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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三、陳修明:我在遙遠的異鄉孤獨地生活著

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三、陳修明:我在遙遠的異鄉孤獨地生活著

不,那裡的人吃玉米和小麥,有時還有米。
我們可以保持關係。
我們文藝組是踩著大部隊的腳印前進的,開頭坐馬車,到了天山腳下后,就開始爬山。沿著羊腸小道走了好幾天,才到達要翻越的天山達坂下。前往達坂的路連羊腸小路也算不上了,好多地方是沿著人鑿出的腳窩子,四肢並用,像貓一樣往上攀登。岩壁立,危崖突兀,使人既不敢往上望,更不敢向下看,那可是真正的上天山。
你看我是新疆來的,我身上長毛了嗎?
但「文革」結束后,那一切煙消雲散,他從天上跌落下來,摔得很慘,卻不知怎麼跌落下來的。他兩手空空,得到的卻只有人們對他的仇恨。他被人怨恨,生活在冷漠之中,他的良心也越來越不安,內心感到越來越愧疚,他在自負和懺悔中早早地去世了——他去世時是八三年,剛滿五十三歲。
聽說招我們女人去,男的站一排,女的站一排,對上誰了就和誰結婚,是不是?

女兵紅著臉就把手遞給了他,他握住,在她手心裏寫了「我愛你」三個字。
烏庫公路工程在我國公路施工史上是罕見的,它幾乎集中了我國修築公路的所有難點:氣候惡劣,地形、地貌、地質構造複雜,施工難度大,工程艱巨,生活艱苦。天山山谷氣候變化無常,冬天冰雪覆蓋,河水結冰,塔松掛滿晶瑩的冰凌,雪崖時時坍塌堵路,狂風陣陣颳倒工棚。零下三四十度的奇寒把地表凍得如鋼板一般堅硬,施工戰士呵氣成冰,人人鬢髮鬚眉上都結上冰霜,赤手一沾鋼釺便撕掉一塊皮肉。崇山峻岭,連綿不斷,懸崖峭壁,激流湍急,亂石墜落,隨時發生。高山缺氧,呼吸困難,連饃饃也難蒸熟,開水不到九十度便沸騰,加之生活困難,缺肉食,缺新鮮蔬菜,不少人的指甲下陷,不少人得了夜盲症和雪盲症。築路的指戰員們在海拔4200米的天山主峰——勝利大坂,穿雲破霧,劈開一個隘口;在峭壁懸崖上鑿石,在急流深谷架橋,在泛漿地帶鋪路。
從山東接兵回來,我就在團政治處負責婦女工read•99csw.com作。我那時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卻有很多問題需要解決了。比如說,有時連長、指導員都喜歡上了一個山東姑娘,鬧了矛盾,我就得去調解;還有三個女的都看上了年輕的小文教,我也得解決。
有一天,一個寡婦來參軍,她已三十五歲,她十五歲結婚,婚後不久,丈夫就當兵出去了。先是在國民黨部隊,後來又到了共產黨部隊。她丈夫在三○年和四一年捎過兩次話回去,使那女人知道他還活著。她就一直等他。等到解放,再沒有消息。過了好久,才知道他在四八年就犧牲了。她等了整整二十年,沒想等來個死訊。她問我是不是分配婚姻。我想她是我母親輩的人了,就點頭說是。她說女人天生苦命,能有一份衣祿,也沒什麼。反正,她問新疆的情況,我都如實說了。她猶豫了半天,最後還是說要去那裡,不去那裡,怎麼活下去呢。
我,就以這種方式承受著敵意和不公,替丈夫贖罪。
女兵說,在剝玉米。
其他人見了,「哄」地全笑起來,我才明白了一點。
我是湖南郴州人,三歲喪父后,母親改嫁,所以只能跟著叔叔過。當時郴州號召我們參軍是以抗美援朝的名義。說是九軍的人已開往朝鮮了,只有番號還留在國內。
沒有工具自己造,
然後,由我獨自一人來承受從他身上轉嫁到我身上的怨恨。開始我覺得很冤,後來,我覺得作為她的遺孀,我應該承受這一切。「文革」中有那麼多人受害,害人的人也應該受到懲罰。如果罪惡輕易地化作了煙雲,那麼,它可能隨時會再次發生。
他一夜之間變成了兩個人,在人與魔鬼之間,我分辨不出他屬於哪一種,但在當時,他從事的一切都顯得那麼神聖——他是「紅色戰士」的頭頭。除了他的盲目,還有他自己那「貧下中農」「共產黨員」「子弟兵」三塊「金字招牌」,加之他口才好、有能力、有號召力,使他迅速進入「革命」和「造反者」的陣營。他帶著紅衛兵三次進京「朝聖」,回九_九_藏_書來后就開始批鬥團長、師長,以至兵團政委張仲翰……
教導員侯同興看上了團部的一個山東女兵,捎話人也是我。因為當時部隊都在下面開荒,連星期天也沒有,他根本沒時間到團部來。
新疆的人身上都長毛嗎?
