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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十一、佚名:大師大遷徙

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十一、佚名:大師大遷徙

那所謂的「到家」,就是到了一根拴了紅布條的木棍子跟前,看不見炊煙屋舍,聽不見犬吠雞鳴。它是荒原深處的荒原,除了風雪的嘶叫,聽不見任何生命的聲息。
一個孩子哭了,其他的孩子也跟著哭起來。哭聲使女人們抽泣,男人們落淚。哭聲使我們意識到,這就是我們的家,這就是我們要到的家。
最後,連「高產飯」都斷了。每個農場都在告急。我們場的職工王彪徒步去向上級報告斷糧的事,餓得在路上暈倒了,等他醒過來,雙腿已不幸被凍殘,他是爬到博樂去的。
雖說是去開闢新的家園,雖說哈密山枯水瘦,屯墾受挫,但大家畢竟已在這裏生活了近十年,從一無所有,到有了家,有了兒女,再不可能像剛進疆時那樣無牽無掛,充滿浪漫色彩了。這裏已有了故土的感覺,即使要去的是世外桃源,但那畢竟是個異鄉,所以大家的心情都十分複雜。
到了嗎?真到了?女人們像是有了希望,紛紛把頭從車裡探出來。
新疆二月的氣溫常常在零下二三十攝氏度,到處冰天雪地,一派枯寒景象。大家坐在大卡車上,覆蓋著卡車的篷布根本抵擋不住刺骨的寒意,人們裹上了所有能裹上的衣服,蜷縮著身子,把凍得哇哇直哭的孩子緊緊地抱在懷裡。鄯善、吐魯番、烏魯木齊、石河子、奎屯、烏蘇……越往北去越冷,最後,男人們只好把婦女和孩子用被子裹起來。
阿拉山口是新疆著名的風口,這裏的風不分時節,下午兩點起風,清晨風止,風速每秒近六十米,常颳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這風口地區夏天特別熱,大多在四十攝氏度以上;冬天又特別冷,常常在零下四十多攝氏度。
就這樣,在那些處|女地上第一次誕生了吉里尕西、拜西布拉克、安格里克、青塔拉、白廟這些農場的名字。
關鍵是糧食越來越少。糧食都是從哈密走時帶的,帶不了多少。這裏的氣候潮濕,玉米面捂霉了,但也得吃。最後,這樣的東西也沒有了,大家就去買老鄉的苜蓿苗吃,還有的職工把頭年就已死掉的羊、馬挖出來煮了吃,還有的就用盆子煮蝎子草吃,或到老鄉地里撿已凍爛的洋芋吃,還有個職工吃了斷腸草,死了。
他們前兩次進羅布泊沒找到水源九-九-藏-書,然後第三次又進去了,這次是找到水了。但上級來了電報,說那裡是國家保密地區,有水也不能種地。當然,後來都知道了,那裡是原子彈試驗區。
當年的2月6日,我們第一批三千名職工、近四百名幹部以及六十多台大型機械開始從哈密出發,隊伍浩浩蕩蕩,延綿了十多里路。
荒原上沒有公路,我們一邊探路,一邊前行,走走停停。到拜西布拉克要經過一條幹溝,大風將兩邊山脊上的雪都堆在了溝里,有些地方的積雪厚達一米以上,車子像一頭覓食的豬,拱著雪,艱難地前行,有時車爬上去了,又滑了下來,沒有辦法,為了減輕車的重量,大家只好下車;為了不使汽車陷住,大家在前面挖雪前進,車子在後面跟著,有些地方還必須用繩子拉車。直到半夜,我們才走出乾溝,又走了一會兒,管理處帶路的幹事說到家了。
越來越冷,車上的人緊緊地擠在一起也不管用,車裡的哆嗦聲響成一片,孩子被凍醒了,哇哇地哭叫起來。
大家又爬上了汽車。
火是唯一的溫暖之源,也是家的雛形。大家圍著篝火,把被子打開,鋪在地上,然後幾十個人蓋一頂汽車帳篷,緊緊地擠在一起,入睡了。我們就這樣擁抱著這塊處|女地進入了夢鄉。
他們出發時,師機關和直屬隊的官兵都去為他們送行。因為師參謀長毛熙嶼在1949年曾派人保護過蘇聯探險家赴羅布泊探險,歷時半個月,也沒找到羅布泊的影子,最後,人差點沒走出來。他知道那是個恐怖的、神秘莫測的地方,弄不好就會葬身其中。後來的彭加木、余純順不是做了它的犧牲品嗎?所以那送行就有些悲壯的味道。
男人們心裏也惶得很,他們只是不顯露罷了。他們鐵青著臉,最多罵幾句粗野的話。
大地一色,全是白茫茫的雪原,寒風呼嘯著,像從荒原上掠過的馬幫,一叢叢芨芨草和一簇簇紅柳在風中瑟瑟發抖,看不見任何活著的東西,更看不見人。我們的汽車像甲蟲一樣在雪原上爬著,顯得孤獨而無助。
