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十三、張瑾子: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中

第三章 最偉大的創業

十三、張瑾子:生活在戰爭的陰影中

這裏的蚊蟲可以咬得雞不敢出窩,咬得樹上的烏鴉、麻雀掉落下來,小雞、小鴨子輕易就被咬死,活不成。
別爾克烏爭議地區鬥爭則是我們每年和邊防戰士一起,強行進入該地區放牧,以向對方宣示主權。毛澤東逝世時,總參命令邊界一線進入「非常時期」,這個說法只在抗美援朝用過,可見局勢緊張非同一般。
那是1998年4月23日,阿拉克別克河河水暴漲,沖毀了界河我方一側的水利設施,使洪水沿喀拉蘇河呼嘯而下,造成界河改道,五十五平方公里國土被分割。如果喀拉蘇河成為新界河,五十五平方公里國土將丟失。「國土一寸也不能丟!」農十師調集各單位人員,當地駐軍派出兵力,與一八五團的職工們一起,在冰冷刺骨的洪水中奮戰了十六個日日夜夜,築起攔洪大壩,迫使洶湧的河水迴流界河,確保了國土的完好無損。那次抗洪保國土,除國家、自治區、兵團撥出專款外,僅農十師和一八五團就投入了四十五萬元的資金。
同為土地,但這塊土地如果置於邊界,它就變得異常特殊起來。它就會成為世界上最敏感和最脆弱的地方。它甚至會為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從古到今,不知有多少場慘烈的戰爭因邊界而起,這其中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

這是大的洪水,平時在界河邊垮了哪怕一小塊地方,都得把它補起來。在那裡,土地是無法用金錢估算它的價值的,就像尊嚴無法用金錢買到一樣。
的確,一個沒有在邊境生活,一個沒有深入地沿著國境線走過的人,是很難理解「國土」和「邊關」這兩個詞語的含義的。它們是如此具體和直接地關係著國與國之間的主權和尊嚴。你也許可以把一塊土地轉讓給別人,但你卻不可能把一寸國土割讓給另外一個國家。在這個方面,人類是如此「小氣」。
在一八五團阿黑吐拜克,有該團的一個生產連隊,也有新疆軍區的一個邊防連,我曾跟隨連隊的官兵去界河清理過越界的樹。
再強大的敵人都有可能被戰勝,但蚊蟲這玩意兒卻是打不敗的,它們已把一八五團的人折磨了好幾十年,並且還將折磨下去。但一八五團的人之所以選擇在這裏生活,卻是因為戍邊守土。
我原來所在的一八五團團部駐地在克孜勒烏英克。它與塔城、伊犁的許多地方一樣,地處邊境,也屬九九藏書於邊境團場之一。在中蘇關係緊張的年月里,我們的頭上始終籠罩著戰爭的陰影。我們已習慣了間諜、探照燈、高倍望遠鏡、信號彈、曳光彈、穿甲彈、警報器、戰壕、散兵坑、鐵絲網、潛伏這些與戰爭和軍事有關的名詞。
那些時期,邊防站的官兵全都剃成了光頭,全都進了戰壕。我們這些兵團的男人和年輕一些的女人全都拿起了衝鋒槍、老式步槍和機槍。我們圍繞著自己住的村子修築了工事,挖了反坦克壕,還準備隨時把防步兵地雷埋在邊界沿線。平時拉車犁地的騾子和馬也成了坐騎,騎著它們晝夜值勤和巡邏。小一點兒的孩子都送到了口內,婦女和老人們則坐在自己的包袱上,隨時準備撤離,一些無法帶走的傢具,則被埋了起來或廉價賣給了遊牧的牧民。人們很少說話,甚至狗也很少吠,雞也很少叫了。整個團場都進入了戰爭前夕那種可怕的寂靜中。這樣的狀況一直到80年代初才沒有了。
