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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井風箏Twin lives 3

鹽井風箏
Twin lives

3

「她怎麼樣?」
「開始也都進了鹽廠,後來不是下崗了嗎,就都自己找工作咯,幫幫私人老闆,打打工。兩個技校畢業生,你說能找到什麼工作……林凌好像在商場里賣包,葉敏敏不曉得,她離了兩次婚,你知道的吧?」
關靜化了濃妝,睫毛長到不合理的地步,撲簌簌閃動時把整個世界遮蔽在外。她沒有轉頭看我,半分鐘沉默后,她輕快地說:「什麼什麼人?一個已婚婦女還能認識什麼人啊?怎麼啦,你是不是認識誰了?有照片沒有,快發我微信!」
「她怎麼說?真是她殺的?」
「……是啊,都在老街那邊,那兩排平房嘛,以前老鹽廠職工都住那邊,廠里分的房子……你忘了?初中班上有幾個從鹽廠子弟校上來的,她倆都是……咦,這麼說起來,她們應該小學就認識了,也許是幼兒園,鹽廠都有自己的幼兒園……」
我們本來坐在室外,覺得一點點雨不妨礙喝茶,但雨漸漸密了,關靜又穿白色真絲襯衫,我們就挪到王爺廟裡面。房間內開著空調,卻不禁煙,我們先打兩個噴嚏,然後都拿出了七星,開始抽煙后空氣就舒服多了,潮氣混雜煙霧,兩個人有好一會兒不想說話。
以前我們當然也聊男人read.99csw.com,後來這個話題漸漸退場,現在我們和所有閨蜜一樣,聊眼霜、年終獎和包,這並不意味著男人在我們的生活中變得不再重要,而是真正重要的話題,我們都不再向對方——事實上是任何人——提起。我在婚姻中有過兩次無人知曉的一|夜|情(不知道怎麼回事,離婚後反而沒有機會);她有一次在唱歌間隙出去接了七八次電話,再回來唱《勇氣》,包房內的旋轉彩燈下,我看她淚光粼粼。唱完歌,我們一起去吃了串串香,我們依然親密,只是不再知道對方生活中真正發生了什麼,把一切秘密混混沌沌煮進這口油膩的鍋里。
反覆打量自己的生活時,我總會想到關靜,好像以她為坐標,我才能確定自我位置。可能她也過得不好,不然她為什麼一直沒有生孩子?為什麼她從來不帶丈夫和我吃飯?為什麼有時候半夜三點,她會在朋友圈轉「女人這輩子不能犯的十個錯誤」,她犯了什麼錯誤?為什麼她熱衷於和所有同學維持聯繫,哪個生活幸福的銀行副行長這麼閑?這麼想下去,讓我更容易和她交往,雖然她的不好隱藏在「可能」的水底,我的卻浮動在青天白日的水面。
九-九-藏-書不知道,但我意識到別的同學背後說起我時,提到的第一句話是什麼。這也不意外,在任何瀕臨冷場的時刻,總有別人的生活作為談資,尤其是顯而易見失敗的生活,這在明處拯救僵局,暗處則拯救我們自己。關靜也意識到了,她只能提供更多八卦,以讓我們都忘記前面話中的暗刺:「……葉敏敏聽說又要結婚了,這次找的人很可以,就是橋頭那家羊肉湯的老闆,你記得吧?我們去吃過幾次的那家,他老婆去年死了……」
「那你們聊什麼?」
「她們到底在哪裡工作?」
後來關靜送我回家,開車十分鐘,她的微信響了六次,在最後一個調頭處,我突然希望我們的關係可以突破眼前的雨霧,抵達更清晰透明的地方。如果我想和一個人有清晰透明的關係,關靜是我唯一的希望。我問她:「欸……這幾年,你有沒有遇到過什麼人?」
抽完第二支七星,關靜問我:「你去見了林凌沒有?」
「案情啊……你說律師和當事人能聊什麼……」
