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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風暴中 五、佚名:活著就是勝利,就是戰勝邪惡的唯一手段

第四章 在風暴中

五、佚名:活著就是勝利,就是戰勝邪惡的唯一手段

我當時不知道,組織上在介紹我們第一次認識時,已把我「定」給了他。當時組織決定的,很快就可以結婚。而我們從相識到相愛卻長達兩年之久。他尊重我的選擇,尊重我的內心,尊重我的情感,這在當時是很少的。我一直不明白,他在與我的相處中,是怎麼做到不以一個首長的面孔出現的,我們一直是平等的兩個人。我承認,我愛上了他。當時的很多女兵都是在沒有任何愛的情況下結合的。我慶幸自己擁有愛情。
直到1978年,我的冤案才被平反。重新獲得了自由,從監獄走出時,我的頭髮已全白了。1979年,我把三個強|奸犯送進了監獄。
幾乎自解放戰爭一開始,校園裡的氣氛就不寧靜,顯得十分浮躁。解放軍進城時,我們都去歡迎。那是一些跟泥土和血汗一樣樸實的軍人,他們給我的感覺不是從血雨腥風的戰場上走來的,而是從一塊豐收的田地中走回來的。這支軍隊沒有其他軍隊獲勝后的不可一世,飛揚跋扈,而是像從農田裡勞作歸來的農民一樣熱情謙和,小心謹慎,甚至有些害羞。從他們身上,我一下覺得放心了,覺得原先的擔憂和懼怕是多餘的,甚至覺得家人大可不必為了這種憂懼而遠走異國他鄉。
在大學時,就有一個追求我的男生,但我不愛他。我告訴他我即將在部隊結婚的消息后,他曾割腕自殺。他因愛生恨,懷恨在心,最終陷害了我。1955年8月,在肅清反革命運動中,他寫信給部隊說我父親是中統特務,說我是暗藏在革命隊伍中的反革命分子,自上大學開始,就加入了特務組織。我當時結婚才一年多,與愛人過著幸福的、充實的、帶read.99csw.com著理想色彩的生活,我們無論是對國家,還是對個人的未來都是樂觀的、充滿信心的。
回到喀什不久,一位領導給我介紹了一位旅參謀長。他當時二十九歲,是在抗戰期間投筆從戎的,軍人氣和書生氣兼而有之。在當時的師團幹部中,像他這種讀過大學的並不多。他的幹練精明、彬彬有禮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解放時,我正在南方一所著名的大學讀書。我學的是英語和法語。我嚮往歐洲文明。父母都是大學的老師,家教很嚴,我從小就養成了刻苦好學的習慣。我的成績很優秀,這也是我雖然歷經五十年坷坎,在獄中待了二十三年後,至今仍能流利地說這兩種語言的原因。
當天半夜,有三個人打開了牢房的門,他們進來后就對我劈頭蓋臉一陣毒打,把我打倒在地后,堵住我的嘴,把我按倒在地,輪|奸了我。這樣的事後來就經常發生。在那個獄頭1968年調走時,我在監獄中先後生了三個不知父親是誰的孩子。
……但我……卻沒有……沒有死成!我……我被他們……搶救……后,不再讓我回……回單人牢房,而是放在一個大牢房中,讓五個女犯輪流……監視……我……
我記得是8月27日的晚上,南疆的月亮很亮,天空很藍。丈夫在伏案工作,我喂完剛三個月的女兒后正準備睡覺。有人打電話叫走了丈夫,他剛走,幾個人沖了進來,說我被捕了,讓我跟他們走。我大聲申辯。孩子嚇哭了,我想哄哄孩子,他們不讓。他們抄走了我的日記、信件和部分書籍,粗魯地、強行地給我戴上手銬,把我押走了。
我……我只能說…九九藏書…我的靈……靈魂是高潔的!我後來還知道,由於肅清「反革命分子」時打擊面過寬,五七年曾進行過甄別平反,正是那個獄頭說我是真正的反革命,沒有給我平反。
我先是到了二軍的一個騎兵師,當時它駐在於闐,是為了進軍西藏而組建的。我曾騎馬跟隨慰問團翻越昆崙山、喀喇昆崙山、岡底斯山到阿里慰問部隊。不久又調到喀什。
那次自殺未遂后,我就決定無論如何我都要活著——即使像牲畜一樣,我也要活著。除非他們槍斃我,我決不自殺。我認為活著就是勝利,就是戰勝邪惡的唯一手段。我要活到他們向我懺悔為止。我要用活著來證實人的良知曾被徹底泯滅過。
我一直走到了疏勒。
這是我後來加入解放軍行列的原因。
作家戴厚英在一本書中說過這樣的話——
那個傢伙說,你自殺吧,反革命分子在這裏連狗都不如,你死了,就當死了一條狗。
我沒有覺得西去的路有多麼荒涼,因為它充滿了傳奇色彩。我知道這條路上走過許多偉大的行者,比如張騫、班超、法顯、宋雲、玄奘、耶律楚材、馬可·波羅等,他們那穿越文明的腳步聲一直陪伴我。加之我的親人在遙遠的異國,所以我所到的地方就是我的故鄉。我沒有思鄉的情緒,只想向前,向前,走到越來越遠的地方。
過了幾天,我被換到一個偏僻的單人牢房,我感到了這是不祥之兆,要回到原來的牢房中去。他們「哐」的一聲關上了鐵門。我見了,就威脅說,你們敢把我關在這裏,我就自殺。
我當時想,在這個新的國家裡,我會像一個生活在農村的人一樣安寧,有田園詩一般的情調,有苦澀辛九*九*藏*書勞,有單純而親切的人際關係,充滿著互助、關懷與和諧。可能也有農民似的紛爭,但不會發展到互相傾軋和鬥爭——是的,那些軍人多像我鄉下的親戚和朋友啊,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親切。