漫長的中蘇邊境上共有一百多塊爭議區,我方僅控制三塊。這是其中的一塊。
沙皇俄國通過《中俄勘分西北界約記》割佔新疆巴爾喀什湖以東四十四萬平方公里土地后,在1883年再一次張開了貪婪的饕餮之口,在當年出版的地圖上,將我國境內的喀拉蘇河標定為國界。因此,在寬不盈丈的阿拉克別克河與喀拉蘇河之間就形成了五十五平方公里的爭議地區,這塊地方就叫克孜勒烏英克。
即使會晤過,對方仍會派潛伏哨,觀察大家的一舉一動,同時,對方還故意讓軍車吼叫著,示威似的來回跑。這些無非是在提示你——
中蘇雙方因為這架直升機的事,發表了許多抗議和聲明,邊境局勢也隨著那些措辭的日益強烈而變得越來越緊張。到1975年下半年,蘇方已在邊境上調集了大量的坦克和裝甲車。值班巡邏的民兵用高倍望遠鏡就可以看見蘇軍雲集邊界的情況。後來,蘇方竟在一天之內連續三次向中方發出照會,最後一次照會的措辭實際上就是戰爭通牒。蘇方說,由此不可避免地引起的一切嚴重後果,由中方承擔。
樹小的還好辦,有些大的樹冠要好幾十個人才能拉過界河來……

我1952年入伍后,先是分到了駐莎車的騎兵第八師,后又調到農八師鐵木工廠、瑪納斯河水利處等單位工作,農十師組建后,調北屯。我九-九-藏-書幾乎是從新疆的最南邊到了最北邊。
其實,我們農十師一八五團的職工們履行的就是邊防軍人的職責。因為我們有老人和孩子,所以在戰爭爆發后,甚至連撤退都困難。與伊犁、塔城的邊境農場一樣,我們的生命與腳下那片土地是緊緊聯繫在一起的,我們的一切,從我們到達那裡的那一刻起,就已交給了那片土地。我們與邊防軍人面對的戰爭一樣直接。
退路是沒有的,背後是荒原、大戈壁,是人跡稀少的少數民族地區。等待援兵也是沒有可能的。那時偌大的阿爾泰草原上,機動部隊只有一個騎兵團,在鹽池草原;一個分區獨立連,在阿勒泰。你唯一能做的事情是拚死一搏,血濺疆場。
什麼叫血肉長城?
是時間和理性戰勝了對峙和衝突,但作為生存在這裏的人,有一種東西卻是無法戰勝的,那就是兇猛的蚊蟲。這裡是世界「四大蚊蟲王國」之一,每立方米的空間里有一千七百多隻蚊子,在這裏生存的人,無不「談蚊色變」,它帶給我們的痛苦不亞於戰爭投下的陰影,這裏其實不宜於人們生活和勞作,但當年,正是為了守住這一片國土,農十師在這裏建立了農場。
請勿越界!
我們的存在,就是在向對方說,這是我們的土地。所以我們把莊稼一直種到了界河邊上,而對方為「便於」邊境管理,自邊界十公里以內不準農牧。
蚊子使很多日常生活中很容易做到的事都變難了。甚至連吃飯和大小便也成了很難辦到的事。辦這些事之前,都得先點起柴火野草,讓煙把蚊子熏走才行。這裏的蚊子由於密度大,常常形成蚊牆、蚊陣、蚊網,隨便伸手一抓,就是百十隻。一般蚊子是晝伏夜行,但這裏的蚊子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出動,所以它們一旦乘隙撲上來,就只會留給你一塊紅腫的皮膚。
