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檸檬裙子Lucky me

檸檬裙子
Lucky me

八二或者八三年,房東本人真的還在福建捕魚,日日坐小舢板出海,一網網撈起皮皮蝦,他晒成奧巴馬一般的顏色,攢十年錢才能跟著蛇頭偷渡到紐約;又在唐人街打十年工,他買下兩套哈林區的房子:一套自住,一套出租。哈林是黑人區,深夜裡有時會槍戰,房東告訴我:「不要怕,把窗帘拉拉好。」我就總拉好奧巴馬同款格子窗帘。確有槍聲,卻似乎永遠空放,我想象深夜中兩個光頭男人,戴黃金耳釘,隔著可能500米放槍,得瞄準對方方向,又生怕打中,含混不明,而心照不宣。
姜銘瑄叫我:「喂,那個誰,你過來,我給你說。」
第二天我就去他家燒了蟹粉豆腐,廚房寬大明亮,望出去滿院子雜色月季,有松鼠躡手躡腳,從窗台上偷我的水煮花生,姜銘瑄正把碗筷搬到葡萄架下。剛下了一場雨,戶外有沁涼空氣,我們坐在微微濕潤的藤椅上,吃了花生、豆腐、青菜缽和一條蒸得正好的鱸魚,姜銘瑄一直誇讚我的廚藝。但即使在床上,他也從未誇過我的容貌、身材或者皮膚,關上燈之後,他顯得異常激動,撫摸我全身時,卻是他全身爆出雞皮疙瘩,有兩次他幾乎來不及戴套。然而他一直是沉默的,黑暗中連喘息聲都刻意壓低,我想,他是個誠實的人,我的身體值得誇讚的地方,並不是很多。
臨行前的晚上,我們沒有做|愛,早早躺下去,又心知肚明對方依然醒著。越焦灼越無法入睡,大概兩個人都開始恐慌,不知道怎麼面對即將展開的三天,以及從這三天展開的、無窮無盡的未來。
「你是不是經常想起這件事?」
第二次約會的最後,他說送我上樓,防火梯狹小,只能一前一後上去,我又穿那條檸檬裙子,怕在前面走光,就讓他先上。樓下的人都睡了,後院里甚至沒有一隻貓,只有我的細跟鞋敲打鐵質樓梯,像有人不肯罷休,反覆催促。我們剛爬到二樓到三樓的拐角,他突然頓住,轉頭把我拉向他胸前,吻了下來。我們晚餐吃法國菜,前菜是牛油果濃湯,甜品是柚子冰淇淋,吻中就有這些,混雜出一種甜蜜的噁心。
我也不說話了,兩個人都故意略過Google map,好像一個你不想去的地方,就能自動躲避衛星和內心的跟蹤。走出校園后,姜銘瑄說:「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吃飯。」
我感動起來,又有點驕傲地說:「有的,我有保險。」
「那後來呢?你畢業也有十年了吧?總不會一直都一個人。」
我看著這個人,試圖從這張臉下找到另一張的影子,然而什麼都沒有,眼前實打實是我的未婚夫,我把手抽出來,說:「沒關係,你先睡吧,我也去洗澡。」
他用手漫不經心指往某個方向,說:「……好像就那邊,不用去了,我也找不到……後來我沒住學校里。」
「你來過這裏嗎?……普林斯頓高等研究所,就是當年愛因斯坦工作的地方,這裏其實和普利斯頓大學沒有關係……我很喜歡這裏,以前讀博士的時候,開車來過幾次。」
我嚇一跳,連忙把車靠邊停下來,在此之前,姜銘瑄從未對我有過一句重話。他打開車門,不管不顧地向水邊跑去,我也趕緊下車跟上,但我穿一雙細跟鞋,漸漸和他拉開距離,月光照在我們中間的那段路上,把姜銘瑄拉成長長的黑色投影。
只有三天時間,我們決定先去普林斯頓,再去費城,跨了州,卻也就一個小時車程。費城是我選的,因為姜銘瑄在賓夕法尼亞大學拿到博士學位,「想去你讀書的地方看看」,我說。
CD里的聲音漸漸高亢,我在驚心動魄的「live, live, live, live」中醒過來,看見姜銘瑄把車開進一個狹小車位,前頭是一個花里胡哨的餐廳,招牌上中文混雜英文,彩色玻璃窗上用大紅顏料寫著巨大的$7.99和$13.99。他略帶興奮地說,「中式自助餐……晚餐十三塊九毛九,但晚上有小龍蝦……以前我讀書的時候,每個月都要來吃一頓。」
姜醫生還是戴著口罩,看不出模樣,只覺個子中等,身上一股讓人安心的消毒水味。聽診器從胸口伸進去時,我們都略微尷尬,他明明對準腹部,我卻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姜醫生說帶一點南方口音的普通話,問我:「如果痛的程度是從0到10,你覺得自己是多少?」
