺的牆補好,找來一些楊樹,抱來一些樹枝,和了一些泥,做好了屋頂,自己又修了灶台,便把這裏作為自己的居所了。
這是……我……萬萬……萬萬沒有……想到的。他為愛……而來……為我……而來,最後卻得了……這樣一個結果……魂飄異鄉……我這麼多年,一直守在……這裏……就是要……要陪伴他……
我開始還能拿三四百元退休費,最後修配廠垮了,退休費也拿不上了,我就乾脆來到了這個小城,離他近些,有個守候,感覺自己一生畢竟沒有落到一無所有的境地。
為了不連累他們,我當即就點了點頭。

整整走了三個月,我到了喀什。到喀什不久,我的戀人也隨後來了,他比我高一級,已參加了工作,在大學當英語教師。我參軍時,他勸阻過我,但見我執意要來,他也不好說什麼了。他尊重了我的選擇。但我沒想到,他會隨後也參了軍,進了疆。記得我從長沙走時,他來送我,他流了淚,我沒有。我說,愛是沒有距離的。我說,愛能將長路變短。
但你至今沒有拒絕!你為什麼不拒絕?你當即就該一口回絕!你首先是個知識分子,然後才是軍人,你卻連一點知識分子的尊嚴也沒有了,更不用說良知!你已墮落,墮落成一個無知的,只知道服從的士兵。你要用堅決的回絕來對待他們,他們這樣做是極端錯誤的,是極其不尊重人的,是沒有人性的!他幾乎是在對著所有的人吼叫,平時的斯文氣一點兒也沒有了。
可我往哪裡去呢?天地如此之大,卻沒有我的一個容身之https://read.99csw.com地。百般無奈,我買了一套黃軍服,找了一副紅衛兵袖章,化裝成了紅衛兵,搭上了免費的火車,在全國「串聯」。
他回去就被關了禁閉,一下關了九天。我去看過他一回。上面讓他寫檢討,他一直沒寫。我沒有什麼可檢討的,他說。所以原來只關一周的,最後多關了兩天。我對他說,我雖然沒有一口拒絕,但我內心一開始就堅決地拒絕了組織上的這種安排。
我道了謝,把書接過來。那的確是我喜歡的書,有《茶花女》《羅馬帝國衰亡史》《歌德詩歌選》《悲慘世界》和《黑桃皇后》。這些書在當時十分難得,特別是在喀什,要看到這樣的書,更是做夢。我的確非常感激他,問道,首長從哪裡得來這些珍貴的書?
雖然我知道我即使再愛,他也會理解,甚至為我高興,但我看了許多不幸的、被撮合的婚姻,我感到害怕了,對婚姻都害怕了。還有,就是我要用行動來抗議他們當年的那種做法。我想,我做到了。我覺得,這是值得的。
團長沉默著。半天,說,你們知識分子的想法總是不同,強扭的瓜不甜。從此,你的戀愛和婚姻可以是自由的。
可以說,所有的時尚都難敵革命的時尚,因為它顯得那麼崇高,崇高得讓人難以抗拒。我們這個民族的20世紀,基本上就在革命著。一代又一代青年人投身其中,我僅是其中的一個。而很多人憑自己的才能,完全能夠適宜去為這個民族做更多有益的工作,但在戰爭年代,他們沒有,而是成批成批地上了戰場。比如我,我真正應該做的,是做一名英文教師,致力於培養一批掌握這門語言的學生,而我卻來到了這裏。
我們先是騎馬,到了桑株,就改騎氂牛。翻越昆崙山、喀喇昆崙山、岡底斯山後,到了嘎大克、普蘭、日土等地,那是最艱苦的行軍。當年進藏先遣連進軍阿里時,彭德懷元帥說其艱苦恐不亞於長征,我感到這話一點也不誇張。進藏先遣連一百三十五人,有一半人犧牲在了高原上,他們大多是被高原病奪去了生命的。世界屋脊一直是中亞最為閉鎖、最為神秘的地區,在解放軍入藏之前,只有斯文·赫定翻越昆崙山,穿越過那裡。我們慰問團還沒過界山達坂,就已躺倒了一半,就得不停地往回護送,我適應能力還可以。我把它當作一次探險,但最後返回時,我還是得了高原心臟病。當時並沒有在意,吃了些葯,感到沒事了。後來,隨著年齡的增加,病情也就凸顯出來了。
