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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四、朱楚湘:「湖湘子弟滿天山」這個夢想已經變成了現實

第五章 湖湘子弟滿天山

四、朱楚湘:「湖湘子弟滿天山」這個夢想已經變成了現實

和所有含辛茹苦拉扯兒女成人的母親一樣,她害怕孩子有個什麼意外。
姐說,讓我試試。
那天,當母親疲憊不堪地回到家中,說楚蘭當兵走了,沒攔回來。大家都以為她是去了朝鮮。我們當時怕母親難過,表面上裝出也很痛惜的樣子,內心裡卻為姐姐高興。但當我們得知她去的不是朝鮮,而是新疆時,我們真正地難過起來。新疆,在湖南人眼裡一直是個遙遠、荒涼、寒冷,被發配充軍的、十分可怕的地方。就連一字不識的母親也知道那是一個去了后就再也回不來的地方。她決計一定要把女兒勸回來,於是,不顧一切地、幾乎是跑著到了長沙。她逢人便問招聘團在哪裡,在城裡轉了好多圈,終於找到了營盤街。到達那裡,她那一雙裹過的腳早已起滿了泡,連站著都很吃力了。
時值五六年冬天,我懷著滿腔熱情上路了。一過淮河,進入河南,景色就蒼涼起來。到了鄭州,我就想回去了。我也是一個人走的,獨自走在這遙遠的路上,想著從此告別故鄉的山水親人,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心中難免有些凄涼。但當我想母親都能去,我也一定能去。我是個男人,踏上的也算是一條追求理想之路,怎麼可能半途而廢呢?
這回輪到我和妹妹去送母親。母親一生沒出過遠門,姐姐她們還有一大批人同去,可母親則是孤零零一個人西行。我聽說火車已從蘭州通到了張掖,但我在地圖上沒有找到那個地方。我只看見了一條黑色的線延伸到了一片蒼黃的地方。張掖離新疆還很遠的,那麼遠的路,母親得坐汽車了,她能受得了嗎?我們都非常擔心,但母親去意已定,她說,我有五年多沒見女兒了,即使有啥事,能見她一面也就心滿意足了。我就是爬,也要爬到新疆去。
姐姐於1951年8月1日進入新疆哈密。見到那些高鼻樑、深眼窩、扎小辮的維吾爾族姑娘,她覺得自己好像到了異域他鄉。在哈密稍事停留,即向南疆重鎮喀什進發。喀什更是民族聚居區,一個女孩子不能獨自外出。到喀什后,她被分配到二軍醫院建設隊參加建院勞動。
隨著時間的推移,物質條件的改善,生活好起來,日子過得滿意了。但沒有想到升了官的丈夫,手中有了權,思想滑了坡,在「道德」的泥潭中屢屢失足,不僅葬送了自己的政read.99csw.com治前途,更使朱楚蘭蒙受了一次又一次的沉重打擊。當初,她盼望他改過,但沒有想到他屢教屢犯,原先的夫貴妻榮變成泡影,別人投過來的是鄙夷的目光,這對於一個爭強好勝的女性來講,是多麼大的打擊啊!她不想要這個家了,長時間的精神痛苦和內心的壓抑,使她四十多歲就病倒了。1989年,終於離開了人世。
記得她在給母親的一封來信中說,在艱苦創業的年代,懷孩子時,周圍同事全是男人,只自己一個女人,有話沒處說,也不好意思說,就跟著大家一樣拚命幹活,孩子生下來時,跟前沒有老人,養育孩子沒有經驗,全憑自己一人操持。白天走進辦公室忙工作,下班回到家裡忙孩子,後來實在沒法堅持,委託一隨隊家屬幫助看管。生第二個孩子時,是1956年,當時正在安集海開荒建農場,連住的房子都沒有,孩子是在帳篷里出生的。
看著母親獨自一個人上了火車,我們感覺母親再也回不來了。不想,她一個人到了新疆,找到了姐姐那裡。收到姐姐的來信,我們真是不敢相信。但母親的確沒再回來,她成了我們家繼姐姐之後,第二個走向天山的人。
姐就寫了一封信來。我想母親在那裡,去就去吧。信寄出后不久,新疆發給湖南省人事廳的調函就來了。
王陶屯墾開新史,
征西湘女過八千;
因為姐姐朱楚蘭一個人進疆而全家出塞的事情,我原是萬萬沒有想到的。只記得五一年的春天細雨綿綿,薄霧蒙蒙,把天地淋漓得一派憂鬱。雨想澆灌一切,卻把新萌發的好多鮮花綠葉霉爛了。但那種拯救一切的氣息仍然洋溢在天地之間。那是一個不寧靜的春天,每個人都顯得浮躁,好像任何一個願望都會神奇地得以實現。朝鮮戰爭掀起的參軍熱潮一浪高過一浪,每一個人都能感知那半島上戰火的熱度和硝煙的味道。入朝作戰幾乎成了每個年輕人的夢想。
左公籌邊未肯還,
引得春風度玉關。

