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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在風暴中 六、肖業群:從「社教」開始,我就一直是「黑樣板」

第四章 在風暴中

六、肖業群:從「社教」開始,我就一直是「黑樣板」

我的話引得政委哈哈大笑,說,你小,你總會長大的嘛,至於你爸爸嘛,他至少有一半是英雄。
我後來一打聽,知道王富民實際比我大九歲,心裏想不通,就去找魚政委。
難怪不要我介紹的,說一說他的情況。
所以,魚正東讓他妻子霍振芳為我說媒,介紹後勤處指導員王富民時,我不好再說什麼,因為沒有見過人,我只好在心裏說,但願能撞上一個好一點的吧!沒想見了王富民,見他年輕力壯,還是比較滿意,於是,我就問霍振芳,他年紀多大了,她說他比我大五歲;我就說看起來好像不像這麼小的。人家是子弟兵,一路打仗過來的,來這裏又成天勞動,怎麼也會顯老相的。聽她這麼說,我就不再問什麼了。因為我當時已知道,在這情況下,不管你同意不同意,都得接受。
為什麼?
肯定有事的,我去年跟你說過要為你物色一個對象,現在已有眉目了。小夥子精幹得很,想不想見見人家呀。
你個小鬼也是,五歲跟九歲有多大差別呢?男的比女的大十歲以內從生理上講沒什麼的。何況這個人政治上可靠,個子也高高大大的,品行也好,他的工作能力也許不是很強,但不易犯錯誤,不管你將來怎樣,他都會對你一輩子好的。這點,我可以給你打保票!
我和肖哲明當兵時都在寧鄉鄉下。肖哲明的姐姐肖念慈當時已參軍到了長沙的部隊里。她寫信給我倆讓我們當兵,叫我們不管怎麼樣,只要能走,就一定要走。
聽政委這麼說,我就默認了。1954年,我們結了婚。
我們這一代人,有過真正愛情的是很少的,所有的愛都被政治代替了,所有的生活都被抹上了政治色彩,人的一切行為都必須向政治看齊,都必須以政治為目標。不管你是主動的也好,被動的也好;不管你是有意的也好,無意的也好。

