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Constellations 第二個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紐約

我和你只有這四個夜晚
Constellations

第二個
二〇〇八年十月十八日 紐約

林奕突然後悔,自己這幾年把頭髮留到齊腰,又拔了眉毛畫了眼線,上一次見面她只塗一點妮維雅防晒,看書眯起雙眼,當然她也知道,如果一個人認不出另一個人,和這些統統沒有關係。等蕭孟吃完肉夾饃上車,只剩下王明峰邊上還有一個座位,袁萌和一個剛開始互相試探的男人坐在另一排,蕭孟坐下來,拿出一本《三體》,沒有看只隔一個人的林奕。
袁萌看遠遠正在抽煙的蕭孟,說:「那他是怎麼回事?裝死?還是沒認出你?」
但王明峰是一個擅長滑稽的人,這幾乎是他最可愛的部分。聯合廣場上有中國人打太極拳,面前放一個小鐵桶收錢,王明峰會興高采烈對林奕說:「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練過詠春!」然後他就在青天白日下打了一套完整的詠春,林奕驚恐地四處張望,生怕遇到熟人。中國學生的迎新Party上,一群陌生人因為「中國人」這唯一的共同點被湊到一起,場面冰冷,王明峰卻突然建議:「要不我們每個人上台表演一個節目吧?林奕,你唱個王菲怎麼樣?」當然沒人表演節目,大家聊了一會兒美國大選,開始拿著紙盤子排隊取餃子,王明峰排在林奕後面,他吃了起碼三十個茴香餃子。
林奕知道,並不是這樣,不過是酒精讓他覺得必須做點什麼。生活有大段沒有邊緣的空白,恐慌之下,我們都會下意識想往裡面填點什麼,以逃避那些讓人焦慮的虛空,但那不過是更多虛空。
林奕把她拉到水邊,溪水清明,水底有銀黑色小魚浮浮沉沉,她從水中看見自己慘白的臉,五官僵硬,因為一直想保持微笑。她問袁萌:「真的那麼明顯?別人都看出來了?」
有人介紹:「這是蕭孟,哥大的理論物理博士……好了好了,人總算齊了,大家快上車,不然下午兩點才能吃到午飯……」蕭孟隔著五六個人看見林奕,點點頭,但他對每個人都點點頭,沒有明確表現出是不是認出她。
林奕並沒有糊塗。何必當眾讓王明峰難堪呢?反正自己知道將會發生什麼,反正自己知道再不會發生什麼。王明峰是個不壞的人,可能他說不上多喜歡自己,可能他的追求只是出於無聊,但他畢竟真的如此慷慨,在這個時間和這個城市,給了自己一點點慰藉。
第五輪之後就開始中邪,換了三個啤酒瓶、不管誰轉都固執地停在蕭孟面前。他一直選真心話,但大家都跟他不熟,並沒有人真的關心他的個人生活,又都害怕冷場,只好故意越問越下流。下流是一張得體的遮羞布,遮住尷尬與疏離,每個人都安全地藏身於后,無須面對任何對內心世界的追問,像戰時外面有隆隆爆炸聲,他們卻坐在防空洞里吃鹽水花生。
趙霄雲在方庄有一套房子,空蕩蕩的三室兩廳,沙發上有一隻不知道哪次參加活動送的QQ企鵝。林奕第一次去,換一雙42碼男式拖鞋,怯生生把化妝包放在衛生間的小角落裡,洗澡間鋪滿黑色馬賽克,襯得她渾身上下一片慘白。她拿不準應該穿什麼走出去,就裡裡外外都穿好,內衣襯衫小開衫牛仔褲,走到客廳發現趙霄雲也渾身整齊,襯衫扣到最上面一顆紐扣,導致後來兩個人一一脫下來時頗花了一點時間。
