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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一、黃群英:我對不起這片土地

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一、黃群英:我對不起這片土地

她是湖南湘陰人,1952年初和她堂妹一起偷偷參軍。記得考試時,讓她談談新疆,她對新疆一無所知,不知道該怎麼寫,是她堂妹幫她寫的,就寫了那麼幾句話,無非是新疆地大物博、路途遙遠,是個大戈壁之類,後來就考上了。
我自從「下崗」之後,無論多麼困難,從沒去找過領導。有苦,我自己吃;有難,我自己受。
我與丈夫袁祖武1952年初就結了婚。袁祖武是湖南桃源人,比我大十歲,背有些駝,頭髮早就花白了,才五十來歲時就已是滿臉皺紋,他還有非常厲害的氣管炎。他經歷的艱難人生,已使他難以撐起一副軍人的風骨,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有些拖沓。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幾十年了一直如此。
我養育五個孩子的確是嘔心瀝血。我的腿腳不方便,但生活艱苦的年頭,我每天都要一瘸一拐地到郊外去割苜蓿,挖野菜。後來,這些東西都沒有了,我就把苞谷稈和葵花稈子成捆成捆地背回來,在大鐵鍋里熬,然後用手擠,用木槌砸,弄出汁液,濾出澱粉,然後和干葵花葉子熬了吃。再後來,我自己去開了一畝鹽鹼地,種九*九*藏*書小白菜。但那些小白菜剛長出不久,就被人拔去充饑了。我辛苦一場,只撿了些黃菜葉子熬了幾頓玉米糊糊。為了讓孩子們多吃一口飯,我常常只喝點野菜湯。所以,也不知有多少次,我餓得昏倒在郊外的野地里。有時,我餓得實在沒有辦法,就捋些榆樹葉子,剝些楊樹皮,咽到肚裏充饑。
不管是誰問他的經歷,他都只會說上面這幾句話。他用這幾句話就把他的一生說完了。他最喜歡的人是王震,他認為王震這人性格直,善於鼓動部隊。他跟我講,有一次王震在他們部隊作報告,說,小夥子們,我知道你們想什麼;大姑娘們,我也知道你們想什麼。小夥子想大姑娘,大姑娘想小夥子,小夥子們要好好乾,以後給你們一人發上兩個老婆。他當然是開玩笑,但這些兵卻覺得他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王震雖然說的是玩笑話,可把我們女兵嚇壞了。我記得有一次他在我們部隊作報告時也是這麼講的,他講到那裡,所有的男兵都高興得直鼓掌,我們卻嚇得偷偷直哭!心想他是司令員,這麼說,也一定會這麼做的。我們那時哪https://read.99csw.com知道他是在開玩笑呀。
原說三年可以回家,三年滿后,不讓回。不回也就不回了,最苦的日子熬過來了,總該有甜的時候吧,就這樣盼著。既留下來,就繼續好好乾。楊映群立了四次功,獎狀什麼的,厚厚一大摞。記得她一直想著回湖南,但現在還在這裏待著,和很多人一樣,一輩子過來了,有了兒子,又有了孫子。
第二天,我們出發了。顛了半天,到了塔什店。那裡有一窩子水塘,水塘邊有幾株水柳,四周全是墳堆似的禿山。既沒有店,也沒有房。在那裡下了車后,帶隊的人說,這裏就是將來要建大工廠的地方。招你們到新疆來,是來搞建設的,不是讓你們來享福的。看到這光景,大家的心全涼了。下車后就挖地窩子,一個地窩子里住三個人。一到晚上,躺進去后,自己都覺得害怕,好像自己不是人,而是鬼,不是在人世里,而是在墳墓中。外面的風「嗚嗚」尖叫著,鬼哭狼嚎一般,嚇得三個人緊緊地擠在一起,直打哆嗦。那時候年紀小,瞌睡多,顛了一上午,又挖了一下午的「窩」,很快就睡著了。但那九*九*藏*書一夜做的夢可真嚇人,一會兒狼鑽進了地窩子,一會兒地窩子里有死人的白骨架子,一會兒壓在了大地下頭,怎麼也掙扎不動。第二天早上醒來,風不知什麼時候已把地窩子的蓋子掀掉了,被子上落了一層土。大家也泥鼻子泥眼睛的,我看你覺得好笑,你看我也覺得好笑,最後都笑了起來。
我沒有什麼好說的,真的,我只是感到慚愧。我先給你講講楊映群的故事吧!
