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椰樹長影Choices

椰樹長影
Choices

其實我已經把事情想明白了。爸爸今天提到的那個父親,倒不是他真正的父親,奶奶再嫁到白家的時候,爸爸已經有七八歲,之前的那個人,家裡沒人怎麼提過,好像希望這回事就這麼囫圇著過去了。我一直以為是死了,想著奶奶這輩子死了兩個男人,她顴骨又高,我處處小心,不敢在她面前隨便討論命運和面相,現在才知道前頭那個還在台北,只死一個老公,就無論如何不能充分論證「克夫」這回事了。
後來就去了中山北路一段的「青葉」,就著烏魚子一人喝了一壺清酒,辣炒海瓜子完全不辣,地瓜葉碧綠,浮在清湯上。吃完飯本來應該很快走到地鐵,不知道怎麼迷了路,繞到林森北路。破舊騎樓下開著賣廉價衣服的小店,我挑了一條199台幣的翠羽藍棉紗圍巾,上面印玫紅色花朵,我把圍巾掛在脖子上,好像真的會在38度的氣溫下覺得冷。我突然問季風:「你說那些東西到底是什麼?」
然後給我一個小小的扎染藍布包,頂上打結的位置塞進去一張疊好的八行箋,隱隱看見禿筆淡墨的小字。奶奶說:「喏,紙上是電話地址,就在台北。」
「……她後來是嫁了白墨軒了嘛,白墨軒後來又死了嘛,這個我是知道的,六十年代有大陸跑過來的人告訴過我,我又不怪她,難道她還怪我?她又不是不知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回不來就是回不來,要不她是怪我當時不帶她走?哎呀我也是沒有辦法,當時她懷著孩子,而且誰想到後面的事……難道我在這邊就過了什麼好日子?照我說呢,家裡那些錢後來反正也是沒有了,還不如當時都給了我,那樣我怕是現在也有塊地……台中你們這次去過了吧,景色蠻好的吧?當年我在綠島工作,要是稍微有點錢,也在台中買了個院子,你看我現在住五樓,再過兩年爬不動了,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雨聲漸漸大起來,有風激烈地吹打窗戶,他屋裡只有頂頭吊著一盞白熾燈,照得萬物慘白。我看著眼前這張慘白的臉,眼睛里轉動的透明玻璃珠,嘴唇上有烏烏黑氣,好像已經死了許久,整個人都扁成一張遺像,卻又和爺爺的遺像如此不一樣。
「後來乾脆把我調去綠島,你們都聽過《綠島小夜曲》吧……唱得那麼好聽,狗屁椰子樹的長影,那個小島,孤零零,鹽分又重,其實樹都是黃的……也不好混日子的,那些犯人都是知識分子,不聽話的呀,不聽話常常就會又犯了法,還要押回來的呀。我還得跟著押回來,要幫忙執行槍決的呀,我也怕傷了陰騭的呀,一槍打過去哎呀那血濺的,我手不準,有時候得開兩三槍的呀……開始我也睡不著覺,但是我也沒有辦法,你們說是不是?我有什麼辦法,我們小職員,沒有辦法的呢……
奶奶姓方,老太太們上了年紀也就叫老太太,但她一直叫方永梅。虛歲剛過八十四,今天穿淡青色喬其紗旗袍,上面綉著小朵小朵白梅,頭髮沒有全白,挽成一個整整齊齊的髻,手上一對赤金扭麻花鐲子,戴的時間太久,金的顏色沉下來,卻有一種「祖上曾經闊過」的錚錚鐵證感。其實只要奶奶還活著,穿紫紅色絲絨外套,坐在老屋臨街的藤椅上看書,偶爾有風吹起長袍滾邊,露出黑色繡花鞋上的蝙蝠翅膀,誰也不敢懷疑,方家真真切切祖上曾經闊過。