二姐朱楚馥從湖南省立第一師範學校畢業后,分配到岳陽一所中學任教;姐夫朱荻畢業於北京大學,五七年被九*九*藏*書打成「右派」后,下放到河南焦作教書。當時兩人分居兩地,政治壓力又大,加之家中除了二姐自己和弟弟以外,都去了新疆,所以,五九年二姐也以探親為由,帶著九歲的弟弟到了新疆,安排在農八師中學教書。當時已不讓姐夫教書了,把他下放到了農村勞動。他寫了一封信來,說自己是「右派」,到新疆來要不要。二姐去請示了農八師領導,那時真是思賢若渴。一聽是北大畢業的,當即就讓他來,說來這裏只要好好工作,完全可以保護他。
豐碑座座滿天山。
2005年5月21日 改定
在姐姐六歲時,身為湘潭市一礦山小職員的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帶著我們姐弟三人依靠礦山救濟和親友資助度日。1946年,內戰烽火再起,礦山倒閉,民不聊生,一家生活無著落。母親攜子女奔長沙老家,尋找族人資助,怎奈他們生活也非常困難,勸母親將姐姐及妹妹送人作童養媳,將兒子送孤兒院,自己改嫁。母親想著童養媳受人欺凌,一家人分崩離析,抱著孩子痛哭起來。她寧願一家人在一塊挨餓,也不願把孩子送人。就這樣,她帶著一家人來到湘陰縣外婆家,由外婆做主,改嫁到姨父家(姨母早已去世),兩家合為一家,六個子女八口人,靠種幾畝薄田過日子。一年收成,交了租子,只夠吃半年,後半年只能吃糠咽菜,湯湯水水苦熬。
五十年過去了,一家人在新疆成家立業,生兒育女,由一個人發展到四代近五十口。除了還未成人的第四代,大多是知識分子。大姐十七歲入伍,母親四十四歲入疆,她們都已埋骨天山。雖然業績平凡,但自從建國之初毛澤東主席借鑒歷代西域屯墾戍邊的成敗得失,將駐新疆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中的近二十萬官兵集體就地轉業至今,能發展到二百多萬人口,能在寸草不生的荒漠戈壁上開墾出一千四百多萬畝耕地,修建六點四萬公里水渠,九十三座水庫,年產糧食十多億公斤,年產棉花一萬一千萬公斤,興建一千三百多個工礦企業,工業總產值達到三十多億元,擁有商業機構近三千個,在1988年的商品零售總額達到十八億多元;修橋築路近兩萬公里,有高等院九九藏書校十二所,中等專業學校三十七所,普通中學近六百所,小學一千二百余所;有科研機構一百多個,衛生機構六百五十多個,這些輝煌的不凡成就正是因為有這些普普通通的人。
進入二軍醫院,是朱楚蘭人生奮鬥的開始。她們一群湖南姑娘被安排住在一幢國民黨軍隊的舊營房裡。房屋十分破舊,曾發生大樑斷裂、房頂下塌,砸死兩名湖南女兵的事。她們的第一項任務就是建設營房。女同志負責和泥巴、搬土坯、運房泥。湖南妹子打得赤腳,脫了鞋子、襪子就往泥里踩,也不怕扎。搬運土坯時,沒有運輸工具,姑娘們就用背包帶、綁腿布捆著背,一背就是八塊,有時背到十二塊,每塊土坯十二斤重,一個姑娘要背一百多斤的東西,在工地上來回跑,肩磨破了,腿跑腫了,也沒人叫苦。背完土坯就是上房泥,兩個姑娘抬著一個抬把,一推一拉往房上跑,真是累極了。每天汗流浹背干十多個小時,回到宿舍,每人一盆涼水,洗臉、洗腳、洗澡全是它。女孩子的更大苦處是,每逢例假來了,還不好意思說,照樣幹活,有時血水順著褲子往下流。在湖南,姑娘們是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大苦的,但大家想著當兵幹革命,勁頭十足,心裏高興。
最後,我想起了湖南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作家劉鳴泰率領記者在新疆採訪時,口占的一首詩,就把它作為我的結束語吧——
第三個就是我。
2002年2月28日 修改
但我沒想到的是,二姐和弟弟隨後也來了。
朱楚蘭婚姻上的遭遇是不幸的。小時候,因為家裡窮,孩子多,生活苦,差一點給人家當童養媳。參軍后,在工作中她有了自己的意中人,但組織上給她介紹了一個在革命戰爭中作出過貢獻的老同志,並反覆做工作,勸說她為革命作「貢獻」。她作為一名青年團員,懂得應該聽組織的話,也懂得為革命作貢獻是光榮的。最後,她經不起輪番「轟炸」,嫁給了一個比她大十三歲的戰鬥英雄。臨結婚時,她接受不了這一「事實」,連夜跑了出來。後來,在同志們的勸說下,心緒才慢慢平靜,與他生活在一起。
我們在老家時曾聽說她們到新疆當兵滿三年後就能回來。沒想到第三年時,收到姐姐的信,說九_九_藏_書她已經結婚,又過了不久,知道她的第一個孩子已懷上了。我們當時就感覺她不會回到湖南來了。
我當時在湖南省稅務局工作。之所以去新疆,主要還是因為思念母親。還有就是覺得大西北艱苦,能鍛煉人。剛好我寫信給姐時,幹部處的人見我的字寫得好,信也有文采,就半開玩笑地對姐說,我們這裏需要你弟這樣的人才,你能不能把他也動員過來呀。
禦敵湘軍稱十萬,
我們真想勸阻她,因為她的確不知道新疆有多遠。我找到一幅中國地圖,給她指烏魯木齊,說到那裡有上萬里路呢,你自己看看吧!母親倔強地說,只要沒遠到天上去,我就能到那裡。
直叫塞北變江南。
我還要說的是,如果說當年讚揚左宗棠的那句「湖湘子弟滿天山」的詩,還只是前人的一個夢想的話,如今這個夢想已經變成了現實。
這是命運,這也是這片土地對我們的恩賜。
2001年2月17日 二稿
姐夫當時已一無所有。他背著幾本書,就偷偷地跑出來了。一路上他沒錢,也沒吃沒喝,受盡了苦,終於到了石河子。他到后就被安排在農八師中學教高中物理。他是這裏的第一個北大畢業的知識分子,也是這裏的第一位物理老師。後來姐姐和姐夫都成了高級教師,都榮獲過農業部「從事農墾教育三十年」榮譽證書,他們為兵團培養了大批人才,早已是桃李滿天下了。
在二軍醫院幹了半年多,組織上了解到朱楚蘭和其他幾名姑娘是學織布的,正好軍區後勤部要在莎車建一個紡織廠,就把她們調到莎車紡織廠工作。到廠的第一項任務,也是建廠,蓋廠房、蓋宿舍。這期間,朱楚蘭一直擔任班長。後來,由於她有初中文化,表現又好,領導上把她調到軍區後勤部皮革廠任文教。1953年因婚姻關係,調獨立工程三團三營任記賬員。
那時火車已通到清水。冬天的北方景色真是蕭條,讓人越往西走,越覺心寒。我是初出湖南,在鄭州轉車之後,我能大概聽懂他們的話,他們卻聽不懂我的湖南話了,交談不了,旅途異常寂寞。
這一切在我們看來,太不可思議了。真的無法想像姐姐生活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當read.99csw.com她懷第二個孩子時,母親就想過去幫她。但姐姐想著自己在安集海開荒,吃得差,住的又是地窩子,勞動強度又那麼大,怕母親見了傷心,就沒答應。直到她懷第三個孩子搬到石河子時,才答應讓母親去。