我人小,但一到部隊,就讓我當班長,領著大家勞動、開會、讀報、講怎樣受壓迫。所以領導表揚我說,你雖然出身不好,但還沒有留下階級烙印,要我一定好好乾。
當時排節目的時間很少,一般都是和大家一起勞動。每天天不亮,那首《戈壁灘上蓋花園》的歌就唱起來了——
沒有糧食打野羊。
烏庫公路全長四百多公里,當年就通車了。為修這條公路,共有一百多人犧牲,平均每四公里就埋著一位兵團戰士的屍骨。
…… ……
現在,就說說我自己的婚姻吧。
幸福的泉水流不完。
記得那是我十六歲那年的一天晚上,大家擠在戈壁灘上看電影,政治處保衛股的羅幹事讓他的老鄉來找我,叫我出去。我擠了半天,沒有擠出人群。我想,有什麼事明天再說吧,就繼續看電影。
女兵的臉就更紅了,低著頭說,這是你寫的,與俺無關。
我當時連我們從認識到結婚有多長時間都想不清楚,但一想組織已批准了,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就說,你定吧!
自古以來,天山就阻礙著南北疆的交通,烏魯木齊和庫爾勒之間,雪山橫亘,冰峰高聳,懸崖千仞,惡水激蕩,歷史上烏魯木齊到南疆都繞道白楊河、托克遜。民間諺語說:「千年冰峰人難開,要開除非神仙來。」
他臉一紅,扭頭走了。
自由的種子撒下去,
我們談朋友吧!他像下了決心似的用發抖的聲音說。
不久,他又說他要去找組織談談,說要與我談朋友。當時他根本不符合結婚條件,組織自然不會答應他。
我們幼年文工隊共五十多人,是1951年3月8日隨二軍軍長郭鵬一起從長沙https://read•99csw.com出發的,因為他要回新疆,就把我們捎帶上了,所以我們這批進疆女兵可能是人數最少的一批。
有一天,他找到我,對我說,小陳,有幾對人今天結婚,我們也結吧,組織已批准了。
我見他緊張得額頭上直冒汗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我說,什麼事你快說吧,看把你緊張的。
和我們一樣,許多山東女兵對新疆的情況一無所知。幾乎每個我接觸的人都會問我,同志,人家說新疆很可怕,你認為怎麼樣?
他出身貧農,又有文化,第二年提為教導員,第三年便當了副團長。
那裡的氣候也不好,一會兒晴空萬里,一會兒烏雲遮天,一會兒大雨傾盆,一會兒風雪交加,弄得人不知該穿什麼衣服才好。
我說,不行,在部隊你是知道的,假如我們相處后我對你不滿意了,人家會罵我作風不好。

那是傳聞。
第二天早飯時,我看見了他,就問,羅幹事,你昨晚叫人找我有啥事呀?
聽說他們還吃生肉,是這樣嗎?
故鄉因為沒有親人而成了異鄉,這裏也因為那種徹骨的炎涼也成了異鄉,這人間似乎已沒有我的居所,我在遙遠的異鄉孤獨地生活著。
我跟著二十七師的築路官兵上山了,當時正是風雪肆虐、嚴寒凜冽的時節,大家背著行裝,帶著武器和工具,踏著沒膝深的積雪向天山腹地進發。
不久,教導員提升為政委,為了讓他們見面,我們就把她推進房裡去。
每個師去十一個人,合起來組成新疆軍區赴山東招聘總隊。對哪個師到哪個地區、動員多少婦女實行划片。我們二十七師到萊陽專區做動員。當時,招聘總隊的山東人極少,這是怕他們知道新疆的情況,進行反宣傳,人家不來。我們也不許說新疆不好,並把它作為一條紀律。這項工作我很反感,但又不得不去做。
他沒有給我一個孩子——有人也因此罵他,說這是因為他把事做得太絕的原因,我們曾從他老家領養過一個侄女,他去世后,她也回老家去了。
所以,我選擇了不與外界交往,選擇了在這間寒冷寬敞的平https://read.99csw.com房裡,孤獨地生活。
教導員把信交給我,我再交給那女兵,那女兵很生氣。
到了山裡后,由於後勤供應困難,糧食緊張,蔬菜更是沒有,大家只能早上吃鹽稀飯,中午吃鹽炒飯或鹽水咽干饢,晚上是吃鹽拌飯。
這樣的問題我不知道回答了多少遍。它像外交辭令一樣圓滑。我用別人對付我的方式來對付這些姐妹。後來,我開始逃避她們的詢問,但怎麼能逃避開呢?
