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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風暴中 四、何夢道:藝術是我的生命和靈魂

第四章 在風暴中

四、何夢道:藝術是我的生命和靈魂

不錯,你到文工團去。
每當村子里舉行「麥西來甫」(維吾爾族的民間歌舞聚會),總會看到我的身影。由於我細心體會神韻,虛心學習技藝,十四歲時排演的《小兩口跑毛驢》一下轟動了南疆,老鄉沒有不愛看我這個節目的。鄉親們親切地叫我「何力其汗」(意為「何氏花朵」),他們用這個稱呼承認了我是他們民族中的一分子。直到現在,我到南疆去,當年的老鄉還認得我,還記得「何力其汗」這個名字。有人說,至今還沒有人在演《小兩口跑毛驢》時能跑得和我一樣好;還有人說我一個湘妹子表演的維吾爾族舞蹈,具有那麼地道的民族風韻,真是不可思議;他們還說我的魅力來自維吾爾農村的泥土。
那位領導和藹地說,小夢道,不要哭,出身不能由自己選擇,但道路自己可以選擇。你已經參軍了,就是軍隊的女兒,不要為父親的問題背思想包袱,要嚴格要求自己,好好工作。
年幼的我從西安坐上汽車后,迷迷糊糊到了哈密。一走進新疆的大門,我才像是醒過來了。
我把這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我忍著淚——我不敢當著其他人的面哭,怕他們說自己同情「反革命父親」。我跑出屋子,一直跑到沒有人的地方,才哭了起來,我的淚水「嘩嘩」地流,浸濕了我的衣襟。
1985年,我父親的冤案被平反,華容縣政協為父親造墓立碑。至此,離別故鄉已三十四年的我,第一次回到了華容縣老家,第一次站在父親的墓前,為父親獻上花圈,敬了個莊重的軍禮。
六○年,文工團去非洲演出,其他人都去了,只留下我這個「台柱子」在家,我心裏自然難過,但也沒有辦法。我決心下去體驗生活,我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南疆。四個月時間里,收集了上千個舞蹈動作,學會了流傳在民間的巫舞、酒舞和獅舞,這些古老的舞蹈被我第一次發掘出來,從那以後,我就利用別人出國演出的時間,走遍了天山南北的各個角落,經過我的努力,使軍區文工團的舞蹈形成了自己的特色。
宋部長說,她出身不好。
去文工團的話,我要跳維族舞。
到喀什后,開始分配工作。
不,我參軍時就想開拖拉機,我要開拖拉機。
這是我第一次受此待遇,聽后,我非常激動。
當我要去參軍時,親戚們都勸我不要去,說新疆那裡可怕得很。
《奶茶舞》讓我走到了藝術生涯的頂峰,但年齡卻使我不得不退出舞台,去擔任編導。
記得有一次,我正在村裡休息,聽見了鼓樂聲,就不知不覺循著那九*九*藏*書樂聲去了。我看見一個比我還小的維吾爾族少女正在手鼓、嗩吶和熱瓦甫的伴奏下翩翩起舞。她的小辮上沾著泥土和草屑,裙子上滿是補丁和污漬。天氣已有寒意,但她還打著赤腳,一看,就知道家境貧窮。但那優美的舞姿使她變得純潔而又高貴。我覺得那個小女孩就是居住在卡勒瑪克戈壁,尚未被葉爾羌汗國的阿不都熱西提汗發現的阿曼尼莎罕。我情不自禁地和那小女孩一起舞蹈起來。那麼投入,那麼忘情,好像我生來就是南疆大地哺育的孩子,好像我生來就是那古老音樂中的一個音符。
我深深地沉醉其間。正是在這裏,我接受了藝術啟蒙。我永遠也忘不掉那個舞蹈和歌唱著的貧窮的群體。我也是從這裏開始逐漸認識到,苦難是可以用自己創造的歡樂來戰勝的;我還認識到,藝術的本質就是給苦難的肉體和心靈以慰藉。
姑媽在信中告訴我,說我父親在「鎮反」中被槍決了……
我父親畢業於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當年曾隨何長工、賀龍一起鬧革命,因為祖母的阻攔,他沒有隨賀龍參加長征。他在華容縣是個鄉間紳士,雖然後來當過國民黨政府的省參議員,但隨程潛參加了湖南起義。五○年就參加了解放軍,進軍到廣西后,就讀於廣西第四野戰軍軍政大學,畢業後分到南寧軍區文化科工作。我不相信父親是「反革命」,但我不得不面對自己是「反革命女兒」這一現實。哭完父親,擦乾眼淚,我把家信交給了領導。我迷茫地問道,首長,我該怎麼辦呀?問完,又哭了。
又走了近一個月的長路,我們到了喀什二軍軍部駐地。此時,我已知道,新疆是個既不像親戚所說的那麼蠻荒、恐怖的地方,也沒有動員時所說的那麼美好。它的遙遠已經論證了:五月底從長沙出發,到喀什快走了三個月了。而它的貧窮、落後,我也看到了,南天山寸草不生的龐大軀體,戈壁沙漠沒有盡頭的荒涼,使我曾暗自落淚。但那歌舞之美改變了這些表面印象。按我後來的話說,這片遼闊土地的美是內在的。
是不是又有什麼事了?
