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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三、吳梅蘇:這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三、吳梅蘇:這是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匍匐在水裡,讓水把渾身濕透。
我畢業於湖南軍政大學,我幾乎是緊隨著進疆部隊的腳步來到這裏的。同來的三百多女學員到新疆后一分,如同把三百滴水撒進沙漠里,十八團只分到了三人。
為了修渠,大家把工地兩邊的石頭都背光了,最後只得用木棍綁成的簡單的架子,到更遠處的戈壁灘上去背石頭,往返一趟有十幾里路。當時,誰背的石頭多,就表揚誰,在一個集體裏面,誰願意落後呢?
只見野麻花。
戰士們歡呼著,紛紛跳進水渠里。我也跳了進去,當水流濕透我破舊的軍靴,我的眼淚「簌簌」地流了出來。我覺得自己好像難以承受水流的衝擊,身體有些搖晃;也覺得自己難以承受水流特有的溫度,內心有些虛弱。
這是個少言寡語的軍官,自迪化同行到這裏,他除了「下車、上車、大家休息一會兒、開飯」等幾句話,很少說過別的話。他現在一下子說這麼多話,讓大家感到有些奇怪。因為是他把大家引領到這裏來的,所以他感到過意不去,渾身被深深的歉意籠罩著。
把我們請進地窩子后,那軍官就走了。剩下我們三個人,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鼻子一酸,抱頭哭了起來。
一頂已很破舊的帳篷搭了起來,那是指揮所;一個個簡陋的地窩子很快掘成,那就是營房,就是我們的家。我們和這兩千多名南征北戰、徒步進軍到新疆的官兵們就這樣開始了拓墾荒原的生活。
我先走進去了。裏面有些暗,低矮得必須低下頭。一面是「門」,三面是泥牆,地上有一面的土基高一點,那就是床了。床上鋪著一層紅柳枝,洞頂上鋪著紅柳和胡楊枝,上面墊著土,頭一碰地窩子頂,泥土就會不停地掉下來。
這也可能就是我們閨房的標記。
瑪洛伽一定會回到她的家……
地處塔克拉瑪干沙漠邊緣的這塊荒原,年降水量只有五十至六十毫米,蒸發量卻高達兩千五百毫米以上。那點水哪能夠啊?九-九-藏-書人和這塊地一樣,流出的汗比喝進的水多。大家渴得嗓子冒煙,肚子里冒火,嘴唇乾裂,鼻孔流血。臉上的皮一層層脫落,但那一缸子水,最多只能潤潤嘴唇。當年的艱苦卓絕,真是一言難盡。
5月15日,大渠首期工程竣工,舉行放水典禮,焉耆軍分區營以上幹部與庫爾勒縣各族軍民七千餘人在飛機場參加了典禮,王震將軍為表彰指戰員的功績,給大渠命名為「十八團大渠」。當開閘放水時,王震看著又黑又瘦的戰士,摸了摸一根根染血的钁頭把,一條條折斷的胡楊木扁擔,聞了聞戰士們身上的汗酸味,他沒有脫靴就跳進了淌著流水的水渠里。叫著,這是水,養活生命的水,大家都到水渠里來體驗體驗吧!
軍官把我們帶到一個在平地上挖的一個「洞」前。說,請進去吧,這就是你們的住處。是戰士們為你們挖好的,全團都住這樣的地方。它的名字叫「地窩子」,冬暖夏涼,挺好的。
我身子弱,當兵之前從沒有干過重活,我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力氣,每次都背一百四五十斤,有一天,我背了好幾趟,算路程,快二百里了。這次,我的事迹登在了報紙上——那是我一生中唯一一次上報。那是我一生最光榮、最幸福的時刻。
如果葫蘆里還有一滴水,
營房呢?