幾天之後,在博爾塔拉的荒原上,就誕生了紅星十一場、十二場、十三場、十四場、十五場、十六場。除了這塊冰凍的土地,沒一間房舍,沒一寸read.99csw.com耕地,真正是白手起家。
那時候路況很差,又是冰,又是雪,車隊走得很慢,一千二百公里路走了八天時間。因為人員和機械必須在春播之前運往博爾塔拉,所以許多職工是在車上過的年,啃一口大餅,咽一把雪,連一塊糖也吃不上。我們就這樣過了一個清寒的春節。到三月中旬,西遷大軍陸續抵達指定建場地點。
但她們一看,心就涼了。有些人又哭了起來。只有孩子們已睡著了,所以只有女人們的哭聲。
博樂那時還是個典型的邊陲小城。寒冷使居民們都躲在房子里,煙囪緩緩地冒著黑煙,偶爾會駛過一輛簡易的叫「六根棍」的馬車,留下巨大的木製車輪的轔轔聲和馬脖子上的銅鈴聲,馭夫裹著羊皮,縮著脖子,袖著手,盤腿坐在車上,誰也不知道他要去什麼地方。
車燈能照射到的地方,除了雪沒有任何東西。夜裡只有雪光,茫茫一片。從阿拉山口刮來的風裹著雪,抽打得男人們站立不穩。
而當時,正是國家最困難的時候,新疆的糧食大多調往口內,支援重災區。最後,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借了些糧食給我們,並無償地支援榨油后剩下的油渣和碾米后留下的糠麩。
農五師的前身是六軍第十六師,1952年元月,根據毛澤東主席的命令,全體官兵集體轉業,組建了農業建設第五師。因為哈密風大沙多,氣候乾燥,降水稀少,土地鹽鹼大,全師從1952年修渠,次年建場,到1956年,才開墾出五萬畝土地,不如其他師的零頭多,所以就有「富八師、窮五師」的說法。
我們住在重鹼區,還有成片的沼澤地,冬天冰凍了還好點,其他季節即使人走在上面也吱吱冒水泡,加之四月正是雪水融化、土地開凍的季節,汽車一到阿拉山口就陷住了。那裡離農場還有二十多公里,我們也顧不得了,都去運糧。場領導也說了,如果餓了,可以吃。大家見了糧食,都哭了,都往嘴裏塞著生麵粉,這哪裡像人呀,簡直就是一群餓癆鬼。
近十天來,大家呼出的氣在篷布上凝結成了很厚一層冰霜,人們坐在裏面,跟坐在冰窖里一樣。
此時正是博爾塔拉的大雪季節,那一年的風雪更是不得了,有些地方,一腳踩下read.99csw•com去,人就騎在了雪上,動彈不得。有些雪糟子,人一掉進去,就沒了頂,不趕快刨出來,就會沒命。在這樣的地方要了解土質、了解植被自然更加困難,他們得跑很多點,扒開幾十厘米、上百厘米厚的積雪,然後把冰凍的泥土刨出來,了解它是否貧瘠,是否宜於耕種,最後找一處破羊圍子、一棵樹或獵人避寒的土洞作為標記;或者在那些什麼都沒有的荒灘上,找個木棍楔入地下,再拴上一根布條。
而我們拜西布拉克的條件又是最艱苦的。
女人們把娃娃看護好,他們睡了,不要把他們弄醒了,深更半夜,黑天黑地的,沒吃沒喝,連個羊圈也沒有,娃娃們弄醒了不好哄,男人們都下車來。場長用嘶啞的聲音喊叫道。
我們就這樣把一塊荒原喚醒了。現在,這裏已找不出當年荒涼的影子。現在,我們這些人已老了,當了祖母,但這裏的綠洲是年輕的。我們吃過苦,我們的兒子吃過苦,但我們的孫子再也不會吃我們當年的苦了,這是我們這些祖母們深感欣慰的。
看到這種情形,已有女人抽泣起來,母親一哭,孩子也跟著哭了。有些男人勸著,有些則斥責著,這樣一來,女人們就哭得更傷心了。
這主要是沒有水。全師一直在派人找水,曾到過甘肅明水,新疆鄯善、吐魯番,足跡踏遍了東疆的每一片土地,但總是失望而歸。後來,國家航空測量隊在對蘭新鐵路哈密至烏魯木齊段進行航測時,在羅布泊發現了大片水域。那雖然是個連探險家都輕易到不了的地方,是舉世聞名的死亡地帶,但全師官兵都十分振奮,以為終於可以大幹一場了。師長翟振華立即組織一干人馬到羅布泊尋找水源。

最可憐的是孩子。他們常常在晚上餓得哭起來。只要一個孩子哭,其他孩子也會公雞打鳴一般跟著哭。就這樣,整個駐地都是孩子的哭聲。這時,最傷心的就是母親,她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孩子吃,只有一邊暗暗落淚,一邊把孩子緊緊貼在懷裡,千方百計把孩子哄睡了。
他們派人回到哈密向我們講起這些地名時,我覺得那些名字很好聽,很有詩意,連在一起像不同音符組成的樂曲。我們對那個地方充滿了嚮往。