「那你住哪裡?」
他頓了頓,好像等著我有什麼問題,但我沒有任何問題,他就又往下說:「有一個晚上,八九月份的樣子,但比紐約的八九月要熱,街上女孩子都還穿裙子,坐下來露個大腿……那天剛發錢,我們就去吃小龍蝦,一人吃了五六十個吧,辣得不行,最後還拿汁來拌麵條,我就喝了一點冰啤酒……不不不,沒有喝醉,喝醉了就好了……喝醉了的話……一切有個解釋,對不對……但我真的沒有喝醉,真他媽的,怎麼就沒有醉呢……喝完我回醫院去值夜班,剛上樓……我在五樓,剛出電梯口,看到一個女病人,可能剛去水房洗了澡,穿條裙子,按理說病人住院都得穿住院服,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偏偏穿了條裙子,喏,就到這裏……」姜銘瑄在虛空中胡亂劃了一下,我理解他是想說很短。
姜銘瑄像是第一天認識我,「哦」了一下,然後問:「你怎麼來的紐約?」
他再次「哦」了一聲,在長椅上摁掉煙頭,又細心用紙包起來,湖中飛來一隻白色大鳥,他就一直看那隻鳥徒勞地在水中找魚。我開口問他:「那你怎麼來的紐約?」
上車後有兩分鐘他死死握住我的手,反反覆復說:「我愛你,真的,你相不相信?我愛你,你一定得相信啊,我愛你。」我強行把手抽出來,又給他扣上安全帶,懶得回答,反正等到酒醒之後,他會忘記這個問題。
我找到很好的賓館,有點貴,但姜銘瑄已經給了我他的信用卡。兩個地方都不遠,時間充裕,甚至過於充裕,在此之前,我read.99csw•com們從來沒有在一起超過二十四小時。姜銘瑄周末也是要去診所的,有一次中午我去給他送飯,沒有病人,護士也放假,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辦公室里,玩古老的街機遊戲。似乎是拳皇,我看他選一個胸很大的女孩子,穿開叉開到腰的紅裙,使一把帶火星的扇子。我把飯盒放下就走,回到家中,看YouTube上的國產連續劇,姜銘瑄總要六點之後才會回家,我喜歡他的房子,我甚至更喜歡沒有他的房子。
兩層樓的小house,前後都有不大不小的院子,前院籬笆上種層層疊疊的玫紅色九重葛,後院搭著葡萄架子,搬進去的時候正掛著果。在二樓卧室做|愛之後,姜銘瑄說:「要不要吃點葡萄?」我們就一起下樓,坐在後院里吃葡萄,吃一串摘一串,也不用洗。紫葡萄結霜色,黑暗中我們都懶得開燈,夜風拂過眼前所有,像一雙溫熱而滿懷愛意的手,像剛才他的手。
我遲疑了一下,說:「我結了婚……跟一個有綠卡的台灣人……十年前吧,但等我的綠卡也辦下來,我們又離了婚。」
姜銘瑄的確困了,慢慢向草坪軟下去,我則問了一個剛出口就決心忘記的問題:「那個女的,穿一條什麼裙子?」

餐廳的裝修也就是中餐館的樣子,取餐台上擺幾瓶塑料花,餐桌上鋪一層塑料,壓著紅白格子桌布。我們找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但其實窗外不過是一個空蕩蕩的停車場,路燈過分明亮,映照出再往前更是一條黑暗長路。菜品不多,但該有的也都有了:冷盤、沙拉、壽司、甜品、水果、蛋糕、不怎麼新鮮的三文魚、紅燒肉、堆成一座山的鹵鴨頭、白灼蟹腿、辣炒蛤蜊、牛排、炸雞……以及小龍蝦。
他用手指摸摸草地上的白霜,拿到嘴邊舔了舔,又說:「……沒完呢,要是完了就好了……第二天早上我回去睡了一天,再回到醫院的時候,聽說508的病人死了……殺人犯也抓到了,她丈夫,正在辦離婚,說是一大早偷偷溜進來的,想從她包里翻銀行卡,她一掙扎,就被捂死了。」
