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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井風箏Twin lives 1

鹽井風箏
Twin liv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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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我同意接下林凌的案子。關靜是我和中學同學的最後聯繫,沒有她,我是一個和那六年徹底斷交的人,我不想這樣,有時候對關靜近乎諂媚。我高興自己被拉到所有群里:小學同學、中學同學、大學同學、研究生同學,我給每個群發紅包。春節回家,有人組織聚會,在橋頭燒烤鋪,我也去了,吃五串烤排骨。排骨腌過了,醬油齁住喉嚨,我沒有選擇;不知道怎麼回事,排骨一直送到我這桌來,且只有排骨,如果想吃鯽魚和雞胗,就得換張桌子。關靜那天不在,沒有人和我說話,我不敢換桌,後來大家都說要拍合影,我趕緊理理頭髮,站在第二排中間,照片發到群里,斷續有人說,「顧小夢還是長那樣啊」,「真的,就是髮型變了」,有人議論我,這讓我安心,就又發了一個紅包。
如果他之前死掉,我就還能住在那套房子里,朝陽公園邊的房子。陽台上養了幾盆花,月季和梔子,最後一次和前夫吵架,我們不知道誰把一九九藏書盆滿是花骨朵的梔子推到樓下,二十三樓,一聲巨響。如果當時砸到路人就好了,我會站出來指證他,警察、檢察官、法官,他們當然更相信女人,前夫會被判刑,路人最好不要砸死,這樣屬於情節較輕,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但樓下並沒有人,我拿著掃帚簸箕下去收拾,滿地狼藉中,聞到梔子香氣。前夫一直活著,沒有判刑,沒有心臟病,已經再婚,過得很好。
關靜打電話過來,我正在看大盤。賣房后的大筆現金找不到出路,我幾乎全放進了股市,重倉五糧液,也沒什麼原因,家裡親戚都喜歡喝五糧液。我在31塊進去,後來政府清理場外配資,一路跌到22,我又加了倉位,把均價拉到28,它現在一直停在26上下。並沒虧多少,我還是較著勁,每隔三十秒刷新一下大盤,為一毛錢漲跌心情起伏,許久沒有接過新案子,全身心炒股,渴望解套,大概沒法接受在一個全新的領域,我又一次九*九*藏*書被死死套住。
我坐在樹下花壇石沿邊,翻了很久手機,翻到那張燒烤鋪合影。林凌在第一排最右,穿一件紅色大衣,葉敏敏和她隔了幾個人,穿藍色大衣。暖黃濾鏡之下,每個人都長得像,我記不起林凌,也記不起葉敏敏,照片中兩個人是一模一樣的小圓臉,長捲髮,我也差不多如此,我穿一件駝色大衣。
外面漸漸暗下去,卻始終沒有降溫,我走到后海邊,吃一罐老北京酸奶,水面蒸騰熱氣,風也只顯擾人。湖中有開黃鴨子電動船的情侶吵架,船劇烈搖擺,我知道艙下水草瘋長,如果船真的傾翻,水草會纏住手腳,四下喧囂,呼救不易,一場沒有兇手的謀殺案。但過了一會兒,船平靜下來,路燈探照之下,我看見兩個人並排擠擠挨挨坐在一起,齊心協力把黃鴨子開回碼頭。有那麼一會兒他們混淆了方向,但最終還是開到了正確的路上,很奇怪,每個人最終都能回到正確的路上。
天氣苦熱,離婚後我不大去律所坐https://read•99csw•com班,租的房子朝西南,空調總是漏氟。收市前房間內溫度達到頂點,我無意識又刷新一次大盤網頁,看牆角翹起的複合木地板,房東留下的艷黃色簡易沙發,陽台上堆滿紙箱子而紙箱子又堆滿灰塵,不明白一個差點買聯排別墅的女律師,怎麼會到了這裏。那種希望前夫死掉的心情,又自顧自湧上來,混雜著罪惡、負疚和快意。
警方指控稱,二零一五年七月十三日晚上八點二十七分,犯罪嫌疑人林凌趁人不備,將被害人葉敏敏推入一口正在漏氣的鹽井,後者腦部撞擊井壁,當場死亡。林凌被控涉嫌故意殺人,目前羈押于貢井區看守所,我是她的律師。
但關靜沒有放棄,她向來不容易放棄:「……你就當回來休個假,散散心,老悶在北京也不是個辦法……」看來大家都知道我離了婚,「看守所嘛,沒去過有什麼關係,去一次就認識路了……你就當幫幫林凌,她也是好造孽,肯定是失手嘛,要不然她腦殼有包要去殺人?https://read•99csw•com……」家鄉話用「造孽」說一個人可憐,我有時候也會自我感覺「造孽」,但不知道用哪種定義,動詞還是形容詞。
夏天總是很糟。潮熱中對別人的故事失去反應,別人對我大概也是如此。一切蒸發在空中,同情、憐憫、好奇心。半空盤旋,而不降落,因為始終沒有下雨。
關靜說了一半,我才漸漸聽懂意思:「……不行不行,我哪裡有時間回去,而且我沒有做過刑事案,你知道吧,我一直就打打離婚案,從來沒有進過看守所……這個案子,還是得找個有經驗的本地律師。」
關靜找到我,我不怎麼願意。夏天中我有自己的煩心事,一個專職做離婚案件的律師,自己也離了婚,卻沒佔到什麼便宜,畢竟前夫也是律師,發表過學術論文,業務能力略強於我。我沒有駕照,那輛國產寶馬5系歸他,又把朝陽公園邊上的兩室一廳賣了,這筆錢還貸又平分后——我多拿了二十萬,算是抵車錢——誰都買不起四環內的房子。我在鼓樓租了一套兩居室,多少read.99csw.com憧憬著還能約會男人,在後海喝完酒,順勢步行回來過夜。他因為已經有了再婚對象,安心把新房買在亦庄。以前我們也看過亦庄的聯排別墅,小區里種滿銀杏,兩層三百平方,小車庫,小院子,一架子紫藤,一隻狗,狗在紫藤架子下撒尿。兩個律師稍微努力幾年也能過那樣的日子,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們中途泄了氣。
我不恨前夫,不過私下裡也想過,如果他不存在,也許北京會是一個更適合呼吸的城市,好像濃濃霧霾天里,他是一顆吞咽不下的大型顆粒。好幾次,刷到前夫的朋友圈(為了證明自己的文明程度,我們都還看對方的朋友圈,甚至偶爾互相點贊),我都會想,他要是突然死了就好了。不用死太慘,不要得重病受折磨,我也不忍心。腦溢血,或者心臟病,他一直說自己心臟不好,長年備有硝酸甘油,但一次沒有用過,性生活進行到一半,他會突然停幾秒鐘,大概是怕死。那幾秒中斷意外漫長,我直直往窗外看去,沒有霾的日子,天狼星猛烈閃動,讓人更覺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