後來當然是越來越糟,這也沒什麼稀奇,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是如此。白墨軒從中學校長變成車夫,每天替艾鎮的幾個社會主義建設工地拉紅磚水泥,他一輩子愛乾淨,又捨不得家裡的水,收工前總要在河裡洗個冷水澡。十二月河水似凍非凍,澆在身體上嗞的一聲,河面下有巴掌大的小鯽魚半浮在水中,往遠處望只有濃白霧氣,罩住自己的過往與當下read.99csw.com。白墨軒冷到麻木,有時候會疑惑為什麼這一切總是不醒。
「呸,你在邊上等我三分鐘,看我扔下包就走,我們轉頭就去紫藤廬喝下午茶,我連喂都不要喂他一聲。」
「我這些年也難呢,也沒有辦法,我們小公務員,被人調來調去,我以前負責看著台大那些反動教授,喏,就是這樓下沒多遠。殷海光你們知道吧,得看著他,每天站在他家院子外面……喏,你看當年毒蚊子毒蜘蛛咬的疤,還有野貓,凶得很呢,誰容易呢……後來呢,又把我調去景美,景美你們知道吧,怕你們這次是沒去,在新北那邊。呂秀蓮你們總知道吧,當年就關裏面的嘛,那邊潮得很,你看我腿都伸不直,就是在那邊得了關節炎,一下雨就痛得不得了。所以那天見面我得去針灸,不容易呢,幹什麼都不容易呢……

「你不要管,見到人也別說話,放下東西就走,這東西也不值錢,就是不放心寄過去。」
後來當然是沒有趕上,孩子剛生出來那陣的確還不缺錢,公私合營后也就缺了。方永梅從來沒有這麼窘迫過,林梓文前幾年習慣了每天三杯牛乳,下午還有一盤子核桃酥當點心,睡前如果不哭不鬧,能吃一小碗臊子面。生活突然變得精確:一日兩頓稀飯,一周有一頓肉菜。他饞得哭,狂熱地愛上了吸自己手指。每個人都渴望肥肉,方永梅孤兒寡母,排隊買肉的時候總是被欺負,只能割到純瘦的裡脊,熬不出油,怎麼做都不香,她走投無路,去找白墨軒商量商量——其實就是借錢。
他流著汗,慢慢把死結割開。天色無端端在幾分鐘里暗下去,又無端端打起雷來,我和季風把頭湊得不能再近,聞到他身上的濃重汗味。包里有一堆信、一個布皮筆記本、一個文件、幾個看不清楚的小東西,林三民大概也就瞄了一眼,就把布包重新系起來,慌慌張張地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有事得先走了,改天再給你們打電話,實在有事,我也沒辦法啦。」
真的是便飯,一大盆子滷肉燥,自己添來拌飯,除此之外只有一個清炒高麗菜,一個絲瓜湯,台灣人的滷肉放了紅蔥頭,我沒忍住連吃三碗。林三民沒拉著季風陪他喝酒,但一瓶金門高粱已經淺下去一小半,沒有像樣的下酒菜,他就一直剝著鹽水花生。
和林三民在電話里約好,我們就在台大池塘邊的長椅見面,他說不清楚地點,含含混混表示「就是沿著椰林大道走到頭然後左拐,再繞幾下就能看到的池塘」。我的心眼突然變成米粒大小,鄙夷他連找個有空調的咖啡廳都不捨得,烈日當空和我約在下午三點的戶外。
季風指著上頭偷偷問我:「怎麼死的?」
我表妹是伴娘,兼收禮金,在門口黃桷樹下擺一張桃木桌子。她化了大濃妝,穿寶藍色紗裙,等不及客人走掉,就開始用塗著猩紅指甲油的手指拆紅包,然後公開把所有低於四百塊的名字記在一張紙上。老槐樹上知了竭力而鳴,路邊梔子花有油燜筍香味,艾鎮的老房子拆了一大半,卻拆了也就是拆了,一直沒有下文。兩旁都是瓦礫堆,世紀大飯店孤零零站在當中,碎石灰騰起濃濃白霧,客人們打著傘從霧裡走過來。我穿十五厘米高跟鞋站在門口,從八點開始太陽就頂頭照,妝完全花掉了,婚紗拖尾上灑了一杯完整的果粒橙,有客人遠遠看見表妹,偷偷摸摸往紅包里加了一百塊錢。我很滿意,結婚就應該這樣。
「你替我去見個人,拿包東西給他。」
「……什麼人?奶奶你還認識人在台灣?」