在房間里寫了一千字美國憲法第一修正案,不過是秋天,林奕卻覺得冷,手腳冰涼。咖啡漸漸失去溫度,房間里空有一股肅殺之氣,林奕關上窗,還是覺得冷,而且更添沉悶。突然響起門鈴聲,大概是袁萌訂了樓下的墨西哥玉米卷餅,蘸鱷梨醬,林奕也覺得餓了,想讓他們再送一份牛肚卷餅,也許可以再加一份墨西哥燒牛肉,裏面有大量蒜頭和咖喱,剩下的汁明天中午煮一鍋白米飯,燙個青菜就又是一頓。

同居室友總需要說點什麼,在把所有前男友都交代完畢后,林奕對袁萌含混地提起過一次蕭孟,含混是因為她想不出用什麼方式,才可以精確描述和蕭孟的那個夜晚,也是因為她喝醉了。大半夜,兩個女人喝多了樓下買的Fonte Moscato Spumante,3.99美元一瓶,一股桃子和杏子熟透的甜味,酒精度只有7%。但她們都喝醉了,坐在窗沿邊看凌晨兩點的紐約,救護車和消防車輪番鳴笛而過,二十八樓都聽到樓下有流浪漢砸碎啤酒瓶,曼哈頓從來沒有沉默不言的時刻。
「後悔了怎麼辦?」read.99csw.com
「你真能讀,我們就是來讀一個LLM,也就一年,都覺得快熬不下去了,作業太多,天天在圖書館待到兩三點。」王明峰指指自己和林奕,「公司讓讀的,希望我們能考到紐約州的Bar再回去,有些跨國業務好處理。」林奕沒法再裝作沉迷於車窗上趴著的二十八星瓢蟲,她轉過頭,對蕭孟笑了笑。
林奕說:「也給我一支煙……我也不知道啊,不知道想怎麼樣,但肯定不是我們如果要這麼往下走的樣子吧……這樣還不如哪裡都不去呢,你說是不是?」
林奕不顯山露水地躲過這些,要不起身打電話,要不拉著袁萌走十五分鐘到老遠的地方撒尿。森林幽深,大片大片柿子樹和三角楓,楓葉黃極而紅,正是預想中秋天的樣子;陰了一整天,最後時刻出了太陽,光透過縫隙,照出落葉脆薄,脈絡清晰,像某種不可能破譯的密碼。袁萌真的順便撒了尿,用一瓶子礦泉水洗完手后,又從風衣口袋裡拿出一袋軟糖,說:「王明峰終於看出來了?急於宣告主權吧他?」
蕭孟還是站在那裡說:「好的,麻煩給我加兩塊糖。」
「算了吧,你看看自己的臉……王明峰是瞎了才看不出來。」
林奕盯住右前方的巧克力店櫥窗看了許久,開口對王明峰說:「我們以後還是不要周末出去了。」
人人都覺得林奕應該後悔,她也疑惑過為什麼自己並沒有後悔。想起趙霄雲的時候,她只能想到他們確定關係那天去吃鐵板燒,空調開得不夠,他用汗津津的手在桌下抓住她的,從前菜沙拉一直到最後一道蛋炒飯,買單時他鬆開手,把信用卡放回錢包,然後又牽上來。溫度並不太高,但氣壓極低,兩個人都滿臉油汗,很是狼狽,那個晚上因為這種狼狽,才一直閃著光。但也只有這些,往事沒有重要到想刻意忘記,只是真的沒法想起。
袁萌尖叫一聲,說:「天,你們快來看!」她震驚地指著對面,還是那個猶太老男人,還是那套難看極了的棗紅色西服,還是一個禿頂,但他邊上坐了一個人,一個女人,穿一條同樣難看極了的花綿綢連衣裙,露出白胖小腿,她起碼五十歲了,頭髮鮮紅,塗著這麼遠看過去依然觸目驚心的鮮紅唇膏。他們就那麼坐在沙發上,一人拿一包薯條,直直盯著電視。
「不是,就是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跟你提過的那個人。」
秋遊是去紐約上州的Catskills看紅葉,那輛別克先沿著哈德遜河一路往北,又漸漸往西開出一道曲線,最後上了17號公路。車內非常沉默,每個人都在專心發獃,盯著窗外一條怎麼往前開都擺脫不了的小溪,又看小鹿快速穿過那些鮮紅的槭樹林,車窗半開,風聲混合車噪,讓開口變得有點滑稽。
「七萬多,加上生活費就十萬了,公司出70%。」
林奕緊張起來:「什麼怎麼回事?你什麼意思?」