我說這肯定值得,因為這是為愛;他是因愛來到這裏,又因愛而死的,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愛是永恆的,唯有愛能戰勝一切,唯有愛能挽留時光。
我再也說不下去,我覺得自己太虛弱了。
去你的軍紀吧!我說完后就轉身走了。
你們為什麼不讓他走?為什麼要把他追回來?為什麼要把他送到那樣一個地方?我氣九九藏書憤地問道。
那位副團長三十一歲,識字不多,久經沙場,身上有二十多處槍傷,臉上也有拼刺刀時留下的一條刀疤,有兩寸多長。他性格很直,是個硬漢子,對人不錯,對戰士尤其好,是一個不錯的人。他聽了我的話,半天沒有吭氣,沉默著,好久才說,本來早該告訴你,怕你受不了,就保著密,沒想到你還是知道了。
這當然是我自己的選擇。當時是那麼堅決,誰也阻擋不了。現在,我當然還要勇敢地面對它,並不是因為我落到了如此的境地——這種境地何嘗不好,隱者,現代社會的隱者,我做到了。我甚至不能把這種選擇歸之於命運,因為是我改變了它。
我沒想到,他從禁閉室放出來不久,就離開了部隊,到了阿圖什時,他從郵局寄了一封信給我,說了他要離開部隊,他將回到四川或湖南繼續教書,並說永遠愛我,會一直等我。
有人也問我,你是否值得為他而付出一生。
我收到這封信已是七天後。他在離開部隊的第五天,就被追了回來,自然又得關禁閉。這次上面已不讓我去看他。關了半個月出來,他被送到了一個很邊遠的地方工作,去后不久,他就自殺了……
他是一個軍人,不能擅離部隊。他私自離開部隊,就是違反軍紀,違反軍紀,就得被處分。
我見他那樣,就輕言細語地對他說,這是組織決定的,我沒有答應,你先別這樣說話。
那天,他氣沖沖地找到我,當著眾人的面,對我說,聽說你要成為團副夫人了!
我去世后,無疑將與他葬在一起。這是我一生唯一能做到的。
我聽了他的話,感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我滿懷敬意地向他敬了個軍禮。
我當時就暈過去了,我覺得自己徹底垮了。我從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結局。我幾乎是失去理智地衝到那位副團長面前,叫嚷著說,是你們殺了他!是你們殺了他!
從西藏回來,我尋到了他的墳墓。那裡很少埋過漢族人,加之他是上吊自殺的,屬於凶死,好些人說撞見過他,挺恐怖的。所以他的墳前少有人蹤,墳也早被野草覆蓋,一片荒蕪。我按家鄉的風俗,為他的墳添了土。
一到部隊,我就知道自己的命運了。我做不好一個軍人,嚴格地說,我們也不是一個軍人。我只是墾荒部隊的一名戰士。我在這裏也發現了一種偉大的力量,這是從那些在血雨腥風中倖存下來的士兵身上散發出來的。他們是那麼單純、樸素,對一切都心懷真誠和美好。但他們又是那麼盲目——盲目地展開了同大自然的搏鬥。那是一場肉搏戰。然後,有了眼前的收穫,也埋下了長久的隱患。比如當年開墾塔里木,我就覺得不應該。這樣會造成塔里木河流域生態被破壞,並使羅布泊徹底死亡。我當時在日記中寫下了我的憂慮。不想遭到了批評,說我與建設新疆唱對台戲,我作了檢討。後來,塔里木河流域的生態災難果真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