他住在溫州街一套狹窄的老式公寓里,樓道里沒有燈,我們摸黑一路上了五樓,他已經開了門站在那裡:還是穿一條大褲衩,上面倒是規規矩矩穿著襯https://read.99csw.com衫,扣子扣到最上面那顆。走進去一時想不通,這個家能有什麼事情可以忙?看起來他是一個人住,衛生間里只有一張孤零零的毛巾,硬得可以獨自站立,複合木地板翻了邊,沾著斑斑油漬。我控制自己不去問他在這邊的家庭生活,又找不到任何話題,只好裝作欣賞牆上幾個大字——「難得糊塗」字寫得上不了檯面,像是每一筆都努力描黑描粗。我想到奶奶那手顏體字,又想到老屋裡永遠一塵不染的灰色石磚,覺得這局棋自己早已經把對方將死,贏得太輕易,讓我失去了勝負心。
大家都沒有辦法,但他們永遠不一樣。
我有點興奮,沒想到這種故事能發生在我們家。但想想又覺得公平,這麼多故事遊盪人間,一家一戶按理也得平攤一兩個,哪怕時代的悲劇,哪怕家庭的慘劇。
我大聲叫醒季風,不想配合老屋演這出陰陰冷笑的戲碼。
他顯然已經琢磨過了:「信肯定是你奶奶當年沒寄出去的,筆記本里可能是日記?文件袋我看那厚薄也就幾張紙,那幾個小東西我看得不清楚,但有一個好像是個玉鼻煙壺,應該是當年你家的小擺設,你奶奶一直留著……其實也就這麼點東西,想也大概能想到,不會有什麼稀奇。」
白墨軒是林中檸的中學同學,已經在艾鎮中學當了十五年校長,開始兼著歷史老師,興高采烈備課,給學生們分析建文帝到底跑去哪裡;後來自己默默不上了,因為解決不了怎麼評價朱元璋。只有多喝了幾盅高粱酒,才會輕輕地對身邊的人說:「死了一億人啊,真的是死了一億人啊。」反反覆復也就是這句話,好像自己嚇住了自己,他其實對一億並無概念,抗戰時說過四萬萬同胞,那就是四分之一的中國人。
我故作鎮定,把瑞士軍刀遞給林三民:「林先生你還是打開看看,有沒有少什麼東西。」
爸爸動了情,拿出手帕,大家都聽到今天酒席上居然有五糧液,掌聲熱烈,也有可能是因為終於開始上菜了。三文魚刺身帶著冰碴,鱖魚努力昂起完全不像松鼠的頭,上甜品的時候我們終於敬完酒,甜品放在長盤上,是用凍牛奶和紅豆沙做成的麻將牌,正好一副十三幺。我吃了個紅中,正打算再拿個東風,奶奶坐在我邊上來:「幺妹,聽說你們是要去台灣度蜜月?」
林三民那個時候還叫林中檸,是軍統基層組織里的一個小隊長。家裡幾代都開著醫館葯館,他職位雖低,卻不缺錢,也從來沒有想過升職,這份工作不過是混混日子。只有一次,他隔著幾百人見到毛人鳳,回來跟方永梅說:「喏,鼻樑上有顆黑痣,右眼比左眼大一圈,抿著嘴也不說話,看起來倒是不凶的。」除此之外,林中檸每天早上上茶館,喝兩泡茉莉香茗后再去上班,下午四點下班,又去茶館再喝兩泡,那杯茶還沒倒掉,他喜歡茉莉徹底出味,蓋碗里沉著紅色茶湯。
我注意到他也沒叫我名字,估計是也不知道該怎麼定位和我的關係。我把藍布包遞過去,如果我現在掉頭就走,在氣勢上等於用卒換了對方一個炮。但我控制不了好奇心,想看裏面到底裝了些什麼,之前我和季風已經試了各種辦法想打開,但奶奶顯然防了我們有這手,她縫死了打結處,想打開必須得把布剪壞。
季風說:「你怎麼叫他,爺爺?」
林三民抹著汗,用台灣普通話說:「真不好意思啦,本來應該請你們到家裡去坐坐,但今天我在邊上的醫院針灸,我也沒辦法啦。」
「是啊……後天就走,都是季風選的,台灣現在38度啊奶奶,都不曉得過去是不是每天在賓館裡頭吹空調。」