那是1974年3月14日中午,蘇軍一架米-4型武裝直升機,侵入我邊境地區縱深七十公里領空,沿邊界由南向北飛行。13時50分,在布爾津縣沖塔爾地區降落六分鐘;14時25分,再次降落在距邊界十二公里的哈巴河縣前哨公社哈龍滾地區。直升機里共有三名蘇軍軍官:一名少尉、一名中尉、一名大尉。蘇機降落後,正在附近勞動的民兵瑪里贊別克和其他七名社員立即舉著手裡的工具衝上去將直升機團團https://read.99csw•com包圍。三名蘇聯軍人一見,想駕機逃走,剽悍的瑪里贊別克趕快甩出手裡的套馬索,把飛機的螺旋槳套住了,然後像拴牲口一樣,把繩子拴在了一棵白楊樹上。當天,新疆軍區電令農十師一八五團火速派民兵趕往飛機降落現場。軍分區騎兵連、駐紮在爭議區內的三個邊防連的部分人員趕到了現場;十連連長帶十二名民兵步行五十公里趕到現場;一八五團參謀長王珍也率二十名值班民兵騎兵趕到了現場。他們把飛機重重包圍起來了。這樣,三名蘇聯軍人只有繳械投降,直升機被繳獲了。
大概一周左右,中國政府發表了嚴正聲明,認為那是一架武裝間諜直升機,認為是對中國主權的嚴重挑釁。蘇方則抗議說,這架飛機是去執行人道主義救援任務,搶救一名病危的蘇聯邊民,結果誤入了中國境內。
後來,阿勒泰地區革委會和阿勒泰軍分區在哈巴河縣召開了慶功授獎大會,捕獲蘇軍直升機的集體和個人受到了自治區和軍區的通令嘉獎。那架飛機由我方一名駕駛員開到了烏魯木齊,然後被運到了北京。1974年國慶節期間,它和在珍寶島繳獲的那輛蘇式坦克一起,陳列于中國革命博物館,供遊人參觀。
這裏曾發生過多次邊境事件。「伊塔事件」中,蘇軍也打開了鐵絲網,打開了探照燈,只是這裏並沒人跑出去。後來還有別爾克烏爭議地區邊境武裝衝突,蘇軍武裝直升機越境,還有毛澤東逝世以後邊境一線進入非常時期。即使一些小的衝突——比如有一次蘇聯把界河裡的水全堵到他們那邊去了,而按照條約規定,界河中的水是一方一半,這也是對我國主權的侵犯,這事報告上去后,周總理的電話跟每個邊防站都開通了。最後,每個連派一個班組成戰鬥連,阿爾泰軍分區派了一個連,把水引了回來。這就叫「邊境無小事」。
我想,那就是不僅用自己的生命,還要用身家性命築成的防線就叫血肉長城。
連隊的官兵到達現場后,先布置好全副武裝的左右觀察哨,然後,連長指揮鋸樹。鋸樹時不能越過界河的中心線,斷開的樹冠則要用繩子從對方那邊拉回來,對方亦然。
現在,中國與哈薩克已劃定了邊界,邊境兩邊一派和平景象。但當年的一切並沒有從我們的記憶中消失。
遠古的鐵馬金戈已難覓蹤跡。當年兵團政委張仲翰和農十師第一read.99csw.com任師長張立長來到這裏時,這片土地還沉睡著,只有連天衰草,只有額爾齊斯河在落寞地流淌。
所以,有人把這裏的六、七、八三個月比喻成一八五團人黑色的三個月,這的確一點也不過分。
我們大多住在爭議區內。當年蘇軍在珍寶島吃了虧,為了報復,在塔城鐵列克提突襲了我巡邏官兵,使邊境衝突發展成了「抓一把就走」的形式。這塊土地因為由我方控制,被蘇軍「抓一把」的可能性極大。
將這些兵團人放在邊境線上呈「一」字形擺開,尤其是擺在這塊爭議地區里,決策者們的意圖很明顯。
老軍墾們還習慣穿那發白的舊軍裝;女人們在收下糧食后,總想著要藏起來;他們的孩子——在戰爭陰影中長大的第二代,在偶爾說夢話時還會喊一聲,老毛子來了,快跑!而這裏的小孩,還在做「戰毛子」的遊戲。
沿阿拉克別克河一線有四塊爭議地區,它們從阿爾泰山腳下到額爾齊斯河河口,分別是阿克哈巴河河源、葉西蓋、克孜勒烏英克和別爾克烏。而一八五團的十個連隊,也沿此方向在邊境線上依次擺開,從一連到十連,團部帶一個值班連和修理連設在中間。