「……她已經睡了,那條裙子就搭在床尾,醫院的窗帘也就是一層紗,月光剛好照在床上,我看見她踢了被子,我說了,那天特別熱……後來我就上去了,先捂住她的嘴,她過了一會兒才醒過來,拚命咬我的手心,後來才漸漸軟下去。我想她大概覺得掙扎也沒有用了,這女人的牙齒厲害極了,這傷疤我現在都還沒掉……」姜銘瑄又把右手手心翻給我看,是那個我曾經疑惑過的老繭,「我褲子都脫了,硬得厲害,你知道吧,我那時候二十五歲,兩年沒有女朋友了……我剛想進去,呼叫器突然響了……值班醫生聽到呼叫器三分鐘必須到崗,不然就要扣實習分……就這樣,我穿上褲子走了,得裹上醫生袍啊,怕別人看見前面凸出來一塊……結果也沒什麼事,有個病人半夜嘔吐,我去了十分鐘,給他量血壓心跳,又取了一點嘔吐物,就算處理完了……後來就回了513,有些事就是這樣,過去了就過去了,我什麼不想了,只覺得困,去水房洗了澡,關燈睡了。」
還好他在水邊停下來,我這才看清楚,這確是一條長河。夜中看不清來路,也沒有去向,像多年以前我和男朋友坐漫長公交車,到了通州運河碼頭,兩岸生蓬蓬雜草,我們在草中走了許久,他說:「原來這就是運河啊……沿著河是不是真的能到杭州?」他是真正的男朋友,彼此可以理直氣壯地說「我愛你」,做|愛之後會再吻五分鐘,然而那時兩個人都生活窘迫,又都以為還會有點什麼別的等在前頭,我們很快分了手。
我明明看見他把包煙頭的紙放進風衣,再拿出來時,卻變成一個淡藍色小盒子,上面系著絲帶。他沒有跪下,甚至忘記打開盒子,只慌慌張張把它塞進我手心裏,說:「簡凝,你覺得……我們結婚好不好?」
我搬去他家也有一個多月,姜銘瑄卻從未表現出任何不習慣,倒是我,拖拖拉拉一周才收拾好箱子,並沒什麼好收拾的,我只是在拖延的過程中,勉強消化了自己的不可置信。待他開車把我的兩個箱子運去他家,上了二樓,他拉開衣帽間,裏面整整齊齊空掉一半,一面新裝上的全身鏡還有股膠味,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差個鞋櫃,工人剛來量過尺寸,得等幾周。」這次出門前,鞋櫃已經裝好了,我並沒有幾雙鞋子,但姜銘瑄做了一個頂天立地的鞋櫃,他說:「慢慢買,你喜歡什麼牌子?」
我以為他想吐,把塑料袋遞過去,倒是有點心疼,就絮絮叨叨說:「吐這裏就行,我們早點回賓館你好休息……要不要喝水?邊上就有礦泉水,後座上還有罐裝咖啡,但這個時候最好不要喝咖啡,對胃不大好。虧你還是個醫生,晚上怎麼吃那麼多小龍蝦,那東西吃多了肯定不消化,何況還那麼辣……」
住了三個月,路旁開出粉色櫻花,乍眼望去,也是一個曼哈頓式的紐約春天。下班從地鐵走回家,樹下蹲一隻三花貓,撓著樹榦凄厲叫春,有個男人戴手套口罩,左手拿一罐鯡魚罐頭,右手試圖抓住胖胖貓腿。旁邊有人說,「姜醫生又要免費給流浪貓做手術了」,「是啊,姜醫生心真好」,「診費也收得不貴」……那隻貓最後放棄了,喵嗚喵嗚吃完罐頭,順從地趴在姜醫生肩頭,走進「姜銘瑄家庭全科西醫診所」。後來我偶爾見過它,閹掉的貓都會發胖,它尤其胖到肚子拖地,上面貼著紗布,大概是皮都磨破了,姜醫生就給它細心包紮起來,紗布潔白,說明時常更換。在這個社區里,姜醫生可能扮演著特蕾莎修女的角色。
「也沒為什麼……他認識了另外的人。」我沒有勇氣坦白,結婚大概也是為了拿綠卡。台灣人比我大二十歲,和我一般高,為了拍結婚照我只能光腳。都說他是「老闆」,到紐約之後,我九*九*藏*書發現他住在法拉盛的兩室一廳里,在緬街開了一家台灣滷肉飯。營生辛苦,他身上一股紅蔥味,終年不散。離婚的時候我還是傷心的,短短一年,我再怎麼處心積慮,也只存了五千美元。
我想了想,說:「4吧……特別餓和特別飽的時候是7。」
他無意識地點了一支煙(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會抽煙),甚至沒有表現出起碼的驚訝,只是又「哦」了一聲,說:「為什麼離婚?」
房東真心為我焦慮:「好好的曼哈頓不住,要搬去皇後區,姑娘我給你說,沒有哪個曼哈頓的男人,會跑去皇後區跟你約會……真的,就算你坐地鐵過來吧,還得自己坐地鐵回去。」然而也沒有人願意送我回哈林區。不知道怎麼回事,男人對我的熱情僅夠支撐從105街走到116街,至多抵達119街,他們總說:「太晚了,明天還得上早班。」事已至此,我寧願住到皇後區,房租低兩百美元,走路五分鐘即到華人超市。超市裡一眼望去:上海青、雞毛菜、豌豆苗、絲瓜尖,冷櫃里有一盒盒洗凈切段的肥腸,兩美元一盒,我就總吃紅燒肥腸。