「那也很好了,七萬美元哪怕在紐約也是筆巨款。」
「我問了人。」當然,他問了人。曼哈頓有八百萬人,而一個人找不到另外一個人,只能是他們並沒有開口去問任何人,除此之外,別無可能。
林奕願意吃海膽蓋飯看《歌劇魅影》,在睡不著的深夜,她甚至願意和王明峰聊兩個小時QQ,聊到最後,兩個人連表情符號都已經發完,走投無路只能下五子棋。但她拿不準自己是不是願意作為Plus-one參加今天這次秋遊,好像這樣就有種確定無疑擺在前頭,而她並沒有確定無疑。
她再沒有見過趙霄雲,哪怕是晚上十點樓下的星巴克,原來一次不成功的戀愛會揮霍掉兩個人所有緣分,如果你硬要用「緣分」這個詞語的話。但總有人裝作無意告知他的近況:拿到C輪風投,換了一輛寶馬7系,公司搬到大望路,終於到了最後一招,他結了婚,老婆長得很美,是中學英語老師,結婚戒指是卡地亞,起碼一克拉。
「不相干的人你管他們看出來沒有幹什麼……到底怎麼回事?前男友?」
蕭孟關掉那本只翻過去幾頁的書,認真想了想,才說:「還行吧,不會比文科博士更難……我認識一個在哥大讀政治學的,已經讀了十二年了,中間他老婆生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不好找工作,美國大學不好進,又沒想好要不要回國,我打算繼續讀一個博士read.99csw.com后再說。」
「為什麼?」
再這樣下去,他們大概會討論到紐約房地產市場和人民幣匯率波動,但車陡然停了,停在一段劇烈上坡路的底端。林奕沒有系安全帶,猛地撞在王明峰身上,他緊緊扶住她,連忙問:「撞到沒有?給我看看,到底撞到沒有?」林奕沒有撞到,但她感謝王明峰,在一個窘迫到想跳車的時刻,他莫名其妙為自己掙得一點安然坐在原地的尊嚴。
林奕率先上了車,一個人坐在副駕駛上,她跟大家解釋,剛才多喝了一點啤酒,怕暈車吐出來,坐副駕駛能舒服一點。蕭孟不知道怎麼又和王明峰坐在一起,林奕隱約聽到,兩個人聊了一路世界盃,等車又回到曼哈頓上西區,他們似乎已經熟到應該交換MSN了;但分別的時候,並沒有人真的提出這件事,這也不奇怪,畢竟太多應該的事情,都沒有發生。
袁萌已經收拾妥當,靠在窗沿上喝咖啡,她們住在14街,二十八樓,如果站在一個刁鑽正確的角度,能遠遠看見華盛頓拱門。窗口正對的那套公寓里住著一個猶太老男人,早上七點到晚上十一點,永遠穿著黑西裝坐在一部老式打字機面前;過了十一點,他拉上厚厚窗帘,可能睡覺,也可能裸體吃樓下墨西哥餐廳的玉米薄餅。袁萌說,那大概是個作家,在寫一部曠世巨著,於是她們經常花2.5美元買《紐約時報》,想在書評版上看到他的照片,然而並沒有。紐約和哪裡都一樣,看起來充滿希望,奇迹卻又從不發生。
王明峰都已經在樓下按門鈴,林奕還跟袁萌說:「要不……要不我還是別去了……」她上半身換好灰色襯衫和黑色套頭毛衣,下面卻還穿一條藍底紅櫻桃睡褲,臉上化了一半妝,粉底沒有塗勻,唇膏溢出嘴角,頭髮編了一半又散開,好像和她一樣在放棄和奮鬥之間搖擺,猶疑不定。
肯亞咖啡滾燙,林奕喝下一口,竭力讓自己不要回想這一天,以躲開讓人痛楚的羞辱感。她後悔給袁萌講過這個故事,讓這種羞辱暴露於他人目光之下,如果她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蕭孟,那她就可以對自己說,我也忘了。連做過起碼一百次愛的趙霄雲她都幾乎忘了,她當然可以忘了蕭孟,他們之間又沒有肉體記憶,而不曾落到肉體層面的情感,理直氣壯應該被人忘記。
