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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井風箏Twin lives 4

鹽井風箏
Twin lives

4

閑話一個死人讓我略感愧疚,但又帶來莫名快意,我說:「她後來找的男人倒是挺有錢的。」
「她不是要和羊肉湯老闆結婚嗎?他們買了套房子。」
「你們兩家常來往?」
已經沒有問題,但會見時間只過去二十分鐘,我總不能現在就走,沒有九點半就結束會見的律師。我和林凌,就像我和關靜在王爺廟喝下午茶一樣,冷場片刻后,突然真的聊了起來。會見室里稀落有人,大部分律師更願意下午過來,這樣不用早起,龍洞村不通公交,打車來經過一段長長土路,如果車上睡得不沉,會被凹凸路面反覆叫醒。會見室沒有裝監控頭,這讓隔壁座位的律師和當事人放心聊起了多少錢可以取保候審(「十萬哪裡得行,十萬你找哪個都搞不定,起碼要十五萬」)。偌大房間,只不遠處有個警察,叼著煙玩手機,煙是「小熊貓」,我進門遞給他的兩包軟中華被隨手扔在旁邊。
林凌想用右手撓左手手腕上的一read•99csw.com個蚊子包,但手銬銬得緊,我眼見她右手勒出紅印,她狠撓幾下,這才舒了一口氣說:「很熟的……當然很熟,我們幼兒園就認識了。」
「來往的……她以前那個男人和我們一起打麻將。」
林凌也站起來準備走了,燈管白光下她長得像我們每一個人:葉敏敏,我,也像關靜,但關靜多年沒有素顏出門,游泳時她也用防水粉底和唇膏,我拿不准她現在的模樣。林凌說:「是啊,這麼多年我們一直都在一起的,要不是同學,要不是同事,要不是鄰居……她要是搬了,以後見面都不方便。」
會見室沒有空調,門外40攝氏度的感覺慢慢滲進這沒有窗的陰陰房間,看守所小賣鋪又只有一種袋裝寶寶霜,白熾燈管下林凌滿臉浮油,讓我看不清她的臉色表情。她略加停頓,說:「……當然……不然你說我推她幹什麼?」
「是,那個開羊肉湯館的……」她不方便撣去煙灰,大read•99csw.com半截掉在手指縫中,讓人有焦煳痛感。
「在哪裡?」
案件有一個顯而易見的辯護方向:那天井上的燈正好打在林凌上方,人群外圍沒有光,視頻上看起來後面黑乎乎推搡成一團,人人都擠著往前,想讓自己的手機鏡頭對準井內。林凌當然有可能是被後面的人猛推一把,她伸出手試圖維持平衡,混亂中卻沒有注意到自己推向了小學、初中、技校同學以及鄰居葉敏敏的腰間。
村口打不到車,我一路沿著坡往下走,在低矮的柚子樹下徒勞尋找樹蔭。柚子結出拳頭大小青果,隱藏在油綠樹葉中,猛撞上去既覺鈍痛,又覺清醒。堰塘邊還是有人釣魚,有條黑魚躺在水紅色塑料桶里,它轉不開身,首尾相連就那麼硬挺挺憋在水裡,露兩排細牙,灼灼烈日之下,它會死得很快。
林凌眼窩淤青,看起來睡不安寧,卻不像害怕,只是再複雜的局勢,兩句話也就說完了:「……人很多,我站不穩……九_九_藏_書後來,後來不知道怎麼就推到了敏敏。」
「能給我支煙嗎……麻煩替我點一下……謝謝……」林凌用兩隻手艱難夾住那根煙,她看起來不常吸,在口腔里繞了一圈又吐出來,「誰知道她……可能是嫌以前的男人沒錢吧。」
「威尼斯家園,三室兩廳。」威尼斯家園裡都是電梯公寓,有噴泉、棕櫚樹和不太乾淨的游泳池。我和關靜去游過一次,水面漂動皮屑,游著游著突然熱流襲來,除了有人在水中撒尿別無解釋,然而這就是我們城中的高檔小區。
大概也就需要這些,但我確認了一下:「所以你根本沒想要推她?」
看守所在龍洞村,去往富東水泥廠路上有個陡峭上坡,爬坡之後轉左手再走十分鐘,半坡上經過一個養魚堰塘,周圍擺幾張白色塑料椅,這就算開了農家樂。看守所九點開始會見,我八點半到,堰塘邊已經有人釣魚,水泥廠的灰厚厚一層漂在水面上,有黑魚浮出水面,以為那是魚食。黑魚兇https://read.99csw.com猛,兩排帶狀細牙列于上下頜,它們吞食青蛙、鯽魚和泥鰍,最後吞食體型不超過自己三分之二的同類,它們精確估算,並不冒險。
我覺得不安,卻又興奮,像一個竭盡全力被摁進水裡的氣球,再也控制不了掙扎著湧出水面,我死死摁住自己的氣球,卻想看到別人的浮出水面,以證明我不是唯一一個藏起氣球的人。會見室猛然間熱到不能忍受,我穿一條黑色無袖連衣裙,清晰感覺到腋下濡濕,汗水順著拉鏈一路流到腰間,我問林凌:「你不想她搬家是吧?」
我點點頭,在筆記本里記下這句。
我自己也點了一支,看守所里律師都抽煙,也許這樣會顯得專業,也許是一種隱秘善意,讓當事人在煙霧中有這一切並未發生的幻覺。我故作輕鬆,問道:「……你和葉敏敏很熟?」
「她到底為什麼離婚?」
律師不能誘導當事人說出這些,會被吊銷執照和坐牢。我只能問她:「那天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要怕,慢慢九-九-藏-書說清楚。」
我又看了看時間,一個小時,是說得過去的會見時間,律師一般兩周會見一次,我一個月來了三次,誰也不能說我應付敷衍。我正把筆記本收拾進包里,林凌抽完那支煙,把煙頭放在欄杆上,細碎煙灰半浮空中,她突然開口說:「她打算搬家。」
林凌把頭髮挽成髻,橘色囚服背心裏是一件白色T恤,衣服起毛,但都洗得乾淨,讓囚服像刻意搭配顏色,如果不是手銬,她遠遠走過來,也就像是要和我坐下來喝茶。王雲雷給她送過兩次衣服,往消費卡里存了一千塊錢,看守所里每個月可以用五百,買生活用品和零食。林凌跟我提過兩次,裏面有一種牛肉罐頭,很咸,但汁水可以用來蘸饅頭,看守所每天提供四個饅頭。我們初中三年沒有說過幾句話,畢業后更是毫無聯繫,我從來沒有想起過她,也疑心她根本不記得我是誰。但我們現在坐在欄杆的兩邊,聊起了咸牛肉、饅頭和謀殺案。
我愣了愣:「誰打算搬家?葉敏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