到了夏天,我換了一份工作,還是在一家小公司做前台,但有醫療保險,我這才敢去看胃病,不用說,我去了姜醫生的診所。不知道為什麼,我打扮了一下,穿一條無袖真絲裙子,米白底色上印滿黃色檸檬,米白中跟鞋,把頭髮編成辮子。我長得一般,單眼皮,皮膚蒼白,臉頰上有星星點點雀斑,在外國人那裡還能糊弄成東方美,可惜我已經打聽過了,姜醫生在國內長大,後來才來美國讀了MD。
我連忙去請了年假,老闆以為我生病,說:「Jenny,你看上去很累,是應該好好休息幾天。」
「費城的房子都貴,我又不習慣和人合住……反正每天往返也就不到一個小時。」
診所不能離開太久,姜銘瑄說:「要不……我們就去去普林斯頓?那邊的秋天倒是真的美。」商量的語氣,他就是這樣的人,明知道任何事情我都會說「好」,但還是規規矩矩和我商量:要不我們周末去看《歌劇魅影》?要不晚上吃越南牛肉粉?要不你少喝一點咖啡,你不是胃不好?要不你今天穿那條檸檬裙子?任何事情。
我吃了一顆淡紅的覆盆子,咬破那一刻酸霧瀰漫,連貓都眯上眼。我想,沒有關係,下一次來的時候,它就徹底熟了,我可以摘一籃子,做成果醬,送給姜醫生。
姜銘瑄洗澡出來,整整齊齊穿好睡衣,扣子扣到最上面那一顆,睡褲挽起褲腳。他走到沙發上握住我的手,露出我熟悉的微笑和生疏,說:「簡凝,真對不起,剛才我喝醉了。」
無論如何,從那一盤蟹粉豆腐開始,我不再叫他「姜醫生」,和他說完話,也能勉強克制住不要下意識鞠躬,這大概意味著我自己也慢慢接受這件事。旁觀者自然有萬分疑惑,然而最疑惑的人是我。
我應該感動,但就像姜銘瑄說過的所有情話,他說得誠懇,卻聽起來悚然。我疑心他把幾十句諸如此類的情話事先寫好后存在手機里,再逐句拋出,可能是全世界最簡潔有力的迷霧彈,我習慣了這一團團白霧遮蔽出路,卻引導終點。

「但這段路我沒開過車,不知道怎麼過河,繞來繞去很麻煩。」
姜銘瑄呻|吟著醒過來,他茫茫然看著窗外,突然說:「停車。」
去診所開了三次胃藥,還沒有下決心做果醬,姜銘瑄已經發簡訊約我。明明兩個人都住在皇後區,我們卻要在曼哈頓見面,分別坐地鐵去,又一起坐地鐵回來,篤定和誠意就這樣在R線沿途慢慢上升聚集。車廂中有墨西哥男人找另一個墨西哥男人搭訕,學中文的猶太人手持一本顏真卿字帖,我和姜醫生端坐在橙紅色狹小座位上,一路沉默。從42街回到艾姆赫斯特,他送我到樓下院子,夏日正抵達頂點,從地鐵到家短短五百米,我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
他又把我的頭轉過來,想和我接吻,紅酒在胃中發酵后讓人噁心,肉體上蒸騰汗味,但我激烈回應了他,舌頭糾纏舌頭,又在他的身體上遊動雙手,因為難得有這樣的時刻,我們都確認對方的熱情。可惜這一切只持續了十秒,他突然打了一個味道複雜的嗝,然後衝去洗手間,蹲在馬桶前吐起來,吐完之後,他切換回我認識的姜銘瑄。
再沒有比當下更需要時間倒流的時刻,我應該回到三個小時前,制止他剝開可能第一百隻小龍蝦,制止他的第八杯啤酒,從而制止這個該死的故事。但既已到了此時此刻,我只能問他:「後來呢?」
就這樣,我們算訂了婚,以後不管對誰描述,這都是一次體面而浪漫的求婚:愛因斯坦工作的地方,湖水,樹林,水鳥,天空,深秋,Tiffany戒指,起碼十張照片可以確認這些事。反正照片太容易柔化生活,至於我們內心確認的尷尬、荒謬和疏離,只要無人知曉,也許就等於從未發生。
我握住他的手,我們都冷透了,像一塊冰試圖溫暖另一塊冰,我說:「是啊,你喝醉了。」
要是能拖到第三年就好了,我當時想。

姜銘瑄卻還在吃小龍蝦。他驚人地熟練:去蝦頭、剝蝦尾、咬開鉗子、猛吸一口蝦頭裡的汁,再來一大口酒,整套程序走下來不過十秒,卻不斷重複。開始我只是獃獃看著他,後來我漸漸也莫名感到激動,我在他沒有吃完上一碗蝦的時候就盛來下一碗,又為他一杯杯倒酒。那扎啤顏色可疑,高粱酒又過分濃烈,姜銘瑄平時生活講究,從不喝二十美元以下的紅酒。他此時看起來一切如常,卻不知道哪個器官早已失去知覺,不管是對酒,還是對這個世界。