聽領導這麼說,誰不感動呀!我恨自己不能長出三頭六臂,把所有苦累活兒都攬下來。
從此後,我就常常看見他在野外拉小提琴,是那種很悲傷、很憂鬱的調子。我聽了,心裏也很難過,正想著要去安慰安慰他,不想後來那琴聲沒有了。我一打聽,得知他已被調到了別的部隊。
政委的確非常愛她。那時,年齡太大的老同志大多已與湖南女兵結婚了。後面的男同志年齡相對小一些,加之山東女兵的年齡相對也大一些,文化程度相對低一些,出身貧苦,對生活(包括愛情)容易滿足,所以許多夫妻在一起生活一段時間以後,感情就培養起來了,有些還挺恩愛的。
其實,我跟她們說實話,只是要給她們一個選擇的餘地。這些女的大多是農村的,她們的選擇大多是為了尋找活路,在這種情況下,命運可能都左右不了她們。她們是知道實情來新疆的,思想都很穩定,因為無論遇到什麼,那都是她們自己的選擇。而開頭不知實情的,自上路后就大吵大鬧,她們沒有文化,罵人特別厲害,罵的話難聽得很,有些性格剛烈的,甚至跳車。但我們師卻沒有這種情況。
等到天黑盡了,我們才又唱著這首歌返回營區。
我對他印象不深,只是組織科長出面,我作為一直搞婦女工作的人,自然知道意味著什麼——只要介紹了,就表示組織上給你定下來了。
有一天,他找到了我,臉紅了半天——他當時也才二十歲出頭,說,我想找你說件事。
我們文藝組的主要任務是把當天的好人好事、先進個人、工程情況現場編成節目,唱跳一番,然後就是幫戰士們洗衣服,誰洗的衣服九*九*藏*書多,誰就是先進。雪水冰冷刺骨,十分難受,但大家一點也不在乎,有些女兵來了例假,照樣在冰水裡勞作,很多人從那以後,就落下了病。
烏庫公路是王震親自籌劃的,1952年2月正式開工,由新疆軍區工兵團擔負北線施工,二十七師擔負和靜至天山冰達坂的南線工程。
後來,組織科長給我介紹了對象,他是四七年從河北參軍的子弟兵,在家就是兒童團員,有一些文化,參軍后搞機要工作。好多人是徒步進疆,他是跟著王震乘飛機抵達迪化的。來新疆后仍從事機要工作,後到八一農學院學習,畢業後分到了七十九團。
政委問,你剛才在幹什麼?
公路通車后,我去烏魯木齊參加了軍區文藝匯演。結束后,就派我到山東去。去幹什麼呢?當時新疆還有一部分老同志沒家屬,急需解決。因為山東是個老解放區,有好多仗都在那裡打,好多男人在戰爭中戰死了,寡婦很多,另外,山東當時據說女多男少,就準備上那裡去招些女的來。這次在年齡上要求非常嚴,必須是十八歲以上,三十五歲以下,其他條件基本上不作要求。
我漸漸地也不奢望什麼,只求安然度過一生。他除了脾氣不好之外,也沒太大的毛病。不想「文革」開始,他就跳出來了。
但我並不想終老於此。我期待到養老院去,在那裡開始新的生活。
當然好,那是個好地方。
把手給我看看,我看看你的手,就知道你怕不怕勞動。
從內心講,我還是喜歡他的,因為我們都年輕,因為年輕可以使我們接近。但我當時的確還不知道情為何物。我說,我年齡還小。
自山東女兵來到新疆后,每個連隊都有女的了。但當時還只能輪到連級幹部結婚。
我是1951年去的,現在還沒結婚。
我到新疆后,分在二十七師七十九團,該團駐地在和碩灘,那是一個很窮很苦的地方。只有戈壁灘,看不見一棵樹、一個人。風遇不到丁點阻擋,特別勁猛,有時能把站著的人掀翻。狼則有恃無恐地一邊嗥叫,一邊奔突。
那裡的人也像我們一樣,一天三頓都是吃地瓜幹嗎?
他聽后,就默默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