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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一個二〇〇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
Constellations

第一個
二〇〇四年六月二十七日 南京

那時候南京還沒有霾,夏天是沒有商量的夏天。漫長白日,酷熱讓萬物失去耐心,空氣中飄動的每一句話都冗長、乾燥、毫無必要。然而到了夜晚,地面漸次退涼,微風混雜金陵啤酒,在滿地小龍蝦鉗子的青島路上鼓起女生的短裙。風中暑氣未散,是還未燃到盡頭的野火。
邊上攤位的女生從太陽傘下面伸出頭,大概想看看青天白日下討論開房、而且還要套間的男人。她探出一張鼓鼓圓臉,皮膚介於晒傷和天然粉紅之間,頭髮胡亂編成辮子,用一個紅色文件夾固定,鬢角滲汗,穿須邊牛仔短褲,白色小背心,扎棕色皮帶,赤腳站在塑料布上,邊上橫著一對黑色人字拖。蕭孟看她一眼,哦,這是個8分。但8分的女孩子校園裡是很多的,他交過接近9分的女朋友(因為分數過高被師兄撬走),在某次醉酒後和一個同樣醉酒的8.5分差點上床(最後兩個人都吐在床單上,要賠償賓館一百五十塊,他出了一百,對方出了五十),大二那年,他還愛過一個8分的法語系姑娘。
汪染抬頭盯著他:「你還沒看到?」
空氣中有尚未熄盡的灰塵氣息,蕭孟確切感受到自己的荷爾蒙,這種確切和凡事都不確定的法語系姑娘一樣,讓他覺得沒勁。而沒勁這件事,又成功對沖了那些荷爾蒙,也就短短几分鐘,原來一個人體內可以完成如此複雜的能量轉換,好像一個有多重變數的精確方程。他喝光奶茶,繼續看《笑傲江湖》,岳靈珊和林平之用劍在雪人上刻下誓言:「今生今世,此情不渝。」這一段讓他生理不適,大概也因為烤腸吃到最後,澱粉味突然變得不可忍受,他又翻到前面,看令狐沖和梅庄四友比劍談棋,喝冰鎮葡萄酒。
「什麼?!」
過了五點,在圖書館里吹空調的人陸續出來打飯,攤位前短暫紅火了一陣。林奕用五十塊錢打包賣出去十幾盤磁帶,專業課教材都按三折賣,買五本以上送一個熱得快,她面前也就剩下幾本小說,包括那本她看了一下午的《玫瑰的故事》。蕭孟的金庸全集賣了四十五,買主是一個可以打8.5的物理系師妹,穿一條灰色背帶短褲,胸前白T恤上印著加菲貓,胸起碼有C,讓加菲貓更顯臉大。蕭孟刻意感覺了一下,在這樣理想的加菲貓面前,荷爾蒙卻不知所蹤,像它也有自由意志,並不想遵從人類世界的科學規律。幾十張遊戲光碟一張只賣一塊錢,全套CS模型倒是賣了六十,又半送半賣出去一堆《科幻世界》,這樣除了一些他完全沒有指望過能賣出去的爛書,他只剩下兩本霍金——《時間簡史》和《果殼中的宇宙》。
蕭孟有點吃驚:「你怎麼喜歡這種故事?」
風又起來,頭頂有星。蕭孟大一參加天文學愛好者社團,和幾十個人在浦口校區的天文台上觀星,他就是在那個時候愛上法語系姑娘。法語系姑娘,夏天穿一條印滿黃色花朵的連衣裙,和他共用一個望遠鏡,郊外山頂風大,她的左手一直按住裙子下擺,卻沒注意到自己低頭露出半個胸,她穿白色胸罩,胸口有顆黑痣。
蕭孟後來跟汪染說,法語系姑娘讓他覺得,自己沒勁,一切沒勁。
「也就是說前面那個人可能也只看了五十頁?」