他似乎沒有聽到我說什麼,用手猛砸一下窗沿,幾乎算得上惡狠狠地說:「你給我停車!」
我當然累,兩個月里天天失眠,黑暗中凝神看姜銘瑄的側影就能看三個小時,不敢相信自己的運氣。一個月https://read.99csw.com前,他讓我退掉房子,搬進他家,距離診所步行十幾分鐘,但那裡已經是好學區。
他醒過來,臉上沾滿草籽,茫然看看四周,問我:「這是哪裡?我是不是又喝醉了。」

我們在清晨出發,開著他那輛舊而舒適的豐田。先從林肯隧道開到中城,再沿著哈德遜河一路往北,從華盛頓橋進入新澤西。中間停下來幾次,在河邊吃我早上做好的培根蛋三明治,又在另一段河邊看鴨子鳧水。這是確鑿無疑的秋天,陽光猛烈,在水面上照出金色幻影,風把幻影打成碎片,它們卻又緩緩恢復聚集;氣溫不低,遛狗的老太太也只穿一件薄開衫,持續的沉默卻讓我們漸漸都覺得冷,就又回到車裡。兩個人對三明治無話可說,對鴨子也無話可說,我突然意識到,他一直沒和我說過什麼,我們曾經討論過一些食物、明星和連續劇,但更多時間,我只是在反覆懷疑和確認自己的運氣。這場戀愛本身沒有什麼可說的,但戀愛的原因,成為最大的懸疑。
當然是好,但我也沒有哭。一切都發生得非常僵硬,像兩個毫無演技的人,排練一出漏洞百出又極盡乏味的話劇。戒指倒是不錯,鑽石不大,但鑲得很美,尺寸也沒有問題。他後來終於想起來給我戴上,我們在湖邊接了吻,那隻大鳥終究沒有找到魚,正轉頭看著我們拿出手機自|拍。鏡頭中他牽起我的手,吻我的戒指,這個畫面並不容易拍到,有時候拍不到鑽石,有時候把他的嘴唇拍得猥瑣,我又想不經意帶到放在椅背上的淡藍盒子,我們反覆調整角度,總算拍到一張,能讓各自發在朋友圈。

他下意識一棵棵揪出青草,說:「……沒有什麼後來,後來的事情,我不是都告訴過你了。」

我鬆了一口氣,又挪到姜銘瑄身邊:「你說完了吧?我們回車上好不好?這裏好冷,你看到沒有,已經開始降霜了。」
這個故事不知道怎麼讓姜銘瑄著迷,他又問:「那你怎麼在紐約過下來的?」
一起去了兩次超市,我已經成為社區熱門人物,人人都想看看「姜醫生的女朋友」,好像我會巫蠱之術。加拿大藍蟹明明七塊九毛九一打,賣水產的阿姨一定要再給我加兩個。十四個大螃蟹,蒸出來兩個人怎麼也吃不完,姜銘瑄剝出蟹粉,裝在一個密封玻璃瓶里,「以後我們用來燒豆腐。」
到了晚上十點,終於有人過來,小心翼翼表示他們得打烊。姜銘瑄一共吃了十八碗小龍蝦,喝了相應數量的啤酒和白酒,用掉一整包紙巾,蝦殼堆在桌面上,像一座座紅色墳冢。買單時他還算清醒,簽了信用卡,又拿出二十美元小費給服務生,道歉說:「不好意思……我吃太多了,你們就當來了三個人。」那服務生樂滋滋地去拿了兩個塑料袋,「萬一你先生在車上吐了。」
他點點頭,低下來看手裡的血檢和尿檢化驗單,眼睫毛投下陰影:「沒什麼事,慢性胃炎,我給你開點葯,你有沒有保險?沒有的話,也可以去法拉盛買一點中國葯,便宜很多。」
「檸檬裙子啊,我剛才沒有說嗎?」他又嘟嘟囔囔了一點什麼別的話,終於倒下去睡著了。原來深秋的夜晚有一種凄厲涼意,冰霜斷續降於水上,卻留不下任何痕迹,河水湯湯,讓一切更顯冰冷,我可以回到車上,但我一直坐到姜銘瑄醒過來。
「一個小鎮,就在河對岸,離費城得坐七分鐘火車……但那邊就屬於新澤西。」
我搖搖頭:「我哪裡都沒去過,一直就在紐約……哦,剛來時去過一次大西洋城,坐那種為賭客準備的免費往返大巴。」
車開進費城時天已經有蒙蒙亮光,他還是不敢開車,我又困得厲害,眼前漸漸有大團霧氣,他就從後座拿了罐裝咖啡,細心地替我拉開。一罐特濃下去之後,我凝神看著前方,確信我們走在正確的路上。我想,沒有關係,一輩子其實也醉不了幾次酒,絕大部分時候,他還是我的完美丈夫姜銘瑄,只要我們都有足夠的好運氣。
第二天我們都睡晚了,恍惚聽到風雨聲,似乎我還身在北京,住南四環的頂樓小公寓。八十年代的老公房,說是一室一廳,那客廳放一張摺疊小方桌,只能容下兩個人擠擠挨挨吃飯;卧室大倒是大,但天花板熬不過夏天的第三場雨。有兩次我睡著睡著被身上的雨水驚醒,並不冷,只是讓人絕望。就是在那段時間里,我認識了前夫,當時我還算年輕,大概有難以拒絕的青春之氣,現在我也不醜,但不知怎麼回事,每次走在曼哈頓街頭都會膽怯,像從哪裡盜取了生活,有不斷下墜的心虛。