當時,文工團都已知道了這個傳聞,就我自己還全身心投入紀錄片的拍攝中,一無所知。也沒人敢把這消息告訴我。
林彪的飛機在溫都爾汗墜毀后,葉劍英元帥整頓部隊。七三年恢復了已中斷十多年的全軍文藝匯演,新疆軍區由於藝術人才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已排不出像樣的節目。離匯演只有一個月時間了,節目還沒有排出來,軍區為此開了一個常委會,決定https://read•99csw.com給總政治部打報告,不參加這屆文藝匯演。但總政的批示是,新疆是「反帝反修」的前線,如果沒有新疆參加,不但在國內,在國際上也會有一定的負面影響,處於「反帝反修」前線的新疆軍區不參加全軍匯演是個政治問題,所以不參加是不行的。軍區的將軍們感到了事態的嚴重。這時,賽福鼎看了軍區的演員名單,問道,何夢道呢?
就這樣,我一生與舞蹈結下了緣。
恐怕沒有比南疆這所學校更讓我引為自豪的了。就是因為這所學校的培養,我這個小學沒有畢業的小女兵主演和編排了《葡萄架下》《鼓舞》《幸福草原》《奶茶舞》《多浪人》《漠之靈》等全國聞名的舞蹈。
我被安排去北京教頂替我的演員跳舞。但舞蹈不僅僅是動作,它還貫注著對藝術的理解,對生命的感悟,傾注著自己的體驗和情感,所以,我雖然把各種技巧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了那位演員,但「外文委」(中央對外文化交流委員會)審查后還是不滿意。他們讓我試跳,我試跳后,他們說,就是你了!他們問軍區文化部部長宋肖,何夢道跳得這麼好,為什麼不讓她去?
我丈夫見我追問,只好告訴了那傳聞,我的臉當即就嚇白了,當即給家裡去了信。
小時候就叫爺爺,沒留意他的名字。
機會終於來了,我參加了減租反霸工作隊,任土地改革的宣傳員。在這個工作隊里,我這個小解放軍一遇到寬一點的水溝就跳不過去了,只得由別的戰士背過去。
南疆大地上那片白楊林中,我的哭聲撕心裂肺。我突然覺得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如此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我只有抱著那株白楊發獃。
但我是歡樂的,像一隻出籠的小鳥。莊稼已經收了,田地像一個生產後的母親,虛弱而又滿足地躺在那裡。驢子的高歌、馬的嘶鳴不時傳過來。糧食的氣味、牛糞的氣味、人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汗味,沁人心脾,讓人沉醉。馬車和驢車來來往往,當它們在鄉村土路上跑過,就會把塵土揚得很高,半天降不下來,空氣總瀰漫著泥土的腥味。我和大家走村串戶,將近兩年之久,學會了說日常的維吾爾語,習慣了他們的生活習俗和感情的表達。當然,也更多地接觸了民族歌舞。我知道自己已經非常榮幸地進入了一個獨特的民族藝術的海洋之中。
我一聽宋肖這麼說,以為是在騙我,是怕不讓我去我就不認真教別人。因此,我有些委屈地說,部長,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所以從沒想過出國的事,我去不了,但我會認真教她的。
從古九-九-藏-書至今,新疆的音樂舞蹈藝術就十分發達,我後來經過研究知道,隋朝所建立的新的音樂體系「九部樂」中,有兩部是新疆的,即龜茲樂和疏勒樂。唐承隋制,在太宗時又增設了高昌樂,合稱「十部樂」。這樣,唐朝的國樂之中,就有三部是新疆的,它在盛唐之音中具有獨特的魅力。但我最迷醉的還是維吾爾族舞蹈。真可以說,它的每一次旋轉、每一個步態,一顰一笑都隱藏著生命的神韻,那是一種歡樂、健康、生動的生命姿態。當然有時也隱隱有些憂傷,因為它比音樂顯得直接,對於當時的我來說,要理解他們的音樂,我的素養還遠遠不夠,而對於用肢體語言表達的舞蹈卻正好激發了我天賦中對舞蹈的敏感和愛好。