王明峰搖下車窗,點了一支煙,過了很久才說:「……是,我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我本來以為這樣也就算夠了,你……不,我們,我們還想怎麼樣?」
八個小時比想象中更難熬一些。到下午五點,十個人已經交流完房子地段、醫療保險、畢業論文、是否回國、預計起薪、中美關係等等常規問題,所有零食都快吃光了,包括五盒鹵鴨頭鴨翅和三大包恰恰香瓜子。一箱啤酒喝掉一大半,王明峰大概醉了,幾次試圖把手放在林奕肩膀上,或者許久許久看著她,像他真的愛上眼前這個姑娘那樣。
「有可能。」林奕想了想,「很有可能。沒什麼理由一定要記住,你說是不是這樣?那個晚上……什麼都算不上。真的是這樣啊,什麼都算不上。」她的聲音漸漸往上走,不知道是突然生起氣來,還是終於確定一個讓人刺痛的答案。蕭孟渾然不知這些,他抽完煙,又在草地上坐下來,繼續看他那本沒有怎麼翻動的《三體》,隔著五十米距離,他的黑毛衣在灰色天空下更顯深沉,林奕希望那是一個陌生人。
「不怎麼辦,後悔的事情太多了,來不及怎麼辦。」
「睡的中國女人多還是外國女人多?」
「怎麼不對?」
「沒什麼感覺,喜歡的就會喜歡,不喜歡的就會不喜歡。」
大家草草散了,甚至沒有人提議要一起吃晚飯。林奕和袁萌商量了一下,決定先打車去韓國城吃飯,在慌亂冰冷的一天後,兩個人都格外想吃點肉,王明峰和他們的住處只隔兩個街口,自然上了同一輛車。周末晚上十點,司機換了幾次路線還是堵在林肯中心附近,百老匯路在那裡有一個奇異的彎曲,他們就堵在那裡。公園大道和百老匯路在中央公園的西南角交匯,再往南走,兩條路會越來越遠,曼哈頓下城也不再有公園大道。
「為了有人約會,就出去約會,我覺得這樣不對。」
「我每周約你還不算提出過offer?怎麼才算提出過offer?在帝國大廈樓頂跪下來表白?」
「睡過read•99csw.com外國女人沒有?感覺怎麼樣?」

「我本來以為今天是個big-day呢,好像你會跟王明峰確定關係似的。」
有一天他出電梯前猶豫片刻,對林奕說:「你好,我叫趙霄雲,在十五樓上班。」又過了一個月,他成了林奕的男朋友,他們還是都加班,但兩個人不管誰想起來吃晚飯,都會給對方多叫一份外賣,飯里加個滷蛋,在一棟半夜十二點還須要等十分鐘電梯的大樓里,這就算得上浪漫。女同事真真假假羡慕林奕,因為趙霄雲正在「創業」,似乎光是這兩個字,就意味著一種不敢隨意估量的前程。
王明峰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所以你這算是拒絕了?」
再後來他們分手,在某個四十度的夏天,林奕穿白色弔帶裙找了一天房子,下午七點才發現忘記穿內衣。回到趙霄雲家最後一次用他的浴室,黑色馬賽克反射出橙黃燈光,她看見自己的身體被曬出兩種顏色,像一匹偷工減料的斑馬。搬家的感覺糟透了,倉促中找到的房子窗縫漏水,在那年北京最大的一場暴雨中,水淹沒沙髮腳,廚房裡沒來得及收拾的垃圾滿地漂浮,像是要逃往鬼知道什麼遠方。她在小區邊上的漢庭臨時住了一晚,水退下去的第二天,地板上留下怎麼也擦洗不掉的灰色水印,她開始跟著中介去看二手房,只拿得出不到二十萬首付,她寧願住到很遠。
林奕愣了一會兒,才說:「你要不要喝咖啡?我剛燒的。」