你弟妹小,跟著我我放心,你媽是去照顧他們的,你要聽奶奶的話,發奮學習。頓了頓,他含著眼淚,對我和姐姐說,你們生活https://read.99csw.com雖然尚難自理,但已有自謀生路的能力,我先把你母親和弟妹接走,過些日子再來接你們。
我曾從教二十年,可謂桃李滿天下。寧鄉的確是我的故鄉,但那只是從血緣上而言,我心靈中的故鄉就在新疆,因為我為她付出了一切。
我以為政委是師里首長,哪有工夫琢磨著給人家做媒呢,他只是跟我開開玩笑罷了,沒想他真把這事放在了心上。
入伍當年,有一次師政委魚正東碰上我,寒暄了幾句,就問,小鬼,你父母在幹啥?家裡是什麼出身呀?
阿姨說王富民只比我大五歲,實際上比我大九歲。
父親猛吸了一口煙,說,是的,一場惡戰,打完這次仗可能就不再打了。
1972年,父母及弟妹陸陸續續從台灣移民到了美國。八○年五月,我在大陸唯一的姐姐移民到了美國。我姐姐在我當兵后不久,考上了西北財經學校,畢業后,分到青海工作。姐妹倆經常通信,通過這種方式尋找著內心的依靠。
這三重東西像大山一樣壓在我的身上,使我在「文革」結束前的漫長歲月中一直難以抬起頭來。
第二年,魚政委和機關的人一起在地里拾棉花,招手讓我過去,我挎著拾棉花的紅柳筐子,甩著兩條長辮子,就跑過去了。向政委問好后,就問,首長找我有事呀?
肖學太是一位進步知識分子,馬日事變后加入中國共產黨,后一度脫黨。1929年重新加入我黨,奉命做地下工作,公開身份是國民黨寧鄉縣黨部書記長。1932年,叛徒梅仲登供出了肖學太與中共地下黨員肖梅雨的關係,於是肖學太、肖梅雨被國民黨反動派逮捕,並被解往長沙。湖南軍閥何鍵要求將肖學太就地正法,由於國民黨CC系與湖南軍閥何鍵之間的矛盾,陳立夫則搬來蔣介石的手諭這張王牌,要湖南將肖學太全案人證先送漢口,后交國民黨江蘇高等法院審理。為了利用國民黨內部的矛盾,反對在湖南倒行逆施的何鍵集團,經地下黨員張子珩和民主人士胡良瀚等聯絡發動,由賀耀組、葉開鑫等資助經費,近千旅京湘人在湖南會館集會後,前往國民黨政府行政院請願,並用傳單揭露了何鍵殘殺湖南人民和汪精衛包庇何鍵的罪行,聲援了「寧案」被捕諸人。1933年9月,國民黨江蘇高等法院終於宣布肖學太無罪釋放。「寧案」發生后,上海《申報》和天津《大公報》都作過詳細報道。參与發動南京請願的張子珩是奉黨中央之命打入國民黨軍事部門的地下黨員。他同許多避難到南京的同志一道,利用業已演變激烈的國民黨內部鬥爭,揭露了何鍵等反動軍閥的罪行,擴大了政治影響,實際上把這場國民黨內部的鬥爭變成了我黨領導的揭露國民黨政府黑暗統治的鬥爭。這場鬥爭的勝利,是我黨在統一戰線和地下鬥爭方面取得的成果之一。九_九_藏_書
特別是我來部隊第二年,即聽到了叔父肖學太被槍決的消息,我當時十分震驚。我和肖哲明內心不明白,為什麼國民黨要處決他時,南京的地下黨組織了上千人通過各種渠道去營救;而革命成功了,他又被共產黨槍決了。早知這樣,他們當初何必花那麼大的代價去營救,還不如讓國民黨鎮壓掉算了。
不久,我也獲准去美國探親。一到美國,家人就要馬上為我辦移民舊金山的手續,但我婉言拒絕了。我決計要回到新疆來。這令許多人大惑不解,他們說,你在那個地方吃了那麼多苦,而你即使要回祖國,也該回寧鄉去,那才是你真正的故鄉。
早在1963年,我父親通過多方打聽,經香港來信,期望有朝一日,我能到他身邊。我收到那封信后,害怕得不行,當即就交給組織了。從此與父母又斷了音信,直到70年代末。
是不是有對象?
可你打仗為什麼還要把弟妹和媽媽帶上?
魚政委笑著問我,哪裡哄了你?
而我的叔父,也即是與我一同入伍的堂妹肖哲明的父親肖學太,則因轟動全國的「寧案」九九藏書,早在30年代就家喻戶曉。他同時也是寧鄉人民革命史上與劉少奇、何叔衡、謝覺哉等一樣具有影響的風雲人物。然而,1952年,寧鄉縣將地下黨員肖學太作為反動黨團骨幹分子處死了,造成了一大冤案。直到80年代初才弄清了肖學太的身份和「寧案」的事實真相。這裡有一份1983年10月15日出版的《黨史通訊》,裏面有一篇文章,是這樣說的,我念給你聽——
因為有一方的老本已快輸完了。
他二十歲左右,他找過我,我還沒答應,不過,我覺得我們年齡挺般配的。
我的臉馬上紅了。我羞澀地一邊跑一邊說,我不要對象,我還小!然後又認真地說,我爸當初當空軍時,是去炸日本鬼子的,他參加過抗戰!
我也受牽連。如果沒有我的婚姻作保護,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樣。我從「社教」開始,就一直是「黑樣板」。
首長,你跟霍阿姨一起鬨了我。