「為什麼?」
我提出想去他以前住過的小鎮,姜銘瑄卻罕見地明確拒絕了,「沒什麼可看的,很悶的社區,沒有任何地方可以吃飯,開車十幾分鐘才到一個韓國超市……我吃了好幾年辛拉麵。」
我突然湧起恨意,恨他這最後兩百字的轉折,恨他一定要把故事講到結尾,但卻還沒有結尾:「……這件事進行得很快,等我回過神來,案件都起訴到法院了……我去找過公安,真的,我問到主辦警察的名字,專門去了公安局,費了好大勁才進門,那個人呢,穿著警服在看報紙。辦公室里掛著錦旗,我在新聞里看到,他剛立了一個三等功……我當然很緊張啊,但還是坐下來把整件事都說了,他呢,聽完表情也挺嚴肅,就說,同學,你想太多了,這個案子呢,已經結了,你呢,好好專心讀書,你是學醫的是吧?以後可是國家的棟樑,你們學醫的人壓力太大,一時間胡思亂想也是有的,這樣,你先回去,我們會認真研究一下,有消息了通知你……我真的回去了,再過幾天,我收到了賓大的錄取通知書,我就這麼來了美國。」
夢中我又感到雨水從脖子鑽進睡衣,下意識想起床去衛生間拿塑料臉盆,等掙扎著醒過來,發現自己住在四星級酒店裡,只是昨晚忘記關嚴窗戶read.99csw•com,而窗外下著暴雨。起身關窗的時候,我看見雨水似透明冰錐,毫不留情地擊打萬物。路上有個女人,徒勞地撐一把傘,她距離任何一個遮蔽物都頗有距離,慌亂中她似乎思索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往最遠的方向走去。想到自己已經身處安全之地,我不由自主回到床上,抱著姜銘瑄的胳膊,又睡了兩個小時,再起身的時候,我們卻各自縮在kingsize大床的一角,中間隔了起碼一米距離。
我要說什麼來著?……哦,對了,你知不知道我十五年前什麼樣?十五年前,就是我碩士剛畢業那會兒,我長得和現在也差不多,真的,看照片好像是那麼回事,實在是差不多……我還在等美國這邊的錄取消息,怕考不上啊,就先在北京一個小醫院里實習,也沒什麼事,就是隔三岔五要在住院部值夜班……值班很無聊的,你知道吧?我們幾個實習生總要先下樓去宵夜,那家醫院離簋街很近,我們老是吃烤串,偶爾也吃小龍蝦……小龍蝦不能經常吃,那時候簋街的小龍蝦已經兩塊錢一隻,吃一頓下來是兩天的實習工資……
姜銘瑄三分鐘后就開始打呼,我則聽著導航慢慢開回費城,我訂了一家三百美元的賓館,卻現在還沒入住。沿途有高大樹木,我搖下窗戶,前燈照出一隻小鹿快速穿過馬路,隨即消失在樹林中。再往前走,開始出現大片水面,不知道是一個湖,還是一條蜿蜒長河,月光下墜於水面之上,像無數條銀色小魚半沉半浮。
我們回到房間,他明明是去洗澡,卻赤|裸著跑出來,猛然抱住我,說:「簡凝,我真的要結婚了啊……哎呀,我真的要結婚了啊!」無端端地,我留意到他說的是「我」,而不是「我們」。
姜銘瑄幾乎只吃小龍蝦,一碗碗拿過來,輪流配店裡免費供應的扎啤和一種高粱白酒,「等會兒你開車吧」,他喝到第五杯白酒才想起來。小龍蝦又甜又辣,掩蓋住不怎麼緊實的肉質,我吃到第三碗,終於覺得噁心,就去拿了一盤子水果。荔枝和黃桃都是罐頭,一股稀釋后的糖水味兒,這個季節也沒有西瓜,我吃了不少氧化后的水梨,和一些蔫下去的李子。我們來得晚,周圍幾乎只剩我們一桌,服務員百無聊賴,坐在取餐台附近,眼巴巴往我們這邊看過來。
也不是第一次被裸體男人抱住,但今天我還穿著套頭毛衣和牛仔褲,連鞋都沒有脫,正在沙發上玩手機。天花板上頂燈直直照下來,我錯過眼睛,不敢看他的身體。幾個月里我們性生活頻密,但姜銘瑄喜歡一切在暗中進行,他的卧室掛百分百遮光的窗帘,我們甚至看不清對方身體的輪廓,徒留觸覺。他掌心有一塊粗糙硬繭,「真的是醫生啊」,第一次我想,後來漸漸疑惑,姜銘瑄是全科醫生,並不拿手術刀。