一九四九年,林中檸一個人去了台灣,方永梅懷著兩個月身孕,不敢一路先擠火車再擠船地跟read.99csw.com著去。她去火車站送他,做了一玻璃瓶子艾鎮特產冷吃牛肉,讓他在船上下酒;網兜里另有二十個茶葉蛋,煮蛋的時候加了半瓶子花雕;錢是在他的貼身衣服里又縫了個雙層小袋,銀元裝多了,她就叮囑林中檸走路要慢點,不然撞出聲來會被人發現。
季風大概覺得我可憐,把話題扯開:「這就是紫藤廬啊,好像殷海光當年老在這裏。殷海光你知道吧,最早翻譯哈耶克那個人。」
我和季風先後洗了澡,倒在大紅綢緞床單上,大紅被面上開著朵朵綠色牡丹花。我睡得沉,幾乎被魘住了,千辛萬苦地掙扎著醒過來,一眼看到床尾小凳上的藍布包。窗欞上糊著翠色紗窗,因為再找不到這種紗,那顏色歷經時間,越來越淺,正透進今天最後一點光。除此之外屋裡已經黑盡了,頂上弔扇慢悠悠轉,在什麼都沒有的空氣中撞擊出聲響。
「白墨軒的日記我看了的嘛,他也是說自己要是沒有辦法就要去死了嘛。所以他後來真的去死的嘛,我又不想去死,他留著日記是讓我不要怪他把我老婆娶了的嘛,我不怪他,我肯定不怪他,我們都差不多的嘛,一樣的嘛,大家都是沒有辦法,你們說是不是?」
大暑那日,我和季風在艾鎮擺酒。選在鎮上最氣派的一家酒店,但艾鎮的氣派,無非「世紀大飯店」的招牌上掛滿塑料紅玫瑰花球,泛著油光的紅地毯一路鋪到二樓,「鸞鳳廳」門口放五層大蛋糕,上面立的兩個小人白著臉,沒有五官。就這樣還1288一桌,說是保證兩個海鮮菜,附送一個婚禮主持,身著紫色燈芯絨西裝。
方永梅模模糊糊知道他想幹什麼,卻還是帶孩子去了鄉下,她兩三天沒吃飯,渴極了才喝點米湯,每天早上就站在村口等消息,她隱約知道,卻不敢確認的消息。等到第三天傍晚,人終於來了,她一下坐在黃泥地上,邊上玉米地里蚱蜢長得半個手掌長,一跳跳到她的頭髮上,方永梅想:「這樣也好,他也沒有辦法。」
爸爸又鋪墊了五分鐘,終於抵達高潮:「……昨天晚上我沒有睡著,想著如果我的父親今天也在這裏,他會多麼高興。我父親死於一九六七年,他一輩子都是艾鎮中學的校長,死之前卻只是個拉板車的車夫,死因大家也都可以想象,這是時代的悲劇,也是家庭的慘劇……現在,我要向他敬一杯五糧液,希望他的靈魂能回到艾鎮,參加從未見過的孫女的婚禮。」
我覺得煩,怕季風不像我這樣久經考驗,聽得懂「肩榫」和「翹頭」,更怕他覺得這家人原來這樣可笑,就岔開話題,提了提那個藍布包,爸爸沉默了一會兒,說:「讓你把東西送去你就去吧。」
酒席在下午三點終於散了,現在流行擺酒只吃午飯。我換上短褲拖鞋,季風脫下西服,襯衫前後濕透,他拿兩大口袋沒發完的喜糖,爸爸抱著婚紗走在邊上,今晚大家都住老屋,說是老房子看起來喜氣。我們路過鎮政府的大門,爸爸一萬次重複這些話:「你看,登記室那張桌子,是你太外公家的黃花梨木插肩榫翹頭案幾,小時候你奶奶逼著我在上面臨漢碑帖呢……裡頭花園裡還有個大石缸,外面刻著迎客松鹿回頭,青苔有手掌那麼厚,裡頭的烏龜怕還是我十歲那年放進去那隻呢,現在……哼。」
他走得飛快,趕在第一道閃電之前徹底消失。台北的雨下得兇狠,像是一股再也忍不住的怨憤之氣,我們趕到紫藤廬的時候渾身濕透,一人點了一杯熱巧克力。那三棵老紫藤樹纏住半邊落地玻璃窗,大顆大顆雨滴砸在門外石臼里的漂萍葉子上,鮮紅色錦鯉在暗沉沉的天空下閃著光。我想到剛才見到親生爺爺,想到他縮頭縮腦說「我也沒有辦法啦」的樣子,實在進入不了這濃郁巧克力味的現實世界read.99csw.com
我努力往上拽脖子,又指指那根巨大的黃楊木橫樑。