天文系姑娘,圓臉、濃眉,頭髮梳成馬尾,說不上美還是不美。初秋一直穿白襯衫,天氣漸涼,就在白襯衫外面加一件藏藍色圓領毛衣,到了冬天,毛衣外面再加件藏藍色毛呢大衣,最後是一件大紅羽絨服。蕭孟有一次遇到他們在8號宿舍樓下告別,丁零一直揪住羽絨服袖子,也不說話,就在那兒揪住那根袖子。後來又是春天,姑娘再從羽絨服脫成毛呢大衣,還沒等到脫掉圓領毛衣露出白襯衫,他們就分了手,一次沒能涵蓋四季的倉促戀愛。
林奕抽煙的姿勢純熟,但並沒有把煙吞進肺里,不過在口腔里過一下又吐出來。蕭孟覺得這是一個把金星火星雙子座用起來的合適時機,但他發現自己早已認不出任何一顆行星,市區里抬頭也看不見銀河。絕望中他又接上前面的話題,好像想安慰她那句「不現實」:「丁零自殺可能跟失戀沒什麼關係,他本來就是個怪人。」
林奕不動聲色地說:「是吧,一個愛情故事,因為當中的人太熱烈,所以就顯得太假……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蕭孟一點五十離開宿舍,經過604時看見丁零正在收拾雜物九九藏書。他的雜物根本不雜,書架上教科書按顏色分類,一個鋁製飯盒專門用來放證件,十幾根水筆也用橡皮筋整整齊齊束起來。丁零就是那個樣子,打CS時只能做狙擊手,因為打完一槍后需要思考片刻才能重新上膛。他凡事都有一種惹人恥笑的認真,大家也總恥笑他,從他扣到最上面一顆扣子的襯衫,到他奮力複習、期末考試也不過拿到二等獎學金的事實。這些恥笑持續四年,並非出於惡意,不過出於習慣,話中的刺依然鋒利,卻再沒有人看到上面的灼灼白光。
「……也有可能五十頁都沒看。」
「那都好幾個月了,當時為什麼不死?過幾個月了才發現自己活不下去?就談了這麼場破戀愛他就活不下去?他是不是神經病?」
「丁零死了。」
蕭孟記得自己隨口跟丁零說:「晚上別忘了,打通宵。」
蕭孟說:「你下午看那本小說講什麼的?」
蕭孟剛認識林奕幾個小時,在畢業二手市場上,下午兩點,他去接替守了一上午的汪染。二手市場擺在圖書館對面,梧桐樹下茫茫一排水紅色塑料布,每個攤位後面都有一個曬蔫成金色脆葉子的人。汪染一口喝下大半罐凍雪碧,遞給蕭孟一堆零錢,說:「就賣了這麼些,不到一百塊,我靠,我看都不夠晚上的房錢酒錢。」
「你他媽是不是聾了?丁零死了!就從水房跳下去的,下午兩點半,我他媽的剛好從你他媽的那個攤位回來,我他媽的正好看見他掉下來!你看我的衣服!」汪染站起來,指著白T恤胸前的血跡,並不多,凝固成黑色。
她大概是生氣了。蕭孟沉默下來,又過了一會兒,林奕自己開口:「我上一次晚上來北大樓,是和前男友一起。」
一場如此這般的自殺,原來也就能給他人提供一分鐘的對話,來往三個回合。走到鍾亭,他們進去歇腳,四周綠樹投下黑影,暗中浮動月季香氣,林奕無意識用手指敲鐘,有暗啞回聲,蕭孟又說:「你……這幾天要不要和朋友最後逛逛南京?」
「丁零,就是下午跳樓那個計算機系的,也要出國,我們本來打算坐同一班飛機。」
「就走一會兒,這才九點。」
蕭孟接過奶茶和烤腸,沒有給她六塊錢,他在塑料布上翻了一會兒,找出一個龍貓存錢罐:「這個行不行?」
蕭孟慢慢走回4號宿舍,也就兩百米,他又出了一身大汗,上樓時看見自行車棚里擠滿人,高聲談論著某件讓人激動的事情。但他手裡拿著那套 《追憶似水年華》,什麼都聽不見,只覺得腦子裡軟得抽不開身,有一種想不管不顧,卻不知如何不管不顧的柔情蜜意。到了宿舍門口他才想到,樓下那些人大概和他們系一樣,在討論晚上去賓館通宵打遊戲。