我以為無非是費城市區的某家高級餐廳,龍蝦鵝肝紅酒,我漸漸開始熟悉的這一套。但車出城后還開了很久,沿途樹影漸漸黑下去,最後徒留輪廓,天上是下弦月,照出一條狹窄的前路。我迷迷糊糊睡著了,混沌中聽到車裡在放《芝加哥》。這齣戲姜銘瑄帶我去看過,他還帶我去看大都會和《阿伊達》,我們甚至在華盛頓廣場附近買了一幅畫,五千美元,畫某種長在水邊的花。姜銘瑄把它掛在卧室里,「這光影有一點點莫奈的味道」。我想,姜銘瑄正在隱晦而有禮有節地,將我納入「醫生夫人」的人物設定,他做得小心,怕觸及我的自尊心,但其實我沒有什麼自尊心,我只有決心,要拚命抓住當下命運。
我們把車停在賓大附近,然後沿著一條主路往前走。深秋,哪裡都是相似的美麗:夕陽、草坪、落葉、微風中各色套頭毛衣,沒什麼特別,卻總讓人高興。我們慢慢進入當前場景,他牽起我的手,我則愉快地問他:「以前你住哪棟樓?我們要不要去看看?」
我們在賓大著名的LOVE雕像旁休息,四個鮮紅字母疊成兩排,間或有學校里的情侶前來合影。這是一天中光線最好的時刻,那種轉瞬即逝的緊迫感,讓每一對看上去都要命地相愛,連我都湧起不可抑制的柔情,靠著姜銘瑄的肩膀,問他:「你們學校這麼美,你在這裏難道就沒有談過戀愛?」

「反正還早,而且你不是說坐火車只要七分鐘?」
我走過去,不怎麼耐煩,也不想說話。夜半陰冷,空氣中似有冰碴,他又說:「你聽著,我給你說……」
「我?……我沒什麼可說的,國內讀本科,來美國讀了研究生和博士,考到執照后先去了一家公立醫院,就在下城……那醫院也不怎麼樣,華人醫生,找不到太好的工作……後來我就自己出來開了一個小診所……開始更小,現在這個已經是換了地方了。」姜銘瑄語氣索然,特別幸運的人就是這樣,講出來全是應當,沒有故事。
十一點就到了普林斯頓,我們在鎮上吃海鮮意大利麵,他說「這青口還不錯」,我說「蛤蜊也很新鮮」,十五分鐘就吃完,還各自喝了一杯白葡萄酒。車再往前開五分鐘,已經看到校門,聽說普林斯頓校園出了名美麗,我卻只記得四處種滿玉蘭樹,石牆上覆蓋漫不經心的爬山虎。姜銘瑄沒有帶我在裏面停留,我們走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越走越靜,直到讓人心虛,最後眼前出現一個小湖,他終於在湖邊木椅上坐下來,湖水清澈,映出前面密密樹林。
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裡,從回到學校開始,他的眼睛一直不知道在看哪裡,然後茫茫然回答:「沒有……MD太忙了,我又不認識幾個人。」
奧巴馬的第二個任期剛剛開始,我從125街搬到皇後區的艾姆赫斯特。房東退我一千美金押金,遺憾地說:「這棟樓風水多好,奧巴馬以前就住這裏呢,真的,就在八樓。靠街那套兩室一廳,看到沒有,也是格子窗帘那個。真的,一九八二還是一九八三年,他那時候呢,帥倒是九_九_藏_書也帥的,就是比現在還黑。」
到費城已經下午三點,我們從暴雨中開出,一路往南,慢慢抵達晴朗之地,路上我剝出一整個柚子,把果肉一瓣瓣餵給姜銘瑄。他今天一直不怎麼高興,大概因為昨晚的失態,因為他是那種從不失態的人。我漸漸發現,姜銘瑄習慣於活在「姜銘瑄」的設定里,一旦偏離設定,他就會驚恐焦慮。這沒什麼不好,我也活在「我」的設定里,我只希望我們各自穩定系統,畢竟一生也沒有那樣漫長,如果我們有足夠的好運氣。
他陷入了原因不明的沉思,過了許久才說:「……也不是,有過幾個女朋友,就是都很短。」
「我奇怪的就是這個……我很少想起這件事……過去了的事情,原來真的就過去了……什麼都一樣。」他聳聳肩,「我儘力了,你說是不是?我找過警察的,是他們沒有理我,我能怎麼辦?我真的盡了力,你說是不是?」我想從他的聲音中聽到痛苦,悔恨,或者類似的東西,但什麼都沒有,他語氣索然,只有困意。
兩個人在酒店餐廳里吃晚飯,我吃烤小牛胸肉,他吃香草肋排,牛胸肉烤焦了,那肋排起碼有一斤,我們悶頭悶腦,也就這麼吃完了。喝了一整瓶Riesling之後(我又是第一次注意到,他原來酒量很大),姜銘瑄終於高興起來,像是訂婚這件事,拖延六七個小時之後,終於遲緩抵達了他頭腦的某個不確定區域。買單的時候我眼睜睜看著他,簽了30%的小費,還大著舌頭,對服務生用中文說了十七八聲「謝謝」。
