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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四、張仕傑:我們連一條褲子也沒有

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四、張仕傑:我們連一條褲子也沒有

其實,部隊吃的苦比那些內地遣犯還多,犯人每天勞動十個小時,最多十二個小時,我們勞動十六七個小時。他們還可以偷懶,如果不想爭表現的,可以往地頭一躺,什麼也不做,誰也拿他沒辦法。可我們不行,因為覺得自己是在為新中國干,是在為建設新新疆出力,為建設新的國家流汗。
什麼叫地窩子、葦棚子?大家好奇地問。
我到部隊不久就耳聞目睹了一件令人十分震驚的事。有天半夜,突然響起了清脆的槍聲,一共四聲。部隊以為是土匪來偷襲,一下緊張起來。武裝值班分隊先沖了過去,後來才知有四個人死了,好像是自殺的,人們聽說后,紛紛朝槍響處跑去。只見四名戰士倒在血泊之中,有三人已停止了呼吸,有一人還在動彈。
完全可以這樣說,我們那時單純得就像一張白紙,別人畫紅的就是紅的,畫黑的就是黑的,自己的生命、靈魂,包括思想和意識,全都屬於集體。整個身心,全都投入到那個崇高的目標中。
我剛來時分在團宣傳隊,但主要工作仍是開荒種地,工作之餘,排些節目鼓舞士氣,所以我比其他人還累。那時,你常常可以見到一些邊走路邊打瞌睡的人,那簡直是一種特異功能。一般都是這樣,走時先把路瞟一眼,然後就睡,到了又該看路的地方,自然就會睜開眼睛。但有時的確太困了,走到了泥坑裡、水溝里。我有一次走在最後,也是邊走邊睡,那次睡得太死,走著走著就掉隊了,最後走偏了方向,像夢遊似的走到了一片戈壁灘上,走九-九-藏-書出了三四里地,才迷迷糊糊醒過來。醒過來后一看,周圍什麼也沒有,才知道走錯了。見自己獨自一人,想起那累,那苦,一邊往回走,一邊忍不住哭了起來。我哭得真是肆無忌憚,那不是傷心,而是痛苦,一切的苦和委屈都哭出來了,身體里積壓了很多的東西也隨著淚水揮掉了,我覺得輕鬆了許多。只是沒有想到,我哭著哭著,又睡著了。
他們都是把步槍槍口含在口裡,扣動扳機自殺的,滿臉是血,慘不忍睹。那名還在動彈的戰士可能是扣動扳機時太緊張,槍口滑了,子彈從脖子穿了過去。他仰躺在地上,火把把他的臉照得分外紅亮。血在火光中顯得十分鮮艷,像一朵鮮艷的花。他看著圍觀的人,眼睛的余光中滿是愧意。領導問詢他發生了什麼事,他已說不出話,只是擺擺手,又吃力地把手做成手槍狀,對著自己的腦袋比畫了一下。當醫生要救治他時,他喉嚨里發出「咕嚕」的怪叫聲,連連擺手,表示拒絕。
我聽后,才十分難過地死了開拖拉機的心,到師部去學習會計。從此後,我就一直從事這個職業,直到退休。
我們跑著到了一排葦棚子前。那是用蘆葦編成的、用水柳樹榦固定起來的最簡易的營房,可以遮一遮陽光,避一避風。後來的經歷證明,風不能大,一大就刮沒了影。好在葦子多,紮起來也簡單,大風刮沒了,要不了一袋煙的工夫,一個葦棚子又搭起來了。
我是1951年3月從長沙出發的,到達這裏已是七月。九-九-藏-書車剛剛停下來,成群的蚊子就圍了過來,黑壓壓的一片。女兵們當時只發了一套蘇式軍裙,被叮得直想大叫。但因為有來迎接的官兵,沒法叫出來;有人想跳,也因為這種場景而只得忍著。每個人都希望那歡迎的過程越短越好。但致歡迎詞的領導卻來了談興,只見他一邊用雙手趕著撲向他的蚊子,一邊天南海北,大政方針,滔滔不絕,弄得我們這十多名女兵叫苦不迭。最後,終於有女兵忍受不住,彎腰去拍打蚊子,一巴掌下去,手上一片鮮紅,像抹了血似的。她這一帶頭,我們都去拍打蚊子。「啪啪」之聲清脆悅耳,好像是十幾個人在扇耳光一般。最後,致歡迎詞的人說,蚊子就是你們面臨的第一次考驗。
五十年前,這裡是一片葦子灘和沼澤地,出沒著狼、狐狸和土匪。
這一切,不僅出乎我的意料,也是其他女兵沒有預想到的。
我們一想也是,就給那幹部建議說,你帶著我們跑步去住處吧,這樣的話,蚊子就追不上我們了。
人,已完全成了一種勞動的機器。
整整三年,沒發過一分錢津貼,我們沒錢買牙膏、肥皂、衛生紙,說句不怕人家笑的話,最後連內褲也沒有。那裡的蚊子那麼多——有個說法是「三個蚊子一盤菜,伸手一抓一大把」,的確是一點兒也不誇張。但直到1953年才給我們發了一頂蚊帳,還是那種一個班合用的大蚊帳。
那些蚊子白天也「嗡嗡」地叫,叫聲從火堆外傳來,像是有意要嚇唬人。領隊的幹部急了,說,你們這樣怎麼能行九-九-藏-書?你們已經是戰士,幾個蚊子就嚇成這樣,以後那麼多的苦怎麼能吃下?