林奕洗了葡萄,塑料袋一路滴著水,他們把葡萄皮握在手裡,終於走到北大樓。走到了也不知道怎麼辦,北大樓不過就是那個樣子,每個人走到面前都只能讚歎爬山虎,他們也就交叉讚歎了一會兒,但黑暗中其實看不清爬山虎。又吃了十分鐘葡萄,交叉讚歎今年的葡萄非常甜,把葡萄皮扔進附近垃圾箱,再分別找洗手間洗手,等再到北大樓下的台階上坐下來的時候,他們似乎已經變得熟悉。
一群人故意笑起來,又故意咳嗽,擠眉弄眼一陣后終於剩下林奕一個人。作為一個8分姑娘,大學四年她大概習慣了這種場面,看起來分外鎮定,剛洗過的頭髮還沒幹透,有蓬蓬梔子花香味,她反覆撥弄手腕上的橡皮筋,說:「怎麼了?」
「不知道……可能當時不覺得這是個事兒。」男生宿舍里的風氣總歸這樣,表現出把愛情看得過於重要只是不合時宜。天文系分了就追英語系;商學院姑娘因為就業前景良好,一直是校內熱門;醫學院都是本碩連讀,身上常年散發福爾馬林味,這讓她們從大三下半學期開始,就在戀愛市場上表現出焦慮,正是出手的好時機。
雨一直到蕭孟回宿舍才開始落下。一下就是暴雨,整個六樓空無一人,水房裡那扇窗又被人關上了,老式窗栓早就生鏽,雨水從窗縫裡洶湧而下,像是《閃靈》里剎那湧出的血。他沖了一個冷水澡,躺在床上想念下午賣出去那套金庸,如果還在手邊,他就能熬個通宵把《笑傲江湖》讀完。
這就算開口問有沒有男朋友了。林奕當然也懂,她說:「不,我過兩天就要去北京報到,公九-九-藏-書司催得緊,剛好有一堆合同要簽……坐得差不多了吧?再往前走走,我想去小禮堂上一下洗手間。」
她頓了頓,好像自己也沒想到,會突然說出這麼私人的話語,但既然開了頭,也就得說下去:「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42度……一直說要下雨,一直沒下下來……熱是熱的,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滿臉汗,都像殺人犯……我們在這裏談分手,其實分手有什麼可談的,但也談了很久……後來算是談好了,那場雨也終於下來,暴雨,打雷,閃電,什麼都遇上了,他讓我躲一會兒雨,我沒聽,沖回8號宿舍,路上把高跟鞋扔了……我們再沒見過。」
兩個人坐下來吃烤腸,澱粉有奇異香氣,奶茶極甜極冰,蕭孟看見林奕整條腿往前伸展,腿並不細,盪著滿目白肉,腳趾甲上有半褪未褪的紅色指甲油。他們又沉默了一會兒,他才開口:「你考研沒有?」
「看到什麼?」
「講有個女孩子,長得很美,特別特別美,接近於神話故事那種美。遇到她的男人都愛上她,忘不了她,永遠忘不了她,她呢,也愛過一些人,先是這個,後來是那個,愛上每個人的時候,她都用了全部的心和力氣……大概就是這麼個故事。」
「不知道,我不認識,見到可能覺得面熟……下午回宿舍,聽說她知道這件事就回家了。」
她比他有天文學基礎,教他分辨金星和火星,牛郎和織女,又在茫茫銀河中劃出一個含糊的圈,說:「看出來沒有,這就是雙子座,你是什麼星座?……天蝎?天蝎挺像你……天蝎和什麼星座般配?我怎麼知道……這種事情,說不清楚……何況還得看月亮星座是在哪裡,你懂不懂什麼叫月亮星座,一般說的星座是指太陽星座……」。這是法語系姑娘含上鵝卵石的開始,從宇宙到人間,總有這麼一塊鵝卵石橫亘在他們當中。
「也沒什麼事,你能不能陪我走走?」
「但你看起來總是……這種故事……是不是太假了一點?」