如果袷袢里還有一塊饢,
在背石頭時,因為我的力氣比不上別人,所以只有比別人早起。背得最多的那天,我夜裡四點多就起床出發了。我裹緊棉衣,仍覺得寒冷刺骨。由於勞動,那棉衣汗漬斑斑,早已披花掛絮,穿在身上沒一點暖和氣兒。我背著木架,袖著手,獨自一人在荒原上小跑著——這樣會暖和一些。也是心太狠,我第一次背的那塊石頭足有二百斤重,走著走著,就受不了啦,一個踉蹌,栽在地上,石頭壓著我,怎麼也翻不了身。最後,我幾乎是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才從石頭下掙扎出來。我坐在那塊石九_九_藏_書頭上,感到十分傷心。而背最後一趟石頭,也就是那天的第十七趟石頭時,我已沒有多少力氣了,一天的勞累,使我渾身發軟,一走路,腳就打顫。為背那回石頭,我吐了兩次血……
水就是希望。只有有了水,才會有開端。
他們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呢?我們都搞不明白。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什麼叫地窩子。
這話吳梅蘇是聽見了的。當時這個團一共有兩千一百一十八人,女性八人,男女所佔人口比例分別是99.62%和0.38%,女人如同泥土中的幾粒珍珠,我是其中的一粒。
自古以來,人都是逐水草而居,唯有我們這群軍人,逆此而行。這裏的地下水含有大量鹽鹼,人喝了以後,腹瀉不止,洗臉洗手,皮膚蜇得又疼又癢;衣服洗后晒乾,也會留下一層白花花的鹽鹼,硬邦邦的,穿在身上十分難受。沒有辦法,飲用水只好用馬車從二十公里以外的地方拉,一輛馬車往返一次需要半天,所以飲用水限量——每人每天一茶缸。
而我們六師十八團的官兵們卻要在這除了白鹼黃沙、除了被太陽曬得發黑的戈壁灘,看不出一點能萌發綠色希望的地方開墾出一片綠洲來。老鄉們聽說后,都不停地搖頭。
汽車向吾瓦一顛一顛地蠕動著。從西安顛到這裏,這車好像已散架了,一動就「丁零噹啷」地亂響。庫爾勒像個村莊,漸漸地被甩在了後面。那裡有些樹,但葉子已經黃了,正在凋落,幾家店鋪里堆著一些不知什麼時候販進來的、蒙滿灰塵的商品。人們懶散地坐在店鋪前,或在塵土飛揚的街上走著。我以為我們要在這裏停下來了,但車仍在往前走,一直到了那片寸草不生的荒漠前。
我往曠野里望了望,然後脫掉軍衣,進了渠水。我要讓自己全身心地浸泡在渠水裡,洗滌掉一年多積在身上的污垢。渠水夾著天山融雪的寒意,冰冷刺骨。但我渾然不覺,躺在渠水中,像水的精靈,任憑流水沖刷著自己。
就這樣,除了傳說中的瑪洛伽,這塊雄性的荒原第一次https://read.99csw.com有了真正的女人。
泥陶似的軍人們羞澀地低著頭,紛紛閃開。在中間閃出一條通道,我們三位女的看上去像是在檢閱部隊的將軍,我們都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勞動已使官兵們衣衫襤褸,泥腥味和汗臭味撲面而來。不時可以看到剛剛過去的戰爭留在他們胳膊和臉上的古銅色傷疤。
剛過十一月,天氣就冷得受不了啦!寒風毫無遮擋地從荒原上刮過,夾著徹骨的寒意,沒日沒夜地嘯叫著,但修渠的工程卻沒有停下來。
你也看到了,這就是吾瓦鎮。剛到五月份,塔克拉瑪干沙漠的熱浪就燒人了。紅柳、胡楊、莊稼和人都矇著從大漠里刮來的沙塵。大風三天兩頭地刮,使天空里一直懸浮著塵沙,昏黃一片,難見天日。剛剛鋪上的地膜颳得沒了蹤影,使出土不久的棉苗,轉眼之間就被抹去了。我們面對這種情景,已不再流淚。這樣的情景我們已面對了五十年,與風沙的抗爭也已到了第三代人。五十年過去了,那白花花的鹽鹼依然漂浮在土地上,這裏還是顯得這麼荒涼,一切東西都很容易被荒涼淹沒掉。面對這鐵黑色的戈壁,深黃色的沙漠,遠處焦枯的天山支脈秋力克山,我現在還無法想像這塊叫吾瓦的綠洲是怎樣誕生的。
想起了瑪洛伽。
我們雖然不知道水是否能創造奇迹,但我們需要水。
水是生命之源,河流是人類文明的母親。但塔里木河故道只留下了乾枯的河床。
當天晚上,我抵擋不住水流的誘惑,偷偷地溜出地窩子,來到水渠邊,地上灑著月光,使鹼灘更加慘白。山影一片朦朧,大地一片寂靜,只有那一渠流水在夜晚唱著歌。我在渠邊坐下,聽著流水的歌唱,這種世界上最美的歌聲,我一輩子也聽不厭。我覺得自己就像在故鄉安化聽資水的流淌聲。作為一個在水裡長大的湘妹子,我已好久沒有見到流水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忍受過來的。
我至今說起,仍唏噓不已。即使萬里西進,風雨兼程,我們剛來這裏時,仍保read•99csw.com持著南國女兒的姿色,沒想到這裏三天之後,我們已和這些男兵們無異,渾身泥土,滿頭滿腦的泥垢,手臉皸裂,看不出女子模樣了。
我見那洞口放著一個用已有些枯黃的樹枝紮成的「花環」,就想,這該是獻給我們這第一批來到這個雄性世界中的女性的最好的禮物了。
我們在門口遲疑著,仍不相信這就是我們的住處。我看看兩位戰友,她們的眼圈有些發紅,眼淚差點沒掉下來。我說,其他人能住,我們也能住,我們進去看看吧!