既然動員我當家屬,既然不能再去工作,我哪怕討口叫化,也要養育好五個孩子,讓他們成人成材。這樣,我不遠萬里來新疆,也算是為它盡了自己的力,我在心中鼓勵自己。丈夫每月幾十元工資,很難口。我就在魚肉便宜的時候買回來,用湖南的方式熏製成臘肉、臘魚,這樣,全家可以在夏天不買新鮮肉,還可以賣一點,補貼家用。直到現在,我還這樣做,當然,現在主要是自己吃,因為幾十年下來,全家已習慣了吃臘肉。也賣一些,因為我做的臘肉臘魚已成了風味食品,一些老主顧喜歡吃。
我1951年在長沙參軍,第二年在師部會計訓練班學會計,返回團部時,不幸在鐵門關翻read•99csw.com了車。出院后,我雖然還是堅持工作,但總是不方便了。1962年,全國陷入飢荒,我當時已有五個孩子,領導勸我從大局著想,從工作崗位上下來,回去當家屬,帶孩子。我就下來了,從此,靠每年一點點殘廢金生活,全家陷入更加窮困的境地。
和很多湖南女兵一樣,我們當時都沒想到會在新疆待一輩子,招聘團的人在長沙說,去新疆當兵,三年後想回來就回來。我想三年一轉眼就會過去,到時回來就行了。到新疆后,沒想到會這麼荒涼,這麼苦,幾百里的大戈壁上,看不見一個人影子,在口內哪有這樣的事情?
我常常回憶起自己工作的那十年時光,那是我最幸福的時光。
我住的這地方是維吾爾族人聚居區,已十幾年沒有和外面聯繫了,沒想到你們還能找到我。多謝楊映群的老伴袁旭把你帶到這裏來。
他是抗戰前夕被抓壯丁進了國民黨王牌四十七軍,隨後就參加了抗戰,和日軍在常德血戰七天七夜。解放戰爭中他因傷被俘,後來,加入了解放軍,從山東一直往西打,最後落腳到了庫爾勒。
我一直很想念故鄉,但因為以前要拉扯孩子,我沒有https://read.99csw•com條件回去;現在可以回去了,但費用又高了,往返一次,沒有六七千塊錢,不敢動身。兒女們湊錢讓我回去,當我要上路時,又決計不去了。因為我當年是抱著建功立業的志向來新疆的,不想最後一事無成,我哪裡還有臉面回去呀!這麼多年來,我之所以很少去找老鄉,就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比她們低一頭。她們為新疆工作了一輩子,而我只工作了十年。我對不起這片土地,我為她做的事情太少太少了。
我們一共十姐妹——她們現在全都健在。家裡窮得不行,毛主席讓婦女來當兵,建設新疆,那是對婦女的信任,所以那時候真是拼了小命兒地干。我心甘情願地干,讓幹什麼就幹什麼。有三年沒發津貼,說支援新疆建設,心裏一點怨言也沒有。我工作的那十年真好,當然,後來我也覺得自己沒有虛度,我把五個孩子養大了,並把他們培養成材,又把他們全留在了新疆——大女兒在醫院當主任,大兒子停薪留職后做生意,三兒子在電力公司工作,二丫頭當醫生,三丫頭在民政局當幹部,全家回來,近二十口人了。這是我的貢獻。對於新疆,過去需要人來建設,現在和將來同樣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