至於那些不相干的人,林奕想,他們是不是誤會,又有什麼重要?蕭孟沒有跟著大家起鬨,這大概是因為他和這些人都不熟,他只是一直微笑著看這件事發生。林奕想,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人,他是不是誤會,也不重要。
「我覺得這樣不對。」
林奕笑起來:「以後再告訴你。」她走進廚房熱咖啡,只覺渾身輕輕,好像可以漂浮行走在第七大道上。窗外依舊有警車消防車鳴笛而過,喝醉酒的流浪漢依舊砸碎啤酒瓶,曼哈頓一如既往混亂無情,誰都沒有注意到,在高樓上面對面的兩扇小小窗戶里,各有奇迹,同時發生。
林奕癱倒在沙發上,說:「是的,真是挺不錯的,我很有可能會後悔。」
林奕說:「不可能。他既沒那麼聰明,也沒那麼無聊,還有,我也沒那麼重要。」
天漸漸黑下去,頭頂有星,雲遮住月光,有人從車裡找出兩個巨大的手電筒,兩束白光直直照上天空,讓每個問題都像背後藏著陰謀詛咒。
「皮膚好,身材不誇張,話少。」
林奕挑出一顆玫紅色花朵軟糖,笑笑說:「現在也有可能啊,為什麼不?」然而她心裏分外清楚,不,這件事永遠不再可能。她一直以為自己只是猶豫,原來不是這樣,原來猶豫不過是一個婉轉的「不」,現在她失去了婉轉的最後理由,她終於得獨自面對那片虛空。
肉夾饃到了,也穿一件黑色套頭毛衣,灰襯衫領翻出來。好像是他,不怎麼確定,因為近視,也因為時間。他上一次出現時正是盛夏,穿一件教育超市裡十五塊錢買的黑色T恤,汗水幹了又濕,背上有一塊心形印記,他們躲藏在一棵六十年的梧桐樹下,樹葉亭亭,她卻還是打著太陽傘。她知道他隔著傘看她,她故意不去看他,即使到了晚上,兩個人隔得近,她也沒有看清他的樣子。那天她眼睛發炎,沒有戴隱形眼鏡,她近視不過一百五十度,就沒有戴框架眼鏡,但又有一百度散光,那個晚上眼睛失去焦點整個散開,黑暗中有層層爬山虎的輪廓,月亮旁是淡黃光暈。
「不不不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對我……也不過是這樣……不不不不,你對我很好……我是說,你的心裏也不過是這樣,是不是,你知道我在說什麼,是不是?」
林奕喝光杯子里最後的酒,她伸伸懶腰,說:「我不行了,要吃碗面醒醒酒,你吃不吃,我下午買了海鮮味的辛拉麵。」後來她們就煮了泡麵,放兩根玉米腸,再加一個台灣滷蛋,麵湯濃郁辛辣,覆蓋那些過於寡淡的回憶。
剛才蕭孟回答問題的時候,林奕已經全程裝死,故意和王明峰竊竊私語,說一些她兩分鐘后就忘記的瑣碎事情;到袁萌這個問題,林奕只希望天色驟變,落下暴雨,澆滅這場荒唐而讓人挫敗的遊戲。然而天空穩定,風吹過雲彩,露出漸缺滿月,正當林奕準備偽裝成接電話的時候,公路上突然有車九*九*藏*書停下,對著這邊猛打雙閃,蕭孟站起來說:「車到了,收拾收拾回去吧。」也沒什麼可收拾的,一堆垃圾裝在一個黑色塑膠袋裡,每個人拿好自己物品,收戶外毯的時候,林奕看見溪水隱約有光,黑夜中那棵橡樹顯出輪廓,像一個長到天上的「不」字。
車開到更靜的地方,穿過大片金黃的山毛櫸,隔老遠會在路邊出現一個木質郵箱,大部分人睡著了,起碼是裝出睡著的樣子,車在山道中劇烈轉彎,也沒人肯醒過來。只有王明峰清醒白醒,在幾次想和林奕討論窗外風景都沒得到響應后,終於轉向了另外一邊:「在美國讀理科博士難不難啊?」
啃完最後一包鹽焗雞爪,有人建議玩真心話大冒險。手上沒有別的道具,只能轉啤酒瓶。王明峰是第一個被轉到的人,他選了大冒險,一堆什麼都不知道卻善於起鬨的人要求他和林奕喝個交杯酒,林奕考慮了半分鐘,也就喝了。臉對著臉的時候,她低下頭,沒有看王明峰的眼睛,把那半瓶德國黑啤一飲而盡,Paulaner凄苦濃烈,她皺皺眉頭,又找袁萌要了一顆糖。