上帝的交給上帝,魔鬼的還給魔鬼。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臉上!
我一下愛上了這個地方。帕米爾高峻的身影,開闊的綠洲,奇異的民俗,空氣中塵土和居民身上散發的氣息,白楊林、泥坯屋、面紗、艾德萊絲綢、騎士、驢車……這一切使我像是來到一個夢幻中的地方。
那時部隊經常組織舞會。他的舞跳得很好,每次他都是主動地、有禮貌地邀請我跳舞,不像有的領導,等著女兵去邀請他。我們常常一邊跳舞,一邊談些曾經讀過的書。在交談中,我知道他對西方的文學、哲學和歷史都很了解。他也把當時能搜羅到的書借給我看。我們漸漸成了朋友。在當時,他是我唯一能夠交談的人。
即使到了塔克拉瑪干大漠中的監獄里,我還覺得自己是在做一場噩夢。但黑暗的牢房、冰冷的牆壁、牢固的鐵窗,使我知道那是現實。
有一天半夜,一個獄頭來到牢房,與我拉起了家常,顯出讓我受寵若驚的親切樣子,最後說,只要你好好表現,我可以給你減刑。
他惱羞成怒,臨走時惡狠狠地說,你不識抬舉,我們就走著瞧吧!
我想見見孩子,他們沒有同意。
我身高一米六七,是公認的美人。我的命運似乎印證了「紅顏薄命」那句古話。監管人員垂涎我的美色,千方百計想占我的便宜。
後來,與父親的通信越來越困難九*九*藏*書,最後,我寫的信都退了回來。到當兵時,我與家人的聯繫就完全中斷了。
在那十二年的時間里,他就以這種卑鄙的方式強|暴我。我……我認為我……我的肉體早已死亡……一切惡行……都只能佔有或消滅我的肉體,卻永遠,永遠,不能佔有我的靈魂!
剛解放時,我常常可以收到父親輾轉澳門或香港寄來的信。我也寫信告訴了我對新政權的認識。我勸他儘快回來,不想他卻害怕了。至於為什麼,他在信中沒有說,只在來信中流露出對我命運的擔憂。
但我當時並沒有在意,認為他的擔憂是多餘的,僅僅出於父親對女兒的愛。
父親雖然很是捨不得,但還是放心地留下了我。他認為我僅僅是個學生,一個有知識的青年,沒有在舊政權中謀過事,不會為誰承擔什麼責任。我留下后,就沒有什麼能動搖他回到祖國的決心了。
他以後就三天兩頭地來,一來就無話找話地聊上半天,磨蹭著不走。我已知道他是個人面獸心的傢伙,所以時時防備著。他說什麼,我都以冷漠回敬。有一天,他終於撲向了我,無恥地說,只要我答應他一次,就為我減刑一個月。我給了他一個耳光,大叫著讓他滾開。
1949年是中國人命運大轉折的一年,新中國誕生了。父親不願去台灣,他想讓我們全家到法國去。他不是一個政治家,只是一個知識分子。他對新的國家沒有認識,但他熱愛中華民族,時常為中華民族的興衰榮辱而牽腸掛肚。他去法國,也是為了在以後適當的時候能夠回來。
我沒有跟父親去。我半開玩笑地對他說,得留一個將來歡迎你的人。
半年後,我又被安排到了單人牢房,能擺脫那群魔鬼樣的九九藏書女人,我暗自慶幸。我找到了打發時間的方式,那就是默記英語和法語單詞,有時還用法語和英語自己跟自己對話。
我要在一個適當的時候,把我的經歷講給我的兒子、孫子。我至少要讓他們銘記,人不能淪為禽獸。
我當時已聽說過部隊中女兵的婚姻問題,原來一直不信。後來知道了真相,還抗議他們包辦婚姻。在一次舞會上,我向他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認真地對我作了解釋,並半開玩笑地說,自己堅決拒絕分配給他的夫人。我當時對他的解釋雖然不滿意,但我知道他只能這麼說。他也同時向我透露了他仍然單身。
我說過,我不會死去。在他們把我當成一條狗,想讓我像狗一樣去死時,我要像人一樣活著。我要等到昭雪的時候,我要等到邪惡受到懲罰。如果我死去,這一段罪惡就剛好被邪惡輕易地抹殺。作為人類可以唾棄的邪惡就會以為沒有發生過。我願意把我肉體所承載的罪惡向世人昭示,在良知面前,我才能控訴!
我當兵是為了過一種新的生活,新疆的遙遠和神奇令我嚮往。在當時,這也是一種能走向遠方的方式。
幾乎沒有任何審判,根據那位同學的誣告信和父親給我的部分回信,我成了國民黨中統特務,被宣判為「歷史反革命」,要判處死刑。可能是丈夫做了工作,後來被判無期徒刑。在押往監獄之前,他們強迫我與丈夫劃清界限。為了我愛的人和我的孩子,我同意了。
家人遠在異國他鄉,丈夫和孩子不能再相認,我身陷囹圄,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切夢想轉眼間破滅了。想到這裏,我想以死伸冤。我咬破中指,用血在牆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冤」字,然後一頭撞到了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