一路看到藍鳳凰出場,用螞蟥給令狐沖輸血,雨卻還沒有落下來,天忽明忽暗,風猛烈撞擊梧桐樹葉,好像也在這個下午舉棋不定。市場上除了他和林奕,只剩下遠遠有個男生,賣一堆過期雜誌,看起來一本都沒有賣出去,他徒然坐在那裡,啃一根烤腸。四處空蕩,烤腸的味道變得不可抵擋。林奕消失了幾分鐘,再回來手裡拿著兩杯凍珍珠奶茶,兩根烤腸,遞給蕭孟,說:「喂,吃不吃,六塊錢。」
「行吧。」
「挺好看的為什麼不看下去?」
「好看嗎?」
丁零還是習慣性思考片刻,才說:「我不一定去了,我想早點休息。」
蕭孟說:「差不多,我們又不去古南都,要是下午再賣點,我們就去東門邊上那家,開個套間,能輪流睡覺,也就三百八。」
「為什麼要分手?」
後來就成交了。盛夏六點半的陽光有一種拚命想抓住什麼似的兇狠,但不過十分鐘也衰敗下去。這個時間剛好夠他幫林奕把東西拎到8號宿舍樓下,牆腳滿是藤蔓,排著一溜兒各色水瓶,木頭門框吸足濕氣,長出幾朵褐色蘑菇,林奕站在水泥台階上,背巨大的登山包,客客氣氣和他說再見。
喝完酒坐在路牙子上抽煙,汪染突然生起氣來:「神經病,我早看出他是個神經病……要死不能回家去死?不能去美國死?一定要死在宿舍,媽的最後這幾天還讓不讓人睡覺?今天你回不回去?我可不回去了,網吧還是卡拉OK?網吧便宜點,但新街口那家卡拉OK有自助餐……」
「你才認識我幾個小時?」
汪染走了一會兒,林奕終於吃完麻辣燙,蕭孟看她買了一袋子黑葡萄,搖搖晃晃往宿舍區走,她還穿著那雙黑色人字拖,露出腳踝后的暗紅疤痕。她走到漢口路工商銀行時,蕭孟追上去,當著周圍那些女生的面,說:「喂,你能不能等一下,我有點事問你。」
「你真的沒有看到?」
林奕頓了頓,說:「聽說了,他以前女朋友也住在8號宿舍。」
「你什麼時候買的?」
「你他媽是不是有病啊,到底看到什麼?」
「《追憶似水年華》,一個法國人寫的小說。」
一群人笑起來,丁零不回答,狠命發出大招,一個巨大的衝擊波。輸掉的人又故作幽默:「要不要這麼拼,顯然是沒有摸到咯……你他媽到底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去鼓樓醫院看過男科沒有?」
read.99csw.com染走之前把雪碧罐子捏癟,漫不經心地介紹邊上那姑娘:「這是林奕,法學院的,我剛剛認識的老鄉……林奕,這是我一個宿舍的,蕭孟。」
林奕看看書名,疑惑起來:「但我是文科生……」
「怎麼怪了?」
「不知道,我每次都只能看到前面五十頁……每次都覺得這五十頁挺好看的,但後來再打開又總是忘記了到底寫的什麼,只好又重讀一遍。」
下午生意清淡。林奕只賣出去一本十塊錢的《比較憲法與行政法》,附送了一盤黃舒駿的《改變1995》,大部分時候她還是撐著傘,在傘底下艱難地看一本小說,蕭孟瞥到書名——《玫瑰的故事》。他的生意還沒開張,天漸漸陰沉下來,越發悶熱,像在醞釀一場兇狠暴雨。周圍攤位上的人開始收拾東西,順帶互相交換物品,整套盜版金庸全集是市場上的硬通貨,可以換三筒沒開封的羽毛球,或者五條二手印花弔帶裙;這套書只有三本,暗紅色硬皮封面,字極小極密,幾乎需要放大鏡。蕭孟手上也有一套,他不需要弔帶裙,本來想賣五十塊,但眼睜睜看著市場上的貨幣體系已然崩潰,猶豫一下,索性翻到《笑傲江湖》——令狐沖失戀,在綠竹巷裡學清心普善咒。
風在猶疑不定半天後終於停了,南苑食堂的糖醋小排里放了太重的冰糖和香醋,氣味粗暴地穿過整條漢口路,讓每個人覺得饞。蕭孟和林奕都開始收拾東西,他遠遠看見那一堆小說里有一套三本,嶄新白色封面,黑墨印著一個男人頭像,隨口問道:「這是什麼書?」
「那個姑娘怎麼樣,是不是嚇壞了?」
