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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井風箏Twin lives 2

鹽井風箏
Twin lives

2

東源井離市區不遠,沿著旭河一直往下遊走,有時候我們也走那條路散步,經過老鹽廠坍塌的紅磚房,瓦礫堆中長出藤蔓,結鮮紅漿果。鹽廠早就破產,留下極少工人生產沐浴鹽和調味鹽,東源井又出鹽滷又出天然氣,從咸豐年間一直生產到現在,老早就評上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
「去了,晚上散步的人哪個沒去。」
我不知道琵琶記是什麼,但我說:「好啊,下次是幾號?我叫上關靜。」
爸爸說:「這裏現在分了一半地方給社區做文化中心,每個月有兩天市川劇團在這裏免費表演……下次我們都來看看吧,還可以,有時候會演琵琶記。」
拿著一袋子石榴繼續往前走,漸漸到了老街,青石板兩旁是黑瓦平房,每個人都坐在路邊乘涼吃西瓜,把西瓜籽吐在石板和石板縫隙。爸爸突然說:「你代理的那個同學,叫什麼來著,好像就住在這一帶……死的那個好像也是,說是同一個居委會,現在分別派了人做兩邊男人的工作。」
七月十三號凌晨五點,東源井井筒出現故障,工人在維修井筒時發生坍塌,筒內發生堵塞九*九*藏*書。上午八點井筒疏通時,筒內被封存的氣體和水由於壓力過大,發生了井湧現象,導致天然氣及硫化氫泄漏。下午六點,氣場工人控制住危險,開始進場維修,到了七點半,飯後散步的人漸漸聚集在東源井,有些人靠得很近,想看到井下維修現場,拍下來發到朋友圈。葉敏敏站在最前面,她掉下去前先驚呼了半聲,但即刻安靜下來,她死得非常快。井筒一直到當晚十二點才徹底疏通,葉敏敏的屍體被吊了上來,零零星星的幾塊,頭髮中混著她那部蘋果4S的屏幕碎片。
「那天晚上你們都去了?」
我們走到公共廁所,新近裝修過,貼滿一看即是公共廁所的白色瓷磚,作為居委會的業績,門口放了幾盆茉莉,尿騷味混茉莉香,晚風又帶水氣,讓這附近有一種含糊的定位:窮,卻又有點風情。承包公共廁所的是一對夫妻,大概就住邊上,在門廊里支了一張塑料圓凳,兩個人蹲在地上吃飯,各自抱著大碗,幾種菜混在一個大鋁盆里。我辨認出萵筍燒泥鰍和蒜薹肉絲,走過了才輕聲對爸媽說:「守read.99csw.com廁所的吃得還可以。」
中學有一次郊遊,不知道怎麼選在這裏,大概因為井在半山上,前面有一塊平壩,壩上稀稀落落長草,四周又有不結果的桃花。我和關靜坐在一起,吃小圓麵包夾火腿腸,喝同一個保溫瓶中的熱水。有兩個人用漁線放風箏,兩隻一模一樣的大蜈蚣,先並排飛得很高,後來有一隻漸漸下墜,又纏到井上的天車。我記得班上最高的男同學試圖爬上去取迴風箏,我們所有人站在下面仰頭望著。風箏沒有取下來,天車太高,有工人出來制止,春天的風其實極大,我們下山的時候,那隻風箏已經斷線,往不確切的方向飛去。我忘記另一隻蜈蚣的下落,我也忘記到底是哪兩個人在放風箏,每個人都看起來可疑,林凌和葉敏敏,我和關靜。
開始都以為是意外,後來有個男人回家看手機視頻,清楚看見林凌在背後推她的那一下,林凌本來站得有點遠,但她突然擠開人群,猛地伸出手推向葉敏敏的腰。那男人報了警,刑警大隊的人趕到老街時,林凌正在露天壩中打麻將,穿一條碎花睡裙九-九-藏-書,她那天贏了不少錢,被帶走時還把那幾百塊胡亂塞到睡裙口袋裡。