2000年12月9日 一稿
朱楚蘭是老大,她最懂事,最體諒父母的苦衷,小小年紀就挑起家庭重擔,起早貪黑、洗衣做飯、餵豬生產。後來看著家裡困難重重,她又去一家織染坊當學徒,學織布,工作之餘還給人家帶小孩、洗尿布。后因織染坊倒閉而回家,她馬上又到長沙,找到父親的一個朋友家,幫助幹家務,以減輕家庭負擔。經受了人間各種生活磨難,使她懂得了人生不易,要自強自立。正當她千方百計謀求生活出路時,恰好新疆招聘團在長沙招人。她得知這一消息后,異常興奮。迅速把消息告知曾跟隨孫中山先生參加過辛亥革命,併為同盟會會員的叔祖父。叔祖父表示支持。
我就這樣走了三十五天,終於到了冰天雪地的石河子。
她無疑已是我們的故鄉。
母親找到招聘團領導,一定要讓女兒回家。哪知招聘團人員只是好言相勸,說一千道一萬就是不放人。無奈,母親登上列車,聲言要跟著女兒一起走。車到高家坊,她見女兒仍無回心轉意的意思,自己不可能再往前走了,只好下車,母女倆揮淚而別。下車后,母親望著北上的列車,怔怔地呆若木雞。女兒看著母親下車,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失聲大哭起來,她望著站在鐵路旁的母親,永遠忘不了母親的背影。火車隆隆西去,姐姐跟招聘團北上到達西安。此時,她的思家心緒再也按捺不住,常常一個人跑到城牆上,面對南方,暗暗哭泣。
我主要從事文秘宣傳工作,主持和參与編修了五部史志著作,近三百萬字。弟弟是一名基層領導幹部。
雖然我們全家來疆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和許許多多來自五湖四海的兒女一樣,被這塊神奇的土地吸納到了這裏。
母親就是這樣,當年她是那麼擔心自己的孩子去那個地方,但為了孩子,她卻什麼也不怕了。她說,人家能去,我也就能去;人家在那裡能活命,我照樣能活命。母親這時變得多麼勇敢。
代代湘人戍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