「什麼?!」
蕭孟洗完澡把窗戶打開,樓下正對自行車棚,那群人依然沒散,幾乎所有人都在抽煙。車棚頂破一個大洞,密密挨挨的頭頂擠在洞里,一排自行車東歪西倒,像有人惡作劇推倒一輛后引發的多米諾效應。宿舍在六樓,聽不清樓下聲音,只看見煙霧彎曲上升,匯總又分散。
「我還沒打水。」
蕭孟沒頭沒腦地說:「我也要出國。」
喝到第三瓶,叫了第二盤黃瓜,他終於開口問蕭孟:「……你說,丁零為什麼要去死?」
他們互相點點頭,沒有問對方名字是哪幾個字,大概因為都沒有打算存入手機通訊錄,七天,上帝來得及創世再讓萬物休息,兩個人之間卻來不及建立一段可以把手機存入通訊錄的關係。他們都在滾燙的塑料布上坐下來,一人拿一本書墊住屁股,蕭孟用一本大開本的《理論力學》,林奕屁股略小,用的是政治學的課本。
「出國為什麼就要分手?」
丁零也要出國。他是數學本科,去美國讀一個計量經濟學的碩博連讀,蕭孟前幾天還跟他商量一起買機票的事,這樣飛機上十幾個小時兩人還可以打跑得快。大四上學期,丁零不聲不響談了一個天文系女朋友,怎樣談起來的不詳,突然之間,他們就一起去食堂打飯,合吃一份黃豆燒雞;丁零把僅有的幾塊雞皮雞脖子夾到對方飯盒裡,吃完飯出來,他一手拎兩個8磅水瓶,把天文系姑娘送回8號宿舍。
「……大一,也是二手市場上買的。」
「也不是,就是不像你……」
「沒有,我找了份工作,要去北京。」
「知道,上午你室友說了,你們宿舍里除了他都要出國。」
林奕重新開始編辮子,同時作出思考狀,編到最後一步,用文件夾重新固定住,才說:「……我也不知道,好像總覺得以後有時間,把它一口氣讀完。」
蕭孟吃多了羊肉,胸口燥熱,他讓老闆送來一杯冰塊,拿起幾塊直接嚼碎,說:「不知道……會不會是因為失戀?」
兩個人又沉默下來,都意識到從出國到分手再到自殺之間可能的邏輯鏈。不知道8號宿舍另外一個宿舍里,是不是有個姑娘,在某天晚上決定和即將出國的男朋友分手,因為繼續下去「不現實」。
「沒關係,我替你拿。」
兩個人坐在路邊燒烤攤的矮桌上,點六十個烤串,兩個芝麻燒餅,拍黃瓜,一人五瓶金陵。汪染一直沉默,只吃黃瓜下酒,黃瓜拍得過碎,又拌了太多蒜泥,白色平盤裡像發生了一場凄厲的謀殺案。
幾個宿舍還是湊在一起打遊戲,有時候CS,有時候裝上手柄打KOF2000,丁零長得粗糙,臉上總有幾顆青春痘,卻喜歡選麻宮雅典娜。小姑娘穿紅藍兩色的緊身裙,咖啡色長靴,露出細細大腿九_九_藏_書,頭髮梳成兩個髻,和拳皇97里一樣,還是發圓球衝擊波。
蕭孟和汪染坐在路牙子上抽煙,他已經喝了五瓶金陵,目光灼灼,看見前方七八個法學院女生站在路邊吃麻辣燙,林奕的藍色連衣裙下穿著黑色內褲,小三角,純棉。風鼓起每個人的裙子,不知道為什麼,蕭孟只看見這一條內褲。因為內褲的關係,他對林奕的打分從8上調到8.5,其實就算上調到9.5也沒有意義,這是他留在學校里的倒數第七天,一切都瀕臨結局,一切都來不及。但在這個被酒精、痛苦和荷爾蒙同時擊垮的晚上,他想給林奕一個公正的分數,一個對得起她的大腿、皮膚、小酒窩以及黑色內褲的分數。
「我也沒看過,起碼放在書架上挺好。」
他突然起了好奇心,想知道一套永遠讓人只讀前面五十頁的書到底是什麼樣子,就說:「不如你換給我,我這裏也有一套書。」他拿出那兩本霍金。
最後還是不知道,丁零有沒有摸到天文系姑娘的波,他沒有留下遺書解釋這件事。他什麼都沒有留下,所有個人物品收拾成三個編織袋,桌面上空空蕩蕩,只有一把宿舍鑰匙和一張飯卡,大概因為飯卡里還有點錢,他想著可以留給宿舍里的人。