我希望自己能忘掉藝術,忘掉在新疆的一切,忘掉那一片遼闊的大地。那種粗笨的工作對我來說是辛苦的,但每當我疲憊地回到宿舍,我常常會忍不住往西北望去,我一聽見播放新疆歌曲,就止不住熱淚長流。有時,我實在忍不住,就會把宿舍的門關上,獨自起舞。新疆那塊土地已使我學會永不消沉和頹喪。我要積極地活著,像維吾爾人那樣用歌聲戰勝苦難,即使衣衫襤褸,赤著雙腳,也要舞蹈。我當年就這樣鼓勵著自己,後來被評為廠里的先進工作者。
我自然相信一位部隊首長的話。解放初放了很多蘇聯電影,好多電影我都看過。比如《區委書記》《在敵人後方》《卓婭與舒拉的故事》《幸福生活》等,那其中有集體勞動的場面,有收穫的歡樂,有成百上千畝的大條田,婦女們開著拖拉機……我渴望自己也能生活在那樣的農莊之中。
我是一個沒有進過任何藝術院校學習過的舞蹈家。我在南疆待了三十五年,是南疆領我進了藝術之門,給了我紮實的舞蹈基礎。南疆就是我的大學,就是我的母校。
那次在越南演出非常成功,胡志明主席接見了我們,並邀請我和李雙江、賈米娜、董志波等人一起進餐。胡志明主席還授予文工團「國家一級國旗勳章」,越南《人民報》評論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西部沙漠發現的一顆明珠」。
在西安當工人。
六四年,新疆軍區文工團去越南訪問演出,這是社會主義國家,我原以為自己可以去的,但名單里還是沒有我的名字,我有些想不通。為此,軍區司令員郭鵬親自找我談話,說,這是上面的規定,有幾種人的親屬不能出國,這是死政策,誰也沒辦法,這和你本人沒有關係,你千萬不可以鬧情緒。
大家都笑了。就你這小不點呀,還沒有拖拉機輪子高呢,我read.99csw•com們現在還沒有拖拉機,即使有也輪不到你開,服從分配,去文工團吧!
回信來了,一看才知道爺爺叫何百里。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這時候,我已成為不可多得的藝術苗子,我的勤奮,加之單純,使大家都很喜歡我。經歷了那一次打擊后,我覺得自己一下子成熟了。不斷的政治運動,使我清醒地認識到,在藝術上自己只能老老實實地做一名普通的舞蹈演員。同時,我也在藝術上對自己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藝術就是我的生命,如果當初僅僅是一個小女孩對舞蹈的自然愛好,那麼現在它則是我的人生追求。
外文委的人說,出身不好,舞跳得好就是為國爭光!我們破格讓她去。
我跳了一曲在小學時學會的蒙古舞。
在南疆的我是快樂的,我像一個天使一樣給軍營和鄉村帶去了歡樂。人們不時可以聽見我快樂的笑聲。但十三歲那年,姑媽給我寄來一封信,那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使年幼的我難以承受,我變得沉默了。
我焦急地等待著回信,弄得我兩個多月抬不起頭來。