我住一棟house的三樓南房,平日只用防火梯出入,深夜爬梯,院子里的藤藤蔓蔓中有鬼光閃動,我嚇得滾上樓,以為是某種槍支的瞄準器,後來才想到,艾姆赫斯特沒有槍戰,那大概是螢火蟲,或者某隻眼睛特別亮的貓。搬到艾姆赫斯特,大概意味著我已經接受什麼都不會發生:槍戰,愛情,發財,任何事情。時間會繼續,但生活安然端坐于這個二十平方米的房間,已經結局。
我還是沒有回答他,預感像星子一樣隨著黑夜下沉。姜銘瑄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臉,繼續說:「真的很熱……我想去水房沖個冷水澡,水房在走廊的盡頭,我往那邊走,得經過508……我們醫院的地圖你想明白了吧?總之我到了508門口,裏面黑漆漆的,我剛才說了沒有?已經熄燈了……不知道怎麼回事,我擰開門進去了……那女的也是,為什麼睡覺不反鎖門呢,你說是不是?」風已經停了,我卻冷得發抖,悄悄往後退了退,這樣距離河水和姜銘瑄都稍微遠一點。
「沒為什麼……她們……她們都不是你。」
十月底,紐約喘不過氣地下雨,五十三大道覆滿紅葉,這種時節,連艾姆赫斯特都美得驚心,我們打算去旅行。
開處方時終於看到他的臉,也就是斯斯文文的醫生模樣。嘴角有一塊舊年傷疤,不怎麼年輕,只是看過去讓人放心,好像忍不住一見他,就主動展示自己的心肝脾肺,彙報一日三餐。他雙手光禿禿,指甲幾乎剪進肉里,沒有戒指,我想起上個月倒垃圾,聽樓下兩個中年婦女私語,「姜醫生到底有沒有對象,這麼好條件怎麼四十多了還不結婚?」,「沒見過,欸,你說,他是不是gay?」,「Gay也該結婚了啊,紐約又不是不能結……要不我們給他介紹個男朋友?」,「但姜醫生是基督徒,每周都去教堂做禮拜。」,「那又怎麼樣,除了耶穌基督,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罪,同性戀的罪不比我們來得大。」後面就開始講經,我扔掉垃圾袋,回到房間才笑出聲。
「咦,你為什麼住那麼遠?」
他看起來有點遲疑,但最後還是說:「好的,那要不你先去訂房間。」
我索性坐下來,又緊緊風衣,他歪頭看了我一會兒,也坐下來,對著河面發了一會兒呆,這才真正開口,他口齒清晰,並不像醉酒:
我打著顫兒走完最後幾層樓梯,開始思索今天有沒有穿蕾絲內褲,但姜醫生是個君子,他進了房間,喝了咖啡,卻說:「我下次再來……今天……今天是我太著急了。」天知道,我生怕他太不著急,怕這團完全不合邏輯的火,突然間合乎邏輯地熄滅。他走後我溜進公用衛生間洗澡,眼妝還沒有卸,我痛痛快快哭了一場,藍紫色眼影被淚水暈開。鏡子里的女人看起來有一股細想之下讓人害怕的狂熱,我把她的臉浸進涼水,再抬頭時,皮膚透出血管,中間分明流動灼灼烈火。
「開始是打黑工,拿最低薪水以下的錢……後來我讀了一個社區大學……沒有學費,兩年就花了一百美元買二手教材……畢業后就能找到一些行政工作了。」
那女的回了508,我想起來了,508是三人病房,但這兩天就住了一個人,我想不起她的名字,長得也不怎麼年輕,可能和你現在差不多,三十多的樣子……我?我那年才二十五,我算過的,三十歲得拿到博士學位……後來我也回了值班室,值班室是513……外面都熄燈了,我睡不著,就先打了一會兒拳皇97,你知道這個遊戲吧?我一直用不知火舞,不知火舞你知道吧?一個女的,武器是扇子,胸特別大,穿條紅裙子,說是裙子,其實就是一前一後兩塊布……我打得挺好的,總發大招,打著打著,就覺得熱,那時候醫院都沒有中央空調,覺得熱也很正常,你說是不是?
姜醫生看起來不需要男朋友。診所內空調開得很低,三個護士都穿薄毛衣,聽診器四處遊動時,我卻知道他手心有汗,在兩個人都沒法看見的空間里,升起兩個人都心知肚明的曖昧。出診所時又看到那隻貓,紗布不知道掉在哪裡,它肚皮還是帶傷,圓滾滾蹲在門邊,耐心等待姜醫生前來照顧。夏日有一種不容置疑的熱情,診所前的院子長各色野生莓子,我摘了幾顆逗貓,它啪地用爪子壓碎,紅紅紫紫汁液滲進水泥地面,像不可能洗去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