蕭孟點了一支紫南京,坐到稍遠的地方吐出煙圈,林奕卻又坐過來,說:「給我一根。」
過了幾分鐘兩人才發現是在往北大樓的方向走,經過他們下午擺攤的那條路,兩邊梧桐樹黑暗中有窸窣人聲,可以想見是情侶在接吻,也許不只是接吻。風已經停了,雲壓在頭頂,蕭孟只覺潮熱尷尬,焦急尋找話題:「你聽說沒有,今天我們樓里有個人跳樓了。」
蕭孟把眼睛從林奕的黑色內褲上轉回來,他摁掉煙頭,說:「你自己去吧,我晚點再說。」
走了這麼一陣,大家都出了汗,剛才隔得近並排往前走,身上有一股把所有其他人隔絕在外的氣味,現在距離稍遠,那股氣味像風裡的蜜糖,你確定有,卻實在聞不到,他看著林奕走上樓梯才轉身。女生宿舍里從外面看進去總是黑沉沉一個洞,一樓大廳沒有窗戶,頂上日光燈又永遠壞掉,宿舍阿姨陰陰地坐在黑暗中看一個十四寸電視機,他愣了二十秒,林奕也就被那個黑洞吸進去,驟然不見了。
不過這又有什麼關係?他只想要這一個夜晚,沒有過程與規劃,剝離過去與將來。但想要的指向依然不明,他出門時神思恍惚,沒有帶身份證,現金也就兩百多塊,如果開房還得回一趟宿舍。但他想要的真的就是開房?他想著林奕的身體,軟而有肉,下午牛仔短褲緊緊繃住屁股,晚上連衣裙露出兩條豐盈的胳膊。但這些並不是他的荷爾蒙,他的荷爾蒙停留在更不可界定的地帶,他只是清晰地知道,在這個被死亡染得血紅的夜晚,他想要和一個下午才認識的姑娘待在一起,毫無意義地待在一起,看她偷偷整理黑色內衣肩帶,聞風中兩個人釀出的溫熱氣息,說一些深思熟慮的屁話。
林奕抬起手綁馬尾,月光下露出腋窩,整條手臂晒成小麥色,讓那一小塊顯得格外白。她說:「一本言情小說……你們男生不會有興趣。」
天空墨藍,風讓每一朵白色雲彩像著急從這齣戲里下場。林奕抬頭盯住最亮那顆星,說:「一個可能是為了失戀去死的人……當然,他跟我們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們,我們是找工作考研和出國的人,當然我們沒有錯,但他也沒有,你說是不是這樣……」她打個冷戰:「風颳得這麼大……好像要下雨了,我們回去吧。」
她猶豫了一會兒,就是女孩子收到邀請后那種必須要有的猶豫時長,然後說:「但我拿著葡萄。」
五月初十,月亮是一個胖胖半圓,銀白色月光灑在地上,像一部恐怖片,卻配上不合時宜的溫柔背景。蕭孟站在小禮堂外面等林奕,拿不準剛才她那句話算是有還是沒有?七成可能是沒有,擺攤吃飯看她都是一個人,和自己走了這麼些時候,也沒有拿出手機發過簡訊。但也許男朋友就在北京,本科畢業沒想考研或者出國,是著急過去和他相聚。
「到底講什麼的?」
在4號宿舍的話語體系裡,一場戀愛里的最大的懸念是卧談會上交代「睡了沒有?」以及「是不是處?」。他們試圖回憶失戀后的丁零,但並沒有透露過任何能和從六樓水房跳下去相提並論的激烈情節,只想到有一天大家湊份子去read.99csw•com吃酸菜魚,604的人把魚頭夾給丁零,以安慰他「被天文系那個女人給甩了」。飯桌上沒有人問他到底為什麼被甩,這個話題以一個草魚魚頭結束了。丁零吃完那個魚頭,最後和大家一起一人出了十五塊,他本就是個沉默的人,那天也沒有變得格外沉默。
「說不清楚,看起來哪裡都正常,也跟我們說話踢球打遊戲,從來沒和人吵過架,但你就是知道他是怪的,他跟我們這些人……都不一樣。」