儀式漫長,爸爸的家長致辭已經超過二十分鐘,廚房憋著一直不肯上菜,客人們開始露出茫然神情。爸爸以前是艾鎮文化館的文學幹部,退休前一年評上了副高職稱,今天早上專門吃了三兩排骨麵和十個紅油抄手,他大概早就下定決心,要在婚禮上掏心掏肺抒情。
方永梅穿淡紫色軟綢長旗袍,還完全沒有顯懷,頭髮燙了外翻的卷,戴一對老坑玻璃種的翡翠耳墜,銀鏈子垂到肩上,又穿一腳蹬的黑色羊皮細高跟鞋。走在站台上,沒有風也微微晃動,每個人都向她望過去。她自然有點惴惴不安,怕他回來時,趕不上孩子出生,碎碎地說點怨言,又落了眼淚。林中檸不耐煩起來,讓她趕緊回去:「哭什麼哭光天化日的,你也看到了,我是沒有辦法,你要是有事就去找白墨軒商量商量。家裡留給你的錢,你就算花個一百年也是夠了,我看最多一年我就能回來,說不定能趕上你生孩子,要是沒趕上,生下來不論男女,都叫林梓文。」


火不知道為什麼那樣旺,好像一直燃到天上,白墨軒和方永梅木獃獃站在邊上,這件事太過荒謬,一時間誰都不敢相信。等人都走了,白墨軒在櫥櫃里拿出一冊戚本大字的《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坐下來跟方永梅說:「中午我邊吃飯邊看書,不知怎麼收拾碗的時候就放柜子里了,他們倒是沒想到搜碗櫃。」又把書翻到七十七回:「我就看到這裏,燈姑娘給寶玉說,『可知道天下委屈事也不』。」
我們終於上了地鐵,列車開得太快,焦慮地想把一切拋在後面,我緊緊攥住季風的白襯衫下擺,好像擔心我們會就此走散,再無相聚。
我點點頭:「這種故事可能都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不會有什麼稀奇。」
最後的確沒有喂一聲,我客客氣氣叫他「林先生」,為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怕他覺得我家教不好。叫爺爺是絕無可能,我只認炭筆畫里疑似胡適那個是我爺爺,春節清明七月半給他燒黃紙,八仙桌上供一刀煮成七分熟的三線肉,清晨供到傍晚,最後加蒜苗炒成回鍋肉。爸爸說,爺爺上弔之前,怕家裡人收拾屍體麻煩,提前給艾鎮街上的「白事一條龍」付好錢打好招呼,讓他們下午四點來家裡。他死於三點四十,穿一件剛漿洗過的藍布長衫,他在八仙桌上墊好報紙才踩上去,桌上還有一本翻爛了的《石頭記》,書籤放在晴雯被趕出大觀園那一頁。
林三民摸著包,臉色漸漸變了。太陽正是最毒的時候,池塘邊空無一人,幾隻胖墩墩的鴨子鳧著水,大半個身體沉到水下,只有我們三個人,神經病般無遮無蔽、並排坐在滾燙長椅上,晒成三片蔫黃葉子。季風和林三民中間隔了一個我,他有點激動,半站起身子,沒想到度蜜月還能看這麼場戲。我羡慕他,坐在台下看戲的人只需要悠悠叫好,不像我,無可逃避地非要打這場醬油,上台後茫然四顧,幾乎接不上下一句台詞。
墾丁台南台中玩了一圈,我們回到台北,打算痛快睡兩天,再把漏掉的夜市都逛完,這就飛回北京。台北一直在下颱風雨,天色永遠陰沉沉,將亮未亮,我們本打算一覺睡到下午,誰知道早上八點就接到林三民的電話,隔著那麼長的電話線,我看見他縮著頭說:「哎呀,真是不好意思,這麼多天也沒給你們打個電話……我也沒有辦法,家裡事情太多太忙了,這樣好不好,你們今天過來吃飯啦,就在家裡吃點便飯。」
季風看了看外面的雨,說:「明天吧,今天看起來雨停不了,我們打車去吃點好的。」