林奕卻沒有去倒咖啡,這兩句對話像根本沒有發生。她又愣了一會兒,說:「你……怎麼能找到這裏?」
林奕漸漸藏不住笑意,冰冷的四肢恢復知覺,像新燒咖啡一般滾燙的血液轟隆流過,她理理辮子,問:「那你……你來幹什麼?」
她沒有告訴對方自己是第一次,不想這件事會在哪怕最細小的地方影響兩人關係,趙霄雲也不熟練,在幾次嘗試失敗之後,他起床喝了罐冰可樂,好像用那些氣泡給自己打氣。房間靠著三環,深夜裡大貨車轟隆開過,趙霄雲嘴中有可樂的蜜甜香氣,林奕在那股香氣中閉上雙眼,她覺得不適,卻決心解決這種不適。
「外國女人多。」
「睡外國女人什麼感覺?」
「……可能算吧,但說實話,你也沒有給我正式提出過offer。」
輪到袁萌轉啤酒瓶,她看起來用盡全力,那個細長玻璃瓶瘋狂轉了十幾圈,最後眾望所歸,又在蕭孟面前停下來。袁萌笑笑,說:「下半身問題都被你們問完了,我問個上半身的……物理博士,這麼些年,你有沒有什麼後悔錯過的人啊?」
「總有幾個吧,不然我這些年怎麼過?」
蕭孟大概在等待這個問題。他把雙肩包放在沙發上,指指縮在沙發一角,又想裝死又捨不得死的袁萌說:「我啊……我來回答你室友下午那個問題。」他頓了頓,看著林奕的眼睛說:「有的,當然有。」
「睡過。真心話是不是一次只需要回答一個問題?」
林奕也說不出什麼,因為的確沒有什麼:有個男人,畢業前幾天,我們一起過了一個晚上。不不不,不是那種過了一個晚上,和那種還有十萬八千里,只是在黑暗中一起走了兩個小時的那種過了一個晚上。兩個小時,吃了一袋子葡萄,葡萄很甜,我們都覺得很甜。聊了幾句天。聊了什麼?想不起來了,真的完全想不起來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手指頭都沒有碰過。哦,也許碰過胳膊,過漢口路的時候有輛桑塔納開得太猛,他一把抓住我。就是這樣?就是這樣。真的,就是這樣。他什麼都沒有說過。我?我當然什麼都沒有說過。我能說什麼?後來?沒有什麼後來。後來大家都畢業了,我們又沒有留任何聯繫方式,電話、郵箱、QQ、MSN,真的,什麼都沒有。當然,他想要知道的話,總是很容易就能知道的,一個人不會真的和另一個人失散,如果他有心不想失散,你說是不是這樣?
後來沒有繼續聊下去,好像該說的話也就在那一支煙的時間里說盡了,袁萌摘下耳機,若無其事和他們討論起路況。大家都若無其事,而且看起來絲毫不是勉強。三個人一起去吃了烤肉,找到一家米其林一星店,深夜裡不用排隊,王明峰細心烤出略帶焦香的豬五花,五成熟牛排,剛剛卷邊的鮮牛舌,最早鋪在烤盤邊上的一圈土豆和紅薯片浸透葷油,每個人都吃了兩碗白米飯,王明峰拿出信用卡買單,林奕看見他簽了20%的小費。最後回到家裡,連袁萌都忍不住說:「其實挺不錯的,這個男人……」
走到客廳,她沒有看見打五個耳洞的墨西哥小姑娘,她看見蕭孟。還是穿白天那套衣服,背白天那個雙肩包,滿臉通紅,像從116街一路跑到14街。
「什麼樣的會喜歡?」https://read.99csw.com
袁萌吃掉一顆粉藍色心形軟糖:「今天真熱鬧」。
王明峰拿著一飯盒叉燒包進來,應該是特意去了一趟中國城。他三十歲,是一個極為正常的三十歲男人,正在用極為正常的方式追求林奕,算不上用心,卻也不能說他不用力。王明峰請她去小東京吃海膽蓋飯,約她看《歌劇魅影》,希望她作為Plus-one參加今天這次秋遊。