我能感覺魚政委確實是在關心我。父親拋棄故鄉和女兒,加之我當兵到新疆一年來的經歷,已使十五六歲的我成熟了。我雖然也幻想著浪漫的愛情,但也知道找一個子弟兵、找一個出身好的人對自己的重要性,因為當時——包括後來二十多年的時間內,一個好的出身就是一切。一切都是以此為價值取向的。還有,就是我剛入伍不久,在兵團學習時,有一次就槍斃了八名叛逃的國民黨軍官,我當時害怕得晚上都不敢出門;也是那一次,我暗暗地對自己說,以後如果找對象一定要找一個子弟兵。
我的臉又紅了,連連說,首長,我真不想找對象,我真不想找!
為此,肖哲明被下放八年。
我倆一起被分到了二十二兵團九軍二十六師,我在師機關,肖哲明到了文工隊,當時二十六師除政委和政治部主任以及部分起義的國民黨軍官有家屬外,其餘的全是光棍。
雖然從認識到結婚有兩年多的時間,但因為都在忙著墾荒造田,我們見面的時候很少,彼此交談的機會幾乎沒有。在那個年月,除了勞動,https://read•99csw.com其他的一切似乎都被免除了,所謂的婚姻,也是從「屯墾戍邊,穩定邊疆」這一政治需要出發的,通俗點說,就是為了讓二十萬大軍都能有個老婆,生一堆孩子,在這片土地上安頓下來。還有,王富民是行伍出身,只上過兵團的速成中學,上了不久,上頭說,你們都大了,去勞動吧,為你們的兒子創造條件,讓你們的兒子來上學吧,就解散了。所以,對於談情說愛,他也不懂。他腦子裡仍和許多農民軍人一樣,只有一個樸素的願望:打下了江山,有了老婆,趕快生幾個孩子。所以,彼此也沒多少話好說。我們性格不合,但因為我在五五、五六、五七年連續為他生了三個孩子,他對我還是很好的。
我父母及弟妹身在海外,叔父肖學太又被鎮壓。我的家庭出身也由減租反霸時的中農,土地改革時的富農,在土改複查時「上升」到了地主。
我父親原是國民黨空軍上尉,我的少年時光就是在遷徙中度過的。父親的戰鬥機停在哪裡,我也就到了哪裡。先是桂林、貴陽,再是成都、長沙,最後到了上海。到達上海后,日本已經投降了。內戰很快就全面爆發。到四八年,國民黨政府的統治已日薄西山,父親將我和母親送回長沙,說是讓我有一個安定的環境,以便上學——我四歲開始啟蒙,但因為父親轉戰四方,所以直到新政權建立,我才上完高小。其實我父親也有迫於當時的戰爭局勢,要把親屬轉移到國統區後方的考慮。淮海戰役結束后,國民黨政府的統治大勢已去。1949年元月,我父親回到寧鄉,一臉憂鬱,心事重重。他先到祠堂祭拜了祖先,再和親屬一一作別,像是要作一次遠行。當他跪在祖母跟前時,他流下了熱淚。
我笑了笑,沒作任何解釋。
我告別了祖母和姐姐,與肖哲明一起,背著一個藍布包就出發了。我倆年齡就相差幾個月,當時都才十四歲;體重也只相差兩公斤,我四十公斤,肖哲明三十八公斤,我倆怕體重不夠,在衣服和褲子口袋裡都裝了石頭https://read•99csw.com和鐵塊。但由於裝得太多,在體檢時被發現了。大家都笑話我們。我是姐姐,膽子大一些,就說,我們是為了革命才這樣做的。也因為我的這句話,徵兵的人微笑著讓我倆過了體檢關。
1952年2月,二十六師文工隊與二十二兵團文工團合併,肖哲明到了兵團文工團,演奏曼陀鈴和小提琴。從那以後,我們姐妹倆就分開了。肖哲明一心鑽研藝術,到全疆各部隊去演出,而我面對的卻是婚姻問題。我們是五一年六月上旬到的呼圖壁,學習了三個月,但當年只要年滿十八歲的基本上都結婚了。我們幾個年齡小的也害怕,怕我們這麼小就要讓結婚。婚雖沒有讓結,但誰跟誰大多數已指定了。
他把我和姐姐留給了祖母,當天晚上就悄悄地走了。我們沒有想到,這一別竟是三十年之久。
好的,打完了仗,我哪裡也不去了。
打完了仗,你就回來吧,可以安定下來了。
哦,你爸是空軍呀,可沒少轟炸我們呀!你這種情況,小鬼呀,我到時一定給你找一個出身好、根子硬的對象。魚政委半是玩笑,半是認真地說。

首長,我爸是國民黨軍隊的空軍上尉,母親一直持家,四九年,他們去了台灣,臨走時寫過一封信給我和姐姐,從此再無消息。家裡原是中農,後來劃成富農,最後劃成了地主。我們家是個大家庭,連叔叔伯伯共有三十多口人,就四十來畝地。
爸爸,這是怎麼回事呢?你又要去打仗嗎?我看著父親,不解地問。
嗯……是的。我撒了個謊。
真是個小娃娃,他二十歲左右懂什麼?你什麼都不需要,你需要一個政治上能保護你的人!找你的那個小夥子,你可不要答應啊!我也給你介紹個年輕的,不但年輕,出身還好,相貌堂堂,包你喜歡。
的確,誠如魚政委所說的,王富民是個可靠的人,在「文革」期間,因為他「根正苗紅」,我雖然也到車間干過活,下放到團場勞動過,挨過批鬥,但在那個發了瘋的年月,我所受的罪相對要小得多。所以,我應當感謝魚政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