新疆軍區隨即指示,為防備蘇軍奪機搶人和進行報復的可能,一八五團、一八六團進入一級戰備;十師二線民兵連隊及現役步兵十二團做好迅速支援一線戰鬥準備;全師進入防空襲準備,堅決反擊入侵者。
據說,張立長是嫌多爾布爾津這名字不好叫,也覺得悲涼,才請張仲翰取了北屯這個名字的。北屯誕生時,瓦無一片,房無一間。現在,它與石河子、奎屯、五家渠一樣,已成為北疆屯墾新城。
多爾布爾津即是現在的北屯。在1958年之前,這個地名在中國地圖上還沒有誕生,但有關的傳說卻流傳久遠。據說成吉思汗六次揮師西征時都曾在此駐足,得仁山就是他當年調兵布陣的點將台。
當然,這些邊境事件中,最嚴重的是蘇軍的武裝直升機越境事件,當時,各大小報刊都做了報道,我國政府發表過嚴正聲明和抗議照會。
現已離休的原農十師師長龐德潤的愛人田梅珍是1951年從湖南株洲市入伍的,她曾給我講述過她曾在邊境戰洪水保國土的故事——
也就是說,一旦中蘇戰爭爆發,一旦蘇軍從這塊位置進入,那麼,兵團的老少爺們兒,將用他們的血肉之軀,宛如黃繼光用胸膛堵槍眼一樣,在這裏設置一道肉體的國境線屏障。九_九_藏_書
從那裡我就知道,國家主權賦予邊境每一滴水、每一株草、每一棵樹、每一塊石頭以特殊含義。它們國籍分明,不容侵犯。如果把它們置於別的地方,它們會十分普通,但在邊境,它們卻在靜靜地承載著兩國邊界的一切:戰爭與和平、敵對與友好、野蠻與文明……
我最近在一本雜誌上看到曾當過邊防軍人的作家高建群的一篇文章,他在這篇文章中說——
清理前,雙方的邊境會晤站先要會晤,通報對方,約定清理開始的時刻,需用的時間,去多少人,等等,為了使雙方的軍人不照面,還得錯開時間。
現在,你到達那裡,如果沒有看見邊界上的鐵絲網和高聳的哨樓,你會覺得這裏只是一處與其他地方一樣的田園。的確,隨著蘇聯的解體,中蘇武裝對抗已成過去,現在邊界劃定后,這裏已沐浴著和平的陽光。
一八五團的蚊蟲大致有三種,即蚊子、小咬和小硬殼。小咬也叫蠓,它們每年六、七、八三個月最為猖狂。這裏酷熱難當,但人們卻穿著厚厚的衣服,並扎得嚴嚴實實的,頭上都帶著自製的防蚊帽,一個個像蒙面大俠。這其實就是為了防蚊子的,防蚊帽只能用紗布做才能看見東西,但小咬仍可從縫隙中鑽入,咬得人皮紅眼腫,火辣辣地難受極了。後來,大家用了好幾層紗布也不行,最後,只好在紗布上塗上柴油,用強烈的氣味熏走無孔不入的小咬,但人們也因此付出了臉被柴油燒傷的代價。
邊防軍人都知道,如果單靠他們的一個哨卡或邊防連隊是阻擋不住敵軍侵略的。他們能做到的是,一旦敵情發生,立即給後方決策機關通風報信,同時,儘可能抵抗,以為後援部隊贏得儘可能多的反擊時間。
周總理逝世前幾天,中國作出讓步,先是釋放了三名蘇聯軍人,后又把直升機移交給了蘇聯。
有一位農工下地幹活,將兩歲多的孩子放在地頭睡覺,為對付蚊子,她拿用柴油熏過的紗巾蓋住孩子,一個多小時后,她從地里出來抱孩子回家,不想小孩子臉上的紗布被風吹掉了,孩子滿臉青腫,被蚊子活活叮死了。
「越界的樹」是指長在界河兩岸的樹,因颳風或自己的長勢以及別的原因傾倒向對方,在關係緊張時,可視為侵犯主權;和平時期,上不了這樣的高度,但也必須定期清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