吃過晚飯,我和父母散步到旭河對岸。旭河上有兩座橋,剛下過雨,平橋漫水,應該是橋面的地方,現在浮著幾個黑膠輪胎,有男人赤膊坐在輪胎上撒網捕魚。我們走上大橋,攤販們佔滿人行道,賣襪子、髮飾、十塊錢三條的內褲和西藏風格的綠松石項鏈耳環。有一家賣石榴,裂開兩個作為樣品,有瑪瑙樣鮮紅的籽,我們一路沒有說話,現在倒是商量起要不要買石榴,最後買了五個。
空氣中有天然氣味,我以為是誰家煮湯撲鍋,爸爸卻說:「一直這樣,快一個月了……上次井下漏的氣還沒散完,這兩天下了雨,味道已經淡了。」
我簽了偵查階段律師代理,只收兩萬,這個價格極低,卻多少能彌補我在股市上損失的錢,在無人察覺的隱秘之處,我想蓋住這又一場失敗。和林凌的丈夫王雲雷簽好合同,拿到一萬塊首付款,裝在一個用金粉印著「新春賀喜」的紅包里,他訕訕說:「……家裡找不到信封……」王雲雷穿戴整齊,看不出住在老街,家中還沒九-九-藏-書有獨立衛生間,每天早上需要排隊上公共廁所,關靜後來說,那兩萬塊是她的錢。
我們在青石板路盡頭拐錯了一個彎,不知怎麼走到區里唯一一個基督堂。近一百年的老院子,一直說要塌,一直沒有塌,於是又說是因主庇佑。院子里有四間房,圍住一個小天井,沒有人種過什麼,卻自顧自長出了橘子樹和夾竹桃。外婆在世的時候,我陪她來過幾次基督堂,因為她應承聽一次福音給我五塊錢,為了錢我聽「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又聽牧師講經,不可說人閑話,因為「凡人所說的閑話,當審判的日子,必要句句供出來;因為要憑你的話定你為義,也要憑你的話,定你有罪」。我當然沒有信主,和所有人一樣,我被他人說閑話,也說他人的閑話。後來外婆死了,家裡還是照城中慣例,請來和尚念經,道士做法,葬禮喧囂熱鬧,街坊鄰居一家送一匹布,卻來吃了好幾天飯,火化時是我堅持要放進一本《聖經》。
父母對我非常失望,看起來是因為我的離婚,其實是因為我在離婚後暴露的一切:三十九歲,沒有房子,沒有車,沒有男九_九_藏_書人,也沒有男人追求。三十九歲還要有人追求不容易,我從來長得不美,四肢細細,卻有肚腩,皮膚發黃,粉底顏色一直不對,總像一張臉上浮動另一張臉。剛搬到鼓樓后的那兩個月,我也晚上十點化好妝,走到后海喝酒。從小區到水邊需要走一條石子路,高跟鞋走在上面有一種絕望的決心,但我一直堅持穿8厘米尖頭細跟鞋。我換過不少酒吧和不少裙子,卻一直沒有人請我喝酒,始終沒有。我也就放棄了,現在每天穿拖鞋T恤出門,喝老北京酸奶,坐在酸奶鋪的塑料矮凳上。
在別的家庭,「律師」這種身份也許還能拿出來搪塞,但我的父母都在市司法局工作,都有點職位,見慣了畏畏縮縮沒有案源的律師,頂著合伙人的頭銜卻出不起合伙人的份子錢,這更讓他們一眼可以看透我的生活,看透隱藏其下的落魄失敗。父母是關靜一定要找到我做林凌律師的原因,司法局對案子說不上有什麼具體用處,但聽起來總更讓人放心,更何況——關靜私下裡對我說——「肯定是要判刑的吧?那起碼進去了能託人照顧。」我答應她,這沒有問題,司法局管監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