最後還是去了,在吃了兩個叉燒包,王明峰又坐在沙發上目光炯炯看她化完妝之後。因為有露營的行李,三個人打了一部計程車,並排坐在後面,有一種古怪的親密感。車沿著Broadway往上城走,早上八點的紐約,昨晚下了一場雨,路面的垃圾和銀杏葉浸在淋淋水氣里,街口總有一棟正在維修的高樓,人行道上搭著鐵架,每個人都面無表情,從架子下走過。
集合地點是116街和阿姆斯特丹大道的交岔口,大部分人已經到了,約的時候有十個人,朋友帶朋友,大家並不都認識,在一團混亂地互相介紹之後,有個人說:「大家再等等,還有個我中學同學,買肉夾饃去了。」於是每個人都獃獃站在路邊,等一個肉夾饃。天空還沒有從上一場大雨中痊癒,顯出沉沉藍灰色,刮不怎麼明確的風,王明峰問她:「你冷不冷,有沒有帶外套?」林奕點點頭:「我帶了風衣,在包里。」在旁人看起來,也就是標準情侶的樣子。
車停在72街的紅燈前,王明峰終於找到話題:「你們快看,鐵架上有隻貓!」三個人齊齊轉頭去看那隻小小的黃花貓,正在架子上四處竄走,像追逐一隻並不存在的蝴蝶。王明峰沒有什麼不好,要認真找出他的好,卻也不太容易。林奕還有幾個追求者,但他們也不過是王明峰的複數,林奕懶得和複數打交道,所以她現在只和王明峰約會。
「你們讀完是找什麼工作?進高校?」
四年裡林奕當然也有過男朋友,只有過一個,持續一年半。趙霄雲是公司樓上另一家小公司的老闆,剛創業,他總十點還去樓下星巴克買一杯特濃;林奕也加班,時常在電梯里遇到他,瘦高蒼白,穿一件團得稀皺的格子襯衫,雙眼通紅,長出青青胡茬。
林奕打算燒一壺咖啡,熬通宵把paper寫完。等待咖啡沸騰的兩分鐘里,她看見對面窗口的猶太男人,今天沒穿那套永恆的黑西裝,換成一身棗紅色燈芯絨的便裝西服坐在沙發上,那種棗紅極為難看,他又幾乎禿了,坐在那裡無端端讓人擔心,好像整個世界的嘲諷會蜂擁而至。
蕭孟本來回答每個問題都迅猛得像是胡扯,唯有這個他想了想,然後說:「因為和中國人在一起,就太像是認真了。」
有人聯繫上租車公司,他們願意另外派一輛車過來,但大概得八個小時以後才能到。八小時,幾乎就是從紐約去了尼亞加拉大瀑布,還能路過千島湖,但有個確定無疑的時間擺在前面,大家輪番抱怨了一通后,也就這麼接受了。男人們把車推到應急車道上,女人們坐在路旁一棵巨大橡樹下休息,偌大草地,只有這麼一棵孤零零的橡樹,滿地橡果。小溪在二十米外,已經有人拿出單反相機拍照,像這裡是特意抵達的目的地。袁萌補了補唇膏,毫無預警地問林奕:「你和那個物理博士是怎麼回事?」
蕭孟也笑了笑,一種完全看不出他是不是認識林奕的笑,然後說:「多好,你們不用擔心工作問題,學費是不是公司也報銷了,一年得八萬吧?」
開車的人嘗試了幾次都沒能再打上火,轉頭說:「完了,點火線圈壞了。」沒人聽得懂什麼叫點火線圈,但大家都慌了,幾個男人輪流打開車前蓋,像模像樣研究了一陣,最後都迅速放棄,蕭孟作為物理系博士被所有人寄予厚望,但他說:「我根本不會開車,在紐約需要開什麼車?」
「沒什麼熱鬧的,另外兩個人可能什麼都沒有感覺到。」
慢慢也就習慣了。剛開始他們只是每周約會一次加過夜,後來出去約會讓兩個人都覺得累,林奕就退掉自己租的房子搬了過去,在衣櫃里擁有三分之二空間,衛生間里擺上正常規格的洗浴和護膚用品,兩個人的電動牙刷緊緊靠在一起,漱口杯是一對接吻的魚。
蕭孟很疑惑:「看什麼?什麼意思?」
袁萌趕緊戴上耳機聽歌,而王明峰,在經過了交杯酒和黑暗中的私語后,他當然吃驚:「為什麼?」
「在紐約是不是睡了很多個?」