這兩年關靜總是主動來找我,就像讀大學和剛開始工作那幾年,我志得意滿野心勃勃,尚未意識到前方看似水泥鋪就的大路,會漸次出現泥沼般挫敗。我總是主動找read.99csw•com她,那時候我是一個重點大學畢業后留在北京的律師,以結婚為前提談了一個同行男朋友;她剛剛從櫃檯調到房貸部,幾次相親后也有了固定男友,我一目了然過得比她好,卻沒有好太多,這讓我們的友誼持續下來,持續到她一目了然過得比我好、卻沒有好太多的現在。我們是兩隻蜈蚣風箏,開始並排飛在有風的地方,後來風太大了,她偏離方向,我則一路下墜,墜向今天。
當然不是因為這個原因,關靜卻也沒有繼續問下去。雨下得更大,有男人進來避雨,又不想出茶錢,就扭扭捏捏站在台階上,院子和室內之間的含糊地帶。我無端端想到王雲雷,他可能就會這樣,捨不得十塊錢茶錢。王雲雷長得不錯,像多次變形后的胡軍,林凌也算得上標緻,一對外貌中上的夫妻,在錢上面顯見窘迫,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更讓人覺得難堪。
王爺廟以前是戲樓,現在和城中所有帶院子的古迹一樣,不過給人打牌喝茶,賣十塊錢一杯的青山綠水。廟建在河邊石崖上,崖身上的「喚魚池」三個字據傳是蘇東坡真跡,都說他在這裏釣過魚。廟內石壁上有「還我河山」,倒的的確確是馮玉祥的字。一九四四年抗戰艱難,馮九-九-藏-書玉祥來城中發起節約獻金愛國運動,籌到一個多億,有大鹽商一筆拿出一千五百萬。
我和關靜都想走了,但下大雨還一定要結束閨蜜下午茶,好像會顯得關係冷淡。浮在水面上的話題被一一打撈乾凈,連新叫的一盤瓜子都一顆顆剝完,我終於問道:「林凌和葉敏敏到底關係怎麼樣?」
這些都是關靜告訴我的,沒想到她變成文化人。初中她成績一直不好,讀中專時花了一筆錢,後來又託人進了本地銀行。我考上大學的夏天,去找她吃飯,在櫃檯前等她下班,看她穿式樣古老的襯衫和一步裙,化紅臉蛋和血盆大口妝,飛快數錢,數完一疊又重新從第一張數起,如此往複三遍。她後來跟我說:「第一個月就數錯了,罰了兩千。」現在關靜是一家區支行的副行長,有個丈夫,但我們不怎麼提到他,關靜自己開車來接我,她先是開一輛福克斯,去年換成寶藍色mini cooper。
我記得那家,老闆是一個油膩的胖子,怕有五十五歲,身上經年不散的羊膻味,羊肉湯是地道的,后廚院子里有整張帶血羊皮。他看起來也是個好人,買單時總給我們抹掉零頭,又送一杯極烈的檸檬酒,但我沒有想到葉敏敏嫁給他,背後收穫的普遍九九藏書評價是「很可以」。離婚後陸續有人給我介紹對象,離異有孩有房,離異有孩有房但孩子跟著對方,最好的那個喪偶無孩有房,我想,回北京應該見見他,有點禿頂算不上什麼問題。但也許他已經見過別人,夏天總讓人著急,希望一切在冬天之前有個定局。
「見了,難道白收錢不幹活,見了兩次了。」
「什麼叫還可以?」
「能怎麼樣……看守所里……跟我說吃得還可以,因為我爸託人給公安那邊打了個招呼……能吃什麼?也就是早上能加個蛋,晚飯有點肉吧,我也是估計,我們哪能聊這麼多……」
有老太婆挑著扁擔在茶館內賣涼皮涼麵,我叫了一碗涼麵,囑咐她多放蒜泥,吃了幾口才對關靜說:「對外人泄漏案情,你是想讓我被吊銷執照啊。」每桌都在吃涼麵,都多加了蒜泥,濃烈蒜味讓空氣更顯污濁,卻蓋住那些不想被說出口的話語。
我也轉過頭去,看雨刷拼了命想擋住水滴和霧氣,然而世界還是混沌難辨,我說:「隨便問問,我也沒有,哪裡那麼容易。」
「我爸說她們住得很近?」
關靜在聽一段微信語音,似乎是無意識回答:「還可以吧。」
「……就是每次同學聚會,兩個人也都來,也沒聽誰說她們有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