車隊一進哈密,當地的維吾爾族群眾就用歌舞來歡迎我們。達甫熱瓦甫、嗩吶、冬不拉、彈撥爾等樂器演奏出熱烈、歡快的旋律。男女老少隨著旋律,在塵土中舞蹈起來,那粗大的赤腳,長滿老繭的雙手,那常年勞作的腰身和四肢,那被陽光和沙塵磨礪得油黑、粗糙的臉龐,甚至那鬚髮,那臟污襤褸的衣裙,都突然間變得生動起來。那舒展的人體,旋轉的身姿,真實的面容,鮮活的靈魂,給人一種新異的、撼人心魄的美。這種美帶著泥土和生命的芳香,樸素而又絢麗……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我創作並擔任領舞的《奶茶舞》立即轟動了舞壇,它的成功,代表民族舞蹈的復甦。隨著我的聲名遠播,又招來了麻煩。有次在人民大會堂演出,一位首長看著節目單,一看我姓何,又是湖南人,頓時起了疑心,對身邊的人說,這不會是何鍵的孫女吧?不知怎麼搞的,這個消息一下傳開了。一時間沸沸揚揚,都說我是何鍵的孫女。這可不得了,因為楊開慧就是何鍵殺害的,我爺爺殺了楊開慧,而我卻在全國風光,這使當時正在把《奶茶舞》及其演出盛況拍成紀錄片的八一電影製片廠犯難了——這個片子還拍不拍呢?不拍,可惜;拍吧,主角又是這種情況。
接到讓我火速回疆的調令,我悲喜交加,欲哭無淚。
我學的第一個舞蹈是刀郎舞。很多人唱著木卡姆,樂曲優美,歌詞感人,成百人彈奏,上千人演唱,男女老少一起舞蹈,震天動地,強悍有力,有一種九*九*藏*書永恆的生命的力量。
我入伍時十一歲,正在讀小學。即使穿著最小號的軍裝,也過了膝蓋。那嚴肅的軍裝穿著,也掩蓋不了一臉稚氣。即使在幼年文工隊,我的年齡和個頭也是最小的。
小夢道,給首長們跳個舞吧!
南疆軍區文工團在五六年撤銷后,我調到了新疆軍區文工團。這對我來說,既是機遇,又是挑戰。當時的新疆軍區文工團在全國全軍的名聲僅次於總政歌舞團。我更加刻苦地練功,虛心向別人學習,特別是向維吾爾族舞蹈家學習,但我不模仿,總以自己的身心去感悟、領會,然後進行再創造。我根植于新疆的民族舞蹈,又賦予漢文化的思想意識,並增加了現代審美情趣,使自己的藝術創作獨具個性,我很快成了團里的主角。但因為當時的政治原因,我卻不能出國演出。我也清醒地知道這些沒有自己的份兒。
無論我在藝術上取得怎樣的成功,也無論我為自己和集體獲取過多麼大的榮譽,都難逃「文革」劫數。70年代初「清理階級隊伍」,文工團二百二十人清理掉了一百四十人。而我早在一年前就被「清理」掉了。一紙命令,宣布我脫下軍裝,告別舞台,復轉到西安電力電容器廠當工人。我和家人被分開了,孤身一人在那個古老的城市裡學習生產技術。我背負著那個「出身」的十字架,努力適應著一種完全陌生的生活。
我丈夫劉玉喜憋不住了,找了個機會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你知道你爺爺叫什麼名字嗎?
但我想當女兵。解放時歡迎解放軍進長沙時,隊伍中就有好多女兵,威風得很。到了新疆軍區招聘團后,熊晃講話,把新疆描述得很美,不只是大漠孤煙、長河落日,還有覆蓋著白雪的天山,氣勢磅礴、充滿神話色彩的昆崙山,一望無際的草原,美麗富饒的綠洲。大家去不僅要衛國戍邊,還要建設起一個又一個現代化的集體農莊……
立即打電話調回!
你就甭問了,快寫信吧!
宋肖回來后就找我談話,說,上級決定,由你去越南參加演出。
當時文工團正排演《白毛女》,我在裏面蹦蹦跳跳地跑龍套。但我最留戀的還是維吾爾族舞蹈。南疆是維吾爾族人的家園,即使身在軍營,也經常能聽到他們美妙的演奏和動人的歌聲。一聽到這些,我就會激動不已,難以抑制自己內心的興奮。我渴望到那塵土飛揚的鄉村去。
這是決定,已決定由你去。
那你趕快寫信回去問問呀。
那當然好呀。
怎麼了?
我一聽司令員這麼說,也就釋然了,說,首長,你放心吧,我不會鬧情緒的。
喚醒我的,是這裏的音樂和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