幸福泉找不見,
我每次唱起這首歌,都很難抑制住自己的淚水。
由於土地的鹽鹼太重,我們的眼睛都被鹽鹼蜇得通紅。我們用發紅的眼睛看著這片充滿絕望的荒漠,忍不住哭起來。
在地下。軍官說完,就領著我們朝前走去。腳下的塵土騰起來,像雲朵一樣。
有一首流傳在當地的古老民歌是這樣唱的——
部隊正在休息。聽到車子響后,男人們都三三兩兩地突然從焦枯的泥土下冒了出來,他們身上全是泥土,如一個個泥陶。我的兩個戰友驚得張開嘴,半天沒有合上。
道光年間林則徐充軍伊犁,為了屯田,曾在吾瓦附近修過一條渠,但沒有修到這裏來,他似乎已否認了這片鹽鹼地能長出莊稼。但王震已決心從孔雀河邊另挖一條大渠,以便在這裏開墾一個大的墾區。他在軍用地圖上從孔雀河中游艾乃孜開始,經上戶鄉、大墩子,到吾瓦,畫了一條醒目的紅線。這條線的實際距離是六十公里。
下車吧,到了。帶隊的軍官見我們發愣,趕緊招呼道。
說是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本是一片綠洲,綠洲里有一個小村莊,塔里木河從村邊流過,人們用河水種植莊稼,飼養牛羊,日子過得幸福美滿。後來塔里木河改道,水源斷了,綠洲荒蕪了,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貧窮。姑娘瑪洛伽決心去尋找水源,她背著一袋饢和一葫蘆水,隻身走向荒原。人們等待著,盼望她能和甘露般的流水一起歸來。一年又一年過去了,人們還不見瑪read.99csw.com洛伽的身影。只是每年五月,人們看見她走過的地方,盛開著一叢叢、一簇簇的野麻花,如霞似錦,十分艷麗。人們說,那是瑪洛伽艱難跋涉的步履,那盛開的野麻花正是她的靈魂。
吾瓦,維吾爾語的意思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那個苦呀,現在想起來,也不知是怎麼吃下的。背一天石頭,雙腿發硬,身子發軟。上廁所時,一蹲下去就起不來了。
部隊駐地。
請進去吧,這真的是你們的住處,現在正是部隊最艱苦的時期……那軍官因為心懷歉意,說話吞吞吐吐。見大家在門口愣著,又安慰道,不過,以後會把這裏建成一個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地方……用我們的勞動,很快就會建成……這是官兵們為你們挖的,要大一些,這大熱天的,裏面挺涼快……你看,大家還用樹葉扎了個花環呢!這裏沒有其他花,只有野麻花,但已開過了,現在只有樹葉……但你看到了,由於缺水,它們已過早地變黃……

這裏絕大多數都是征塵未洗的男人。他們很多人世世代代與土地打交道,也懷疑這地方能長出莊稼來。沒有一點兒雨,那片土地不知已被太陽曬死過多少回了。
瑪洛伽絕不會倒下;
我和同伴半信半疑地從車上爬了下來。
我剛來這裏就聽到了一個凄婉的傳說。
對於我來說,水,就是我的故鄉。我如今還這麼說。
看見白鹼黃沙,
而王震將軍俯視著這片荒漠,卻讚歎道,多大一塊地盤子呀,比南泥灣大多了!
只有儘快把這條大渠修通,只有引來孔雀河的水,這裏才可能有美和生機。我和兩名女兵是這麼想的,所有的人都是這麼想的。我們在心裏渴望水,心中裝的也只有水。我現在給你說,你肯定不相信,那時有些人渴得實在受不了,把泥坑裡積的馬尿都喝了。還有些人把自己的尿接上,又馬上喝了下去。至於鹽鹼水,誰也不管拉不拉肚子,只管往肚子里灌。
這是什麼地方呀?我忍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