再後來就是越睡越深,徹底魘住。他娶了國民黨特務的老婆,理所當然是內奸叛徒和反革命分子,可九-九-藏-書以用上的罪名太多,人民群眾也有點舉棋不定,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抄家之前白墨軒早有預感,和方永梅一起把那些信、自己的日記本和林中檸留下來的幾樣小玩意,用裝糖果的鐵盒收起來,埋在老屋院子里。他們挖到大半夜,坑非常深,上面又種上梔子花,正是盛夏,梔子花開得放肆,抄家的人一進屋先掀鍋,以為他們都這個時候了還能吃上油燜筍。他們沒找到什麼通敵的鐵證,又不想白來,就把白墨軒的書堆在院子里燒了。書太多了,最上面是朱生豪譯的莎士比亞戲劇集,精裝硬皮本,他們擔心燒不起來,又一時沒找到剪刀,是用菜刀剁碎了才丟進書堆里。
「……我也不知道你奶奶後來過得這麼苦,我哪裡知道?我也是沒有辦法嘛,我後來那個女人去年才死,她不高興我和大陸那邊聯繫的……我就給你奶奶去過兩封信,留了個地址電話,她呢也沒有回我,我還以為她死了。
回到家裡,縱是外面空氣都熱出金光,老屋裡卻還是有浸浸涼意,灰色石磚剛灑了水,牆角青苔是沉沉墨綠,奶奶換下旗袍,照例一絲不苟穿著青色真絲長褂。她泡了一壺杭白菊,我們就坐在黑沉沉的八仙桌旁喝茶,看菊花在玻璃杯里慢慢舒展出繁複花瓣。牆壁上高掛著爺爺的炭筆相:小圓眼鏡,長衫扣得很緊,頭髮塗得漆黑,高高聳起一塊,有幾分胡適的樣子。下面是奶奶的字「白墨軒遺像」,字是多寶塔碑上那種顏體,一撇很輕,一捺極重。
林三民怕也過了八十五,我忍不住惡毒地想,有些人——比如我奶奶——你就覺得是長壽,有些人——比如他——你就覺得是活得太久。他按說個子不矮,卻總像被人從哪裡截去一段,具體是哪裡又難以定義。穿上面印斗大「福」字的土黃色對襟短卦,面料低廉,一看就是全化纖;下面穿一條黑色大褲衩,黑色涼皮鞋。我想到奶奶的五六七八件舊旗袍,天冷了披上自己打的灰色羊毛坎肩,哪怕洗得走了絲,也比眼前這個人氣派一萬倍。我感到高興,好像下棋的時候已經先吃了對方一個馬,又穩穩地把車挪出來,心裏分外安定。
我點點頭,我怎麼也拿了新聞和經濟雙學位:「當然知道,還有《自由中國》那些人,殷海光故居好像就在這附近,我們要不要等會兒去逛逛?」
白墨軒也沒有錢,但畢竟有份工資,可以讓林梓文吃上豬油炒飯,灑幾點自家院子里種的小蔥。林梓文喜歡他,吃完炒飯油著一張嘴跟他讀古詩十九首,「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於是他完全不介意自己過了兩年,突然變成白梓文,在學校里要被人戳著後腦勺說閑話。方永梅讀過書,學校缺老師的時候,她可以幫著上上課,那些紗的綢的真絲的窄身旗袍不敢穿了,夏天一直穿一條靛藍色竹布的寬身裙子,就是這樣,她的裙子也總是比別人的要更藍一點。她對自己的再嫁很是愧疚,給林中檸寫了很多信,但也不知道往哪裡寄,有時候夜特別深,她和白墨軒躺床上說話,會把聲音壓到不能再低:「幸虧當時他走了」,「不知道他在那邊好不好?」,「也不會更差,他算是有公職的,隨便混混日子總是容易的。」說完兩個人都縮進被子里,暗夜裡有心怦怦跳的聲音。
方永梅看他像入了魔,想說點什麼安慰話,又覺得這實在是無從安慰。兩個人默默相對一會兒,白墨軒說:「你現在就收拾兩件衣服,帶著梓文去鄉下舅娘家住幾天。」等她收拾好了要出門,他靠在門框上突然說:「以後你要是見到林中檸,就把東西挖出來給他,給他看看我的日記。」
他漸漸喝得有點茫,自顧自說起話來。
這種故事實在都差不多,想也大概能想到,並沒有什麼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