1952年冬天,師後勤部成立會計訓練班,讓我去學習。我當時還不願意,認為那太清閑了,堅持要在下面勞動,我心裏還有另外一個想法,就是聽說會有拖拉機,所以我要當拖拉機手。最後,營教導員告訴我,拖拉機那樣現代化的設備,要由出身好的人掌握,像你這種地主家出身的小姐,做夢都不要想。
我這名字男性氣十足,這在湖南女兵中很普遍,從中可以隱隱窺見20世紀上半葉婦女爭取解放的痕迹。我家住湘陰,出身地主家庭,父親畢業於黃埔軍校,后隨程潛起義。解放前家境比較富裕,我從小就過著吃穿無憂的生活。解放后,家裡很快變窮了,最後連自己和姐妹們上學也很困難,但那也比新疆好多了。我從沒想到新疆的生活這麼苦。我也沒有想到,一支勝利了的軍隊沒有享受勝利帶來的一切,卻在這荒涼至極的地方吃著人們難以想像的苦,受著難以忍受的罪。
哈爾莫墩是一個地名。它地處焉耆西北,是一個小小的盆地。天山和它的兒子霍拉山把它小心地護在懷裡,時而明朗,時而憂鬱的開都河從它身邊流過,不慌不忙地奔向博斯騰湖。這一帶是回族人的家園,也緊鄰蒙古人的遊牧地。
部隊基本沒有休息,每一個人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推擁著,拚命地幹活。每天三點鐘就有人起床,自覺地出工了。晚上,只要沒有政治學習之類的活動,直到晚上十一二點,還有人沒有收工。
九-九-藏-書會兒你們就知道了。
好心的戰士們抱來一堆干蘆葦,用火點著,把煙扇開,用來熏蚊子。雖然十分熱,但為了逃避那些蚊子,大家還是往火邊湊。看看自己的腿和胳膊早已被蚊子叮得慘不忍睹,再望望彼此的臉,也早已面目全非。
他被抬走了,第二天死在衛生隊。
我一想以後就得成天跑來跑去的生活。覺得十分可笑,就「撲哧」一聲笑了,大家也莫名其妙地跟著笑了起來。
解決了腿的問題,大家自如多了。我們事後得知,那十幾個老兵捐出自己的褲子后,自己則近於一無所有了,幹活時只能在腰上圍一塊布遮羞。
他說,你們不說我也會這樣做的,你看我跑來跑去的,不就是為了躲蚊子嗎?
還有一次,我也是一邊走路,一邊睡覺,掉到沼澤里去了,掉進去時,我睜了一下眼睛,然後又睡著了……哎呀,那個困呀,苦呀,現在說出來,誰也不會相信。
歡迎的儀式結束后,女兵們就逃命似的想躲到房子里去,但放眼望去,四處搜尋,卻沒見一堵牆,一片瓦。大家狼狽地望著帶隊的幹部。帶隊的幹部說,現在還沒來得及修房子,部隊住的是地窩子、葦棚子。
四人都是起義士兵。因為身體單薄,承受不了那麼大的勞動強度。加之勞動中老是落後,經常受批評,自尊心也承受不起。最後四人抱頭痛哭一場,決定集體自殺。由此,你就可以想像當時的苦累程度了。他們的死因當時就從遺書中調查清楚了,但事隔多年以後才透露出來。那時的人,也許的確是靠信仰活著的,沒有堅定https://read.99csw.com的從政治教育中獲取的對未來的信仰,誰能受得了那種苦和累呀!而那些起義士兵,他們還沒有接受這些,所以,他們絕望了。現在回想起來,我相信那的確是信仰的力量。
在那片土地上,似乎每一棵芨芨草,每一片蘆葦葉,每一塊土坷垃,每一粒沙子,每一星塵土,都充滿生機勃勃的熱情——不,簡直是一種狂熱。這種狂熱有鼓動的因素,也有一種盲目而誠摯的對新制度、新生活的希望和嚮往。
團里已知道了女兵的情況,沒有辦法,只得發動離沼澤帶遠的、在霍拉山下的戈壁灘上開荒的一個連隊捐獻褲子。然後,我們每人收到了一條滿是補丁的褲子,褲子上凈是汗水、泥土和污漬,發出刺鼻的汗酸味。大家已顧不了那麼多,趕緊穿上。
怎麼連一條褲子也沒有,得給我們發一條褲子,沒有褲子怎麼行?我用抗議的語氣說。
因為白天葦棚子里陽光少,成了蚊子的聚集地,大家一進去,蚊子就「哄」的一聲鬧開了,然後又「哄」的一聲向我們圍過來,嚇得我們趕緊逃了出來。有人已動作快速地點了火把,揮舞起來。
我到達這裏時,十七團已在開都河岸一百多華里的範圍內擺開了陣勢,要讓這些葦子變成莊稼,讓沼澤變成良田,讓狼嗥狐鳴變成犬吠雞啼。
大家心裏十分難受。最難受的是我們沒有單衣單褲,在長沙發了一件棉衣,自己的衣服走時不讓帶,說到新疆后什麼都發。但在蘭州發了一套軍裙后,就什麼也沒發了。因為害怕蚊子,我們就圍著火堆——七月烤火也心甘,誰也不肯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