1960年元旦,師九九藏書長翟振華帶領的由十五人組成的先遣隊先出發了。他們坐著兩輛小車,一輛卡車,冒著寒風,來到了博樂。那時,整個博樂只有一輛汽車,現在一下子來了三輛,人們都從低矮的屋子裡鑽出來看熱鬧。
你不要寫我的名字,在博樂這片土地上,有一大群與我一同來的姐妹,我只是代大家講一講當年的事。
餓死人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發生。
沒有收成,自然也就沒有工資,男人們沒錢買煙抽,就抽一種叫「胖姑娘」的植物葉子;女人生孩子,沒錢買紅糖,領導就寫個條子到場部商場領兩斤;有時連寄信的郵票錢都沒有。就這樣,我們靠雙手開出了兩萬多畝荒地,完成了水利工程土石方二十六萬立方米。拖拉機運到后,又開荒播種六點三萬畝,當年收穫面積近四萬畝,超過了哈密全墾區的總播種面積,收糧食三百多萬斤。
我們青年農場的幾百人到達農五師駐博樂管理處后,以為到了,都去找避風擋雪的地方。寒冷使大家在屋外都站不住,孩子更是凍得哇哇直哭。但管理處就七八間民房,幾百人就是撂也撂不下。後面陸續還有其他場的汽車開來,一車又一車人,在屋外站了好幾層。最後,處里的領導就說,婦女領著小孩到屋子裡來暖和暖和,輪流來,每人在屋裡待十分鐘,大老爺們兒就在外面堅持堅持吧!大家都看到了,這裏沒有地方吃住,你們青年農場建場的地方叫拜西布拉克,你們新建農場的番號叫紅星十五場,快去吧,不然這裏要被擠破了。
住房是用蘆葦、樹枝和鹼土壘起來的,又低又矮,但總算有了個避風擋雪的地方。最苦的是開荒,拖拉機還沒有運來,而春天來了又得播種,沒有土地怎麼播種呢?我們就先用鐵鍬、砍土鏝、十字鎬開荒。地還凍著,挖不動,一鎬下去,手震裂了,卻只有一個白點子,那勞動強度可想而知。
但借糧畢竟是有限的,整個國家都在挨餓,不可能給我們提供支援,我們得浮腫病的人越來越多。但只要還有一點力氣,大家都仍然堅持開荒。因為我們知道,糧食只有土地里才能出,只有把種子撒進地里,才有不挨餓的希望。
車被風颳得搖擺著,颳得篷布發出「乒乓乒乓」的聲響,像要把篷布撕掉,把人們唯一的九_九_藏_書藏身之所毀掉。
人們動手清雪,但雪剛鏟掉,風又把其他地方的雪搬來了,大家只好又回到車上。
女人們也下車了,她們緊緊地摟抱著孩子,緊緊地咬住嘴唇,再不讓眼淚流出來。
我們日夜兼程七八天,頂風冒雪,風餐露宿,在路上沒吃一頓熱飯,沒喝一口熱水,沒睡一個囫圇覺,本想到了博樂,至少不再如此,誰知還要往前走。
男人們紛紛跳下了車,司機把車開到向風的一面,擋住風,男人們無聲地、狠勁地鏟雪,然後把行李從車上甩下來,然後燒起篝火。
進疆路上的苦,還有在哈密的苦就不說了,我只說說我們從哈密遷到博樂來的事,成千上萬的人,一千二百公里的路程,算得上是大遷徙了。
大家正在失望,兵團政委張仲翰提出讓農五師到博樂開發新墾區。在新疆的屯墾史上,張仲翰是個有遠見的、舉足輕重的人物,兵團的人都很懷念他。當時中蘇鐵路尚在興建,該鐵路計劃在阿拉山口與蘇聯鐵路接軌。這一是為了邊防,二是讓那裡的荒原變成良田,作為「展現給中外人士的一個櫥窗」。同時也是給農五師這頭困在哈密無水區的獅子一個重新創業的機會。
最後,師里作出規定,將一星期吃一頓白面的規定取消,剩餘的極少的白面留給重病號吃;將一日三餐改為兩餐,實行定量供應,每人每餐兩塊發糕;再后,又將一日兩餐改為午餐吃發糕,晚餐喝菜糊。後來,發糕里摻進了磨碎的玉米芯葉,叫「高產飯」,還有的發明了「人造肉精」,吃了拉不下屎,一家人常常要找個沒人的地方,撅起屁股用手相互掏屎。那真是個餓啊,有些人餓急了,見啥吃啥,吃地里的蟲子,趴在野地里啃野草,恨不得見了人都上去啃兩口!
男人們背對著風向,弓著腰,蹬著腿,以防止被大風颳倒。
這也許是這荒原上第一聲孩子的哭叫,尖銳而嘹亮,像優質金屬發出的聲音,像天籟,風把它一直帶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博爾塔拉是蒙古語,意為青色的草原,總面積兩萬七千平方公里,有天然草場兩千五百余萬畝,土地面積三千七百多萬畝,土地肥沃,水草豐茂,宜農宜牧,先遣隊聽了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領導的介紹,非常興奮,立即分成兩組,沿東西兩線騎馬踏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