但枕頭邊只有厚厚三本《追憶似水年華》,他打開第一頁:「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蕭孟突然被不可抗拒的困意擊倒,他合上書,對自己說,沒關係,以後總有時間,把它一口氣讀完。後來,他就睡著了。
「什麼工作?法學院的本科好不好找工作?」
「不知道,那個時候覺得這樣下去……不現實。」林奕的聲音漸漸低下去,好像她自己也為說出來的話感到尷尬,一個不喜歡別人說愛情故事太假的人,會僅僅因為男朋友要出國,就覺得「不現實」。
「……我想早點休息,明天我們系要去珍珠泉燒烤。」
邊上的人裝作不經意問:「丁零,天文系的波,你到底摸到沒有?」
「在一個小公司里做法律顧問……不好找,但你鐵了心要工作的話,總是能找到的……我又沒有要求年薪十五萬。不過鐵了心是一件很難的事情,任何領域都是,你說是不是這樣。」她用吸管對準黑色珍珠,猛吸一口奶茶。
林奕說一個問句,卻沒有使用問號,她吃完烤腸,走幾步去垃圾箱扔竹籤。蕭孟看她的背影,白色背心打濕了貼緊上身,露出一丁點腰,辮子散開了,彎彎曲曲垂在肩膀上,腳踝靠後的位置上有一塊疤,看起來是穿那種系帶高跟鞋磨破了,疤長得不好,結暗紅色血痂,卻顯得那處皮膚尤為白細。氣壓低到步步緊逼,他試圖想象林奕穿高跟鞋的樣子,又再次確認了分數,8分。他不知道對這個姑娘反覆打分有什麼意義,只是在這個蕭條到兩個小時沒有一個顧客上門的畢業二手市場上,他也沒有別的事情可做。
「看到什麼?」
「我打了兩瓶,等會兒給你。」
汪染猛地把滑鼠摔上玻璃窗,那個無線羅技發出一聲悶響,卻並沒有粉身碎骨,他說:「丁零死了。」
法語系姑娘,長得乾淨利落,嘴裏卻永遠像含著鵝卵石練習小舌音,把每句話吞下一半,含糊躲避一切需要做出決定的事情。問她「你到底對我什麼意思」,她吞吞吐吐,不知道怎麼就變成和他討論福樓拜和加繆,但蕭孟是個理科生。吞吐的次數多了,蕭孟逐漸失去耐心,他並沒有即刻轉向下一個8分,或者向9分發起衝擊,他只是失去耐心。法語系姑娘察覺他失去耐心后,幾次在圖書館里偶遇,穿白毛衣藍裙子,平跟黑皮鞋,民國女學生式短髮,雙目含怨望著他。蕭孟以為她會走過來,口齒清楚地說出個什麼決定,但並沒有,她還是在一切舉動中含住那塊鵝卵石,不肯說出哪怕一句斬釘截鐵的話。
林奕抬起眉毛:「怎麼,你覺得很可笑?」
「他比我大一屆,也是法學院的,當時就要出國。」
「你從外面回來沒有看到?」
宿舍里只有汪染在,臉色陰沉坐在電腦前,大家都差不多收拾好了東西,編織袋密密堆在中間,宿舍西向,窗前那棵銀杏中間正好劈叉,讓最後那點光直直照進來,編織袋上揚起鋪天灰塵,房間里是一種毫無迴轉餘地的熱。蕭孟去水房裡沖了冷水澡,水房裡難得空無一人,窗戶緊閉,窗栓別著,這扇窗平時從來不關,哪怕十二月刮凄厲寒風,在水房裡刷牙時能聽見風撞擊窗欞的聲音。對面5號宿舍水房裡有扇一模一樣的窗,一模一樣的人在刷牙,像某部史蒂芬·金電影的開頭。
再回到宿舍,發現汪染還是坐在電腦面前,眼睛通紅,大概又打了一下午遊戲。蕭孟說:「我們晚上幾點出去?你和603、604的人都約好沒有?」
幾個宿舍約好的通宵遊戲局自然取消了。七點半,蕭孟和汪染下樓吃飯,走出門看見有工人在給自行車棚換上翠綠新頂。天恍惚黑下來,門前有昏黃路燈,有人打開強光手電筒,照出地面上一點含糊不明的殘留物,他們快步走出那點被光明籠罩的面積,走到更可靠安全的黑暗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